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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心问路-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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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易一夜未眠,躯壳沉重。
  “你已经是第三次把面煮坨了。”姚珊贴心地提醒。
  乐易把汤勺递给姚珊,浑浑噩噩地把头伸到水龙头下,旋了开关,哗哗冲起来。再过半个小时,程烟景该醒了。他是该现在就去诊所外等着,还是晚一些再去?他该先说对不起,还是问他为什么一直瞒着他?
  乐易长吸了几口气,用凉水让快要炸裂的脑袋冷静下来。
  “乐子,大清早洗头呐?”
  细绵绵的声音传来,乐易猛地睁开眼,收束住烦乱,咧出一个由衷的笑。
  天降救星!程烟景头号粉丝赵婆婆来了!乐易第一次觉得老人如此亲切可爱。
  他第一次去沉香堂就是扶赵婆婆去看病,所以……可以再来一次,借着程烟景问诊的空当,冷不丁地说一声对不起,或者问他到底在想什么,只要有了合适的开口机会,接下来就不会太困难。
  乐易擦干净脸:“赵婆婆,腿还疼吗?”
  赵婆婆找了张椅子坐下,唉声叹气:“疼啊,我这腿隔几天就疼。”
  乐易就等她这句话!“那我陪你去程大夫那儿看看。”
  可赵婆婆不但没有答应,反而苦着脸,看上去伤心极了。
  “程大夫休假了……”
  云层翻滚着盖住阳光,天边的金色一点一点被黑云挤占。
  乐易脑子嗡地一响,艰涩地开口:“休假?”
  “是啊,诊所都关了。”赵婆婆惋惜地念叨:“前天我去看程大夫,他就说要休假,还送了我两灌鱼油和好几盒风湿宁片,程大夫人真好,哎,问他去哪儿也不说,休多久也不说,这不是把我这老人家当外人嘛,没了程大夫……”
  休假?!程烟景就住在诊所里怎么休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休什么假?他一米外都看不清,不好好待着,去哪里休假?!
  天色霎时暗了,金光被压在云层背后,一副山雨欲来的汹涌架势,翠柳街变了颜色,白色的车、绿色的树通通变得乌黑,宛如一堆废铁,他单薄的朝黑暗中心走去,擦过急停的车,司机在咒骂,他慌得厉害,心乱扑扑的跳。
  「好不容易遇到喜欢的人,总不能因为放不下过去,就这么看着他从眼皮子底下溜走吧。」
  不会吧……不要……
  乐易猛地跑起来,像只受惊的飞鸟,在车流中奔窜,一口气冲上二楼。
  诊所大门紧闭。
  没事,没事,乐易喘着气,程烟景还没起床,门当然是关着的。
  大门左侧,有一小块方形的墙面,干净得像是刚被撕掉保鲜膜,边缘积着一小撮灰,像秃顶一样界限分明。
  那本该挂着一块木匾,镶嵌隶书体“沉香堂”三个字,红匾金字,他曾无数次倚着牌匾,等程烟景醒来。
  木匾没了。
  整面墙光秃秃的。


第36章 
  程烟景消失了。
  乐易在光秃秃的外墙下蹲了一天,太阳从东挪到西,光线亮了又暗,诊所的门就像一尊石墙,岿然不动。
  “这次我真的不知道。”闻讯赶来的耿青城说。
  “或许真的是休假呢?”乔南把乐易拉起来,拍了拍他裤腿的灰。
  乐易双脚发麻,像有肉眼看不见的虫子往毛孔里钻,只能倚在乔南身上:“他从不出门,之前想约他出去,嘴皮子磨烂了都没说动。他眼睛不好,怎么会出去……”
  乐易烦躁地抻了拳头往墙上挥,被耿青城眼疾手快地握住。
  “不用太担心,他一个人来林城落脚,还顺利开了一间诊所,这么独立的人不会有事的。”
  不,别人都以为程烟景生活得和普通人一样,但他知道程烟景有多不容易,做菜把握不好火候,吃鱼都得捡刺少的吃。程烟景需要他照顾,少了他,吃得惯吗?睡得好吗?下雨天带伞了吗?看得见车来人往吗?避得开吗?
  看乐易一脸铁青,乔南跟着担心:“有办法联系上他吗?”
