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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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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问房里灯罩上都垂著一圈碧玻璃珠总。盛家这一支家族观念特别重,不但两兄弟照大排行称十一爷十三爷,连姨奶奶们都是大排行,大姨奶奶是十一爷的,二姨奶奶三姨奶奶是十三爷的。依次排列到九姨奶奶“全”姨奶奶,绕得人头晕眼花。十一爷在北洋政府做总长。韩妈带了九莉姐弟去了,总是在二楼大客厅里独坐,韩妈站在后面靠在他们椅背上,一等等好两个鐘头。隔些时韩妈从桌上的高脚玻璃碟子里拈一块樱花糖,剥给他们吃。
    有人送的一个新姨奶奶才十七岁,烟台人,在壁炉前抱著胳膊閒站著,细窄的深紫色旗袍映著绿磁砖壁炉,更显得苗条。梳著两隻辫子髻,一边一个,稀疏的前刘海,小圆脸上胭脂红得乡气。
    “来了多少年哪?是哪儿人哪?”她沉著脸问韩妈。同是被冷落的客人,搭訕著找话讲,免得僵。韩妈恭恭敬敬一句一个“姨奶奶”,但是话并不多。
    连新姨奶奶都走开了。终於七老太太召见,他们家连老太太都照大排行称呼。七老太太坐在床沿上拉著他们问长问短。“都吃些什麼?他们妈妈好些东西不叫吃,不敢乱给东西吃。鯽鱼蒸鸡蛋总可以吃吧?还有呢?”一一问过,吩咐下去,方轻声道:“十六爷好?十六奶奶十九小姐有信没呀?”她当然用大排行称呼乃德兄妹。“咳呀,俩孩子怎麼扔得下,叫人怎不心疼哪?还亏得有你们老人喔!”
    “还是上回来的信吧?我们底下人不知道呵,老太太!”
    “俩孩子多斯文哪!不像我们这儿的。”
    “他们俩倒好,不吵架。”
    “十六爷这向怎麼样?”又放低了声音,表示这一次是认真问。随即一阵嘁嘁喳喳。
    韩妈半霎了霎眼睛,轻声笑道:“我们不知道呵,老太太,我们都在楼上。现在楼下就是两个烧烟的。”
    问话完毕,便向孩子们说:“去玩去吧。要什麼东西跟他们要,没有就去买去。到了这儿是自己家里,别做客。”
    没人陪着玩,韩妈便带他们到四楼去,四楼一个极大的统间,是个作场,大姨奶奶在一张长案上裁剪、钉被窝,在缝衣机上踏窗帘。屋角站著一大捲一大捲的丝绒织花窗帘料子。她脸黄黄的,已经不打扮了,眉毛头髮漆黑而低蹙,蝌蚪似的小黑眼睛,脸上从来没有笑容。
    “噯,韩大妈坐,坐!见过老太太没?”
    “见过老太太嘍!大姨奶奶忙。”
    她短促的笑了一声。“我反正是——总不閒著。老王倒茶!”
    “大姨奶奶能干嘛!”
