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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者-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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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万尼重新在床畔坐下,展开书卷,拿出书页中那朵早已干枯的鸢尾花。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将目光凝聚到那些拉丁文字句上,缓缓开口。他曾在许多富人的宅邸中为主人朗读,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紧张万分。烛光流淌在洛伦佐的面容上,他闭着眼,仿佛被诗句抚慰了,神情终于舒展了。然而当乔万尼稍一停顿,他便立即睁开眼睛。于是乔万尼继续念道:
“她唤着神名,把苹果弃在枝上,
这是因为你已远去,就连这松柏、
清泉和果树都在呼唤着你。
我又有什么办法?既不能免除奴役,
又无法找到能护佑我的任何神祇……”
他念完了这一篇。牧人之间的歌谣完全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力,他只顾倾听洛伦佐的呼吸,听着这轻柔的气声逐渐稳定,洛伦佐侧对着他,眼睫不再发颤,像是睡熟了。
乔万尼顿了顿。随后,他翻开下一页,放缓了声音:“即使野鹿在天上游牧,在空中飞翔;即使海水干枯,鱼群遗在岸上;即使东方的安息人和西方的日耳曼人,都到相反的河上饮水;我的心也……”
他看着那行字句,没有再念下去。
洛伦佐安静地沉睡着,并未对他的停止作出反应。于是乔万尼熄灭蜡烛,将被褥提上他的肩头。像是受了惊扰,黑暗中,洛伦佐开阖嘴唇,吐出一个极轻的、模糊的音节。乔万尼俯下身,猜测他是在呼唤朱利奥。
甜蜜、或是甜蜜的哀愁充盈了室内。乔万尼凝视着他,发现自己的渴望远远超过他曾以为的。当洛伦佐真切地躺在他身边,停滞多年的洪流开始涌动,他想象自己的手指将如何落在洛伦佐的额头,眉骨,脸颊,而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已经这么做了。
指尖接触到洛伦佐的瞬间,他难以克制地发出了一声喟叹。或许是因为满足,或许只是因为等待已太长太久。
“即使东方的安息人和西方的日耳曼人,都到相反的河上饮水……”
他无声地、轻缓地抚摸着洛伦佐的脸颊,听见胸腔中僵冷的心脏苏生的声音,如同抽枝的花树。长久以来的焦渴被终止了,愧疚和喜悦同时在心间弥漫,如同波浪。他回想着那首诗。我的心也……
怎么可能忘记,他心想,我从未忘记。
他的手停在洛伦佐脸侧。洛伦佐不安地动了动,脸颊偎入他的手心。轻轻地,他的嘴唇擦在乔万尼手腕边,他听见洛伦佐再次呼唤了那个名字,仍是那个含混的音节。
——这次他听清了。
“乔。”洛伦佐低喃着。
室内一时只余一人的呼吸。他看着洛伦佐,凝固般静止着。洛伦佐将脸缩回被单中,不再动了。他感到自己在难以抑制地轻轻发抖。床边的圣母仍神情慈蔼,橱柜中的圣物默默无言,上方,苦像悲怜地俯视他,如同目送羊羔滑入深渊。
但至少在这一刻,他再也无法感到信仰曾带来的桎梏。
他抬起手,虔诚地亲吻了自己的掌心,那是洛伦佐的嘴唇曾擦过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引文均出自维吉尔《牧歌》,翻译参考了杨宪益的译本。最后的那一句是“我的心也无法忘记那人的容颜”。
*朱利奥的英文是Giulio;而乔万尼是Giovanni。
第26章 五
洛伦佐在不久后再度发起高热。他蜷缩在被褥中,呼吸短而急,像濒死的动物那样微微抽搐。女仆与医师匆匆地赶进来,礼貌而强硬地请乔万尼离开。交握的双手被迫松开,直到房门在他面前关上,洛伦佐手上那三个水蛭留下的血印仍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朱漆般鲜明。他伫立在门前,过了很久,才意识到现在已是黄昏。朱利亚诺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请他与家族成员们共进晚餐。
“我们会一起为他祈祷。”年轻的美第奇说。
“他这样多久了?”