  “他不用手机。”隔绝了一切电子设备,手机、微博、微信都没有。乐易抓着头发:“我要疯了。”
  耿青城:“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十三年前就是这样,我去上学,回来我妈就不见了,现在呢?我爱的人,前一天还站在窗台前……”
  耿青城重重拍了他一下,打断他胡思乱想:“程大夫和病人们提前打过招呼,说明他是有计划的离开,很可能是真有什么事,别自己吓自己。”
  “我早就该搬来和他同居。”乐易忿忿地说。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
  夜里街灯稀疏,翠柳街临街的店铺都关了门,对面黑漆漆的,窗台的绿植也被搬走了。绿萝和吊兰昨天还在窗前摇曳,程烟景也和此前无数个白天一样,在绿丛背后凝视着翠柳街。他是夜里走的,至少是面馆打烊之后,为了避免不期而遇,偷偷地走了。程烟景小心翼翼地离开,这一点最让他难过。
  毫无征兆的离别,就像风对于火,不仅没有扑灭他心头的念想,反而煽起更浓的烈焰。乐易在床上来回翻滚,焦虑、烦躁、悔意一股脑的往心里钻。
  不知过了多久,石壕村像陨石猛地坠到他的睡梦里,纵横的壕沟宛如纷飞的蚕丝,缠住他的脖子,缓缓箍紧,他快要不能呼吸了!壕沟里传来阵阵呜咽,像濒死的猫在哀嚎,哭声像烟雾一样慢慢升腾,升到半空中,摩擦碰撞,拼出程烟景的模样……
  “啊!!!”
  乐易倏地跳起来,打了个冷战,黄蜡蜡的脸上湿了大片,像洇透了的劣质草纸。他慌慌张张地摸亮台灯,汲取一点亮光。
  梦真是蹊跷,过去的十三年间,他总是梦见青色的手臂,渐渐的,梦境里多了一个孩子的哭声,现在哭声幻化成程烟景的脸……
  像现实慢慢清晰。
  你在哪儿?不要哭,我去找你好不好?
  乐易捂住脸,在单薄的光下缩成一团。
  第二天,天阴沉得可怕,在打碎第三个碗后,乐易被姚珊赶回房休息。
  第三天,对面窗户依旧紧闭着,他觉得自己被丢弃了。
  遇到程烟景之前,乐易没碰过爱情。他总觉得什么情啊爱的,泛着一股酸气,姚珊追的那些离离合合的偶像剧,他打心底的瞧不起。没想到,爱情真的是这么锥心刺骨的东西。
  “程大夫真的走了?”姚珊忧心忡忡地问。乐易虽然没提过他和程烟景的关系,但看他成天魂不守舍,也猜到了八 九成。
  乐易把洗净的碗叠好:“他会回来的。”
  “什么时候?”
  乐易愣住了,他不知道,他只是希望他回来。只要程烟景回来,他就不再计较程家的过去,诚诚恳恳地、为他十三年前的鲁莽道歉,如果程烟景接受,他就亲吻他,不接受也没关系,他可以继续追,反正他一路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无非是多走一截罢了。
  只要他回来。
  乐易叹气,搁了碗坐在最靠外的凳子上发呆。
  咯噔。
  透明的玻璃窗里闪过一道黑影,像乌鸦掠过,倏地就没了。
  乐易像是被人敲裂了神经,瞪圆了眼朝对面看去,什么都没变,窗户紧闭,窗台空荡荡的。
  不对,有人!刚刚有人从窗前一晃而过!
  程烟景回来了!
  这个想法让他撒开腿就冲,街上的人群和车流全然看不见了,眼里只有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身影,心跳得厉害,呼吸都不稳了,诊所的门微微掩着,透着一丝缝隙,真的有人!
  “烟景!”乐易冲进去。
  那人慢慢回过头,单手托起镜框,毫无预兆地笑了,一边笑,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你喊错人了。”
  乐易瞪大眼睛,视线定格在来人的金边眼镜上——
  谢无争。


第37章 
  谢无争倚在药柜边,嘴里衔着一抹笑,端着一个空玻璃杯。
  乐易咬了咬嘴唇,有些恼怒:“你在这里干什么?”
  谢无争扬起手上的杯子,又指了指脚下,脑袋一偏:“浇花?”
  五盆绿植并排摆在药柜边上,吊兰叶子垂在地上,叶尖垂着水珠。乐易茫茫然地朝他身后看:“你……一个人?”
  谢无争耸肩,除了乐易和他,屋里没有第三人。
  乐易泄气:“怎么进来的?”
  “当然是……”谢无争望着他,不置可否的又是一笑:“用钥匙。”
  谢无争有诊所的钥匙?程烟景给他的?乐易本来失望都写在脸上了,骤然听到谢无争的回答,不由得愣了一下,他们在一起?
