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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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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信君哪里碰到过这样的待遇,一时又是气恼又是尴尬,浑身都在发抖。殷止敬朝她看了过来,目中满是轻蔑之意,倒让她强撑着把这口气咽下了,转身跟随刘垂文指的人去更衣。
  “父亲少坐。”殷染让刘垂文屏退了左右,将殷止敬请入堂屋,自己去了内室。堂上膏烛燃起,鹦鹉扑腾跳跃的影子被映照在墙上,殷止敬便被吸引了去,怔怔地看了很久。直到他的女儿披了一袭清爽的袍帔出来,他方回过了神。
  “初时我还不信,”他喃喃,“原来你与五殿下,你们当真……”
  殷染将一盅热茶送入父亲手中,淡淡道:“父亲也是为阿姊来求助的么?”
  殷止敬坐在客位上,捧着茶、缩着肩,姿势像个认命的老人,“你阿姊,她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宫里头的事情,哪里还讲什么天、什么理?”殷染寡淡地笑了笑,轻轻吹着自己茶碗中的浮沫,“阿姊想做皇后,可淮阳王却做不成皇帝,阿姊便将他杀了,也是情理中事。”
  “——不,这不合情理!”昭信君一脚正迈进了门槛,抬着头急切地道,“阿染你想想,淮阳王是画儿的一切了,画儿杀了他,自己还能有什么前途?阿染,现在连高公公都找不见了——”
  “哐”地一声,不轻不重,是殷止敬面无表情地将茶盅放回了案几上。昭信君却显见得从来不把自己丈夫放在眼里,就算在“外人”面前,也还是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阿染,这天下已是陈留王的天下了,你去同他说上一说,他肯定听你的——当初你被关在少阳院,画儿告诉我,陈留王是领着整个羽林军去救你啊——”
  “够了!”殷止敬的呵斥声不高,但沉稳有力。殷染身子往后靠在了椅背上,有些疲倦似地一手托着腮,眼神沉默地望着站在堂中的昭信君。
  昭信君终于停了口,而后,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是何其口不择言,面上阵青阵白,双手不停地绞着衣带。
  她的鬓边别了一朵白花,披着的干燥衣裳里头滚着白边——她在戴丧,她的父亲许国公,前几天里病殁了。
  就像这天要由夏入秋,朝廷上的人,也该换了。
  “阿染。”她艰难地、小心地道,“你想听道理,是不是?我知道你,你从小就是个讲道理的人。阿染,嫡母问你一句,陈留王御极之后,会如何待我们家,会如何待你?”
  殷染没有回答。
  “你若能做上皇后,也就罢了;至少你能保住你父亲。”昭信君低声道,“画儿是淮阳王的人,淮阳王一党是必死无疑了;高仲甫逃了,神策军、内侍省又要血洗一过;国公仙去了,贤妃娘子被困在承香殿,许家的大树也要倒了;——你觉得陈留王宠你,宠到即使杀了你的全家也一定会保全你,是不是?”
  一声惊雷伴着闪电劈下,大堂上的烛火猛地一荡,锦布的帘帷窸窣擦过地面和空气的声音与雨水砸落的声音一同敲击着人的头皮,像有无数虫蛇在青砖地上翻滚啮咬着彼此。
  “母亲。”殷染终于说话了,这称呼一出,堂上的人脸色都变了三变,“我问你一句话,你答我,我便去救阿姊。”
  昭信君抬起头,道:“你问。”
  殷染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沙哑,伴着外头的雷雨,重重地砸下:“我的生身母亲,是为何而死的?”

  ☆、第171章

  第171章——急雨(二)
  雷电交加,天地昏暗。 =
  昭信君整个人跌坐在地,面色如土,许久,才压抑着声音缓缓道:“是……是因你与小太子……陈留王……在秘书省私会……”
  殷染冷笑着打断她的话,“当时便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见的人是五殿下。我在秘书省亦是足不出书阁,知晓我同五殿下相见的人只有那么几个,而能将这消息传去高仲甫跟前的就更少了。——那么,是谁让高仲甫来抓人的呢,母亲?”
