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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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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朝之后,他屏退车马,一个人慢慢踱回清思殿。六月天气晴柔,只是丧期未过,四方都是压抑的黑白之色。大明宫规制平整,宫墙错落,行走于这横平竖直之间,难免感到压迫。段臻不由得又想起那布局散漫的兴庆宫来,少不更事的自己,亦步亦趋地跟随在皇祖母的身后,陪着她看那园中姹紫嫣红花枝烂漫……
  而光阴荏苒,如今自己竟也已到了皇祖母当年的年纪。
  他自出生起就未见过自己的母亲,生父敬宗皇帝又对他不闻不问,兴庆宫的老太后于他而言就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了。这个老人很和善,对下人偷懒耍赖都可以一笑而过,但她心里亮堂得就跟明镜一般。
  段臻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问过她:“我朝为何用阉人领禁军?”
  老太后呵呵笑道:“若不用阉人,臻儿想用谁?”
  “随便什么人……都比阉人好吧。”年幼的段臻撅起了嘴。
  “这可不对。”老太后却摇了摇头,“随便什么人,都不如阉人好啊……”
  段臻当时很不高兴,径自道:“若是我,就用宗室子弟领禁军,看那些阉人还有没有地儿待着!”
  今日的段臻却只有苦笑。
  他的确用了宗室子弟,甚至,他用的是自己的儿子。可是他如今才明白,用自己的儿子,都并不见得比阉人来得可靠。
  他宁愿被高仲甫之流鄙夷陷害……也不愿被自己的亲生儿子猜疑怨恨、甚至从背后捅上一刀子啊。
  “——陛下!”
  一个陌生的年轻的女声突然自后方唤住了他。他脚步一顿,后边周镜已响起威严的呼喝声:“哪里来的妇人,怎不事先通报?大内之中岂能如此放肆!”
  “陛下!”那少女却不管不顾地哭叫起来,“我是鹊儿,是太皇太后身边的鹊儿啊!陛下,老太后有话要同您说啊!”
  段臻转过身,太阳光明晃晃如刀刃劈下,那少女满腮都是清亮的泪水,哭得浑身颤抖着瘫跪在地。周镜为难地看着他,他摆了摆手。
  周镜将左右屏退,自己也沉吟着退下了。
  段臻看了那少女一眼,便往北边的树林里走去。鹊儿连忙踉踉跄跄地跟上,他不说话,她也不敢开口。就这样走了一晌,面前还是草木葳蕤,空气中已渗着太液池上的丰沛水汽,段臻闭目深吸一口气,道:“此处无人,但说不妨。”
  鹊儿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戳进掌心的肉里,那剧痛终于逼着她清醒了几分。她抬起头,道:“陛下,太皇太后去得没有一点征兆……您心中就不怀疑?”
  “你在问朕?”段臻淡淡道。
  鹊儿的目光静了静,“是婢子失礼。那一日天气晴好,太皇太后高兴,让教坊司拨几个人过来给她唱曲儿听。太皇太后听曲儿的时候精神气很足,还让婢子给她冰一碗羊乳羹来喝。婢子给她端上那羊乳羹,又去膳房里问了问上菜的时辰,回来的时候教坊司的人刚走,太皇太后让婢子扶她去休息一会儿……谁知这一休息,就……”
  她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又欲堕泪,只拿帕子掩了面。段臻沉默半晌,道:“那羊乳羹她吃完了?”
  鹊儿点点头,“五殿下私下里都查过了,那羊乳羹、那日太皇太后一应用具、并那几个教坊司的人,都查不出破绽。”
  听见自己的五儿子又“私下里”查案,段臻眼中掠过了一丝暗沉的光——段云琅同自己说时,分明是“连太医都不肯说真话”呢。
  段臻于是面无表情道:“你方才道太皇太后有话要同朕说?”
  鹊儿语意晦暗,“是……”
  真要说起来,年八十五的太皇太后走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很大的痛苦。
  日头不那么烈,风也和煦安然,绚烂的花朵将嫣红颜色映透薄薄窗纱,给那迅速苍白下去又泛出死青色的老人的脸蒙上幽雅的柔光。她睁大了一双混沌的眼睛,不知在看什么——她从二十五岁开始守寡,从皇太后到太皇太后不曾搬动地方,是以兴庆宫积庆殿这一间宽敞得好似无边无际的寝阁,她已经住了六十年了。
  在任何一个地方住上六十年,都不会再有任何的好奇心的。
  可是她这一刻的目光,却很好奇,她口唇微微翕动,鹊儿不得不侧耳过去才听见她说的话:“慕知,你来啦?”
