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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全集-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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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自己知道,不想还好,想起来真是要捶胸顿足。
  她压制了几个月没说的污言秽语,此时决了堤。她几乎不用思想,这些话自然
就出了口,并且,是多么新奇,多么痛快,她又有了多少发明和创造。人们围在她
身边,就像看她的表演。她越发得意,并且追求效果,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引起阵
阵哄笑。她的眼泪干在脸上,微笑也浮在脸上,她只遗憾一件事,那就是阿三为什
么不出来迎战。因此,她又气恼起来,更加要刺激她。她的谩骂基本围绕着两个主
题,一个是给中国人X和给外国人X的区别,一个是收钱和不收钱的区别。她的论说
怪诞透顶,又不无几分道理。有时候,她自觉到是抓住了理,便情不自禁地反复说
明,炫技似的。
  她骂得真是脏呀!那个年轻的还未结婚的中队长,完全不能听,她捂着耳朵随
她骂去。这些日子她也已经厌倦透顶,疲劳透顶,只要动嘴不动手,她就当听不见。

  阳春面被自己的谩骂激动起来,情绪抖擞。她还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说呢!并且
都是妙不可言。她的眼睛放光,看着一个无形的遥远的地方。她完全没有发觉,在
她面前的人群闪开了一条道,从那里走来了阿三。煞白着脸,走到她跟前,给了她
一个巴掌。她的耳朵嗡了一声,就有一时什么也听不见。这时她才恍惚看见了面前
的阿三,似乎将手打疼了,在裤子上搓着,搓了一会儿,又抬起来给了一下。这一
下就把她的牙齿打出血了。她抹了一下嘴,看见了手上的血,这才明白过来。她说
不出是气恼还是欢喜。阿三到底还击了。她不理她,不理她,可到底是理她了。她
带着些撒娇的意思,咧开嘴哭了。
  阿三却一发不可收拾了。她抡起胳膊,一下一下朝阳春面打去,她感觉到手上
沾了阳春面的牙齿血,眼泪,还有口水,心里越发的厌恶,就越发的要打她。她感
觉到有人来拉她的胳膊,抱她的腰,可她力大无穷,谁也别想阻止她打阳春面。这
时,她也感到一股发泄的快感,她也憋了有多久了呀!她原先的镇定全都是故作姿
态,自欺欺人。她体验到在这春天里,油菜花开的季节,人们为什么要大吵大闹的
原因。这确是一桩大好事,解决了大问题。她根本看不见阳春面的脸,这张脸已经
没了人样,可阿三还没完呢!她的手感觉到阳春面的身体,那叫她恶心,并且要阳
春面偿还代价,谁让她叫她作呕的?
  人们都惊愕了。不曾想到阿三也会发作,就如同队长们所认为的,阿三是属于
自控能力强的一类,在这样的地方,她还保持着体面,人们称她是有架子的。可大
家也并不排斥她,因她是生产大队长的红人,却并不仗势欺人,如同有些人一样。
于是都与她敬而远之着。而她的这一发作,顿时缩短了她们之间的距离。人们一拥
而上,强把她拉住,拉又拉不住,反遭到她的不分青红皂白的攻击,只得放开手,
哄笑着四下逃散。这哄笑严重地刺激了阿三,她忘记了她已经错过严肃的闹事阶段,
正处在一个轻桃的带有逗乐性质的时期,别指望谁能认真地对待她的发作。现在,
阿三的攻击失去了目标,她抓住谁就是谁。院子里一片嘈杂,大家嘻笑着奔跑,和
她玩着捉迷藏。最后,阿三筋疲力尽,由于激动而抽搐起来,颓然躺倒在院子的水
泥地上。正午的日头,铁锤般的,狠狠砸在她的胸口。
  自此,阿三开始绝食。起初,中队长为防止她自伤,给她上了手铐,后来以为