  昭信君勉强地苦笑一下,“我那会儿也不知道啊,阿染……你想想,那时候你身边最近的也就是红烟了吧?你想想,红烟跟着你进宫以后,怎么就忽然自己飞黄腾达了呢?她和高小公公,可是亲近得很,我还听闻,你阿家——花楹娘子就是被高方进乱棍打死的——”
  殷染腾地站了起来。昭信君竟有些害怕她此刻的气势,身子往后缩了一缩。殷染却转头看向殷止敬,后者表情纹丝不动,只是嘴唇刹地白了。
  乱棍打死。
  他们都不曾知道,穆花楹死的是如此痛苦。
  在这一刻,她和父亲,竟似是心意相通的。
  “只是红烟吗?”她嘶声道,“若没有你的指使,她如何能串联上高方进?”
  昭信君瑟缩着偷偷瞥了一眼殷止敬,却见到后者无动于衷的模样。她的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怨毒的恶气,半直起身来伸手就去推他:“你说话啊!阿衡已经没了,画儿在大理寺受着苦,你——你说话啊!”说着说着她又抹起泪来,“阿衡再寻不见人影了,你心里究竟有没有着急过?难道这世上就只有阿染是你的孩子,阿衡和画儿,就不是你的孩子了?!殷止敬,你好狠的心啊!”她嘶喊着,殷止敬却一任她的手掌拳头落在自己身上,不言不动。
  “如果没有我们许家,你殷状元如今在哪里?”许氏哭喊道,“但凭你登科狎妓一条,就够你一辈子翻不起身了!”
  “我已经一辈子翻不起身了。”殷止敬突然截断她的话,抬起眼来,那双眼里没有分毫的感情,只有幽冥的光芒闪动,“登科狎妓?那不是你的好手段么,昭信君,殷夫人?”
  昭信君抽噎道:“可是我对你是真心的……二十多年,我从来都是真心的……”
  殷染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拉扯许氏:“你何必如此?父亲心中——”她看了一眼殷止敬,“想必也十分难受,你这时候来怪他,不如好生想想法子——”
  “如今我阿耶撒手就去,高仲甫担了天大的利害竟然跑了,你说,我还有什么法子好想?”昭信君哭得阵脚全乱,语无伦次,“我只求先把画儿放出来,至于朝廷上的事情,陈留王便是要将我抄家灭族,我也好喘口气儿——”
  “你说什么?”殷染冷锐地□□一句话来,“什么朝廷上的事情?”
  昭信君止住。
  “你——你害我,害我阿家,那都是私事。”殷染追问,“什么朝廷上的事情,能让陈留王将你抄家灭族?”
  昭信君的脸庞在夜色下迅速枯萎。
  她摇了摇头,声音已哭至嘶哑,“许家百年望族,手上哪里干净过?我只想提醒你,便如我方才提醒过的,许家倒了,殷家也要倒,你是昭信君的女儿,是许贤妃的甥女,是淮阳王妃的妹妹——不论哪一条,你都要和我们——同死。”她抬眼盯住殷染,“阿染,你凭良心讲,在家十七年,我对你如何?平常人家的嫡庶之间总要闹个面红耳赤,我可对你说过一句重话没有?阿染,你告诉我,我还要如何对你才算好?!对,我是把你送进了宫——可那是许贤妃要换了的,原本进宫的是画儿!再说,你也在宫里混出头了不是?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殷染怔怔地看着她。那所有埋藏了数十年的痛苦、怨恨、不甘,此刻全在尊贵优雅的昭信君许氏的眼眸中疯狂蔓延,屋外的闪电不时斩落,将她蓄着泪水的眼眶照成两汪深不见底的黑暗之渊。
  嫡母……嫡母确实不曾打骂过她,经常打骂她的,反而是她的亲生母亲。
  可是她就是知道,嫡母对她是充满敌意的,而生母却只是悲哀——她就是知道。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许氏终于发出一声悲哀的冷笑,站起了身来,“下贱的人,一辈子都是下贱的。别人对你的好,你都当作驴肝肺,从小到大你就是这副神气,你才会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啪!”
  殷止敬站了起来,一巴掌毫不犹豫地扇了过去,清癯的面色惨白,花白的胡须随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着。
  “你——你打我?”许氏一手捂着脸,哑着声音,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你竟然也敢——打我?我跟你——我跟你拼了!”
  朝廷诰命御赐的昭信君,此时就像个泼妇一样扑上自己的丈夫,殷止敬后退一步,发冠被她扯脱,白发飘萧落下。殷染心中一痛,下意识上前拦住,却遭了许氏一巴掌——“这是还你的!”
