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拘墟见-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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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咳了起来。
风雪是无尽的,这一咳也似没有个头,咳至喉咙生痛,眼有泪意。他此生还未如此狼狈过,连周遭的声音也听不见,连身后的门什么时候打开的也不知,直至眼前有一物落下来。
“师父?”取下当头罩下的裘衣,等他看去时门又关着了。
何一笑衣食并不奢侈,这件玄狐裘是伤重体弱时的旧衣,保存得极好,皮毛甚是柔软,他见师父穿过多次。照理这裘衣不是宝物,也不是灵丹妙药,披上之后,他却自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中定下了心。
峰顶少人行,积雪盈尺,行路寂寞也艰难,江逐水偶尔一人独处,四下听不见一点声音时,会觉得过于冷清。狱法山人不少,能来找他的极少,也就心笙在身边,夜里常伴孤寂冷清而眠。
此时行步在这条走过无数次的山道上,他竟不觉得寂寥。
何一笑常咳血,衣上也带了血腥气,因而熏了香,江逐水鼻子甚灵,仍能从香料里辨出隐隐约约的血味。
是师父身上的味道。披上这衣,仿佛是和师父一道走着。
当晚他辗转反侧,不知怎地,竟不得眠,瞥见狐裘之时,鬼使神差将之带上了床。
冬夜寒凉,抱住狐裘倒添慰藉,他闻着微淡的熟悉味道,不一时就沉沉睡去。
三更时月上中天,半室微明,他做了个梦。
一个成了噩梦的好梦。
14、
幽暗湖底,乳白色的莹莹微光闪烁,身周的湖水并不寒冷,有一种细腻亲切的温度。
江逐水向着光潜去,倦意却又袭来,前进的速度越来越缓,然而还是逐渐接近目标。
那是一颗珍珠,饱满圆润,笼着一层薄薄的光晕,足有成年人拳头大小,躺在鲜红的珊瑚丛中。
于他而言,它拥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魅力,引诱人伸出手。
指尖触到温润的表面,视线却似被什么挡住,一片漆黑。脖颈、腰、手和脚,不知缠上了什么,越缚越紧。体内骨骼不堪重负,发出断折之声,原本高大的身形佝偻下去,于此同时,束缚的范围更在增大,整个人被裹在了茧蛹中。
“嗯……”他难耐地呻吟出声,又骤然停止。
视觉和听觉一齐失灵,时间一长,身体的感觉也消失了,前一刻江逐水觉得自己在下坠,后一刻又似在云端行走。心头闷得慌,经受肉体与血液的挤压,愈来愈胀,最后啪地一声爆裂。
巨大的恐怖阴影攥住了他,然而惧意沸腾到极致,他却从中感知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
醒来后,江逐水对梦境的记忆模糊,只记得那种感觉。
恐惧,但快乐。快乐,但畏怯。
狐裘静静躺在怀里,他拿面孔贴上绵软的裘面。
其实江逐水自小很少有真正喜乐的感觉。
世上那么多的人事,却没有哪一个哪一桩与他真正相关,那些因此而来的情感,自然也与他无关了。
长辈诸如何一笑,绝非宽容和善的性子,但与师父相处的时日,已是他平生最安宁而怀念的时光。
在江逐水经脉逆行前,他与何一笑的关系比现在更要亲密,说句不敬的,他曾以为对方是自己的生父。
因为师父待他过分好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江逐水失落于母亲对他的忽视,甚至以为普天之下的母子,都是那般疏远。直至母亲过世前,许是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无足轻重,二人终于好好交谈了一番。
那时江逐水尚且年幼,对母亲所说的话一知半解,但在那些话后,对她的印象也有了改观。
只是已经迟了。他将母亲下葬后,心里藏了太多事,憋出了病,高烧不退。这是心病,山上大夫给他开了药,又扎了针,就没办法了。
何一笑砸了东西,又开始骂人:“那要你做什么!”