她的绝食是为抗议上铐,便卸下了。可她依然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人们都去工场
间了,只剩下民管和她。民管开始还守着她,与她说着开解的话,可统统没有回应,
便也觉着无趣,自己坐到了门口。太阳很温和地照耀着,地上爬着一个奇怪的小虫
子。她说:你来看呀,这里有一个怪东西,我保证你从来没见过!没有回答,她只
得叹口气,不再说话了,等到晚上收工回来,人们看见她床边放着一动未动的饭盒,
便都轻着手脚,不弄出一些儿声响,好像屋里有着一个重病的人。隔壁寝室的人也
都过来,伸头张望一下。还有的陪坐在阿三的床边,对着她叹气。她的床边堆起了
各种吃食,凡是小卖部能买到的,这里都有。有刚接受家人探视的,就将家人带来
的好吃好喝贡献出来。似乎,这些能够诱使阿三放弃绝食,重新开始吃饭似的。
 
                                 我爱比尔
                  
                                   12

  只有阳春面,一个人远远地躲在角落,不敢走近阿三的床铺。她脸上还留着阿
三打的青肿。她本来也想跟着阿三绝食,是表示我不怕你不吃,还是表示声援,连
她自己也弄不清的。可到底理由不充分,撑不起那股劲,熬不过肚于饿,也熬不过
同伴与队长的嘲骂,只得照常吃饭。队长过来几次,劝阿三进食,见阿三不理,火
了。嘴上说:后果你自己负责,心里却打着鼓,预备着再过一天,就送去总场医院
输液。
  阿三睡着,并不觉得怎么饿,她陷入一种深刻的反省。她想,她怎么能够在这
样的生活里,平静地忍耐这么久。她这半年多是怎样过来的啊!所有的一切:钉商
标,摇横机,缝衣片,打包,装车,再卸车;出操,上课,用铁盒吃饭,把头发剪
短,指甲也剪短;一季只能换三套衣服,劳教们的污言秽语,结伴的情书,争风吃
醋;还有阳春面的献媚献殷勤……一切的一切,多么叫她厌恶,烦闷,还不如死了
好呢!
  想到死,她倒平静下来。她回顾自己近三十年的生活,许多人的事都历历眼前。
这些人和事在此时此地来临,竟使她激起了小小的兴奋。她想她也算是经历了跌宕
起伏,领略了些声色,虽然没有把握在手的,可这正应了一句话:不求天长地久,
只求曾经拥有。什么不是曾经拥有?生命都是曾经拥有。因是这样的计算得失,她
对自己的人生就感到了满意,深觉着,死并不是可怕的,甚至都不是令她伤感,而
是有些欣悦的。
  她头脑特别清醒,思绪是轻快的,好像喝得微醺时的说话那样,带着些跳跃的
动态,有几次她睡着了,思绪却还照旧,迈着小碎步前进,带出许多画面,也都是
活泼有生气的。她放下一切的责任,感到轻松得无所不往。所有人的说话声都成了
耳边风,对她没有丝毫意义,全是白费劲。她这样很好,真的非常好,现在,闭着
眼睛,她都看得见那高院墙后头的,远远的山影,在春天的明媚阳光下,变成了翠
绿,有一些光点,野蜂似的嗡嗡飞舞着。
  第四天的早上,阿三被送到了总场医院。
  为了防止她拔去输液管,她的手臂被固定在床上,不能动弹。她反正是个不在
乎,对她说什么也听不见。然而,随着葡萄糖液输进体内,她的思绪却变得迟缓了,
并且笨重起来,与此同时,身体则蠢蠢欲动,一些感觉复活了。她觉出了饿。开饭
时间,病房里的饭菜气味唤起着食欲,耳朵积极地捕捉着别人的谈话,并且力求理
解。可是困倦袭来,她睡熟了,人们的谈话在她耳畔渐渐消散,远去,再也听不见
了。
  这一觉睡得可是真长。当她醒来的时候,费了很长时间,她才慢慢明白过来,
了解了她的处境。
  她发现房间里暗暗的,不是夜色,而是幽暗的日光。同屋的人都静静地躺在自
己的床上。盈耳是一股绵密而柔和的沙沙声。后来,她看见病房的门开了,有一个
人进来,靠门放下一把湿淋淋的伞,她才明白外面在下雨。这人朝她走来,是生产
大队长。
  大队长走到她床前,看了她一会儿,说:好了,你也作够了,面子也挣足了,
还不行吗?停了一下,又说:生产任务这样紧,我还来看你,全大队都知道了,我
的面子还不够吗?阿三躲开队长的眼睛。大队长说:你总要给我一点面子,也要给