  殷染脸颊高高肿起,她伸手一摸,便火辣辣作痛,几乎让她不敢睁开眼睛。许氏一把将她推倒,殷止敬连忙护住了她——
  父亲抱着她,就像小时候一样,还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昭信君的神态凶恶之极,好像当真是一点退路都不要了,她要什么——她大约只要把这口憋了二十年的恶气,全都发泄出来吧?
  “你躲什么?你不是有男人么?”许氏冷冷地道,“说来,你是何时爬上陈留王的床的?这一招倒和你母亲一模一样——天生的犯贱!”
  “——昭信君想知道阿染是何时爬上本王的床的?恐怕您要失望了。”
  一个声音冷静地截了进来,不轻不重地,伴随着萧萧风雨,堂上三人都听见了铁靴踩在泥泞之中的匆匆步声,和剑鞘敲击甲胄的金铁之声,还有……还有一种古怪的,连续的“笃笃”之声。昭信君往后跌退了数步,抬起眼,便看见陈留王拄着双拐走来,一脚已迈过了门槛,一身雍容的紫袍玉带,黑斗篷,金发冠,清隽的脸部轮廓上,一双桃花眼光芒冷漠,偏偏嘴角还勾着一抹无情的嘲讽的笑。
  “不是她爬上本王的床,却是本王死乞白赖地,要爬上她的床的。”

  ☆、第172章

  第172章——怨偶
  (一)
  殷染轻轻拿下了父亲的手,微微侧身,感到父亲浑身都在颤抖。
  诗礼传家的父亲,仁义道德的父亲,恐怕无论如何无法应对这样坦白而无赖的话吧。可是人生总是坦白而无赖的,就算用再多的圣人言去装裱,也终有一日要被撕破的。
  段云琅解下自己湿透的斗篷丢给下人,冷冷的目光扫了他们一眼,突然扬声道:“刘垂文!”
  刘垂文不知从何处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一看堂上情形,也被吓个够呛,忙行礼道:“殿、殿下?”
  段云琅抬手便将长拐狠狠戳在他肩膀上!
  刘垂文被整个人掀翻在地,忍着痛又爬起来狠命地磕头:“殿下,是奴婢疏忽了……”
  段云琅冷哼了一声,径往里去,路过殷染身边时一把揽过了她的腰,将她生生拉到了自己身边来。两人都走到帘下了,昭信君突然发话:“陈留王大局已定,接下来便要清除异己了吧?”
  段云琅慢慢转过身来,眼风向下,扫了她一眼,轻蔑地笑了。
  “殿下。”殷止敬扶着桌案颤巍巍站起身来,低头掸了掸衣襟,沉沉地道,“请殿下少留,微臣还有几句话,要问自己的女儿。”
  段云琅低头看着怀中的殷染,殷染抓紧了他的衣领,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感到那苍白的五指在轻微地痉挛;只是最后她终于冷静下来,放开了他,往堂中走去。
  段云琅使了个眼色,四名侍卫站定了堂屋四角,一只轮椅送到了他的身后。他扔了双拐,沉默地坐了下来。
  ***
  风雨如晦。
  殷染一个人坐在上首主位,段云琅在其侧作陪;殷止敬和昭信君分别坐在左右客位。
  “阿染,”殷止敬看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与陈留王殿下,是何时相识的?”
  殷染轻声道:“至正十四年,在……您带我去的,秘书省。”
  殷止敬闭了眼,沉沉叹出一口气,“所以他们说的是真的?”
  “什么?”