  过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一般,她又低声说:“你便原谅他吧……他是被人害的,你知不知道?一个许国公尚不足忌惮,可还有一个高仲甫……慕知,他只有你了。你若不肯原谅他……他便真是孤家寡人了……”
  ***
  阳光落进大明宫里,立刻就要迷路。
  密密匝匝的树林之中,盘绕出重重叠叠的网,段臻就站在这巨大的网的中心,他什么也不能想,他怕自己会在这窒息的潮热中崩裂。
  慕知没有原谅他。
  直到最后一刻,她都不许他见到自己的脸。
  她是铁了心的……铁了心的要让他记她一辈子,悔恨一辈子。
  皇祖母说得对……没有了慕知的自己,十多年来,孤家寡人,一身寂寞。站在最高的地方,却一无奥援,看起来光芒万丈,身后却是无底深渊。
  许国公……高仲甫……
  段臻往前走了几步,便看见了太液池那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他目光一错也不错地望着彼端,声音压得低哑:“多谢你,鹊儿。”
  鹊儿有些愕然,旋而是悲哀。她低泣着道:“婢子想了很多天了,太皇太后这些话听起来是向颜德妃说的,可话里话外都是在关心陛下,婢子不能忍心……”
  段臻慢慢点了下头,“这几日,你也多加小心。高仲甫那边……”他避开了鹊儿那灼热带泪的目光,“朕会想法子的。”
  听到这样一句几近敷衍的话,鹊儿的心便灰了一截。她今日拼了万死来将太皇太后的遗言告与圣人,哪晓得圣人还能……还能这么泰然自若?
  她不能理解,她就如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一样不能理解,面前的这是九五至尊,是万民仰奉的天子啊!他若真的下决心要除掉什么人,难道还会做不到么?
  那个人杀了他最爱的女人,废了他和她的孩子,如今还害死了一手养育他长大的老祖母……这口气,这样一口根本不可能忍得下的气,圣人却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
  她站在段臻的身后,依礼不得抬头。她不知道,段臻的身躯又在发抖,而他的心,已在一片灰烬废墟之中,定下了一个不容他回头的计划。

  ☆、第110章

  第110章——缄默杀人(一)
  “这边。乐文|”周镜的声音平平淡淡,给鹊儿指了一条出大明宫的路。
  鹊儿道过了谢,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从大明宫回兴庆宫,当往东南走。高高宫墙下阴风低徊,日光渐渐被阴霾所蚕食,一点儿也不像六月的天。鹊儿走出建福门,身后的脚步声仍未停歇。
  她走得慢些,那脚步声也就慢下来;她走得快些,那脚步声也就快起来。她心中一顿,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却是往西边疾步走去。
  兴庆宫和大明宫相隔两坊,而去太极宫西侧的掖庭宫的道路却是笔直的,且是沿着宫城而行,一路皆见执戟侍卫端肃而立,谅那跟踪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至徳门、玄武门、芳林门……路上也无人对他们二人呵斥盘问,鹊儿估摸着身后的人应该也不打眼,说不定就是从大明宫里跟出来的公公。
  可是……可是公公才是最可怕的。
  鹊儿袖子底下的手掌已经被冷汗浸湿。到得芳林门前,一侧身便转了进去,同守门内官验名籍的时候,稍稍往那宫门边掠去一眼——没有人。
  她心底终于松了口气,却仍有些忐忑,拿过了内官交还的名籍便径自往掖庭里疾走——
  “咚”地一声,一股大力袭来,将她整个人推到了惨白的墙壁上!
  她睁大了眼睛,只看见高方进一张冷漠的脸,那一双细小如豆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的声音尖细得就像这小道里穿梭的阴风:“你同圣人说了些什么?”
  严鹊儿的脸色刹那变得同她身后的墙一般雪白。她咬紧了唇,眼神下掠,却不回答。
  高方进面无表情地拖着她的衣领往墙里边走,一直拖她到了一处夹墙之中,反扣住她的双手,将她的脑袋重重按在墙上,冷声再问:“你同圣人说了些什么?”