人民政府一点面子。后一句话说得很有意思,两个人不禁都微笑了一下,又都赶紧
收住了,可是气氛到底是松弛下来。
  大队长扑通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将两条腿伸直了,双手压在腿下,撑着肩
膀,舒展了一下身体,说:我晓得你们个个心里都觉得委屈,到这种穷乡僻壤来吃
苦,心里不知怎么在骂我们;可是两年。三年一到,你们不都又要回上海去了,又
是灯红酒绿,而我们呢?我们还要在这里待下去,我们委屈不委屈呢?我晓得我不
应当与你说这种话,你也不必要理解我们,只要我们理解你就行了;可是,是人,
总要将心比心。说到此处,大队长忽然忧伤起来,眼睛看着前方,想开了心事。
  阿三朝她看了一眼。看她年轻的脸颊上没有一丝皱纹,目光很清澈,只是肤色
不好,青黄色的,是缺觉的颜色。阿三心里暗想,大队长其实不难看,只是这套警
服穿坏了她。
  大队长忽然出声地笑了,说:有一次,和一个劳教谈话,她告诉我们,在上海
的什么宾馆做了什么生意,什么宾馆又做了什么生意,说到后来,她就说,队长,
你们不要问我去过什么宾馆,就问我没去过什么宾馆,你说,叫我们怎么问?她回
过头看阿三,两个人的眼睛相遇了,停了一会,又闪开去。大队长向周围扫了一眼,
病人们躺在床上,都闭着眼睛,似乎都入睡了。病房里很静,窗外还响着绵密的雨
声。大队长说:你知道是什么支持我们在这里生活?阿三摇摇头。那就是,在这里,
我们比别人都好。大队长看阿三的眼光里,既有着示威,又有着恳求,好像是:我
把底都交给你了,你还不给面子吗?
  阿三的绝食在这天晚上结束,前后一共坚持了六大。第一次进食的时候,她略
有些不好意思,觉着人们都在嘲笑她。可是没有人注意她。似乎事情的开头与结尾,
都在人们意料之中,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这就更叫她难为情了,她好像吃偷来的
食物似的,喝完一盆稀饭,然后在床上躺下,希望别人把她忘记。她头一回神志清
醒地打量这间病房,这是要比普通病房更为整洁和安静,因为没有人来探视,病人
也守纪律,一共有八张床并排放着,略微偏一偏头,便可看见窗外的树丛。枝叶里
掩着一盏路灯,白玉兰花瓣的灯罩,透露出一些城市的气息。晚饭在下午四点半就
开过了,剩下来的夜晚就格外的长。这时候,病房里总是稍稍有一些活跃,人们轻
声聊着天,声音清晰地传入阿三的耳中。
  她们在议论离总场最远的男劳改大队,一个犯人逃跑了。前一日的夜里,场部
出动了三辆警车搜捕,至今没有结果。阿三看看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那路灯亮了,
因为电力不足,发出着昏黄的光。她想她怎么没有听见警笛的声音呢?继而又想起
从上海来时,路上所见的孤独的柏树,在起伏不平的丘陵上,始终在视线里周游。

  又过了一天,大队长用送货的卡车,捎回了阿三。阿三坐在车斗里,颠簸着。
高地上的小麦都黄了梢,洼地的水田里。秧苗已插上了。茶叶绿油油的,远近的山
丘,也都变得青翠。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些树丛,形成一些绿色的屏障。连那柏树,
也都成了对似的,这里两棵,那里两棵。天空飘着几丝白云,转眼间便被蓝天溶解,
渗进了天空。阿三心里涌动起一股生机,她眯缝起眼睛,抵挡着风里的尘土。田野
的景色,推远了,推到地平线上,成为狭长的一条。
  生活再次照常进行。工场问的活堆成了山,收工的时间越推越迟,连出操上课
的时间都挤掉了,寝室里的那种癫痫似的发作还时有发生,不过频率显然稀疏下来,
好像是,那股子劲已经过去。随着夏季的逼近,人们的骚动情绪也渐渐被情懒和倦
怠所代替。人们都变得沉默了。至于阿三呢,果然如生产大队长所说,挣足了面子。
大家对她都有些新认识,怀着折服的心情。阳春面则不敢接近她了,远远地躲着,
这倒使阿三很满意。要说,日子是比先前好过得多,可是,阿三的心情却再不是先
前了。