他脾气差是出了名的,大夫辈分还比他高,知道他只是嘴上凶,根本不在意。
江逐水烧得迷迷糊糊,对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并不十分清楚,摸索着捉了师父手指,像抓住了风筝线,再不肯放,若非事实不许,怕还要在指上绕两匝。
后来他才知道,何一笑当时旧伤反复,更为凶险,却什么也没提,彻夜不眠,为徒弟擦拭汗水,将他抱在怀里,柔声抚慰。
昏睡三日后,江逐水醒了。他少不更事,坐在对方怀中也不觉得如何,拖住人不让走。
何一笑底线一降再降,之后几日当真与他寸步不离,诸事不假人手,事后他自己闭关三月才稳住伤势。休说他以疯子为名,寻常父母也做不到这种程度。
待到江逐水十六岁时,身体又不好了,大夫看过,说大概是幼时为青娥剑所侵的寒气复发。
这是何一笑耿耿于怀的一件事,当即比上回更上心。
只是他状况实在不好,中途喝了药后,寒气反而更重,最险时候生息也消了。也是在那时,他头一回看见师父红了眼的模样。
现在想起这些,江逐水感触颇深。直至走火入魔,他与师父减了肢体接触,关系不可免地比从前淡了些。
他父母皆亡,又身为大师兄,何人敢对他付以温情。
只有何一笑。他将狐裘抱紧。
偶尔,江逐水也会想起不久前回山途中的事。
虽知师徒伦常不能乱,但不可否认,在心底深处,他隐隐贪恋着二人肌肤相贴的短暂时光。与情爱无关,他将何一笑当做师父来崇慕,只是冷久了,难免感动于人身的体温。
此后他没有归还玄狐裘,何一笑也未提起,如此晚间抱着,竟是夜夜好梦。
十余日后,天候更冷。
狱法山每年从地界内搜寻良材美质,若是天资横溢的,极可能被何一笑挑走做嫡传。剩余的则在山中的学宫里一道教导,几年里也能出几个人才。
如今做了学宫山长的是上辈一位师伯,并非嫡传,修为也寻常,在教人上却很有一套。与他协作的,是江逐水的五师弟——孟玄同。
除江逐水外,何一笑对诸弟子并无偏爱,唯独对孟玄同最看不上眼,时候一到,就把人扔去教授山中弟子。
这位孟师弟若得闲暇,不与人交往,只自己静坐整日,孤僻得令人侧目。
不同于别人,江逐水清楚对方为何会是这副模样。
孟玄同今年不过弱冠,正值青春好年华,却落落寡合,实因他与四师姐叶追关系匪浅。叶追下山后,他在山上失了主心骨,与谁也合不来,也不想合得来。
江逐水有时见到他,都觉得这师弟形单影只,怪可怜的。这是对方意愿,他不好干预,只是作为大师兄,看不得师弟消沉,得了空便去看望。
此时学宫下了课,二人拣了一条无人小径,并肩而行,偶尔说几句话。
江逐水说了山中近来的一些事,又问:“师弟近况如何?”
对方性情不讨人喜欢,容貌却绝不丑陋。他衣衫原是碧青的,浆洗得有些脱色,身姿挺拔如峻挺的竹,与衣裳一合,这青竹又少了点生气,有些像翡翠。但面上没点多余情绪,整个人索然无味,好似一枚死玉。
他神情淡淡:“多谢大师兄关心。一切皆好。”是不想多谈的模样。
江逐水外表极引人亲近,少有人会厌恶他,但这位师弟每次见他虽不至于表露恶感,好感也是欠奉的。
回想起来,或许与四师妹有关。记得叶追下山时,孟玄同年纪尚小,但看来孩童也是记仇的。
江逐水暗叹一声,问:“近来学宫里有没有好苗子?”
孟玄同脸色终于有了变化:“大师兄要收徒?”又道,“……也的确是时候了。”
依江逐水的打算,是想再等几年。但眼下他已做了山主,年纪也差不多,不怕压不住人。
“是有这打算,事前问问师父,便算定下了。”
孟玄同原本只是冷淡,此时忽然停住脚:“是得问师父。”
他口气平常,但又似有哪里不太对,江逐水听出异样:“师弟何意?”
孟玄同转过头,见他不解模样,积了多年的火气再压不住,笑容冷讽:“我说错了?山中的事总要师父做主的。”
江逐水为这话暗暗心惊,低声提醒他:“师弟逾越了。”
孟玄同反而笑了出来,笑中尽是苦涩:“大师兄与师父是一条心的,自然听不得这些。可你扪心自问,他是个做师父的样子吗?师姐当年明明喜欢大师兄,怎会自请离山!师父虽没说什么,我也能猜到,不外乎——”
“师弟!”江逐水勃然变色,“慎言!”
孟玄同一语不发往前走,步子愈来愈快。
江逐水也不知自己方才为何那么大反应,四下无人,他们师兄弟即便说些什么,也没什么妨碍。若能与师弟好好谈一谈,兴许能解开对方心结。
但他忽然想起当日邢无迹的未竟之语,分明——分明什么?
