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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蛇记-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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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青色的峰壑之下,阿修罗伴随着陨石与烈火从天而降。沈遇竹笔下的每一只阿修罗都有殊异的服饰和面容,有的是艳丽俊美的婀娜女子,有的是狰狞孔武的虬肉大汉,有的是笑容诡异的垂髫小儿,他们纷纷垂目,森然望向画面下方赭红色的谷地。
  “这里应该是什么?”秦洧指着那块红色的空白。
  “死者。”沈遇竹答道。“但是,我不知道怎么画下去。我一直在想象死者的面容和姿势,那种垂死之际的剧痛,挣扎,绝望,震惊,哀求,恐惧……然而我不管我再怎么努力,脑海里就是一片空白,更别提用笔将它描述出来了。”他气馁地说。
  “这是很自然的,”秦洧抬眼道,“你只有十二岁,年轻,健康,衣食无忧。你怎么能知道什么叫死亡?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你会想要知道?思考何谓死亡的问题,难道能使你免于一死吗?”
  “当然不。”沈遇竹愕然道,“我只是自然而然地——想要了解……一些我不能知晓的事。”
  秦洧轻笑道:“自然而然?口误之下亦藏着隐秘的愿望,让你深更半夜不能成寐的东西,你想要推说它不过是偶然?照我说,不能弄清自己内心深处的愿望,你就永远别想绘出真正的地狱图。”
  沈遇竹着恼又困扰看着他,“那么,你认为是因为什么呢?”
  秦洧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掩唇打了个呵欠,眼里泛出了莹润的水光。
  “我困啦,”他说,“你生了火吗?”
  沈遇竹无奈地看着秦洧自顾自地褪下外袍,爬上了他的床:“请随意,不用理会我。”他这句话还没说完,沈遇竹已然吹熄了烛火。
  沈遇竹上了床,仰面躺好,两手交叠放在腹部。他听到身侧的秦洧窸窸窣窣,一番辗转反侧之后,转身坐了起来。
  “怎么了?”沈遇竹问。
  “脚太冰了。”秦洧抱着膝笑道。
  沈遇竹一语不发地起身,将他赤 裸的双足揽入怀中。
  那骨瘦玲珑又细腻冰凉的脚趾,让他觉得自己正握着一把清秋溪底的白石。
  人与人之间是如何相识并进一步相熟,这可能是一个有趣的论题。沈遇竹曾认真琢磨这些技巧,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个世故老练的成人,可惜,现实总是事与愿违。第一次相见之时,众人都像他一样沉默寡言,甚至比他更自矜更冷淡,谁也不肯开口以免自己看上去像个过度热情的傻瓜,但等到第二次相聚,许多人或是成为了焦不离孟的密友,或是分化出了针锋相对的阵营,而沈遇竹却一无所知,困惑不已。对于幼年的沈遇竹来说,除了他自己,其余的人类都危险而难测。他小心翼翼,避开所有人,就像山里的夜枭与狐狸。他躲进深山密林,凝视着清溪之上自己的倒影。少年的容颜是属于古典贵族的,宽阔的额头,挺拔的鼻梁,黑而疏漠的双眼,丰腴而文雅的嘴唇,唯一的缺点就是下颌生得太过优柔。他与麋鹿猿猱对话,或是长久地沉思,并衷心地期望,自己永远都无需求诸外物,哪怕就此孑然一生。
  然而秦洧可不关心这个。二月,他握着一卷百草经去山里采撷兰芝,满不在乎地从沈遇竹身上踩过。那时候沈遇竹正在一株香樟的树荫下午憩,被惊醒很久才意识到痛。他惊恐地望着身侧的少年,秦洧拿着一本书,俯身一一对照脚边的植物:
  “喏,这株叫祝余,其味如饴,食之无饥……这株叫迷糓,黑纹红质,佩之不迷。这株嘛……”他轻轻笑了起来,“叫沈遇竹——襁褓之中,顺流而下,遇竹而止,被山长从洛水中捡来的小孩。”
  “……下午好。”沈遇竹生硬地说。
  沈遇竹的身世在青岩府中算不上秘辛。山长终年周游列国,间或捡回一两个飘零失怙的孤儿,沈遇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他的父母或许是平民奴隶,或许是王孙公侯,对他实则毫无意义。自在水流上漂泊的那一刻开始,他的生命已是属于自然,而不是世上任何一人。山长告诉他说,天地自然的神祗显然非常钟爱他。他发现他的时候,那个放在竹篮之中的婴儿毫发未伤,甜梦正酣,安逸得就像在宇宙之海上漂浮的神祗:他的肚脐上开出了莲花,他的梦境就是整个世界。
  沈遇竹也被山长叙述中的崇高和纯洁所感染了。他相信那个在襁褓之中酣眠的自己才是得成大道的圣者。他这一生所为,不过是为了回归生命最初的和乐安宁。他自信满满,以为普天下所有人都抱有相同的志向,努力以直率面对世情,并对狡诈伪饰之人心存怜悯。然而事实上,同门们常常以他的孤僻、胆怯和温柔为笑柄,自觉或不自觉地排挤着他。而他又处在极易自伤自怜的少年时代,难免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即使是在怪才迭出的青岩府,沈遇竹也是落拓而格格不入的。同门们或是贵胄之后,为振兴门第而来拜师;或是饱识之士,为出人头地而来求学。他们自四合八荒之间,怀抱着博大的野心和纷呈的愿景来到青岩,时时意气奋发地筹划着自己的未来。而冲虚淡泊的沈遇竹厕立其中,不比树上的一只果子更具有意志力——在这个“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大变之世,这个“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的大争之时,像这样不求进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甚可惊恶的事。莫怪乎同僚们对他视而不见,不以为然了。
  渐渐地,沈遇竹也对这些漠视安之若素了,终日像一个隐形人一般在学府和山林间游荡着。直到有一天,他独自在密林里发现了一个溺死的女人。它卡在河石之上,惨白透亮的松软身体膨胀成了庞然巨物,舌头、眼珠、子宫、直肠,都被腐败之气排挤出了身体,在水中微微荡漾着。他被尸体的腐臭逼得胃液直往喉头上涌,但他的内心并无恐惧。他仔细地观察着那些他从未见过的器官,终于发现,顺流而下绝不总是充满静谧森林般诗意的美。
  然而,如秦洧所说,在他恬然退避的性情中,果真潜藏着某种不自知的欲
  望吗?他扪心自问。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宏愿便是复归初生之时的安宁,哪怕是这安宁在许多人看来不过是彻头彻尾的乏味和空洞——可是,他的好奇、他的迷恋,又从何而来?
  秦洧躺在身侧,已经枕着手臂睡着了。他为他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取出了自己的画,细细端详。
  那绝不是夏日里腐臭膨大的尸体,可也不是酣眠中稳如泰山的婴孩。一般来说,死亡是缄默而麻木的。然而,他的用色浓丽而鲜明,他笔下的阿修罗艳绝又有力,他所绘的地狱图如一场喧嚣而激烈的饕餮盛宴。
  “死亡呐……”他在心中试探着这个词汇。
  那是什么——狂暴危险、难以捉摸,令他浑身颤抖、拥有着毒吻的美丽事物……?
  ……终有一日,他会遇见它。它会褫夺下他这一身无欲无求的皮囊,让他明知是鸩酒也乐于去畅饮,明知是悬崖也勇于去纵跃——那会是他的大幸还是不幸?