    老太太废物利用,过了时的姨奶奶们另派差使。二姨奶奶比大姨奶奶还见老,骨瘦如柴,一双大眼睛,会应酬,女客都由她招待,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
    大姨奶奶有个儿子,六七岁了,长得像她,与九莉姐弟一样大,但是也不跟他们玩,跑上楼来就扯著他母亲衣襟黏附在身边,嘟囔著不知道要什麼。
    她当著人有点不好意思,诧异的叱道:“嗯?”但终於从口袋里摸出点钱来给他,嗔道:“好了去吧去吧!”他又蹬蹬蹬跑下楼去。
    “开饭了。”女佣上楼来请下去吃饭。
    老太太带著几个大孙子孙女儿与九莉九林,围坐在白漆大圆桌上。他们俩仍旧是家里逐日吃的几样菜搁在面前,韩妈站在背后,代夹到碗碟里。
    饭后老太太叫二哥哥带他们到商务印书馆去买点东西给他们。二哥哥是中学生,二蓝布罩袍下面穿得棉墩墩的,长圆脸冻得红一块白一块,在一排排玻璃柜台前徘徊了很久。有许多自来水笔,活动铅笔,精緻的文具盒,玻璃镇纸,看不懂的仪器,九莉也不好意思细看,像是想买什麼。
    一个店伙走上前来,十分巴结,也许是认识门口的汽车,知道是总长家的少爷。二哥哥忽然竖起两道眉毛,很生气似的,结果什麼也没买。
    晚上汽车送他们回去,九莉九林抢著认市招上的字,大声唸出来,非常高兴。
    “新房子”有个僕人转荐到海船上当茶房,一个穿黑嗶嚩檀虻拇蠛海⒏:笠徽帕诚窀鲇凸膺罅恋暮炱磺憽
    “他们可以‘带货’,赚的钱多。”九莉听见家里的佣人说。大家都羡慕得不得了。
    烟台出的海棠果,他送了一大篓来,篾篓几乎有一人高。女佣们一面吃一面嗤笑著,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还没吃完早已都吃厌了。
    月夜她们搬了长板凳出来在后院乘凉。
    “余大妈你看这月亮有多大?”
    “你看呢?”
    “你们这小眼睛看月亮有多大?”韩妈转问九莉。“有银角子大?单角子还是双角子?”
    月亮很高很小,雾濛濛的发出青光来。银角子拿得多远?拿得近,大些,拿得远,小些。如果弔在空中弔得那麼高,该多小?九莉脑子里一片混乱。
    “单角子,”碧桃说。“韩大妈你看有多大?”
    韩妈很不好意思的笑道:“老嘍,眼睛不行了,看著总有巴斗大。”
    “我看也不过双角子那麼大。”李妈说。
    “你小。”
    “还小?都老嘍!”笑嘆著又道:“我们这都叫没办法,出来帮人家,余大妈家里有田有地,有房子,这麼大年纪还出来。”
    余妈不作声。韩妈也没接口。碧桃和余妈都是卞家陪嫁来的,背后说过,余妈是跟儿子媳妇呕气,赌气出来的。儿子也还常写信来。
    “毛哥不要蹲在地下,土狗子咬!有小板凳不坐!”余妈说。
    北边有这种“土狗子”,看上去像个小土块,三四寸长,光溜溜的淡土黄色,式样像个简化的肥狗,没有颈子耳朵尾巴,眼睛是两个小黑点或是小黑珠子,爬在土地上简直分不出来,直到牠忽然一溜就不见了,因此总是在眼梢匆匆一瞥,很恐怖。
    “毛姐给我扇子上烫个字。”李妈说。她们每人一把大芭蕉扇,很容易认错了。用蚊香烫出一个虚点构成的姓,但是一不小心就烧出个洞。
    邓爷在门房里熄了灯,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
    “邓爷不出来乘凉?里头多热!”韩妈说。
    邓爷在汗衫上加了件白小褂,方才端椅子出来。
    碧桃窃笑道:“邓爷真有规炬,出来还非要穿上小褂子。”
    邓爷瘦瘦的,剃著光头。刚到盛家来的时候是个书僮,后来盛家替他娶过老婆,死了。
    “我学邓爷送帖子。”打杂的也是他们同乡,有时候闹著玩,模仿前清拜客,家人投帖的身段,先在轿子前面紧跑几步,然后一个箭步,打个千,同时一隻手高举著帖子。
    邓爷一丝笑容也没有。
    九莉想说“邓爷送帖子给我看”,没说,知道他一定不理睬。
    前两年他曾经带她上街去,坐在他肩头,看木头人戏,自掏腰包买冰糖山楂给她吃,买票逛大罗天游艺场。
    有一次她听见女佣们嗤笑著说邓爷和“新房子”的两个男僕到堂子里去。
    “什麼堂子?”