“您是指什么?异常的发热?”朱利亚诺说,“回来的十天中,从未停止。”
乔万尼默然不语。
“您的卧室也已经整理好了,还是原来那一间。”稍顿,朱利亚诺说,“我希望您能留下来——至少在这段时间内。”
乔万尼看向他:“这样是否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您知道,您一直是家族的朋友。”朱利亚诺说,“或者,就将这当作我的请求。我想……他会希望我这么做的。”
他们来到二楼。熟悉的房门前,朱利亚诺示意他张开手,一把铜钥匙落在他手心。它看起来就像定格在了五年前,靛蓝色的丝绒窗帘,摆放着石雕与木刻的架柜,家具、摆设,甚至是熟悉的松木气味都和从前毫无二致。他直觉不曾有任何人在他离去后使用过这间房间。
乔万尼看向朱利亚诺,那双与洛伦佐十分相似的蓝眼睛也正望着他,短暂地露出了笑意。
宴厅仍大致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惟有天花板新近被漆成了深蓝色,金色和银色的马赛克镶嵌在四角上,如同古代庙宇的穹顶。或许是因为洛伦佐的病情,在场廷臣们的脸上均蒙着一层阴影,几乎没有笑容。他们中的许多人并不认识乔万尼,另一些人则向他颔首致意。波利齐亚诺在长桌的一边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女仆为他们布上酒杯和餐刀,蜂蜜、干酪和炖鹿肉的香气在人群间弥漫。波利齐亚向他询问洛伦佐的情况,闭上眼摇了摇头,随即将话题转向学园的雕像,在听到“珀尔修斯与美杜莎”后笑了起来。他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看上去毫不意外,用餐刀在银盘的边缘轻轻敲了敲:“果然,只有你总能准确地命中他喜欢的故事——顺便一提,你是第一位以神话作为那座雕像主题的雕塑家。”
在他之前,许多人已曾为那个位置上的雕塑殚精竭虑。公共建筑中大型雕塑的制作在佛罗伦萨往往要经过匠人们的竞标,有意承担这桩订单的作坊会将制作好的蜡模送到评选者面前,让他们从中挑出最满意的一件。乔万尼并不意外,只是问:“他们怎么做?”
“那是整个学园最显眼的位置,不是吗?没有一位雕塑家不想将自己的作品摆上去。在竞标的那几个月里,许多模型被送进宫里,我见过一些,《博士来朝》是它们中最常见的主题。”波利齐亚诺说,一边切割着盘中的鹿肉,“而殿下只看了一眼,就将它们都打发走了。”
乔万尼摇了摇头——他想他知道洛伦佐拒绝的理由。对于惯于接受教会订单的艺术家来说,古代教父*和福音书里的故事就是他们有限的知识中与“学者”最为接近的主题了。其中的谄媚意味是显而易见的,《博士来朝》中,三位前往伯利恒的马厩朝拜耶稣的学者无疑隐喻着如今从各地来到佛罗伦萨的学者,而美第奇公爵则被暗示为救主。那个人当然不会接受这样的奉承。
“这些年越来越多了,我是说,这样的人。就在昨天,有一幅新画被送进宫中,猜猜它画了什么?”波利齐亚诺说,“一位青年跪在地上,捧着写着洛伦佐名字的纹章。一位小贵族委托桑德罗画的——他执意要当面送给殿下,‘表达忠诚’。这些人啊。”他叹了口气。
乔万尼在学士眼中看见了清晰的忧虑,但两年教廷生活已让他有了避免谈论敏感话题的谨慎。“竞标,”他问,“是什么是时候的事?”
“两年前,我想,”波利齐亚诺说,“学园刚建成时。”
两年。乔万尼回想着那个略显突兀的空荡平台,闭上了眼睛。什么人会让主厅最明显的展示台被空置两年?
——也许他保留着这个位置,已经保留了许多年。
几个小时前的他或许会立刻否认自己的荒诞。但此时,他只是摇了摇头,譬如赫尔墨斯应许的祷者,幻象前的旅人,不敢伸手触碰,恐怕惊散了突如其来的美梦。
最好的医师都来到了宫中:托斯卡纳人,法国人,希腊人,经过九年学院训练的医者、藏在坊巷中的巫医和炼金术士,他们着气味浓重的瓶瓶罐罐,在公爵的卧室里反复焚烧与熏蒸草叶,认为这能“使空气和灵魂一并洁净”——但洛伦佐始终没有醒来。关于病情的争论从未停止,洛伦佐没有出现水肿,也没有患疫者常见的红斑,陪同他前往佩鲁贾的侍卫坚称,公爵仅仅是骑马穿过了堆积着尸体的城门,没有与患上疫病的人们有任何接触。于是医师们初步断定这并非瘟疫,也与“宇宙要素”和“毒物要素”*无关。最后他们一致认为这是肺炎,积劳已久的公爵早已疲惫不堪,长途跋涉使他的身体不堪一击。没有人告诉小朱利奥这个消息,他却在第四次被拒绝进入洛伦佐的房间后哭了起来。
“父亲会死吗?”他泪汪汪地问,“是因为我不够听话吗?”
