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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全集-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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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私底下,用一枝笔在一张纸上书写什么,由于是纯粹私人性质的写作,因此却是
政权难以干预到的。所以,那时候才是真正的文学的时代,几乎每个人都和文学沾
上一点边。书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行为。青年们互相传阅着一些名著,同时传抄着
一些著名的诗句和篇章。当时,最为流行的是旧俄时期的小说:屠格涅夫的《罗事》、
《父与子》;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复活》;高尔基的人生三部曲;
陀斯妥也夫斯基《罪与罚》,《被污辱与被损害的》;涅克拉索夫的《俄罗斯女人》;
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等等。我们从中吸取的是一种悲哀的情调,这种
悲哀的情调于我们是很好的抚慰。四周围都是昂扬奋发的歌声,告诉我们幸运地处
在一个伟大的时代,而心情却是暗淡的,低沉的。我们明显与现实脱了节,于是,
我们只能到虚构的生活,这些旧俄文学里,寻找安身立命之所。在那里,生活反倒
变得真实了。我们读着这些来处不明的,被翻得破烂不堪的书,沉浸在那虚拟的故
事里,再将那故事拆成砖瓦,拿来建筑我们自己的故事。一个写作的时代就此开始
了。

    在我们这个县城中,热爱文学的插队知青不知有多多少少,像播种一样分散在
各个生产队里,彼此缺乏联系,要等待一个契机来临,才可将这些文友集合起来。
这需要时间,还需要某种转变,才能形成这个契机。其实,机会并不是没有,有时
候,会有很好的时机来临,却因为某种缘故,终未达成默契。因为,这种阅读和写
作都是私人性质的,带有“地下”的色彩,还带有隐私的色彩,所以必须在默契之
下才可走到一起来。而这默契需要什么条件呢?它需要一定的心理准备,由一定的
心理准备积累起来的倍任与了解。它还需要灵感。这时候,信任会一触即发,就好
像触及了某一个灵敏的穴位,一下子通了。

    在我插队之后不久,我便参加了县委主办的学哲学学习班。这个学习班总共十
来个人,由各公社选拔上来,可说是知青里的精英。除了我,他们都是下乡一年以
上的知青,在接受再教育方面,已经做出了突出的业绩。并且,一无二致的,还显
示出了思想和文字上的水准。这样,才可能被选拔来参加这个富有学术意味的学习
班。而我,所以能来这里,是因为县里有一位受父母委托照顾我的副县长,我称为
“伯伯”的。他一是知道我喜欢读书,二是想让我在这麦收时节,好吃好住地偷几
日懒。我们十几个人从早到晚在一起讨论毛泽东的》实践论》和《矛盾论》。我们
结合各自在农村的生活,颠来倒去地证明毛泽东关于“实践”和“矛盾”的观点,
为这些观点提供了许多生动活泼的实例,其中不乏一些相当私人性的经验。可是我
们最终也没有超出范围。就是说,我们始终围绕着《实践论》和《矛盾论》,围绕
着毛泽东的理论。奇怪的是,即便是在宿舍里聊天,我们聊的也还是这些内容,我
们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为这样的氛围深受感动。那几天过得真不赖,我们五
个女生住一间清洁凉爽的房间,床上挂着白色的蚊帐。一日三餐都是净米白面,有
鱼有肉,另外还有补助。我们吃饱了就坐在一处谈《实践论》和《矛盾论》,一点
没有想到可以夹带些私货,说些别的。来的这些人至少一半以上是高中生,文章的
文采也不错,可通篇都是从“两论”里延伸出来的观点。我们朝夕共处七天,却彼
此隔膜,谁也不了解谁,谁对谁也没有深刻的印象,直到有一个人的出现,事情才
显示出一点不同寻常。倒不是说,事情就此有了什么变化,事实上什么变化也没有
发生。但是,此人的出场,至少说明了,这次学习班里,确实潜伏着契机的成因。