不,那些话当不得真,本就不该多想。
他赶上师弟,道:“你有些怨气也正常,但师父身体不好,本就不可能事事亲躬。”
孟玄同没说几句话,嗓子却哑了,听来尤为凄厉:“不可能事事亲躬?可为何凡是涉及大师兄的事,他总一件不落!也是,大师兄与我们不一样……”
这句话出口,二人俱是一愣,孟玄同自知失言,江逐水却也不知如何回答。
幸而不多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江逐水回头一瞧,竟是心笙。他见对方跑至跟前时,仍一直在喘,显是急赶来的,心中便咯噔一声。
“发生什么了?”
心笙没说话,呈上一封信。他用了太大力,指头发白,手背青筋毕露,整条手臂都在微微颤动。
江逐水心中愈发沉重,小心接过后打开瞧了眼。
信中内容倒没什么特别,只是有人想见他一面,没有署名。
江逐水知此事必然不简单,问:“还有呢?”
心笙脸色难看:“那人……手里拿着软红绡。”
信坠了地。江逐水不觉恍惚,回神后出奇冷静,与孟玄同道:“我去见人。你告诉师父。”
15、
孟玄同知这事要紧,应了一声就走。
当时江逐水借出软红绡,对方答应以性命为重,真遇了事,恐怕这人还是会想保住剑。
怕什么来什么,他不敢想事情到了何种田地,问:“那人在哪?”
心笙道:“在春风亭。”
江逐水轻身功夫极好,峭崖上也能如履平地,独自去赴约。
主峰下是十丈山门,几将内外隔绝,时时有弟子值守,若要进来,需得有人领着,如是要寻人,也得先通报上去。
山中人个个认得江逐水,见了是他,当即开门放他出去。
而春风亭以亭为名,实际取“停”意,是修在湖面上的一座琉璃长廊,连通主峰内外。
此时湖面生冻,长廊与湖水浑如一体,冰下却有金光倏忽而逝,乃是狱法山养着的金沙鲤。此鱼数量稀少,能补益脏气,滋味鲜美,花费大力才养到现在的数目。
长廊尽头是车马大道,江逐水没见人影,雪上也没脚印。道旁林中忽有细碎响声,转头一看,原是只麋鹿探出长角。
正暗叹自己草木皆兵,头顶忽有异声,抬头便见一个青影掉下来。
他瞬息做了考量,张臂接住。
树不过两人高度,接住不难,怀中人仰脸看他,绿衣双髻,容貌俏丽,却少了鲜妍。
正是见过两回的少女阿萝。
江逐水想起之前的偶遇,怀疑对方早有算计,却温声道:“你是谁?”
手底下不动声色地捏她脉门。
阿萝看着有些呆痴气,从他怀里翻了出去。
江逐水不急,也没拦她,道:“是你要见我?”
阿萝此时又没了之前的灵活,歪着脑袋看他,神态呆板。因容貌缘故,反倒有别样的天真可爱。
听闻十二玉琼岛有偃师能做人偶,与真人无异,江逐水疑心对方不是活人,方才捏她脉门也是出于这个考量。周乐圣生死不明,他不想拖延下去,身形一晃,到了对方近前,抓向少女单薄肩膀。
阿萝反应虽快,怎及得上对方。眼见堪堪要碰上,江逐水察觉到身后有人,遽然收手,肘部趁势往后一靠。
被人稳稳托住。
他心有成算,并不着急,正要变招,那人开了口:“……我并无恶意。”
江逐水也感知到这点,动作停了一停。
那人撤开手,又道:“阿萝过来。”
绿衣少女再不看其他的,径自跑了过去。
江逐水转过身,便见一丈之外站着个人。
第一眼见到的,是对方搁在阿萝肩上的一只玉似的手,正是湖边见到的那人。腰间垂落鸟衔花玉环绶,眉眼似以浓墨精心描画出的,深刻到如带重影。
其人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眼中亦有笑,是兴味的,也是天真的,仿佛眼中所见的一切都令他感到新奇。
然而这天真与他的外表不搭,令见者生出古怪之感。
上一回没见到这人真容,此次一见他面,江逐水心里不知怎地,生出丝丝冷意。
“阁下是何人?”
那人袖中抖出条红绸,见他要说话,忙竖指唇前。
江逐水缄声。他与软红绡日夜相伴逾二十载,再熟悉不过,确认这不过是根普通绸带。
那人柔声道:“这是场误会。我不过想见你一面。”
江逐水少见人向他表露这般亲昵的态度,觉得有些怪异,道:“你见过周师弟。”
那人望着他,笑容不变:“是有一面之缘,否则我也想不出这法子。放心,令师弟安好无事。”
江逐水甫见这人,便一直提着心,自然不会简单信了他的话,道:“你见我做什么?”