    “吓咦!”韩妈低声吓噤她,但是也笑了。
    她在门房里玩,非常喜欢这地方。粗糙的旧方桌上有香烟烫焦的跡子。黄籐茶壶套,壶里倒出微温的淡橙色的茶。桌上有笔砚账簿信笺,儘她涂抹,拿走一两本空白账簿也由她。从前有一次流鼻血,也抱了来,找人用墨笔在鼻孔里抹点墨。冷而湿的毛笔舐了她一下,一阵轻微的墨臭,似乎就止了血。
    “等我大了给邓爷买皮袍子。”她说。
    “还是大姐好。”他说。九林不作声。他正在邓爷的铺板床上爬来爬去,掀开枕头看枕下的铜板角子。
    “我呢?我没有?”韩妈站在门口说。
    “给韩妈买皮袄。”九莉说。
    韩妈向邓爷半霎了霎眼睛,轻声笑道:“大姐好。”
    门房里常常打牌。
    “今天谁赢?”他们问她。
    楼上女佣们预先教她这样回答:“都赢。桌子板凳输。”
    两个烧烟的男僕,一个非常高而瘦,三角脸,青白色的大颧骨,瘦得耸著肩,像白无常,是后荐来的,会打吗啡针。起初只有那猴相的矮子,为了戒赌,曾经斩掉一隻无名指,在脾桌上大家提起来都笑。九莉扳著他的手看,那隻指头还剩一个骨节,末端像骰子一样光滑苍白。他桔皮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长子戳了他的壁脚,矮子气喔,气喔!说要宰了他。”李妈兼代楼下洗衣服,消息较灵通。
    打雷,女佣们说:“雷公老爷在拖麻将桌子了。”
    雨过天青,她们说:“不会再下了,天上的蓝够做一条袴子了。”
    她们种田的人特别注重天气。秋冬早上起来,大声惊嘆著:“打霜了!”抱著九莉在窗前看,看见对街一排房屋红瓦上的霜,在阳光中已经在溶化,瓦背上湿了亮滢滢的,洼处依旧雪白,越发红的红,白的白,烨烨的一大片,她也觉得壮观。
    “打风了!”
    颳大风,天都黄了,关紧窗子还是桌上一层黄沙,擦乾净了又出来一层,她们一面擦一面笑。
    韩妈带她一床睡,早上醒来就舐她的眼睛,像牛对小牛一样。九莉不喜欢这样,但是也知道她相信一醒过来的时候舌头有清气,原气,对眼睛好的。当然她并没说过,蕊秋在家的时候她也没这样过。
    她按照蕊秋立下的规矩,每天和余妈带他们到公园去一趟,冬天也光著一截子腿,穿著不到膝盖的羊毛袜。一进园门,苍黄的草地起伏展开在面前,九莉大叫一声,狂奔起来,毕直跑,把广原一切切成两半。后面隐隐听见九林也在叫喊,也跟著跑。
    “毛哥啊!快不要跑,跌得一塌平阳!”余妈像鸚哥一样锐叫著,也迈动一双小脚追赶上来,跑得东倒西歪。不到一两年前,九林还有脚软病,容易跌跤,上公园总是用一条大红阔带子当胸绊住,两端握在余妈手里,像放狗一样,十分引人瞩目。他嫌她小脚走得太慢,整个的人仆向前面,拼命往前挣,胸前红带子上的一张脸像要哭出来。
    余妈因为是陪房,所以男孩子归她带。打平太平天国的将领都在南京住了下来,所以卞家的佣僕清一色是南京人。
    “你姓碰,碰到哪家是哪家。”她半带微笑向九莉说。
    “我姓盛我姓盛我姓盛!”
    “毛哥才姓盛。将来毛哥娶了少奶奶,不要你这尖嘴姑子回来。”
    蕊秋没走的时候说过:“现在不讲这些了,现在男女平等了,都一样。”
    余妈敌意的笑道:“哦?”细緻的胖胖的脸上,眼袋忽然加深了。头髮虽然稀了,还漆黑。江南乡下女人不种地,所以裹了脚。韩妈她们就都是大脚。
    “我们不下田。”她断然的说,也是自傲的口吻。
    见九莉把吃掉半边的鱼用筷子翻过来,她总是说:“勺君子不吃翻身鱼。”
    “为什麼?”