    学习行将结束,是最后一天,还是最后第二天的时候,带领学习的老师突然间
安排了一次发言,这次发言明显地带有辅导与讲课的意义,发言者就是学习班的一
名成员。所以到这时候才特别地让他发言,是因为老师从大家交上去的总结文章里,
发现了他的不同凡响。这是个上海男知青,平时并不引人注目,事实上,有许多时
候,他不和大家在一起,而是单独行动。大家甚至叫不出他的名字。这次额外安排
的发言,使大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在人们疑惑的等待中,他开讲了。几乎就在他
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大家都改变了表情。这真是语惊四座啊!他的态度很沉着,
很平静,并没有炫耀和唬人,可他的用语,措辞,解释和证明的方式,全是不同的。
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都无法复述他的话,我甚至是不理解他的思想的。可他那
种光芒四射的言辞,留给我的印象至今还很鲜明。他说的实在是很漂亮,在他的照
耀底下,我们终于显出了平庸。他依然是在证明毛泽东的思想,可他的华丽的证明
形态却赋予了这思想一种个人化的面目。他的话不长,很简洁地结束了。没有人可
以和他讨论,对话。大家都沉默着。这颇像是一次身手不凡的表演,表演结束,观
众沉浸在惊愕与震动之中,久久回不过神来,甚至连鼓掌都忘了。

    他那样具有修辞性地解释《实践论》和《矛盾论》,这仿佛是一种暗示,暗示
了我们的学习本可以有另一种方式,一种文学的方式。可是事情已经无法从头来起,
我们的学习班到了末期。此人最后还出现过一次,就是学习班临解散前组织看电影。
他来看电影,是穿了一双夹趾拖鞋,手里持一把大蒲扇。这样子有些名土风度,并
且电影还没有放映,他就走了,似乎对看电影并没有兴趣,只不过来点个卯。他一
走,剩下的我们也都有些没劲。他的走,表示了一种轻蔑,对看电影这项活动的不
以为然。于是,大家也觉得无聊起来。他显然是学习班里的一个异数,他独往独来,
独自地思想。而他的独特,又与我们心底暗存的一种渴望呼应着,可惜契机只向我
们露了一点点苗头,然后,倏忽而去。

    时过两年,我又与他见了面。这时我们已在县城农机厂形成了一个圈子。在我
们省首批知青招工中,县农机厂进了一些上海知青,其中有我姐姐。从此,我就经
常进城,进城就到农机厂落脚。而那几个农机厂的上海知青,也都各自有尚在生产
队插队的同学,也是隔三岔五地来叨扰。我们两三个人挤一个铺,实在挤不下,就
到县城里别的单位找上海知青搭铺。吃饭呢,就用脸盆打一大下子,大家围着盆吃。
此时,上山下乡运动已进入第三第四个年头,大家都有些疲沓。招工呢,则将众人
的心打散了。绷起的一股劲都泄下了,人也就放松了,坦然了,没什么顾忌,开始
任性,倒流露出了真实的性情。于是,我们很自然地,开始交谈文学,还有哲学。
这样的交谈是以阅读为前提的,它又反过来刺激了阅读。说起来,令人难以相信,
与阅读的热情成反比的,是阅读资料的匾乏。我们将每一本幸运到手的书读得个烂
熟,我们能到手什么就读什么,就使我们的阅读涉及面很广。其中,文学是基础,
阅读的兴趣往往是从文学出发,由文学推动的。因为文学是阅读中最浅显的,最具
普及性的。哲学则是高一级的,它将我们从文学的兴趣中提升了。我们不管懂还是
不懂,真有兴趣还是不那么有兴趣,都大谈特谈哲学。那些高深莫测的概念在我们
的三寸舌上,翻来翻去。需要说明的是,我们此时说的哲学已不再是《实践论》和
《矛盾论》,而是黑格尔,费尔巴哈。我们说,黑格尔的体系,费尔巴哈的体系。
重要的是“黑格尔”和“费尔巴哈”这两个名词,体系部分是含糊的,混乱的,莫
名所以的。但是不要紧,这阻止不了我们一夜一夜地谈下去。就是在这当口,我们
中间的一个,带来了那个哲学奇才。

    他的模样有很大的改变,其实也是我当时根本没注意他的样子,他的思想震慑
住了我。倒是他还记得我。再说一句,此时,我在县城里也小有名气,并且就是在
文学方面。甚至地区报纸《拂晓报》都曾起意要我。这名气从何而来,似乎很难说
清,并没有具体的事实,比如说,写作有某篇文章,我也很不善言辞。这多半是因
为我的作家母亲的名声,小半则是因为我在县城知青圈子里露面的频繁。这有点类
似现在以媒介露面的频率疏密,来决定是否为名人,以及哪一级别的名人。不管怎
么说,我在知青中小有名气。所以他就对我说:我们见过面,是在两年前的学哲学
学习班上。记忆突然闪亮了,我记起了他,我脱口而出:你就是那个人啊!他肯定
地说:我就是。于是,两年前埋下的契机的种子,这时候开花了。