  额头上有什么黏腻的东西流了下来,将她的视野污蔽成一片蒙昧的血红。她索性闭了眼,任由发起狠来的高方进一手抓着她的头发一手扇她的耳光,干脆利落十多下之后,她双颊已高高肿起,混着血污和淤青的脸庞已辨不出原本的清秀样貌。
  一声“叮”地轻响,然后,冰冷的锋刃抵上了她的咽喉。
  高方进很耐心地问了她第三遍:“你同圣人说了些什么?”
  鹊儿突然用力地挣扎起来!
  高方进猝不及防,匕首还未收回,已被她往脖颈上擦出一道尖锐的口子来!
  血沫从少女的咽喉里汩汩涌出,她此刻倒是张开了口,却真的不可能再发出声音了,眼神空洞,口唇微张,那神情好似一种无声的嘲笑……
  手辣心黑的高方进竟被她这副神气吓得后退了半步,匕首也放下来,只用一只手臂仍将她禁锢在墙边。他却不知道,自己虽然自诩阅历多矣,在这宫里呆的年数,竟还真是比不过眼前这个二十左右的少女的。
  鹊儿将一双沉默的眼睛盯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喉咙里的血便止不住地外流,渗入单薄的衣裳里,顿时将那素白的丧衣浸出大片大片的血花来。这笑里伴了声音,嘶哑的“嘎嘎”声,极难听,似夜枭在号,直要让高方进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她在说话。
  高方进忍不住凑近去听,只听见一阵飘忽而过的气流——
  “多、行、不、义、必、自、毙。”
  鹊儿咬着舌头将这七个字,一个一个地说完了。
  高方进慢慢地抬起了眼,盯住了她。
  “里面有人吗?”
  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夹墙之外响起。
  高方进背对着外面的侍卫,将那染血的匕首在奄奄一息的鹊儿身上一下、又一下地擦干净了,收入囊中,才转过身,背着手走出了这道夹墙。
  那侍卫见是高仲甫的干儿子,一时也愣住,旋即行礼道:“高小公公!”
  高方进倨傲地点了点头,“你要查什么?”
  “高小公公说哪里话呢?”那侍卫忙堆笑道,“末将只是经过,经过……”说完,他便连连作揖地离去了。
  高方进又回过头去,望了那夹墙一眼。
  天色愈发阴了,灰云低垂,摇摇欲坠地挂在墙头,将墙下的少女覆盖在一片仿佛是永远不能走出的阴影之中。
  血流了满地,她看起来就像一块被鲜血浸透的破布。
  这样多的血,拖走尸体是不太可能了。高方进想了想,索性装作不知道,反正他义父在宫里只手遮天,杀了个把小宫女又算什么呢?
  只是他终究没能从她口中盘问出什么来,这倒还确实不好向义父交代……
  他在掖庭宫里又晃荡了一圈,才终于慢悠悠地离开了。
  ***
  日光一点点地隐没在墙的那一头。
  这是两面宫墙之间的夹道,平素绝无人过。随着夜幕降临,地面上那一摊血水之中的尸体,竟尔动了一下。
  鹊儿的眼皮都被鲜血糊住,再也睁不开了。她吃力地抬起手,捂住自己血迹凝固的咽喉,另一手扶着墙,慢慢地、慢慢地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那雪白的墙壁上,立刻印下了血红的五指印。
  她往外踉跄地奔行,她自己都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像是整个生命里的最后的一点力气,全都被她用来走这段路了。今夜没有月亮,云雾遮蔽了夜空,雪白血红的衣影在深宫里飘没,就如一个恍恍惚惚的鬼魅……
  她到底还在执念着什么呢?
  明明在高方进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撑不下去了的。
  却仍然用最后的理智,计算着他何时离开掖庭宫,然后撑持着自己在这宫里奔走……
  她到底想要去哪里呢?
  “……鹊儿?”
  男子的犹疑的声音,在这伸手不见五日的深宫的黑夜里,听来犹如天籁。
  鹊儿转过身,已经睁不开的眼里,只落下一个魁梧的身躯,沉稳如山岳,仿佛一切事情,一切事情只要交给他,就再也不需要担心了。
  遍身血污的少女慢慢地笑了,然后身子晃了一晃,就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祝所有考试的朋友都一路过过过!开开心心到放假!

  ☆、第111章

  第111章——缄默杀人(二)
  殷染坐在灯前读经。=
  她幼年泡在秘书省,各部书都会翻上一翻,可到了宫里,就没那么多书可看,渐渐竟喜欢上读佛经。她过去也不是个多有自制力的人,可读佛以来,她竟然已渐渐忍耐下了这么多事情。
  那鹦鹉从鸟架上扑腾下来,脚爪踩在了桌子上,伸脑袋用尖尖的喙去碰那贝叶经。殷染吃了一惊,连忙把经书拿开,鹦鹉抬起头来,叫了一声:“美人!”