这疾病曾在数年前夺走他母亲的生命,如今它的阴影已再度降临在美第奇宫中。乔万尼看见朱利亚诺轻柔地拍了拍幼童的背,什么也没有说。没人能在此刻给他一个答案。
这一消息很快不胫而走。
美第奇公爵就像城门上的百合花旗,广场中央的大卫像,人们必须看见它,才能确定自己处于安定与和平之中。他是城中大小事务的轴心,最关键的齿轮,罹病不过一周,原本在他的安排与看管下周转有序的制度已隐隐开始崩解。作为一位大商人,他是银行家行会的领袖,同时控制着家族所有的数家羊毛工场,掌控利息的升降与出入关口的税收;作为政治家,他是佛罗伦萨执政团的掌旗官、“首席公民”,关于防务、外交与庆典的种种提案均需要他那至关重要的一票来完成决策。仅仅十余天,等待决策的文书已堆积如山,甚至有一份盟约的签订亦被迫推迟。日复一日,执政团中的人们聚集在美第奇宫的会客厅中,表达关怀、安慰与抱怨。弗朗索瓦帕齐在第六日姗姗来迟,拒绝了朱利亚诺希望他入内的请求,站在门口大声说:“我想我们有权知道公爵的近况——人人都想知道,我们是否有着手选举新一任掌旗官的需要,不是吗?”
宫门外密密麻麻地垒着不少人群,一些人是帕齐带来的护卫,另一些自称为家族的支持者,实际只是希望当面向洛伦佐请愿的平民。年轻的公爵一向以亲民著称,这在让他获得支持的同时带来了不少麻烦。当人们对八人法庭的判决不满,或是不愿服从执政团下达的命令,就会抱着侥幸叩响宫门,要求觐见美第奇殿下。他们已在宫门外的长凳上一动不动地坐了数日,被侍卫驱赶便抓着墙上的拴马环苦苦支撑,坚持等待公爵出现。帕齐面向他们,挥舞着双手:“你们还在等什么?他真的病得连我们的公民都顾不上了么?惟有天主知道,他是否不过是在装病——以此躲避他的义务!”
卫兵们试图阻拦,而他的声音已无法掩盖。人们如马蝇般一拥而上,他们围在宫殿四周,高呼洛伦佐的名字,喊出自己的诉求。有些人在人群中小声指责洛伦佐,称他为懒汉、懦夫、伪善者,“交出你的头衔!”一些人大声嚷嚷着,但他们并未获得多数人的注意。
乔万尼站在几位廷臣身后,阻止他们愤怒地上前与帕齐理论。宫前阶上,帕齐仍在呐喊,每句话都如同一个口号,不断有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朱利亚诺试图向民众喊话,他的声音如同海潮中的细浪,显得如此渺小:“请安静!公爵没有生命危险——”
“我们可是听说,他带回了瘟疫!”帕齐大声说。
人群喧沸。
“那不是瘟疫!”一抹恼色出现在朱利亚诺脸上,他并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安静!请听我说——”
没有人在意他说了些什么。下方的民众越聚越多,不断向前挤搡,不时传来人们被推倒时发出的痛呼。卫兵们拉着铁索组成宫前的人墙,但他们就像溃堤前的水坝,已经摇摇欲坠。人们呼喊着,拥挤着,像嗡嗡飞舞的蜂群,直到有人向上方指去,喊道:“看哪,殿下!”