    在那时期里,对文学的了解不仅限于文学爱好者,有一些其实并不专门对文学
有兴趣的青年,也具备了相当于现在一个大学文科学生的,对文学的知识。这好像
是一个思想的前提,凡有头脑的,勤于思考的人,都必须要有文学的武装。假如没
有文学,所有的思想就失去了组织的形式,成了一盘散沙。好像思想没了语言,没
了依附于存在的实体,最后不得不流失了。而那时期里,青年大多是勤于思考的。
当你无法去自由地做什么的时候,你就只能自由地去想、这时候,思想即是虚无的,
又是实际的,因为它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内容。那时候,谁不在使劲地想啊,想
的。这是我们的娱乐。它使得我们枯燥乏味的生活,变得有趣味了,可以容忍了。
就这样,一个意识形态最狭隘和严格的时代,却恰恰是青年们思想最活跃的时代。
我们整天想着一些最无用的事情:人类的命运,国家的前途,人生的意义究竟在哪
里?个人的存在是否合理?等等。就是这些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思考,充实了我们空
洞的生活,使我们的生活至少有了一种痛苦的意义。文学使得我们的思想变得可以
叙述,它为它们找到了命名。所以,那时期里,凡是苦闷的青年,就是文学青年,
文学青年则是苦闷的青年。文学修饰了我们的荒凉的青春。就这样,许多思想的交
流我们都是从文学的交流开始的。

    在乡村和乡村之间,流传着一些破烂的书本,它们传着传着就不见了踪迹,不
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但又会有新的书本加入流传的行列。有多少重要的思想,或者
说辉煌的思想,隐藏在我们这最不起眼的小土坯房里,在油灯熏黑了的土墙之间徘
徊,游荡。有时候,我们三五个人约好了,去一个偏远的生产队,向那里的知青借
书,胳膊下则夹着用来交换的书。我们夹着书走过土路,那情景竟没有引起农人们
丝毫的注意。在他们的传统的眼光里,夹着一本书就跟扛着一杆锄,同样的天经地
义,自然而然。要知道,那不是普通的农人,那是有着上千年的耕读历史的农人。
我们大大咧咧地将书夹在腋下,有一些碎页便飘落下来,有时候,一本书就是这样,
越传越薄,直至没有。往往不巧的是,我们从早上走到中午,终于走到那个偏远的,
没有交通工具的生产队,找到那名知青,说明了我们的来意,可是他却说,书已经
借走,借去了另一个更远的生产队。没有通讯工具,所有的消息都是隔夜消息。我
们只能凭着两条腿,跟踪追击。还有时候,我们走那样远的路,忍着饥渴,是为了
见一见某个人,和此人谈谈。因为听说他读过许多书,很有见解。在那么长距离的
跋涉之后,结果总有些令人失望。或者那人外出不在,或者人倒在,可却言语平淡,
水平不怎么样。我们将许多时间消耗在这种不果的奔波上,收获甚微。可,这就是
我们的文学活动。在文学的资源相当匾乏的情景之下,我们的精神却分外积极地活
跃着。