  现在,当一切不习惯都克服了,为了适应严酷现实的全身心紧张,终于松弛,
她这才认识到这生活的不可忍受。她就好像睁开了眼睛,看清了现实。原先,在这
里活动着的,只是阿三的皮囊,现在,阿三的魂回来了。阿三想:时间只过去了大
半年,剩下的一年多该怎么过啊!阿三真是愁苦了,她夜里睡不着觉,各种念头涌
上脑海,咬噬着她的耐心,她明知道不能想这些,可偏偏就要想这些。她的脸瘦削
了,下巴尖成了锥子。她每顿只吃猫食样的一口,经常的头晕。而她却像自虐似的
拚命做活,一双手好像不是手,是工具,应付着各种劳动。只要仔细地去看她的眼
睛,就知道她在受着怎样的煎熬,她的眼光变得锐利,闪着炽烈的光芒。她比以前
更少说话,一天到头,听不见她一点声音。她无形中散播着压抑感,她在哪里,哪
里的空气就变得莫名其妙的沉闷。
 ∩是,在这种机械的生活中,人都变得麻木,而且头脑简单,没有人看到阿三
的变化。只有一个人看见了,那就是老鼠躲着猫似的躲着阿三的阳春面。那一大场
事故发生之后,阳春面却感到与阿三更贴近了。这种交手似乎消除了她与阿三之间
的隔阂,虽然表面上她再不能走近她了。现在,阿三的所思所想,阳春面都一清二
楚。只有她知道,阿三撑不住了。她真心地为阿三发愁。她知道,照这样下去,阿
三得垮。这日子不是阿三这样过法的。
  阿三不知道,在她痛苦的时候,有一个人比她更痛苦。并且,在她一筹莫展的
时候,却有一个计划在那个人心中慢慢地形成了。
  这一天,已经收工了,阿三却因为有一些工作需返工,留在了工场间,阳春面
自己要求替她打下手。大队长同意了,阿三懒得反对,装作没听见。等人都走空以
后,她忽然走近阿三,说道:阿姐,你跑吧!由于出了这么个好主意她兴奋得几乎
战栗起来。阿三惊愕地抬起头,看着她凑得很近的脸,这张脸在日光灯下显得极其
苍白,鼻凹里有粗大可见的毛孔,额角上还有一个乌青块,是她打的。
  阿姐,你跑吧!阳春面又说,她压低了声音在空阔的安静下来的工场间里,激
起了回声。
  我晓得你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你在这种地方呆不下去,你跑吧!跑到南方去,
那里都是外来人,不需要报户口,特别好混!
  阿三镇静下来,她在心里掂量着阳春面的话,揣摩着这话的真伪虚实。
  听那些二进宫。三进宫的人说,每年都有人跑,有一些再也没有回来过;出了
大门,往后面山上去,先找个地方躲着,等大黑了,再翻下山去,那里有农民的房
子,你给他们钱,在那里住一夜,第二天早上走到公路搭上卡车,就可以到火车站;
真的,我都帮你打听清楚了,那些农民很贪钱的,多给些钱,他们都会送你去车站,
不过,你不能说你是从这里去的,你不说,他们其实也知道,只是这样就没有责任
了;你要跑,我会帮你应付,瞒过一夜就好办了。
  阿三的眼睛慢慢地从阳春面脸上移开,埋下头重新工作,缝纫机声又嗒嗒地响
起了,阳春面一脸失望,她喃喃道:你不相信算了,可是我说的都是真的。她离开
阿三,远远地缩在角落里,双手抱着膝盖蜷在纸板箱上,眼睛望着窗外出神。她的
脸色变得忧郁而且严肃,流露出受到巨大伤害的表情。
  深夜,万籁俱寂,阿三轻轻地翻转身子,手伸到枕套里,撕开枕头上的一块补
丁,在木棉芯子里摸索到一卷纸币,是女作家给她的五百块钱。她虽然没有想到过
它们的用途,可却多了个心眼,没有交到大队上登记。现在,她将这卷钞票握在手
心里,明白她要做什么了。她情不自禁地在黑暗中笑了一下。
  阿三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她开始强迫自己多吃,试图使自己健壮。她将一瓶驱
蚊油从早到晚带在身边,以备在山上躲着的时候,不致叫蚊子咬得太惨。她早已经
走熟了从中队出大院的路线,那都是与生产大队长谈工作时来去的。她也了解到,
星期日这一天,队长们都回总场,只留一个人值班。她甚至巧妙地藏匿下一张外出
单,是有一次大队长找她去,走到大门口,门房正忙于接待总场来人,忘了收她单
了。她兴奋而冷静地做着这些,脑子里无时不活动着这一个逃跑的计划,一千遍一