  “高仲甫来我们家,拖走你母亲时,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殷止敬睁开了眼,眼中竟已是泪水模糊,“这么多年,我一直不肯信……你总在石阁里读书,我还以为你同旁的孩子都不一样……”
  “高仲甫只是想废了我。”段云琅忽然插…进话来,“一百三十二和一百三十三,并没有很大的差别。我那时才十三岁,我连阿染的样貌都瞧不见——”
  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轻柔地止住了他的声音。
  “阿耶。”殷染轻声道,“我知道,这些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阿家。昭信君说的……很有道理。”
  段云琅猝然转头望向她,却只看见她沉默的脸庞,眼中如深水泛着清光,没有人能探知她内心最深处的东西。
  即便是他,也不能。
  殷止敬摇了摇头,“不是你。是我,和许家人,一起逼死了你的母亲。”
  昭信君突然冷笑一声。
  殷止敬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是如此陌生,竟令昭信君心底发寒。殷止敬平静地对殷染道:“有许多事,或许你应该知道。”
  殷染咬住了唇。
  “花楹是我到长安后认识的第一个女人,那时候我没了钱财被客栈赶出来,第二日就要开考了,是她收留了我……”
  昭信君冷冷地道:“她本是北里娼家,收留你也不过为了赚钱。”
  殷止敬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却没有搭理她的话,“那时候我便同她说了,若金榜题名,我定回来娶她。之后的一切,一切都是那么地自然……我考上了当年的状元,我的名字被题在了雁塔上,我进大明宫去亲眼见到了敬宗皇帝……然后我回到平康里,将花楹赎了身,娶她回家。因是贱籍,我又正在榜上,朝野许多双眼睛盯着,我只能先纳她为妾,我想待她诞下子嗣,便可名正言顺将她扶正了。
  “我当时真以为,她会是我这一生唯一一个女人了——哪怕不要了这前程性命又如何呢?可是我没有想到,就在我娶了她的第五天,礼部、吏部一同弹劾我,说我登科狎妓,还纳妓为室。
  “过不多久,圣旨下来,调我到秘书省,名升实贬;大理寺又来人清查花楹的案底,威胁要将她押下大狱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许大娘子,你来了。”殷止敬叹了口气,昭信君慢慢地瘫坐在地,抬头望着他,眼神是绝望的。
  “你说,我若娶你作正室,你便叫你大哥撤了参我的折子。”殷止敬低低地道,“可怜我一个外乡来的举子,一朝登了龙门,恍恍惚惚,手足无措,只道自己犯了什么滔天的大罪,还以为自己要同花楹一起去死了——可怜我连参我的人是谁都不知道,还要劳你来告诉我!你们翻手为云覆手雨,你们何曾想过我的心情?!
  “如果不是你们用花楹的性命来逼我——我是猪油蒙了心,我以为你嫁给了我,到底还应该有些情分,我以为我们还是可以好好地过日子。毕竟一辈子那么长,是不是?”殷止敬寡淡地笑了笑,“说来说去还是怪我。我就该在娶你的那一日,自己了断了。”
  殷止敬语气徐缓温和,听在段云琅的耳中,却充满了嘲讽。对岁月、对人世、对自己的嘲讽,像一个筋疲力尽的笑话。段云琅看见昭信君满脸颓丧,他知道殷止敬这句话是真的刺伤了人,见血见肉——他于是愈发觉得殷染像她的父亲了。
  “你起初对我很好,对花楹也很好。你一日比一日做得贤良,与此同时,花楹却一日比一日地痛苦暴戾。我也厌倦,我也庸俗,我同你生了两个孩子,阿染出生的时候花楹险些小产,我狠下心没有去看,陪着你坐月子。为什么呢?”殷止敬突兀地静了下来,静了很久,才慢慢地、绝望地摇头,“不,我不会告诉你为什么。这只是我和花楹两个人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我欠花楹的账,我要自己去她面前一一地清偿;但就算我同花楹的感情腐烂到了根子上,也容不下你。
  “可我是喜欢阿染的。阿染那么小,那么乖,看着她,我就好像看见了没有你侵入的时候,我和花楹该有的样子。我不求富贵显达,我可以一辈子沉沦下僚,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你——
  “至于阿衡和画儿,你问我,他们是不是我的孩子。他们自然是我的孩子,可他们更是许家的孩子,不是么?许大娘子,你让阿衡娶张适之女,让画儿嫁淮阳王,你将儿女看作什么?若不是画儿入狱会拖累了你自己,你又怎么会急着来为她求情?
  “高仲甫将花楹带走,我没有力量去抢她回来,那一刻,我是恨我自己的。从那时起,我再不想和任何人言语,因我知道,害死她的人终究是我,不论……我只是没有想到,这中间,还有你的作用。呵!好聪明的昭信君,好聪明的殷夫人!就在来之前,你还劝我为了画儿,想一想……想一想这个家?”
  殷止敬似笑非笑地看着昭信君。
  “我的家,早在二十七年前,就已被你毁了!我的家人,如今也只剩了阿染一个罢了!”