    就因此,当第一批招工上去的知青在县城里落下脚后,他们的所在之处,很快
就成了我们碰头,交流,互通消息的地点。一些书本也汇集到此。于是,也就渐渐
产生出一些知名人土。我姐姐所在的农机厂,是这个坐落在淮河沿岸的县份里,工
业化程度最高的单位。在这时期内,分配来几名工科大学生。大学生的白净的、斯
文的、架着(王秀)琅架眼镜的面孔,出现在既荒凉又破烂的工厂里,这情景是有些
伤感的。大学生们自然是不得意的,不顺遂的,苦闷的,抑郁的。环境是粗鲁的,
还是落后的,阔大的车间里,寥落地安着三两部车床,车着一些简单粗陋的农机铁
件,一个四级工便旧以胜任。大学生们大部分时间是在自己的宿舍里度过。他们
还不像知青,因为一无所有,甘于一味消沉和颓唐。多长的几岁年纪和多受的几年
教育也加深了他们的修养,他们是稍加自律的。他们在自己的宿舍里看书睡觉,在
自制的煤油炉上烹调家乡口味的菜肴,然后在灯下小酌。他们彼此间难免有些门户
之见,多少揣着防守之心,交往相当谨慎。是这帮招工上来的知青,将他们从各自
的小天地里解放了出来。知青们给农机厂带来了活跃的气氛。他们是没什么顾忌的,
也没什么成见。他们从大城市上海来,带来了大城市的风气。他们又都是知识青年,
受过不同程度的教育。他们同样还都很苦闷,对境遇不满。他们很快就与大学生交
上了朋友,并且,各自都还带着一大串知青同学的关系,使得农机厂一下子拥塞了
成群的知青。

    农机厂是我插队后阶段的根据地,我一周或者二周就要进城一次,到农机厂的
姐姐处落脚。任何时候,农机厂的宿舍里都有着进城落脚的知青。白天,姐姐他们
去上班,我们便在宿舍里聊天。聊到他们下班,再一起上街,下馆子,看电影,或
者散步。县城里有一处分洪闸,是这个县城最为壮观的景物。它是解放初期治淮工
程的产物,一座巨大的水泥建筑,顶上刻着三面红旗,闸下过着大河,万舸争流。
此处是淮,浍,冲,通,沱,五条河的交汇之处,所以叫做五河。当淮河泛滥时,
这道闸能起着分流截洪的关键作用。有一年,为了保蚌埠,分洪闸的闸门,拉到了
最高位,致使五河全面受淹。这是那个时代的时代精神。站在此处,我们方能体会
到这个偏僻县城与外面世界的联系,还有和时代的联系。而其他时候,我们却有着
世外桃源的感觉。我们在县城仅有的两条街上消样,不时遇到另一伙知青,也倘佯
街心。天渐渐黑了,就那儿盏街灯孤魂似的。路两边的房屋都暗了灯,店铺打烊了,
民舍都闭了门。只有我们这些知青,高声大气地走过去,唱着旧时的歌曲,朗读着
名章名句。这座孤寂的小城,却也并不因此变得喧闹起来。

    这真是一个孤寂的小城。很多年过去以后,它都没有改变它的孤寂的面目。我
们大多离它而去,但也有一些少数,留下了,参加了它的孤寂的命运。农机厂有个
大学生,上海人,毕业于南京工学院,六八届生。就是说,到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
命开始,他已经读到了三年级。这在文化大革命中毕业的大学生中间,可算是高学
资的了。他显然是个勤奋的学生,热爱自己的机械专业。即便在这个颇为初级的农
机厂,他也积极地参与工艺改革,创造发明。他是一个稳重的人,性情宽厚,有兄
长风度。人们便在他的姓之前,冠以“大”字,称它“大虞”。大虞他长着一副欧
化的睑形,狭脸,高鼻,深目,薄唇,头发微卷,戴一副深色边框的眼镜。照理说,
他这样的长相应当深得女性的青睐,遗憾的是他身量矮小,这使他在个人问题上屡
遭挫败。而他又极爱容貌美丽的女孩,总是将目光留连在县城里那几个出挑的女孩
身上,不免更贻误了时机。我以为他并不是如人们常说的那样,自视太高,不自量
力,而是天生喜爱美好的东西。他喜爱的女孩不仅形象妩媚,性情也都纯真,甚是
美好。实是很有审美的眼光。他对他所爱的女孩终是持尊重的态度,甚至是崇拜的
态度。我想,大约这也是他所以挫败的原因之一,这使他表现得无所作为。女孩子
往往喜欢男性积极进取,甚至粗暴些也无妨,这可以证明她对地的吸引力。而大虞
却温文尔雅,欣赏多于行动。但恋爱上的挫败并没有使大虞有所失态,他依然宽仁
待人,心情平和。他是一个理性的人,可惜这种优质缺乏个性的光彩,它显得平淡
无奇。理性的炮力是埋藏很深的勉力,而美丽的姑娘大都头脑简单。这种资质不容
易觉察,但它却能给人以感染。我想,这就是大虞特别有人缘的道理吧。人们有了
困难,总是向他求助。即便是那些被他喜欢并且追求的女孩,拒绝了他之后也不因
此与他拉开距离,以避嫌疑。她们依然能坦然地与他相处,心理上并无负担。就是
这样,他从来不给人施加压力,他总是温和,谦让,而没有人会因此轻视他,不把
他当回事。哪怕他在恋爱上有了这些财迹,也依然不影响他在人们心中的分量。这
是一种健全的人格,可惜在这一个封闭的县城里,机会有限,难有知遇。