    “噯,君子就是不吃翻身鱼。”
    九莉始终不懂为什麼,朦朧的以为或者是留一半给佣人吃才“君子”,直到半世纪后才在报上看到台湾渔民认为吃翻身鱼是翻船的预兆。皖北乾旱,不大有船,所以韩妈她们就没有这一说,但是余妈似乎也已经不知道这忌讳的由来了。
    余妈“讲古”道:“从前古时候发大水,也是个劫数噯!人都死光了,就剩一个姐姐弟弟,姐弟俩。弟弟要跟姐姐成亲,好传宗接代。姐姐不肯,说:‘你要是追得上我,就嫁给你。’弟弟说‘好。’姐姐就跑,弟弟在后头追,追不上她。哪晓得地下有个乌龟,绊了姐姐的脚,跌了一跤,给弟弟追上了,只好嫁给他。姐姐恨那乌龟,拿石头去砸乌龟壳,碎成十三块,所以现在乌龟壳还是十三块。”
    九莉听了非常不好意思,不朝九林看。他当然也不看她。
    家里自来水没有热的,洗澡要一壶一壶拎上来,倒在洋式浴缸里。女佣们为了省事,总是两个孩子一盆洗,两个女佣在两端代洗。九莉九林各坐一端,从来不抬起眼睛来。
    夏天他们与男女佣都整天在后院里,厨子蹲在阴沟边上刮鱼鳞,女佣在自来水龙头下洗衣服,除了碧桃是个姑娘家不大下楼来。九莉端张硃红牛皮小三脚凳,坐在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头上是深蓝色的北国的蓝天。余妈蹲在一边替九林把尿。
    “小心土狗子咬了小麻雀。”厨子说。
    有一天韩妈说:“厨子说这两天买不到鸭子。”
    九莉便道:“没有鸭子就吃鸡吧。”
    一声断暍:“吓咦!”
    “我不过说没有鸭子就吃鸡吧。”
    “还要说!”
    冬天把一罐麦芽糖搁在火炉盖上,里面站著一双毛竹筷子。冻结的麦芽糖溶化得奇慢,等得人急死了。终於到了一个时候,韩妈绞了一团在那双筷子上,她仰著头张著嘴等著,那棕色的胶质映著日光像隻金蛇一扭一扭,仿彿也下来得很慢。
    麦芽糖的小黑磁罐子,女佣们留著“拔火罐”。她们无论什麼病都是团皱了报纸在罐子里烧,倒扣在赤裸的有雀斑的肩背上。
    九林冬天穿著金酱色缎子一字襟小背心,宝蓝茧绸棉袍上遍洒粉橙色蝴蝶。九莉笑道:“弟弟真好玩。”连吻他的脸许多下,皮肤虽然嫩,因为瘦,像鬆软的薄绸。他垂著眼睛,假装没注意,不觉得。
    女佣们非常欣赏这一幕,连余妈嘴里不说,都很高兴。
    碧桃赞嘆道:“看他们俩多好!”