第35章 番外三 开锋
  委蛇记 · 周不耽
  字数:1929
  更新时间:2017…11…12 21:41:23
  孩子睁开了眼。青色的天幕里冷浸着青色的月,月光潺潺流进他青色的眸子里。
  窗外静谧无声,野猫、鸟雀、吵闹的邻人,同时沉沉地睡去了。他仿佛能听到侧房母亲匀净酣甜的呼吸声。他蹑手蹑脚下了榻。地上散放摞叠着的许多藤编的器物,投下斑驳的影子,七零八落地朝他伸出指爪来。他极机警地绕了过去,无声无息地来到了院子里。
  他跪在院子里,在矮阶下撬起一块石板,探手下去。指尖像是触到了冰,他捏着,将一柄短剑提出来。羊首纹刃,仅有尺余,湛湛放出青光。孩童和它对视着。剑光像一双生气勃勃的眼波,而他的眸光亦如剑。
  他轻轻一跃,立定在窄窄庭院的中心。横剑一封,踏步腾挪,一招一式,极认真地将宫廷武师所教的武功演练出来。
  这套剑法只教到第七招,宫中变乱陡生。母亲呼叱着宫娥收拾细软预备逃难,那些珠钗宝璧、绫罗玉马,这个她也舍不得、那个她也放不下,沉甸甸地压了四五辆车,还没走出国境,就被护送的侍从婢女强掳了去。除了这柄孩子贴身藏着的宝剑,什么也没给剩下。但也多亏了那盗贼的一念之贪,堂而皇之地带着宫室内的财宝招摇过市,竟替他们母子俩死在了兄长们的追杀之下。
  母亲带着他来到这个穷僻的村落,试图韬光养晦,静候国都的动乱平息。但这“平静”的愿景仿佛是奢望。母子俩身上烙着和穷乡僻壤格格不入的印记。母亲惯染丹蔻的纤纤十指适应不了繁重的劳作,不得不假手于乡人。可最叫他难忍的不是劳役,正是那些粗陋的村夫们看母亲的眼神。他们假借着醉意在篱笆前颠倒耍赖,涎着脸向她讨水喝。他也厌恶妇人们的指点和鄙薄,她们躲在暗处议论着,教自己的小孩用污秽的言辞嘲笑辱骂他们。
  “我娘说,你们是北边逃出来的奴隶!”拖着鼻涕的小孩们叉着腰,极其傲慢地冲他呵斥道,“把衣服剥了,让我们看看你身上的黥印!”
  他一语不发,垂首搓编着藤条。小孩们见他不理,吆喝着跳进来,一脚一个把他大半日的劳作尽数踩烂。他忍着怒气,攥着拳头,站起身来,转身便走。身后小孩子们拍着手哄笑道:“龟儿子缩头跑啦!他不敢应!**生的龟儿子!”
  他的热血“呼”地冲上了卤顶,猛地扑向了那群孩童。他并不比他们高大年长,但挥拳之间有股生死不顾的狠劲,一阵烟尘飞扬、泥淖滚溅后,顽童们便哭喊着哀求起来。
  他也挨了许多拳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揩去淌到眉心的血,余怒未消地低吼道:“我娘是尊贵的公主!我父亲——是天下最强大的诸侯!”
  他始终谨记着自己是个贵族。即便这种时候,他也没有想要动用自己的剑。他虽然年幼,却也知道那柄宝剑是尊贵的,因为隐麟匿彩、备而不用,更显出有别于匹夫之勇的尊贵来。
  但他不能不忿恨于自己的弱小,无端端让母亲遭受这样的折辱。在结束了一天的辛劳之后,他便暗自起来练剑——用那柄唯一能代表他尊贵出身的宝剑。
  他把这短短的七招反反复复练了十多遍。又扎四平马,拳从腰发。腿弯酸得发抖,掌上新愈合的水泡又破裂了,被汗水一蛰,像被铁钎扎着。他抬手拭去睫毛上的汗,只觉得非常快意。影子映在青石板上,月光将他的手足拉得分外地长,让孩童一瞬之间长大成人。
  ……终有一日,我会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他慢慢挺起胸膛,志得意满地憧憬着。
  我会有一柄属于自己的剑。我足以用它保护母亲。
  他沉浸在遐想中,忽然听到了房内传来了器皿碰撞的响声,紧接着一句低声的咒骂。
  他背脊一冷,那声音并不来自母亲。
  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屋子,走到母亲的房门前。正撞见一个男人只着一件犊鼻裈,赤裸的皮肉上油汗涌动,系着衣带,晃晃悠悠从屋里走出来。
  孩子如堕冰窖,僵立原地,全身寒毛却噼里啪啦爆裂出火星。
  陌生的男人挤起红肿溃烂的眼眶,冷不防看到伫立在阴影里、闪耀着一双碧眼的小孩。他吓了一跳,讪笑地走过去:“喂!你在这里干什么?”走近几步,才发现他手内握着一柄寒光四射的利剑。男人骇然,厉声喝道:“你想做什么!拿来给我!”