那人目光在他脸上停了许久,眼中兴味更浓:“果然像极了。”
“何意?”
那人道:“当时惊鸿一瞥,我便觉得你有些熟悉。这一细看,果然像极了。”
何一笑与他发过同样的感慨,虽然针对的是不同的人,江逐水觉得这之间或许有联系,问:“像谁?”
那人微有惊奇:“没人告诉过你吗?你同你爹生得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江逐水把这四字又念了一遍。
何一笑说他与父亲没有半分相像,他当然不信,现在听了这个答案,心中又起了别的想法。
“何为一般无二?”
那人不知想见什么,莞尔道:“起初,我以为自己见着的是卧梦呢。”
江逐水对他的亲近视而不见:“你又是谁?”
那人欠了欠身,显出几分矜贵的神气:“旁人多唤我洛阳君。”
“浮玉山的洛阳君?”江逐水惊道。
天下二十一山,浮玉山也在其中,与三山隔着无尽海相望,路途比其他诸山省些。当年狱法山未衰微时,许多人都去过浮玉山地界,还留下了札记。其中有提,浮玉山中人医术精湛,走巫蛊的路子,也擅使毒。山主只在嫡系一脉挑选,人选定下而未正式接任时,称之为洛阳君。
洛阳君不答反问:“你娘没有与你说过?”
那些不曾想明白的忽然清晰了,江逐水道:“你是——我娘十几年前病逝了。”
洛阳君目光柔和,隐约还有悲悯:“……绿华与我是孪生兄妹。你当喊我一声舅舅。”
16、
江逐水想起来了。
他母亲萼绿华与洛阳君生得相似,只是洛阳君轮廓硬朗些,一时没看出来。
然而何一笑曾说,对方令他想起一位不甚想见的故人,指的竟是他的母亲吗?
明知此时不该出神,他仍忍不住想,师父到底是什么意思?若真不待见母亲,何必对自己那般好,只是因为与江卧梦的同门情谊吗?
对面,阿萝抱住洛阳君的腰,脸贴着对方胸膛,间或偷偷瞟来一眼,眸光一动,整个人也鲜活起来。
洛阳君抚她发顶,二人像是兄妹,又像是父女,道:“你能与我说说绿华的事吗?”
江逐水自然不会与他说。
此时再见到阿萝,他终于明白了那些熟悉感从何而来。
容貌上或许并不那么不像,但阿萝的装扮与他母亲如出一辙,连着多了几分神似。
自江卧梦辞世,萼绿华便有些不正常,这种异样在江逐水降生后达到了顶峰。
她少与人来往,独居后山,梳双髻,着绿裙,因肌肤光洁,仍如二八少女。后山清寂,她不做别的,只坐在窗边出神。有人说她发了癔症,精神恍惚,有时喃喃自语,旁人也听不出,对他这个儿子,总视而不见。
待他稍长,这些情形也没好转,母子之间即便面对面,也说不了几句话。江逐水起初寻求亲情,主动与对方搭话,但冷钉子碰多了,心也冷了。
谁都看得出,她生气逸散,活不久了。
洛阳君见他不说话,自摇头笑了笑:“我当初并不赞同绿华与卧梦的事,但绿华用情太深,自己和卧梦走了。卧梦也是我的好友,我自然希望他二人有个好结果,可……”又问,“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不等对方作答,他已道:“绿华其实清楚,卧梦并非良人。”
听人说起自己父母的感情纠葛,江逐水有些尴尬,但心中实是好奇,虽甚少接话,却盼着对方多讲些。
洛阳君许是见了人,心有感触,语速不急不缓,继续说了下去:“如卧梦那样的人,心自然也大,怎会耽于情爱?绿华是我胞妹,我不敢赌,”又细看了一遍江逐水容貌,“你为何要生得像卧梦?若——”
他停了口。
江逐水道:“若什么?”
话音方落,肩上一沉,有人揽了他:“我也想听后文。”
“师父?”江逐水一惊。
洛阳君先他一步见着人,自然不会吃惊:“原来是何山主。失敬了。”
何一笑眼中神光利如刀戟:“时隔三十多年,你怎突然找来了?”