    余妈识字。只有她用不著寄钱回去养家,因此零用钱多些,有一天在旧书担子上买了本宝卷,晚饭后唸给大家听。黯淡的电灯下,饭后发出油光的一张张的脸都听呆了,似懂非懂而又虔诚。最是“今朝脱了鞋和袜,怎知明朝穿不穿”这两句,余妈反覆唸了几遍,几个老年人都十分感动。
    她有时候讲些阴司地狱的事,九莉觉得是个大地窖,就像大罗天游艺场楼梯上的灰色水门汀墙壁,不过设在地下层,分门别类,阴山刀山火焰山,孽镜望乡台,投生的大轮子高入半空。当然九莉去了不过转个圈子看看,不会受刑。她为什麼要做坏事?但是她也不要太好了,跳出轮迴上天去,玉皇大帝亲自下阶迎接。她要无穷无尽一次次投胎,过各种各样的生活,总也有时候是美貌阔气的。但是无论怎麼样想相信,总是不信,因为太称心了,正是人心里想要的,所以像是造出来的话,不像后来进了教会学校,他们的天堂是永远在云端里弹竖琴唱讚美诗——做礼拜做得还不够?每天早上半小时,晚上还有同学来死拉活扯,拖人去听学生讲道,去一趟,肯代补课一次。星期日上午做礼拜三小时,唯一的调剂是美国牧师的强苏白,笑得人眼泪出而不敢出声,每隔两排有个女教职员监视。她望著礼拜堂中世纪箭楼式小窄窗户外的蓝天,总觉得关在里面是犯罪。有时候主教来主持,本来是山东传教师,学的一口山东话,也笑得人眼泪往肚子里流。
    但是圣经是伟大的作品,旧约是史诗,新约是传记小说,有些神来之笔如耶穌告诉犹大:“你在鸡鸣前就要有三次不认我。”她在学校里读到这一节,立刻想起她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自从她母亲走后爱老三就搬进来住。爱月楼老三长挑身材,苍白的瓜子脸,梳著横爱丝头,前刘海罩过了眉毛,笑起来眼睛玻У煤芟浮K胁梅炖醋鲆路爬蛞沧鲆惶滓皇揭谎模┣嗨咳抟氯梗罱餍卸贪榔胙豢妫淦胫猓旅嬷羼谐と挂返兀餐彩礁吡煲惨磺迦缢廖尴夤觯鍪羌蚧氖兰湍┪鞣脚啊0先涫凳歉呒妒弊澳L囟纳矶危荻挥忻|骨,衣架子比谁都好。
    幽暗的大房间里,西式彫花柚木穿衣镜立在架子上,向前倾斜著。九莉站在镜子前面,她胖,裁缝捏来捏去找不到她的腰。爱老三不耐烦的在旁边揪了一把,道:“喏!高点好了,腰高点有样子。”
    裁缝走了,爱老三抱著她坐在膝上,笑道:“你二婶给你做衣裳总是旧的改的,我这是整疋的新料子。你喜欢二婶还是喜欢我?”
    “喜欢你。”九莉觉得不这麼说太不礼貌,但是忽然好像头上开了个烟囱,直通上去。隐隐的鸡啼声中,微明的天上有人听见了。
    衣服做来了。爱老三晚上独自带九莉出去,坐黄包车。年底风大,车夫把油布篷拉上挡风。
    爱老三道:“冷不冷?”用斗篷把她也裹在里面。
    在黑暗中,爱老三非常香,非常脆弱。浓香中又夹杂著一丝陈鸦片烟微甜的哈气。
    进了一条长巷,下了黄包车,她们站在两扇红油大门前,门灯上有个红色的“王”字。灯光雪亮,西北风呜呜的,吹得地下一尘不染。爱老三撳了铃,扶起斗篷领子,黑丝绒绽出玫瑰紫丝绒里子,一朵花似的托住她小巧的头。她从黑水钻手袋里取出一大捲钞票来点数,有砖头大,只是杂乱无章。
    九莉想道:“有强盗来抢了!”不禁毛髮皆竖。回过头去看看,黄包车已经不见了。刚才那车夫脚上穿得十分齐整,直贡呢鞋子,雪白的袜子,是专拉几个熟主顾的,这时候在她看来是救星,家将,但是一方面又有点觉得被他看见了也说不定也会抢。
    开了门爱老三还没点完,也许是故意摆阔。进去房子很大,新油漆的,但是并不精緻。穿堂里人来人往,有个楼梯。厅上每张桌子上一盏大灯,桌子上的人脸都照成青白色。爱老三把斗篷一脱,她们这套母女装实在引人注目,一个神秘的**牵著个小胖女孩子,打扮得一模一样。她有个小姐妹走上来招呼,用异样的眼光看了九莉一眼,带著嫌恶的神气。
