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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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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皇太后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说话儿好,有人跟他说说话儿,他就不闷了。”
  没有人听见老人的这几句碎语,所有人都或遮掩或大胆地望着乐工团簇之中的那个女子。
  此刻,她白着脸低下了头,声音轻细得只有面前的男人能听见:“婢子还要吹笛。”
  段臻安静的目光逡巡在她脸上,片刻,道:“你是那个养鹦鹉的宝林?”
  殷染微微讶然,“陛下还记得。”
  段臻笑了,笑容温润和蔼,倒似个宽厚长者,“你还寂寞么?朕后来想了想,鹦鹉不过能活一二十年,不见得能陪你度到晚年。”
  殷染侧过头去,不答话。从段臻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团团乌发下一枚晶莹的珍珠耳珰,映着雪一样的肌肤,轻柔地晃荡。
  “朕,”段臻慢慢道,“朕该去何处寻你?含冰殿?”
  他说这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旁边的乐工听见了,都骇得断了歌吹。殿中的舞姬没了乐声相伴,一时也同众人一样惶惑地望过来。
  居中的戚冰,头戴芙蓉冠,身披水波裙,眉心一点花钿嫣红如血,目光幽幽细细,攒了些深的意味,往那边落去。
  大多数人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更未听清圣人与那女子说了什么话。他们看入眼中的,只有圣人那文雅微笑的面容,和清淡绵长的眼神。
  殷染伸手,将帏帽上的纱幕重新披了下来,她的声音也就再度变得飘渺莫测:“婢在掖庭。”深吸一口气,又一字一顿地道,“沈才人殁后,婢子便下了掖庭。”
  段臻的瞳孔骤然一缩。
  ***
  段云琅慢慢地找回了自己的位置,慢慢地坐下了reads;'综'赤司家的平和岛。
  片刻的停顿后,乐声再度响起。这回已换了曲子,百戏一一上场,气氛又欢惬许多。莫奇拉了拉旁边陈留王的袖子道:“方才那吹笛的女子,怎么不见啦?”
  段云琅将衣袖收回,嘴角泛笑,却是冷笑,“中原有句话叫曲终而人散,贵使莫非没听过?”
  “可惜没见着脸……”莫奇喃喃,“只是你们皇帝也不见了,到底眼里还有没有我回鹘的?”
  段云琅这才一惊,抬头上望,果然只有许贤妃伴老太皇太后说着话。他两步站了起来,穿过重重歌宴酒席便往外冲去。
  他这回是径自从前殿出门去的,所有人都瞧见了。可是这麟德殿真大啊,他踩过一地酒水淋漓,踩过一地乐音靡靡,踩过一地灯烛煌煌——汗水湿了紫袍下的重衫,却是冷汗,在奔至殿外的一刻遭风雪一激,全成了扎心的碎冰。
  哗啦——
  夜幕空阒如一个巨大的坟墓,兜头罩下。站在麟德殿高高的白玉阶之上,他看见近处的延英殿,如一个噩梦在夜色下泛着幽湛的光。往东、往南则是三省,卑恭地簇拥着中轴线上的含元、宣政、紫宸三殿,而在宣政殿的更东边——他知道——是少阳院。
  是皇太子所居的,少阳院。
  无论风雪将这宫城洇染成了什么模样,他都能清晰地分辨出这里的每一幢殿宇。这已成为一种本能,就如无论每年吏部的班次轮调多么复杂,他都能准确无误地说出五品以上每一个官员的姓名爵里。
  高处的风,夹着一粒粒分明的雪,夹着哭也似的声音,扑打在他的紫袍。这巍峨庄严的一切,令他冷静。
  冷静了一瞬,他开始想,她会在哪里呢?
  父皇若要召幸她,依父皇的性子,应当是让她夜半过后再去清思殿——不错,依父皇那样温文尔雅的君子风范,纵是欲…火攻心了,也不致急不择地。
  身体里仿佛有一团火,攒着一团冰。一面在寥落地想,她怎样,与我何干?一面在狂热地想,还有机会,只要在她去清思殿之前截下她,就还有机会!
  他揽起衣襟,径自奔下数百级台阶,沿着回廊往东北方御花园方向直走,逆着风雪,直走。
  他不知道她会去哪里。
  他只能赌一把。
  ***
  夜已很深了。
  虽然麟德殿中的笙歌缭绕会令人忘了时辰,但只要走出那场头酣耳热的盛宴,夜的寒冷就立刻侵逼过来,任谁都无力拦阻。
  殷染揽着衣襟,手中攥着白玉笛,一步步小心地在沾了冰雪的草地间行走。方才筵席上推脱不过,饮了几口清酒,此刻便在腹中渐次烧了起来,手脚畅快,心思却钝重。
  方才他们演罢一曲《湘夫人》,正在殿外收拾,戚冰埋怨她:“好端端的,为何要提素书?圣人最不高兴的就是这个。”
  殷染看着戚冰,嘴角笑了笑。戚冰被她笑得发毛,还未接话,圣人已走了出来,低身,面对戚冰道:“戚娘子,你受苦了。今晚的舞,朕颇是欢喜。”
  戚冰闻言一惊,顿时又泪不可抑,以手掩面,呜咽出声。
  圣人半含怜悯地望着戚冰,伊人全身都在颤抖,一个依仗男人荣宠为生的女子,她的所有悲欢都系在这个男人身上了,她怎能不颤抖?