朱利亚诺与帕齐一同霍然抬头,乔万尼则立刻向楼梯奔去。二楼的半圆形露台上,一道身影立在那里,他只是抬起左手,下方沸水般的人群便逐渐安静,如同牧人归来时的羊群。
“多谢,”乔万尼听见他的声音,低沉、平静而清晰,“佛罗伦萨的人民,请给我一段解释的时间。”
久病的公爵不知何时已站在这里,宽大的朱红色锦缎外袍遮住了他日渐消瘦的身体。夕阳之下,他以栏杆支撑身体,脊背仍然笔挺,手中拿着一沓这些天送来的文书。落日的炽光点亮了面容,暖光镀在他的衣领与袍边,他看上去就像罗马城内的那座雕塑,作为执政官时的恺撒。他向民众道歉,承认自己身体有恙,但许诺将在接下来几日内将积压的事务处理完毕。他显然已匆匆看过这些文书,一一列出了其中的重要事件,将它们分别指派给了几位执政团成员,其中包括帕齐,这让他无法再对此妄加辩驳。随后他将目光投向请愿者们——他甚至仍记得其中几位的名字,“美第奇宫的承诺永远有效,”他说,宣布朱利亚诺与波利齐亚诺将在未来几日代理他的部分职责,“我想,我的弟弟会很乐意在这段时间内为你们服务。”
最后,他向下方鞠了一躬。
“对于我带给你们的不便,”他说,“我很抱歉。”
起身后,他再次点了点头,吩咐侍从向人们分发面包与葡萄酒,名义是“感谢他们对家族的关心”。人们再度喊起了他的名字,这次是欢呼。“小红球万岁”的声浪回荡在街巷中,如同无形的旗帜。洛伦佐转身回到室内,脚下突然一踉跄,险些委顿在地。
赶在所有仆从之前,乔万尼扶住了他。他看见乔万尼的脸,似乎愣了愣。短暂的怔楞后,洛伦佐抬起手,抚平了青年紧紧皱起的眉间。
像一盏烧尽了的烛灯,他在乔万尼怀中阖上眼。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教父:此处指早期基督教中德高望众的大学者,如德尔图良、奥古斯丁等。
*这些要素指的是文艺复兴时期由巴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提出的“五要素”病理说:宇宙要素、体质要素、精神要素、感染要素与毒物要素。
第27章 五(2)
黑暗像幕布那样在他眼前抖落。洛伦佐感觉有人将他放回了床榻上,像将瓷器放回展架上那样小心翼翼。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一路奔进卧室,夹杂着焦急的呼喊和零碎的低语。他试着分辨,三人、四人或是更多,管家责备女仆让他离开,而她们的声音带着哭腔:“殿下执意要去……”他试图为她们开脱,但全身仿佛被碾压在巨石之下,他无法抬手,甚至无法睁开眼睛。朱利亚诺疲惫的声音传来:“人群已经散去了。”——这让他的心安稳地沉回原处。
接着朱利亚诺向乔万尼道谢,他没有听见乔万尼的答复,猜想他的年轻人也许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医师请人们离开卧室,烧灼药草的气味弥漫开来,有人掀开他的衣领,查看是否有红斑出现。正在这时,一直握着他的手松开了,乔万尼起身离去。洛伦佐皱起眉,想立刻扣住他、拦下他,但手指只是无力地动了动。乔万尼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异状,俯身拨开他汗湿的鬓发。他则终于蓄积了足够的力气,睁开眼睛。
“你要走了吗?”
乔万尼听见他低声问。
他很快意识到,洛伦佐所说的“走”并不是指离开这间屋子。
他重新坐回床边,再度握紧洛伦佐的手,将他的五指都收束在自己掌心。“不,“他哑声答道,“不走了。”
洛伦佐短暂地露出微笑。他靠在软枕上,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闭上眼。
乔万尼并未食言。在那些能脱离梦魇的时刻,洛伦佐感到他始终在自己左右。长久的黑暗里,药石浓烈的苦腥味中,他辨别出独属于乔万尼的气味,像雨后的橡树,新鲜、蓬勃,又沉稳得足以令人依靠。某一日,他仍陷在昏沉之中,忽然听见女仆小声同乔万尼打趣:“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您在时,殿下似乎会安定一些。”乔万尼没有说话,但洛伦佐能想象他此时的神情,是否已红了耳根,像他少年时那样?在这样的时刻,他的心轻盈起来,仿佛已摆脱了正在受难的躯壳。
更多时候,只是无止境的燥热与疼痛。呼吸变得十分费力,每一次都会带来刺痛。他仿佛站在一座火山口边,热烫的汗滴像滚油那样顺着他的额头和脊背淌下。偶尔,他会再度听见窗外响起人们潮水般的呼声,想要挣扎着离开床榻,却发现那只是幻觉;随之而来的是过往的憧憧残影,像鬼魂那样猝然浮现又消失。他看见幼年的他站在书房——那时还是祖父的书房中,口中含着一枚石子,大声背诵着古人们的演说词,于是时隔十余年后,唇舌被磨破的疼痛感再度回到他的口腔中。他想起他曾一共有过三位雄辩术教师,由祖父重金聘请,均坚信他将不日成为佛罗伦萨的伯利克里。当他停顿喘息时,他们会用浸过盐水的藤条打他的手心,仿佛这样能将名为懒惰的魔鬼从他的身体中驱逐出去。朗诵结束之后,接下来是对着镜子练习微笑,“你得让所有人都喜欢你,至少能不费力地假装喜欢你。”这是套很有成效的训练,此后,大多数人都说他足够讨人喜欢,是“天生的领袖”。
他还看见少年时的自己站在市政广场的高台上。那是他第一次演讲,十三岁,祖父在当天清晨给他倒了一杯酒,说“它能带给你勇气”,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他确实借它寄存了许多懦弱。那是一次完美的演说,经过精心编织的言辞与有力的手势相配合,得到下方人们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他却感觉自己像个演员,和那些在庆典上扮成精灵演出的女孩没有什么两样。
“我是洛伦佐·德·美第奇”——这是他在台上说的第一句话。
“你是洛伦佐·德·美第奇。”
最后,祖父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只有祖父总是叫他的全名,仿佛是为了无时无刻让他记住自己的姓氏。老人的脸像岩壁般沟壑丛生,锐利的蓝眼睛使人联想到鹰隼,在这双眼睛面前,他总是会变回那个柔弱无力的孩童。
“你在偷什么懒?”这张严厉的脸向他喝道,“起来!”