  孩子兀自呆站着。他听到了房内母亲洗濯的声音,犹自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切。只望见男人抢身朝他扑来,脚下却被箩筐一绊,轰然撞到他身上。
  潮热腥臭的肉体天崩似的倾轧下来,整个地掩埋了他。油腻酸臭的汗味窜进鼻腔,叫人发呕。他惊恐地挣扎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剑尖已然插进了男人的心口。
  滚烫的鲜血汩汩涌出,男人伏在他身上痉挛着,慢慢地僵冷了。
  孩子费尽全力,哆嗦着从男人身下爬出来,兜头满脸的汗和血,迎面正对上房内听到响动、含笑掣着一只油灯来望的母亲。
  她猝不及防的尖叫听起来十分遥远。美丽的蓝眼睛恐惧地望着自己提刀浴血、如鸱鸮般不祥的亲生儿子,惊惶地诘问他作了些什么。他隐隐约约听到她语无伦次地提到一些关于“谶言”“恶獍”之类费解的字眼。而他浑浑噩噩,茫然不知身处何地。脑中竟只能迟钝地想到,他心爱的宝剑终究是开锋了。
  在这个荒唐的夜里,用这般污浊卑贱的血。
  *獍:又名破镜。古书上说的一种像虎豹的兽,生下来就吃生它的母兽。


第36章 又见故人
  雒易扶着疼痛欲裂的头从榻上坐起身来,游目四顾自己身处之地。这是一间简陋的民居,散放着许多藤箧和医书。余晖映入窗牖,给粗制的器物镀上一层薄薄的金泽。
  他略一沉吟,跨步往屋外走去。庭院里晾晒着各色草药,篱笆往外是萧疏山林。这茅屋兀兀然静处其中,像个远避人烟的隐居之所,还像个花妖狐魅化出来勾留行人的幻境。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然而他自检伤体,虚弱得和个婴孩仿佛,恐怕走不出一里山路,就要葬身于狼吻之中。雒易进退逡巡,却听门环一响,有人施施然迈进庭院来——不是沈遇竹,甚至不是斗谷胥。来人一身素白的曲矩深衣,笼着件纤尘不染的鲁缟轻袍,姿态甚有流风回雪之轻逸。撞见雒易,微微一怔,失笑道:“竟是你!”
  听起来,他并非此地的主人,却显然认得自己。雒易不动声色,拂了拂石凳坐下,借以掩饰自己孱弱的伤体,一面以深沉从容的神态,凝视着眼前面貌娟好的不速之客。来者趋步上前,一双妙目亦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雒易,坦率得几近失礼,笑盈盈道:“怎么,暌违三年,贵人已忘了我了?”
  被那一双顾盼流连的眸子一睇,雒易霎时忆起了对方的身份,心内真如晴空一道霹雳,震惊无伦,兼有自己也难辨清的愤恨和惧意——但越是如此,越是要示以高深莫测的镇定。他似笑非笑,唤出对方的名字:
  “秦洧,你来这里做什么?”