万遍地在想象里进行演习。想到紧张的时候,她的脸上便浮起红晕,手指也微微颤
抖起来。没有人发现这些。连阳春面都不再关注她,她变得消沉而安静了,现在很
难听见她的聒噪,只看见她埋头苦干的身影。
  阿三等待着时机。她知道,时机是最最重要的,什么是时机,不是依赖判断,
而是来自于灵感,她静等着时机的来临。这应当是一种神之所至,她几乎凝神屏息
地感受着它的来临。时间一大一天过去,天气渐渐变得炎热,白昼也变得漫长。夜
晚,斗大的星在头顶,照得一片雪亮。月光也变得灼热。人人都被困乏缠绕着,成
天呵欠连天。而阿三的头脑一日比一日清醒,眼睛亮着,心却是按捺着,伺机而动
的形势。
  这一大,早晨起来天就阴着,午后飘起了毛毛雨。是星期天,上午,大队长还
在工场间里和大家一同加班,下午,交代说提前收工,便走了。由值班中队长一个
人带着。下午三点钟,是难挨的时候,人们打着瞌睡,头一点一点的,手上的活都
掉到了地上,机器声也显得零零落落。满大的阴霾更叫人心绪沉闷。好容易又捱了
一小时,中队长说收工了,于是大家纷纷起身,争先恐后地往外走,为了抢水池子
洗衣服洗头发。阿三却说:中队长,我再做会儿,把这一打做完再走。中队长说好,
交代她走时别忘了关灯锁门。这时候,阳春面突然抬起头,眼睛很亮地向她看了一
眼,脸上露出一个压不住的笑容。她们的眼睛相遇了,有那么一刹那,彼此都没有
躲闪,生发出心领神会的表情。阳春面便带着这笑容从她身边走过,她的手在阿三
的缝纫机上有意识地扶了一扶,好像在等待一个回答。如不是十分十分地厌恶阳春
面的身体,阿三几乎就要去触碰她的手了。可是,没有。阳春面从她身边走过,没
有回头,可她焕发的笑脸却长久地在阿三眼前,挥之不去。
  一切都是按照阳春面所说的进行,并且一切顺利。这天,天又黑得早,不过六
点,大色已暗了下来。灰色的苍穹笼罩着雨濛濛的山丘,天地间便好像有了一层遮
蔽。雨下得紧了,却不猛烈,只是严实而潮湿地裹紧了阿三的全身。那雨声充盈在
整个空间,也是一层遮蔽。阿三几乎看不见雨丝,由于它的极其绵密,她只看见树
叶和草尖有晶莹的水珠滴下来。
  好了,阿三开始下山了。感谢丘陵,山路并不是陡峭的,甚至觉不出它的坡度,
只有走出一段以后,再回过头去,才发现原来是在下山,或者上山。阿三在草丛里
胡乱踩着,忽然发现她所下意识踩着的这条路,其实是原先就有着的,不过很不明
显。难道是前一个逃跑的人留下的吗?那么,沿着它走就对了。可是当她刻意要追
踪道路的时候,道路却不见了。
  阿三抬起头,她的眼睫毛都在滴水,流进了她的眼睛。模糊中,她看见一片广
袤的丘陵地带,矗立着柏树的隐约的身影。那身影忽然幻化出一个人形,是比尔?
还是马丁?是比尔。想起比尔,阿三心里忽有些悲悯般的欢喜,想着:比尔,你知
道我现在在哪里吗?她用比尔鼓舞着自己的信心,使自己相信,这一切都不平凡的,
决不会落入平凡的结局。
  丘陵上没有一个人,只有阿三和那棵柏树。她茫然地走着,雨雾和夜色遮断了
路途。她也不去考虑路途,只是机械而勤奋地迈着脚步。她打着寒噤,牙齿格格响,
好像在发出笑声。她忘记了时间,以为起码是第二日的凌晨。当她眼前出现农舍的
灯光,她竟有些意外,她以为那是永远不会出现的了。她停了停脚步,同时也定定
神,发现那灯光其实离她很近,只一百米的光景。到了此时此刻,她才感到一阵恐
惧,她惊慌地想:要是那农民去报告农场,该怎么办呢?她的腿忍不住有些发软,
这一百米的距离走得很艰难。她心里想好,要是那农民流露出可疑的行迹,她立即
拔腿。这么想定,心里才镇静下来。
  走近灯光,她嗅到了饭菜的香气,还有烧柴灶的草木炭气。她恍悟到,这其实
还是晚饭的时候。这人家的饭再迟,也不会过八点吧。她打量着这一座房子,是一
座平房。正面一排三间砖瓦房,两侧各两间茅顶土坯屋,一边是灶屋,已经关灯熄
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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