    爱老三忙道:“是我们二爷的孩子。”又张罗九莉,笑道:“你就在这儿坐著,啊,别到别处去,不然找不到你。”
    两人走开了,不久她那小姐妹送了一把糖菓来,又走了。
    九莉远远的看著这些人赌钱,看不出所以然来,也看不见爱老三。盆栽的棕櫚树边,一对男女走过,像影星一样,女人的西式裙子很短,背后飘著三尺白丝围巾,男人头髮亮得像漆皮。听不见他们说话——是当时的默片。坐久了也跟“新房子”一样,一等等几个鐘头,十分厌烦。爱老三来的时候她靠在那里睡著了。
    此后没再带她去,总是爱老三与乃德一同出去。
    “说输得厉害,”女佣们窃窃私议,都面有惧色。“过了年天天去。……俱乐部没赌得这麼大。……说遇见了郎中。……这回还是在熟人家里。……跟刘四爷闹翻了。……”
    早就听见说“过了年请先生”,是一个威胁。过了年果然请了来了。
    “板子开张没有?”男女佣连厨子在内,不知道为什麼,都快心的不时询问。
    板子搁在书桌上,白铜戒尺旁边,九莉正眼也不看它一眼,表示不屑理会。是当过书僮的邓爷把从前二爷书房里的配备都找了出来。板子的大小式样像个眼镜盒,不过扁些,旧得黑油油的,还有一处破裂过,缺一小块,露出长短不齐的木纤维,虽然已经又磨光了,还是使人担心有刺。
    开始讲“纲鑑”。
    “‘周召共和’就是像现在韩妈余妈管家。”九莉想。
    讲到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上,她看见他们兄弟俩在苍黄的野草里採野菜吃,不吃周朝的粮食,人家山下的人照样过日子。她忽然哭了起来。老师没想到他讲得这麼动人,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但是越哭越伤心,他不免疑心是借此罢课,正了正脸色,不理她,继续讲下去,一面圈点。九林低著头,抿著小薄嘴唇。她知道他在想:“又在卖弄!”师徒二人坐得近了些,被她吵得听不见。她这才渐渐住了声。
    乃德这一向闭门课子,抽查了两次,嫌他们背得不熟,叫他们读夜书,晚饭后在餐桌上对坐著,温习白天上的课,背熟了到对过房里背给他听。老师听见了没说什麼,但是显然有点扫了他的面子。
    客室餐室对过的两问房,中间的拉门经常开著,两间併成一间,中间一个大穹门,光线又暗,又是蓝色的烟雾迷漫,像个洞窟。乃德与爱老三对躺在烟铺上,只点著茶几上一盏檯灯。
    爱老三穿著铁线纱透红里子袄袴,喇叭袴脚,白丝袜脚跟上綉的一行黑蜘蛛爬上纤瘦的脚踝。她现在不理九莉了,九莉见了她也不招呼。乃德本来不要他们叫她什麼。但是当著她背书非常不得劲。
    长子坐在小凳上烧烟,穿著件短袖白小褂,阔袖口翘得老高,时而低声微笑著说句话。榻上两人都不作声。
    乃德接过书去,坐起身来,穿著汗衫,眼泡微肿,脸上是他那种半醉的气烘烘的神气。九莉站在当地,摇摆著背诵起来,背了一半顿住了。
    “拿去再唸去!”
    第二次背不出,他把书扔在地下。
    越是怕在爱老三面前出丑,越是背不出。第三次他跳起来拉紧她一隻手,把她拖到书房里,拿板子打了十几下手心。她大哭起来。韩妈在穿堂里窥探,见乃德走了方才进来,忙把她拉上楼去。
    “吓咦!还要哭。”虎起脸来吆暍,一面替她揉手心。
    佣僕厨子不再笑问“板子开了张没有”了。
    每天晚上九林坐在她对面惨惨戚戚小声唸书,她怕听那声音,他倒从来没出事。
    爱老三有个父亲跟著她,大个子,穿著灰布袍子,一张苍黄的大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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