  殷染只默然瞧着reads;'综英美剧'跃动的灵魂。
  圣人轻声又道:“你今晚去清思殿等我。”
  戚冰不可置信地自掌中抬起了脸。而圣人已经转身离去。
  从始至终,没有看殷染一眼。
  殷染终于松了口气。
  圣人,果然如她所想,是个极厉害的男人。
  在他的心中,想必总有一条底线。一条用理智与温情划出的,无人可逾越的底线。
  而她,当年既已越过了他的底线,也就永远被排斥在他的底线之外了吧——
  当年沈素书投井之后,高仲甫下令,与沈氏打过交道的后宫女子每人都须写一封陈情书。
  殷染与戚冰的陈情书,所言虽都是妾与沈才人素无交情、沈才人之死妾全无预料云云,但殷染的措辞,却直接将圣人激怒了。
  时至今日,殷染仍然记得很清楚,有一个人,揽着她腰捉着她腕,声音温柔而力道强硬:“沈氏蒙过误之宠,居非命所当托,1其死也固宜。”
  她挣扎,她逃避,她怎么可能写这种诋毁素书的言语?浓墨溅上了他的脸,看起来几多滑稽,可是他却仍旧生硬地逼迫着她,在那夜雨过后的百草庭里,他锁她在房里,看着她写完,他说,我是为你好。
  他永远是这句话。
  他用这句话绑架了她这么多年。
  圣人见此书,大怒,一气将殷染下了掖庭。那个人却又来到掖庭,抱着她,不管她的不情愿而狠狠抱着她,口中喃喃着,终于没事了,你终于安全了……
  那样的心肠,那样的手腕。
  她想,自己若当真与他斗,只怕会死无葬身之地吧?
  可是,那样的怀抱……她却又留恋。
  原以为他要离开,宁愿从此便一了百了,省却许多麻烦;谁知今日午后却在殿外见到了宿值羽林军的樊将军与他说话、还恭恭敬敬行下属之礼……
  他说要留下来,竟然是真的。
  她究竟要在宫中如何生存,她究竟要拿那个少年怎么办?
  想不清楚了,大约永远想不清楚了。
  酒意渐渐自肺腑中蒸腾出来,在眼底氤氲成一片迷雾,她抬头,见风雪在林叶间溯洄,不禁惘然:这是何处?
  她扶着一旁的树干,稳了稳晕眩的心神,再看去,只有重重树影森然。想大明宫中也唯有太液池边御花园有这样多的树,莫非自己又鬼打墙地进了御花园?
  咄咄乎,此中有鬼进不得,还是莫去招惹的好。
  如是想着,她打了个酒嗝,便转身欲往回走。
  却在铺天盖地的黑暗里,看见了一个人,玉冠玉带,紫袍罗衫,好似戏文里走出来的潇洒王公,只是面色苍白,仿佛被人强抹了一层霜雪,愣把一王公扮成了鬼。
  想到这样的比方,她便笑了起来:
  “你、你当初……说我像鬼……你看你今时今日,莫非还、还像个人样?”

  ☆、第22章 佳人不见(二)

  他拧了一双秀气如烟的眉,一双桃花眼里黑暗的波光荡漾。
  “你喝多了。”他说,声音虽有意放得轻柔,却因疲累而显得迟缓。
  她摆了摆手,“劳驾了殿下,我还需回掖庭宫去……”
  他默了默,没有问她为何不去清思殿,只道:“你晓得掖庭宫是何方向?”
  她闷闷地抬起头,发了半晌的呆,抬手一指:“那儿!”
  他叹口气,抓着她的手腕,指向自己的脸,“这儿,这是东边。”
  她盯着他看,看了许久,方道:“你这孩子,怎么长这样高了?”
  他气结,一双眼愈加发亮地凝着她,“你说什么?”
  “哎,”她摇了摇头,“你分明比我小,怎么还教训人呢?”
  “我不小了。”
  “可是比我小。”
  他突然抓着她手便往自己身上撞,抱了她满怀,拈起她下巴便狠狠咬了下去。她却吃痛地一转头,他险些吃进了她的头发,捂着嘴盯着这个难以理喻的女人。谁料她反而比他还委屈,凝了眉,眼中盈盈泛起水光来,双手挣扎地抵在他胸口,却挣扎不出,只得道:“你——你有理了?还咬人?!”