  “问完了吗?该我问了。”谢无争搁了水杯,走到病床边掸了掸灰,坐下:“如果我没听错,你刚刚喊的是‘烟景’?”
  “你没听错。”
  谢无争登时不笑了,拖长音调哦了一声,摊开手心,盯着他的眼睛。
  “那这个……是你吗?”
  哐当!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一串钥匙,扣环穿过谢无争食指,环上的东西竖直垂下,说是一串还不如说只有一把钥匙,另一挂件是一个方形的手掌大小的硬板塑料壳,边缘被透明胶缠住,中间压着一张照片。
  一张男人的脸,眼珠好似灯泡,嘴张得可以塞的下一个碗。
  是他的脸。他那天跑了半个林城才买到一款适合程烟景的相机,壮志雄心地想要拍遍林城的山河日月,花鸟鱼虫,把花花宇宙搬进这间狭小的诊所。
  「这是什么?」
  「哦,这不是我拍的,我让店员教我怎么用,结果她对着我拍了张……忘了拿出来……」
  这张照片被程烟景做成了钥匙扣,一直带在身边吗?乐易变了脸色,不可置信地朝谢无争走去。
  谢无争却收了手,把钥匙拽回手心,笑得玩味。
  “烟景居然把别人的照片挂在钥匙上,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
  火滋滋地响,热腾腾的蒸汽从壶嘴喷出来,乐易从壁橱里取了杯子,放到水龙头下冲洗了一番,并排摆在案几上,又关了火,把开水灌进去,俨然房屋主人的样子。
  “你很熟悉这里。”谢无争说。
  乐易递了一杯给他:“一直想搬过来。”
  谢无争不禁扭头看了他一眼:“睡过了?”
  乐易一怔,竟听懂了话里的意思:“嗯。他在哪儿?”
  杯口冒着氤氲的水汽,谢无争把杯子搁到一边:“他走的时候没告诉你?”
  乐易心口像被划了一刀,僵硬地说:“没有。”他若是知道,就不会让程烟景走了。
  “如果他不让你知道,我自然也不会告诉你了。”
  乐易强忍着不悦:“那你来做什么的?总不是为了浇花。”
  谢无争翘起嘴角笑了一下,走到程烟景床边,从床头柜里取出一个收音机,“当然不是,烟景落了东西。我第一份工资就买了这个送给他,他总不记得随身带着,我很难过。”
  听上去程烟景和谢无争在一起,回蛮城了?乐易稍稍放下心来,转念一想,谢无争更像故意激他,又很生气。
  乐易:“程烟景说你是他哥哥。”
  “确实是。”
  “他姓程,你姓谢。”
  谢无争无所谓地摊手:“谁还没有个表哥什么的。”
  嬉皮笑脸的表情像一根刺,乐易愠怒道:“程烟景是弃婴,被人丢在石壕村的壕沟里,后来被程四捡到才活下来。石壕村那荒山老林,蛇虫比人多,更别说壕沟里还有刺,野猪都能被刺死。你们家为了扔掉他,还真是费心。”
  谢无争没想到乐易会说这番话,骤然收了笑,抿着嘴想了会儿,才说:“你倒是知道得清楚,烟景说的?”
  乐易摇摇头,面无表情地找了张椅子坐下,就是程烟景什么都不说,两人才僵成现在这样。
  “好吧,你要是这么说,我就不得不为我家人正名了。”谢无争有点生气了,“我承认我爸把他领回家的时候,我还以为我爸作风出了问题,不过后来我发现他和我爸长得完全不像。”
  “他是领养的。”
  乐易身体一僵:“你爸?”
  谢无争满不在乎地拨弄着收音机,捣出沙沙的声响:“谢明峰。是个警察。”
  乐易的肩膀细微地颤动了一下:“我见过。”
  谢无争惊道:“你见过?”
  “说来话长。”乐易喝了口水,热流顺着喉管蔓延,翻滚的胃才舒服了一些。他垂了眼,淡淡地问:“程烟景什么时候回来?”
  谢无争看着他,脸上阴晴不定,走到窗边,一手插进裤兜里,一手推开窗,让阳光照进来。
  谢无争往后一仰,靠在墙边:“他不回来了。


第38章 
  乐易觉得谢无争是上天派来玩他的,上一次谢无争来林城,开车带走了程烟景,他不明不白地守了一天;这一次,他正寻思着是不是要去蛮城把人绑回来,谢无争就说「他不回来了」。
  狗屁。
  什么叫不回来了?!就算他们之间有扯不清的过去,诊所那五盆绿植还稳当当地摆着呢,程烟景可心疼这些花花草草了,不可能不要了。
  乐易气鼓鼓地问:“什么意思?”