洛阳君毫不动怒,娓娓道:“卧梦不曾与我说过他身份来历,我远在浮玉山,对诸事也不了解,前时才从软红绡得了线索,到底……迟了。”
自初见,江逐水便对他有提防之意,此时见他闭目叹息,心底恻然,随即悚然清醒。
揽着他的何一笑一无所动,态度甚至比往日平和:“他山之人入不得主峰,洛阳君若有心,可以住在客舍。不多招待。”
自师父来后,江逐水便未开过口,之后与他一道回转了。最后看了眼洛阳君,只看见他欲言又止模样,与其怀中不说话的少女。
极诡异地,他生出个念头,想,若自己也能同阿萝那样,偎在师父怀里,该有多好。
他转头看向何一笑。对方已经松开手,但二人离得极近,行步间肩膀偶有撞上。
近,近得过分了。
师徒之间亦有礼在,他该落后师父半步,但谁也没提过这事。
幼时是师父牵着他手,长大之后便是同行,这么看来,他们与寻常的师徒有些不同。
何一笑却在想别的事。
初听见孟玄同传来的消息时,他力道有失,踏碎了脚下的地砖,固然有为周乐圣担心的缘故,更多却是对江逐水贸然前去见人的焦虑。
见着洛阳君的时候,不悦更深。
——果然是他找来了。
何一笑对萼绿华从无好感,幸好对方同样,相看两厌。
但洛阳君不同。他是头回见到这人,只瞧了一眼,就起了憎厌。
青娥剑能劈开血肉,也能斩断江河,却无法清除对方那同蛛丝似的黏腻。
对于看得上眼的人,他愿意多说几句话,对于看不上眼的,一字也欠奉。之前与洛阳君说了几句话,已够他难受许久。
二人都藏了心事,一路不曾说话,江逐水不好问师父要去哪儿,便跟着到了对方的住处。
何一笑坐在榻上,定定望着空处发愣。若是别人,出神时看来多半有些傻气,放在他身上,竟难得有种眉目如画的美感。
江逐水一路想了许久,最终仍是忍不住道:“洛阳君说我长得像父亲,师父为何不曾提过?”
何一笑正烦着,一听这些更烦躁,眼风扫来,静谧假象成了空。
“像如何?不像又如何?长得再像也不是一个人,我与你说了又能如何!”
一串话下来,江逐水听得目瞪口呆。隐忧横亘在心,他道:“可……”
还是没说下去。他莫名觉得这事重要,叫他不自觉忧心,但忧心之外,还有微不可见的小小欣喜。
他不懂这喜从何而来,在知道自己与父亲容貌极为相似之后,整个人就像踩在软乎乎的云朵上,但并不是愉快,他不知什么时候会掉下去,那时没人能救他。
想到师父待他这般好,只是因为自己生了张与父亲相同的脸,他心里便起了团火。
何一笑自己有个疯子的名号,却告诫他,要克制情绪。江逐水将这话当做金科玉律,不管心里如何想的,面上必是端庄持重,从容镇定。
上一回对方重伤却仍安慰他,叫他第一次真正痛快哭了次,现在他又尝到了什么叫怒。怒是毒火,藏在心里煎熬的是自己,即便放出,也早已腐蚀五脏六腑,回不了头了。
最可怕的是,他不想回头。
江逐水的眼眸如雨过后的空山,清澄旷远,不见丝毫阴霾,叫人猜不着他在想些什么。
他许久没有说话,何一笑怕他多想,为表安抚,起身摸了摸对方发顶。
江逐水身体有些僵硬。
何一笑愕然,想起对方不喜这种接触,方才竟将这点忘了。
忙又收手。
他身量极高,徒弟与他仿佛,摸头的动作做起来并不太合适,但奇妙地,何一笑方才竟未觉得不妥。
江逐水眼中神光皎皎,忽然拉住他正要收回的手。
孰料何一笑似受了极大震动,身体一颤,猛地挣脱了他。
17、
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无话。
何一笑明白自己方才反应过大,但也无可补救。
倒是江逐水看出他无措,垂眸想了一想,去摘手上周乐圣送的手套。
何一笑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好不做声看着。
江逐水收好了手套,笑道:“徒儿只是想与师父亲近些。”
听到亲近二字时,何一笑不知想到了什么,雪白脸上忽起了晕红,眼神闪烁。
但他理智尚存:“胡闹!你明知——”
“师父。”江逐水喊道。
胸膛中心跳沉沉,他知道自己不喜与人肌肤接触,会发生什么都不可知。但此时此刻,却是想与对方亲近些的渴望占据上风,心一横,就去碰对方的手。
指尖方点到对方皮肤时,何一笑反手抓住了他的。
不知怎地,江逐水觉得脸上有些烫,没有半分预想中的恶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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