  殷染笑了,伸手摸摸它的小脑袋,“无聊了是不是?无聊也没法子,如今是太皇太后的丧期,而况我上回惹恼了他,他一时不会再来了。”
  鹦鹉竟尔偏过了头,好像立意不让她碰似的,又叫一声:“非相!”
  殷染一怔,想了半天才想出来,它说的大概是“三十二相皆是非相”里头的“非相”。颇感玩味地瞅着它,道:“你怎么晓得我着相了?”
  鹦鹉却又不说话了,半晌,拍拍翅膀,在桌子上跳了两下,“嘎嘎”叫了一声,又飞回去了。
  殷染再没了读经的兴致,将书搁下,懒懒往床上去。
  她说的是真话,她知道自己已将段五惹恼了,而像段五那样的小孩子,他是会记仇的。
  ——“嘭”!
  她的房门突然被人撞开!
  殷染呆呆转过头,便见钟北里抱着一个浑身是血、不知是睡是死的女人冲了进来。她连忙冲上前去,关了门回头看,顿时骇得脸色大变——
  那竟是鹊儿……
  钟北里小心翼翼将鹊儿放在堂屋的席子上,正要放手时,却被鹊儿一把拽住了衣角。
  他低下头,少女鲜血模糊的五指骨节凸出,将他的衣角抓得皱起,不放手,那一双鲜血之下的眼睛也是沉的,盯着他的时候,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全都……全都被死亡阻在了途中。
  他大约明白,她已经撑不过今晚了。
  可他心底却不能接受这件事实,他忍不住道:“你先放开我,我去给你找药。”
  包好的白净纱布忽尔递到了他的面前,并一瓶金疮药。钟北里抬起眼,看见殷染沉静如水的表情。
  他突然闯进她的房间,带着一个已快要死掉的女人。而她竟没有多问一句话。
  鹊儿的目光自钟北里的脸,渐渐移到了殷染的脸上,而后渐渐下沉,一直沉至绝望。
  钟北里沉默地拿过纱布和金疮药来,就着殷染打来的热水,先给鹊儿擦拭喉咙。血块一点点剥落,露出原本纤嫩雪白的肌肤,和那一道……那一道几乎断喉的伤痕。
  少女的喉头动了动,却又逼出了一团血沫。
  “别说话。”钟北里立刻道,拿热毛巾按住了她的咽喉。
  鹊儿便不再动了,安顺地伏贴在他的怀里。钟北里又仔细擦拭她的脸,温热的巾帕按在她的眼睑……他没有发现自己的手在轻微地颤抖。
  他移开了手,便对上了她的眼神。
  她那么聪明,可是在这最后一刻,她什么也没有做。
  只是那渐渐清明起来的眼神,从鲜血里、从死亡里,从十余年的黑暗宫闱里,安静地望了过来。
  她那么聪明,她在这人吃人的地方周旋了这么多年,可是在这最后一刻,她手中握着最大的筹码,她却没有用来要挟他。
  她没有怨怪他:你答应了带我出宫,可你没有做到。
  她没有责备他:我欢喜你,我帮你做了许多事,可你却不给我回应。
  她只是看着他,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再不似一个在宫里沾了遍身腌臜的下人,反而像是春日里柳树下,温柔望着自己情人的少女。
  钟北里连手足都不知如何安措,在这一刻,他只觉抱着她的自己很卑劣,无能为力地卑劣。
  他想说话,却屡次开不了口。
  我……我从未曾欢喜过你,我从未曾像你待我一样地待你。
  你……你当真不恨我?
  其实并没有很久,但钟北里却觉得全身都已在寒冷中麻木了。
  终于,殷染低低道了一声:“放下她吧,我来。”
  仿佛被人从睡梦中唤醒,钟北里初时还没有反应,然后,却在一瞬之间,发觉怀中的躯体已经失却了温度。
  少女的呼吸已停了。
  ***
  殷染给严鹊儿擦净了身子、换了一身素洁衣裳,又特意将她咽喉上的伤口掩住了。忙完这些,她才走到屋门前去,钟北里正坐在门槛上,手中提着一坛不知从何处翻出来的老黄酒。
  她在他身边坐下,抬起头。
  今晚没有月亮,天边是惨淡堆积的层云,云下是黑黢黢的宫殿,巍峨迤逦到无穷远的地方。院中的夹竹桃已将落了,树下散着过早凋零的花瓣,夜色里看不出乱红,只听见风将落花坠叶簌簌吹动的声音。
  “是谁干的?”