——他霍然惊醒。
片刻后,他伸手抚摸左手佩戴的那只红宝石戒指——他从不脱下它,即使在入睡时。他的指腹缓缓滑过刻着家族纹章的戒面,将它脱下来攥在手心。如同落水者抓住浮木,干渴者捧起泉水,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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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中混进了帕齐的人,毫无疑问。”朱利亚诺说。
“否则民众不会这么容易失去理智。”另一人接口道,“他是有备而来,当然。问题是——他想做什么?”
一阵可怕的沉默——在场的每个人都认为他们知道他想做什么。
“感谢主让洛伦佐及时醒来,”波利齐亚诺喃喃着说, “否则我们的卫兵很难避免冲突。他做得很好。但我依然很担心……”
他顿了顿,说出自己的忧虑:“从前我们总是赞扬他的谦卑,但他太谦卑了。”
“我提醒过他,”米兰多拉在地毯上来回踱步,“他不是人民的仆人,也不该是。更何况——看看我们所处的世界吧!战乱、瘟疫、谋杀、党争……我有时甚至会想,现在的人民还需要一位公仆么……?”
在洛伦佐昏睡时,乔万尼每次路过书房都能听见谋士们压抑的辩论声,这些争执往往能持续整整一天。当公爵醒来后,争吵的阵地便移至他的床边,乔万尼会在这时主动离开,将空间留给他们。太阳进入白羊宫后,天气逐渐温暖起来,有几日甚至称得上燠热。迎春花攀上窗缘,送来微弱的香气和绿意。或许是主听见了人们日复一日的祈祷——乔万尼曾数次看见朱利亚诺跪在祈祷室中一圈又一圈地拨动玫瑰念珠——洛伦佐慢慢地恢复起来,和万物一同在春天复苏。
每日大约有一半的时间,他能强撑着维持清醒,开始不顾众人反对批阅积压的文书。最开始时,乔万尼会在一旁为他注墨,为他寻找需要的律令条文。接手这样的事情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他们配合得如此自然,洛伦佐没说什么,反倒令一旁的书记官手足无措。一连过了数日,洛伦佐才对此表态。“把利比的差事还给他吧,”他说,向一旁侍立的书记官看去,眼中带笑,“我们的雕像更需要你。”
“也别再教皮蒂文法了,”乔万尼离开房间前,洛伦佐补充道,“会有合适的人教他的。你应当有更有价值的事去做。”
乔万尼一怔,随即笑了。
于是他回到那间落满灰的阁楼,召回闲散多日的学徒。家族早已为他备好一块大理石,罗马时期开采,硬度与光泽都足够优良,使他们不必再次前往采石场。他们很快将它切割好,并确定了正式的图样。从清晨到黄昏,两人一刻不停地埋首工作着。直至傍晚时,他会返回美第奇宫,如果洛伦佐忙碌,他会留在楼下,帮助上门的客人鉴定他们收藏的古代宝石和绘画——他来到佛罗伦萨的消息早已在城中传来,人人都想见见这位据说颇受教皇和公爵们宠爱的年轻雕塑家;其余时候,他坐在洛伦佐身边,两人偶尔会下一局棋,他和洛伦佐一样是位优秀的棋手。没人对现状有任何不满——也许他只是只字不提,但是——他已经十分知足。
入夜后,他有时会和波利齐亚诺一起散步,欣赏花园中陈列的古代雕塑。有许多新藏品是他过去未曾见过的:用红石刻成的玛尔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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