  昭信君霍地站了起来。
  殷止敬抬头看着她,面色中并无分毫的畏惧,而只是一片冷静的虚空。
  那就是昭信君许氏二十多年来,最害怕的虚空了。
  这样的虚空会让她感到,他确然是从没有一刻爱过她的。就算她除掉了穆花楹,就算他们有了两个孩子,就算他娶她做了正室……不,一切,一切都错了……
  昭信君摇了摇头,往后跌退两步。
  一切,也许是从二十八年前,曲江池边的状元宴上,就错了……
  日下繁香不自持,月中流艳与谁期?她以为那是她的良辰佳期,却不曾想他已属于别的女人。她与那个女人斗,与那个女人的女儿斗,罢了,还要与那个女人的幻影斗——她却没有想到,男人早就已经厌倦地离开了。
  “若能重来一次,”他说,“我宁愿自己从不曾科考及第,不曾在曲江宴上遇见过你。”
  言罢,他再也未去看她一眼,径自走到段云琅面前来,后者微微惊讶地坐直了身——
  殷止敬掀起衣摆,朝段云琅跪了下去!
  “殷少监这是……”段云琅急着伸手去扶,殷染也已离席上前,殷止敬却沉声道:“微臣向陛下请安!”
  隆隆雷声响在这简陋的小屋之外,不够敞亮的堂上一切都似蒙了层鬼影,暗黢黢里,声响寂寞。殷染沉默地收回了手,眼光映着火光,扑朔不定,隐晦一如她此刻的表情。
  段云琅僵硬地道:“殷少监这是何意……”
  “微臣昨日已收到朝廷知会,太上皇将开延英奏对,五品以上官员悉数到席。”殷止敬低头,话音愈低、愈沉,直如哽咽,“微臣只怕来不及见到殿下君临天下的那一日,是以先行……”他闭了眼,沉寂之中,只见一颗又一颗泪水从他眼下滚落,沿着那衰老的皱纹,坠而不返。
  段云琅一手撑在椅子上,慢慢地自己也跪下地来,忍耐着腿上钻心的痛楚,伸双手去扶他:“您的意思,我明白……我一辈子,不会辜负阿染……”
  殷止敬闭着眼,对着段云琅,重重地磕下头去——
  “臣,谢陛下!”
  说完,他突然伸手抽出段云琅腰间的剑,狠力往自己颈项上抹去!
  (二)
  这夜漫长,漫长得好似没有个尽头。
  殷止敬的一剑,太快,快得令离他最近的段云琅都来不及反应,鲜血飞溅三尺,泼上了段云琅的袍摆,将那亲藩的紫袍浸透,又在那玉带上飞了几滴血点,昏暗的漫长的夜里,那好像成了唯一一点鲜艳的颜色。
  殷染僵硬地站在了原地。
  好像是门外的风雨漫了进来,将她全身泼溅得湿透,狼狈,沉重,冰封了她全身的血液,又在她的脚底牵了铁坠子,迫得她无法动弹。她一时恍惚地以为自己在做梦,可父亲却是真的倒下了,头靠在她的足边,脖颈上一道细细的红线还在汩汩冒出鲜血。昭信君抢上来,却不敢碰他,只是突然间——突然间,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为什么——!”
  段云琅抱住了殷染,殷染却突然来了气力,一把推开了他。他的腿一趔趄,轮椅被撞翻,他整个人跌倒在地,绝望地看着她喊:“阿染!”
  殷染不想听,她觉得自己在这个男人身上所消耗的……已经太多了,她觉得自己已将要被他给消耗尽了。现在她想去抱一抱自己的父亲,她跪了下来,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父亲的头,父亲双眼紧闭,口角流血,原本干干净净的白发一半被染作了红色。殷染轻轻拍着父亲的脸,又将自己的脸凑了上去,同他贴在一处,不知所云地呢喃着——
  父亲终于走了。
  他的表情很平静,像是勘破一切之后的解脱,大寂灭,复有大欢喜。
  恍惚中殷染听见杂沓的脚步声,有人从她怀里抢走了父亲,她无力抗拒,也不想抗拒,她看着父亲离她而去了,她心中清楚自己是留不住他的。父亲是属于母亲的,他欠了母亲那么多,他在这世上苦苦煎熬了那么久,他早就想离开了。可她又听见昭信君的哭声,那么悲伤,在这一刻,她竟然觉得这个女人也是可以饶恕的了——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对这个女人的最大惩罚,也无过于此了。
  父亲是那么温柔,父亲是那么残忍。
  他把一切罪过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然后,他便为着这罪过而死了。
  斜斜的风将雨幕吹进了堂上来,烛火在风中飘摇,将每个人巨大而空无的黑影子投在荒凉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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