  谢无争倚着窗,细长的眸子藏在金边眼镜后面:“半年前烟景离开家,说要独自生活,但他答应过我父母不会走远,会经常回来看看。现在他回来了,我爸妈高兴坏了。”
  谢无争望着窗外,继续说道:“可这次,却是来我们告别,说要去更远的地方。”
  乐易打了个冷颤:“更远的地方?”
  “或许沿海,或许北方……我不知道。”谢无争说:“你知道他的性格,深得可以填满一个太平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又要走,只好想别的办法。”
  他晃了晃钥匙扣,乐易的照片透着波纹似的光:“他在林城,发生了什么?”
  谢无争昂着头,像抻长脑袋的鹅,笔挺的西装和话音里的傲气,仿佛无意识地施展魅力和手段,让乐易有种隐隐的压迫感,可眼下他想追回程烟景,似乎绕不开这个人。
  既然是程烟景的哥哥,以后还得跟着喊哥。乐易咬牙,泄气地说:“一些很久以前的破事被翻了出来……他在躲着我。”
  十三年前的故事,除去那些惊心动魄的场景和噩梦般的心理创伤,其实只剩下干瘪的框架,无非就是卷进一场罪恶,就像经历过一场大火,烈焰真实地烧过,他也真真切切地撕心裂肺过,只是后来,故事被时间搁下了,再也感受不到那日的温度,就连想添加一些潸然的描述,都觉得矫情。
  谢无争细细听着,满脸都是阴沉,乐易讲完,他也不说话,像个泡得发霉的木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问:“程海燕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乐易想了想:“应该是看了一段网上的视频。”
  “什么视频?”
  乐易掏出手机:“这个,拍到程烟景了。”
  谢无争迟疑地接过,蹙着眉头看完,又问:“烟景给了程海燕多少钱?”
  “不清楚,挺厚一叠,好几千块吧。”
  “操。”谢无争突然骂了句,乐易一愣。
  谢无争穿着浅灰色西装,配个金边眼镜,特别斯文,这一张嘴,让乐易也跟着紧张。
  “怎么了吗?”
  谢无争摇摇头:“谢了,我得回去了,这个傻弟弟真让人不省心。”
  乐易倏地跳起来,一把抓住他:“等等……”
  “别抓着我,”谢无争猛地后退,打掉乐易的手,耳语似的哼唧:“你是不是以为,烟景是为了避开你才走的?”
  乐易猛一抬眼:“难道不是?”
  “他要离开你,只需要回家就好了,反正你也找不着,没必要去更远的地方。”谢无争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他是想避开程海燕。”
  乐易一颗心快要从喉咙口蹦出来,程烟景没有要离开他!这个想法让他仿佛从深沟里爬出来,重见天日。他六神无主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可面前只有一个看上去高高在上的谢无争,只好原地转了两圈,拦在他面前:“带我去见他。”
  谢无争是唯一的线索,不能放过。
  “既然你知道他在哪儿,我不可能让你走,除非你带上我。”
  谢无争呲地一笑:“你拦得住我?”
  乐易:“可以试试。”


第39章 
  银白色的宝马740Li看上去和谢无争一样,严肃里带着点儿高傲,墨绿色的车窗完全阻隔了外界的噪音,车里安静得趋近冷场,谢无争瞪了乐易一眼,没好气地把速度踩到七十迈——
  弟弟怎么看上这么个横冲直撞的……生物。
  窗外景色飞驰着倒退,驶过蛮城高速收费站时,乐易心里咯噔沉了一下,他厌恶这个城市,却又这么轻易地来了,一旦有了更大的欲`望,那些不能忍受的,就变得不痛不痒了。
  在程烟景和过去的纠葛之间,他只要程烟景。
  绕过弯弯曲曲的街,宝马停在一座独立的小院前,院前的铁栅栏上绕着月季和三角梅,其后是一栋两层小楼,正门上金色的“沉香堂”三个字庄重大气。
  “沉香堂?”
  谢无争摇下车窗:“中医馆,算是总部吧。烟景的推拿就是在这里学的,林城那个只能算分店。”
  乐易哦了声,正要下车,谢无争又说:“你进去之前,有一些事情……关于烟景。”
  伸向车门的手霎时收了回来。
  十三年前,蛮城市区一栋老式居民楼内,17岁的谢无争看着一脸温柔的母亲,和母亲腿边瘦得跟野狗一样的孩子,忍不住问:“爸,你在逗我吧?”