  秦洧自顾自在石凳上坐下,笑道:“我是来访一位故人,却想不到,故人之处,另有故人。雒大人,您呢?”
  雒易微笑道:“我么?我在等着杀一个人,也想不到,杀人之前,须得再杀一人!”
  “嚓”的一声,手边的柴刀挟着杀意呼啸扫过秦洧面庞,堪堪钉在他鞋面之前。秦洧周身一颤,脸上血色褪尽,又忽然泛起一团绮丽红晕,足下发软,几乎伏倒在雒易膝前:“雒大人!”他的呼吸急促,脸庞贴偎着雒易的双膝,声调变得柔涩异常,道:“你生我的气吗?三年前,我可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想出了法子来治你的——”
  “你还敢和我提三年前?”雒易攥住秦洧白皙的脖颈,像提起一只乳鸽一样轻而易举地把他拽起身,眼睛里几乎要迸出怒火来:“你不遗余力地在我面前造谣,叫我误以为沈遇竹……”
  三年前,沈遇竹甫游历到绛都,雒易便从耳目那儿得到了消息。那时他正在灯下拆一封信,裁纸刀的刀锋极其锐利,稍不留神就在手指上划开一道血痕。他用与平常无异的声调吩咐耳目退下,独自对着手上的伤口出神。
  沈遇竹到了绛都!这些年来,派人在列国苦苦搜寻的失望终于消弭了,但雒易第一反应到的并不是欣喜,而是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恐惧。他很早便听过他的名字,他曾在拜访青岩府时和他有过匆匆一面,甚至更久远,远到他还未知道他的名字之前,他已然在心底反反复复地惦念和描摹着这个人——然而,沈遇竹对此一无所知——他的名字尖锐到可以割伤雒易的手指,而他竟然可以对此一无所知!如果“无知”可以判罪的话,沈遇竹定然会被千刀万剐的吧!
  雒易勉强压抑下内心隐秘的愤恨,预备了名贵的贽礼,字斟句酌地给他写一封求见的书信。第一封信如泥牛入海,他并不在意。所谓名士,多有一份不偶于世俗的狷介轻狂。但直到第十封信也杳无音讯,雒易终于开始烦躁了。他犹豫很久,榨取着自己为数不多的真挚,纡尊降贵地再次致函恳请沈遇竹拨冗与他相见。他甚至在信里透露了一部分无人可知的秘辛,他相信若是对方亲眼看到一定会有所触动。
  但是雒易终究没有等来沈遇竹的回函,却等来了一个自称是沈遇竹同门的秦洧。
  “想请动他?您实在是缘木求鱼,白费心思!”秦洧笑道,“遇竹是我见过最高傲的人。他幼时就立誓绝不出仕,更不屑于和公卿结交,曾说过:‘卿相宰辅,在我眼中和最卑贱的执鞭之士并无二致!’上次同年相聚,他甚至将这些时日来贵人们的来信当众传阅宣读,以作谈资笑柄呢!雒大人,您该不会——也给他写过信吧?”
  雒易扼住秦洧的脖子,冷冷道:“沈遇竹何德何能,值得你这样一门心思地构陷?”
  本已被难熬的期待折磨得犹如惊弓之鸟,彼时的雒易未经深思便听信了秦洧的挑拨,使计诱使沈遇竹主动现身,一步步阴差阳错走到如斯地步。他把绵羊误认为虎豹,催马摇枪地与之搏击,非但胜之不武,反倒把自己赔了个干净。假若这一切无法归咎于仍旧一无所知的沈遇竹,那么,只能归罪于始作俑者秦洧了。雒易手下发力,感受秦洧在手下像只垂死的幼鸟一般痉挛着,冷声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秦洧的喉头溢出辗转的呻吟,脂白的面庞涨成海棠艳色,断断续续地说:“我、我能有什么目的?我……哈……雒大人!他确实能克制您身上……您身上‘延虺’作乱,这、这总不是我胡说!”