    大虞最后是和县城里另一家工厂的女大学生结婚的。也是上海人,学工出身,
六八届毕业。这也是大虞理性的表现,即便不能找到审美理想中的对象,那么就尊
重实际,找合乎现实条件的伴侣。大虞的妻子是瘦小的,貌不惊人,身体孱弱,她
一直在暗中喜欢大虞。他们在农机厂里,大虞的单身宿舍结了婚,然后大虞妻子就
怀了孕。在一个大雪封门的晚上,大虞妻子提前临盆了。大虞踩着半尺高的雪去找
医生,医院关着门,他又找到医生的家,医生家也关着门。于是,大虞只得回到宿
舍,自己给妻子接生。孩子生下了,是个女孩,像一只猫,不会哭,一息尚存。大
虞将孩子裹在棉袄里,抱在怀里,在屋里来回踱了一宿,想把孩子暖过来,哄过来。
可是,天亮时分,孩子还是死了,死在这个雪封的寂静的时刻。这就是大虞的遭遇。
其时,农机厂的知青们一个一个地都走得差不多了,关于知青后来有着许多补偿性
的政策。另有一些像大虞这样分配来的大学生,也都自找门路,走得差不多了。农
机厂里只剩下大虞一个上海人,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走,结果把孩子生在了这个荒凉
的地方。知青们走了之后,这里可真是冷清啊!

    我们在的时候,可说是黄金时代。大虞是我们的兄长,他将他的房间提供给我
们的男生住,为我们打饭打菜,请我们看电影。当我们之间有了龃龉的时候,充当
斡旋调解。而当我们闹起小心眼,对他心生芥蒂的时候,他则作浑然不觉,等待我
们脾气过去,回复常态,再一如既往。那阵子,我们这些下乡知青,在农机厂拥来
拥去,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吃饭时则挤在最前面,一买一大堆,以至后来的人都
没了菜。人们都对我们侧目而视,背底里闲话也很多。可我们不管这些,老实说,
我们压根儿没把这破厂放在眼里,也没把这破县城放在眼里。我们我行我素。在农
机厂的知青里,有一个来自上海复旦附中。这是一个市级重点中学,地处上海东北
角,学生都是住读。因是高等学府附属,深受学术风气熏陶,学生们与普通中学气
质很不一样,学养很厚的样子。这个复旦附中生是个比较母性的女生,很会照应人,
集体户的男生得她照顾已成习惯,就很依恋地往农机厂跑着。有的还正式在她这里
养病,吃住得十分安心。这些青年都热衷于政治和哲学,到了农村便积极进行社会
调查,然后起草“中国农村现状之分析”,我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认识,
就是对自他们的传播。他们的话听来半懂不懂,但这些艰涩的名词和概念,却非常
有魅力。在它的字面后头隐藏的,是一种与它本意完全不同的东西,这种东西其实
更接近文学,这是一个审美范畴内的东西。它的性质到了我们中间,发生了奇妙的
变化。这些概念完全不再是哲学的了,它成了一个艺术的符号。它们与我们日常使
用的词汇,语言,句式,那么不同,和现实相去甚远。这些从外来的概念生硬翻译
而成的名词,在我们这里,散发出唯美的光辉。它的不同寻常的字和字的组织,由
此生发的字形,音节,在我们的实用性语系之外,建立了另一套系统。它交流的是
一些不名所以,模棱两可的思想。这思想,或许称不上是思想,它只是一种茫无所
措,游离失所的思索的片断。它们很像是一个思考的不成形的胚胎,在寻找自己的
躯壳。又像是相反,是一些躯壳,在寻找思考的实质。这是一种虚无的游戏,我们
使用着空洞的美文,你一言,我一语,竟然能衔接得如此严密。紧凑,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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