  谢明峰挠着胳膊,伤口正结痂,总是痒:“没逗你,你妈挺喜欢不是吗?她都打算带他落户了。”
  “你没对不起我妈吧?”
  “小兔崽子想什么呢,这孩子是个孤儿,姓程,叫……”谢明峰想了半天:“婉萱,你取的什么名字来着……”
  “烟景。程烟景。刚好和咱们争儿相配。”谢明峰的妻子,陶婉萱牵着瘦小的程烟景:“烟景,叫哥哥。”
  程烟景穿着纯蓝色的衬衣,胸口别着黑色领结,一看就被精心打扮过,可他瘦得皮包骨头,衬衣里空荡荡的,像套了个救生圈。
  真小啊。
  这是谢无争见到程烟景的第一个念头,在此后的十余年里,这个瘦瘦小小的身影一直在脑海里挥散不去。
  “至于我爸为什么突然领养一个孩子,听我妈说,是他出警把烟景眼睛弄伤了……”
  乐易心里一凛,低下头闷声说:“他眼睛是我弄伤的。”
  谢无争一皱眉头,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当年那些事,我不清楚,但我爸一直后悔没把烟景看牢了。”
  “烟景虽然来到我家,可和谁都不亲近,刚开始那会儿,他总是偷偷地跑回石壕村,我们以为他不适应城里的生活,后来才发现……”谢无争放倒座椅,仰望星空似的望着绒黄的车顶:“他只是不喜欢我家,尤其是我爸。”
  乐易余光扫了一眼谢无争,一种难以形容的共情止不住地往外冒。过去像一把刀,在他和程烟景之间划下一道鸿沟,让彼此对立和忿恨,可这一瞬间,他完完全全能体会到程烟景面对谢明峰的纠结,就像他面对耿青城一样。这种奇怪的、微弱的共情让他既惊喜,又觉得讽刺。
  “说起来,烟景能留在我家,还是因为他没有家了。”谢无争苦笑:“程海燕出狱后把他赶了出去。”
  乐易咬着嘴唇上干裂的皲皮,想起程海燕唧唧喳喳、鸭嗓一般的怪叫,泛起一阵恶心。
  谢无争缓了缓,换了话题:“后来烟景视力恶化,就在这里学手艺。这里供盲人住宿,他一心想搬出来住……我们觉得这样也好,如果没办法强融,至少让他自在。”
  “正因为他搬出来了,所以我们一点儿都不知道,这几年程海燕一直在找他要钱。”
  谢无争微微扭头,看向窗外:“直到我的妻子,夏妍妍因为这个住院。”
  乐易吃惊地抬起头,只看到谢无争骨感的下颌和金色的眼镜脚。
  “妍妍很喜欢烟景,别误会,她们很合得来,烟景在我家和在妍妍面前,就像两个不同的人,一个拘谨一个轻松,妍妍也经常到这里来看望烟景,被她撞见了。”
  乐易惊道:“撞见程海燕找程烟景要钱?”
  “是的。”谢无争平静地说:“她找烟景要钱,应该不止一次了。只是那次刚好被妍妍看到,妍妍气不过,追上去想把钱抢回来,但她……摔倒了。”
  “就在那儿。”谢无争摇下车窗,指着小院门口的一道石阶:“听说直接滚了下去,把烟景吓坏了。妍妍那时刚刚有两个月的身孕。”
  谢无争说得轻描淡写,乐易听着,只觉得心惊肉跳。
  “好在后来没事,但他被我爸狠狠骂了一顿,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我爸冲烟景发脾气。”谢无争顿了顿:“我想我爸也不是真要骂他,只是烟景一早告诉我们,这事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也是因为这件事,烟景才离开蛮城,他心软,既不想和程海燕起冲突,又不想让我们失望,所以想换个地方躲一躲。”
  谢无争叹气:“没想到躲到林城,还是被找了去。”
  乐易心悸得厉害,如果不是他被拍了视频,程海燕也不会找来,偏偏他还给程海燕指了路,宛如帮凶。
  “程烟景为什么要给程海燕钱?”
  “我不知道,我们没你想象中那么亲近,或者说,他对我家没那么亲近。”谢无争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半晌后才轻声开了口:“或许还是当程海燕是他的亲人吧,我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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