  雒易心内微微松动,手下慢慢放开了钳制。秦洧跌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几乎算得上哀婉地埋怨道:“我全然是为了您着想!知道你心气既高,心肠又软,若非如此,无论如何也抹不下脸面和他——”
  雒易冷笑着打断:“如此说来,我实在该对你感激涕零啊!”
  秦洧莞尔一笑,坦然受之:“好说、好说,医者父母心嘛。”他侧头想了想,忍不住又发出轻柔揶揄的笑声:“否则,你又要怎么和他说?——‘沈先生!我得了不治之症,能否请你大发慈悲、*一*我?虽然我们之前从来也未见过面?’”秦洧抚着咽喉,右手探入袖中,一面尖锐而短促地大笑起来,续道:“沈遇竹会问:‘嗯,为何非我不可?’你又该怎么回答?‘哦,那是因为其实你是我的亲——’”
  雒易勃然站起身来!他的脸色铁青,眼前金星乱撞,亢烈的怒火骤然冲上卤顶,冲撞得虚弱的伤体几乎要焚化殆尽:“秦洧!你好大胆子——”
  要上集市采购议价,须得带了斗谷胥去。他是个讨价还价的高手,上至鸡皮鹤发的佝偻老妪,下至乳齿未褪的垂髫童子,他都能用一口软糯妩媚的越音,哄得商贾们喜笑颜开。但是采购绝不能只让斗谷胥去,只需闹市酒肆里飘来一缕醇酒香气,他就会像只脱缰的野狗循香狂奔而去,撒手工夫便不见了踪影。好在沈遇竹也已习以为常,自赶着两匹善负重的马骡,披着暮色,沿着山路赶回草庐。
  然而一到柴扉外,就听到了一声短促的惊叫!沈遇竹先想到了雒易,又惊诧雒易何曾发出过这种声音?推门一望,却见雒易满面肃杀,正挟着一柄柴刀,迫着怀内纤长柔弱的白衣人。沈遇竹惊鸿一顾之下,已然认出那是谁,顿时冷汗浃背,惊惶大喝道:“住手!”
  雒易从未听过沈遇竹如此惊惧,不由讶然回望,却正好被抢身上来的沈遇竹“砰”的一拳击中面颊。他骤然吃痛,往后踉跄数步,带倒了一排晒药的竹匾,极狼狈地跌坐在地。
  而沈遇竹看也不看他,双手紧紧钳握住秦洧的手腕,关切之情溢于容色:
  “洧洧,你无恙吧?”
  秦洧身躯发颤,咬了咬下唇,朝他笑道:“你……捏得我好疼!”
  “哎呀,真是!”他举起他的手,十指纤长,皓腕上果真被自己捏出了两圈红印,歉仄道:“我……关心则乱,实在冒失了。”
  秦洧握着自己的手腕轻轻揉着,眸光闪烁,道:“关心是真的,不知是对哪个?”
  沈遇竹一脸不明所以,犹自笑问道:“你说什么?”又很快问道:“你怎么忽然来了这里?”
  “我听说你摆脱了雒氏钳制,却始终未曾回转青岩,当然须得亲自来找你。”秦洧揽住他的手臂,仰起一双灼灼明眸,不容他敷衍过去:“何况,我也实在好奇。这山下俗世,有谁竟能绊住了你?”
  避无可避,索性以佻达的从容迎上去。沈遇竹浅笑着与他对视,道:“我是为了谁,洧洧,你当真不知?”
  秦洧斜睨着眼望过去:“我原本以为我知道,今日一见,倒有些糊涂了。”
  沈遇竹忍着笑,别过头去。秦洧似真似假地叹息道:“青梅竹马比不上奇兵天降,巧笑倩兮倒不如疾言怒色,这世上的事,怎么说得清呢?”
  沈遇竹终究搪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华轩对敝舆竟有妒羡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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