  过了很久,殷染才发问。
  钟北里摇了摇头,举起酒坛子对着嘴喝下一大口,才哐啷放下,道:“她这几日都有些古怪,太皇太后没了,她有些心事,不肯同我说。”
  殷染顿了顿,“她今日去了哪里,这是可以查出来的。太皇太后的死,五——五殿下也在查,总归有些蹊跷。天理昭昭,该是谁的罪就是谁的罪,谁都逃不过。”
  钟北里一手撑着头,转头看向她。兴许是死亡的冲击太过猛烈,过去面对着这个女人时心中总会腾涌的欲念与痛苦,此刻全都淡了,而化作一片朦胧的血色。
  他知道这就是严鹊儿最聪明的地方了。
  她一句话也不必说,就已让他永远记住了她,永远记住了自己还欠她一个承诺,一个再也不可能履行的承诺。
  昏沉的夜色下,殷染的一双眸子幽沉似海,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也低了下去:“我过去还怀疑过鹊儿……她六岁入宫先去了少阳院,却与我说她一早就伺候着太皇太后……现在我才明白,她是太谨慎了。”
  太谨慎的人,往往连朋友都难找,更何况爱人呢?
  在宫里呆了十多年的严鹊儿,晦暗地活着,又晦暗地死了。谁会在乎她眼中曾经有过怎样的光亮,她心中曾经有过哪一个人?
  钟北里将一整坛酒都喝完了,才站起来,径自回屋里将鹊儿的尸体抱起来。殷染站在门边看着他动作,问:“你要带她去哪里?”
  “带她回家。”他道,“我答允了她的。再不走,天就要亮了。”

  ☆、第112章

  第112章——缘法(一)
  钟北里那一夜抱着鹊儿尸体离开之后,便没有再回来过。《 殷染去兴庆宫打听了一下,郭炽说钟北里已挂职离宫了。
  不知他是不是把鹊儿带回了家?可殷染自己却也不知道鹊儿的家究竟在哪里。
  殷染每每念及鹊儿咽喉上那一道血口子,总是心中发痛,想去查,却无从下手。只是在大明宫建福门的名籍上偷看到了鹊儿的名字,猜想鹊儿那一日是去了大明宫,再来到掖庭宫的,可她为什么要去大明宫?她又是在何处遇害?
  一团乱麻之中,殷染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段五郎。
  如果有他在,一切会不会好很多?
  颠来倒去地,她又开始做噩梦了。
  压抑的宫墙内,深夜里总能闻见女子幽幽的哭声。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喉咙,那哭声断断续续,令人窒闷。她忍不住想逃离,身周却蔓生出一片浓雾,她拨不开,只能拔足在浓雾中狂奔……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悲哀到极处的哭声始终萦绕在她耳畔……
  “你今日读了什么书?”
  一个脆生生的孩童声音响起,似极陌生、又似极熟悉。她不禁怔住,抬眼望去,却在那缭乱人眼的浓雾之中,看见了一扇小窗。
  仿佛是悬浮在时空之中的一扇小窗,窗边还垂下柔软的柳条,在此之外,仍是浓雾。
  窗内的红影似有若无,隔着柳绵的,是一个身量还不到窗台高的小孩。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窗内的人已答话:“《春秋》,你读过么?”
  小孩似乎被难住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没读过,你给我讲讲吧。”
  窗内的女孩自己也不过十六岁,想了半天,才道:“我今日读到襄公二十九年,‘阍弑吴子余祭’。《公羊传》上说:‘阍者何?门人也,刑人也。刑人则曷为谓之阍?刑人非其人也。君子不近刑人,近刑人则轻死之道也。’”1
  小孩听了,却沉默下去,半晌才道:“这是在说宦官么?”
  不知为何,殷染觉得这小孩的声音有些发颤。
  女孩点了点头,“宦官都是刑余之人,君子不该亲近他们。”
  “可刘嗣贞就很好。”小孩顿了顿,又道,“刘垂文也很好。”
  女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纠结:“那大约,宦官也有好人,有坏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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