  他一低身子便将她打横抱起,穿林过雪径往御花园深处走去。她渐渐地停了挣扎,不声不息地团在他怀里,喃喃道:“我今日看见你了。你坐在回鹘使臣和淮阳王的中间。”
  “嗯。”
  “我也是这时候才知闻,原来圣人给你点了夫子、加了官,那是不让你就国的意思了?”
  他顿了顿,“我年未及冠,也不必这样急。”
  她木然点了点头,发丝在他胸前挠得微微痒,“唔,也不必这样急。”
  林木空阒,在扰攘喧阗的大明宫中如同另一个世界。四周的景物渐渐变得熟悉了,枯干的苦竹,萧萧的黄叶,久不洒扫的门庭。他一脚踹开了院门,她突然瑟缩起来,再度疯狂地挣扎,却被他双臂死死地钳住。
  她几近恐惧地盯着这个少年,他有一双流波的桃花眼,眼中清光孤艳。他为何将她带来这里?为何是这里?!
  他们的第一次……大雨倾盆……鲜血,疼痛,死亡,不见天日的冷……
  一年半以后,她再度被他带来了这里reads;丈室妻人,腹黑总裁步步逼。
  他低头看她,腾出一只手去捋弄她的发,她却猛地张口狠狠咬在了他的手腕上!
  他轻微地“咝”了一声,眼底反而勾起笑来,“给你咬回去,好不好?”
  她痛恨他这样云淡风轻的口吻,转过了头去。
  他又踢开门,在一片漆黑中摇摇晃晃地摸索到了床边,将她放下,自己又去找灯。划了半天,金莲花烛台上火光燃起,一室幽微转亮,他方看向床上的她。
  她将被褥都搅乱了,全部蒙在脑袋上。
  一直都是沉稳大气的女子,只可惜酒品太差。他笑起来,笑声在胸腔中暗哑轻震:“你究竟是怕我还是恨我?”
  她的声音自被褥中幽幽传出:“我作甚怕你,我作甚恨你。你与我,横竖没有干系。”
  他敛了笑,走过去在床沿坐下,一点点温柔但强硬地将被褥从她脸上剥下。她白皙的额,纤长的眉,潮湿的眼,发燥的唇,一分分出现在他眼前。他忽然又软了声气,道:“你莫要这样说话,好不好?我听你的,都听你的。”
  她道:“我又不需你做什么。”
  他道:“那我便什么也不做。”
  她静了片刻,“你当真不走了?”
  “当真不走了。”他的手下意识地抠玩着被褥上的暗绣,“父皇让我领羽林军,又让我同弟兄几个入宫读书,往后即算外调,也不过两三月的事情,就国是不必想了。往后我们见面的日子,还长着。”
  她沉默了。
  他抬起眼来,眼里光芒湿漉漉的,像是积雪融化,流落出似雨非雨的水来,清绝,艳绝。他轻声说:“你今日,吓坏我了。”
  他的声音是很有些魔力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这略带埋怨的声音轻细地钻入人耳,无论周遭是怎样环境,都会令人联想到很羞耻的事情。她不太自在地动了动,声音轻不可闻:“有多长?”
  他未听清,“什么?”
  “往后我们见面的日子……有多长?”她怔怔然问。
  他顿住,目光悠悠荡荡落在她酒意霏微的脸上。他慢慢伸出手去,轻轻地,将她额上乱发捋至耳后,又温柔而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她尖瘦的下颌。
  她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仿佛还在等待他一个回答。
  “很长。”他将身子伏低了下来,终于开了口,“一辈子那么长,好不好?”
  这是他今晚第三次对她说“好不好”。她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将贝齿轻轻咬着手指,若有所思的样子。这是她的老习惯了,他顺其自然地将她的手指抽出来,换上了自己的。
  她当即扭过了头去,一脸嫌弃。
  他轻轻一笑,“我才说了留下不走,你便立刻给我脸子。我不如一直骗着你,还能赚你几分温柔相待。”
  她没好气地道:“你若一直骗着我,我早就去清思殿了。”
  他的笑容僵住。
  她亦静了片刻,方又道:“我今日见你与麟德殿的樊将军说话,才知道你留下来了reads;幕府将军本纪。好在我发觉得早……不过我本也觉得今晚出头的当是戚冰……”
  她不明言,他却知道她在今晚短短几个时辰间又花了多少心思。他安静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在自己掌底轻轻摩挲,她这回终是没有避开。
  “你真是醉了,”他倾身下来,薄唇拂过她鬓角,微微似带笑,“往常你做什么都不与我解释的。”
  她已有些疲倦,眼睑微垂,眼波斜睨,声音低迷:“那却对不住了殿下。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万,你还能管得住每个人的秘密?”
  他忽然压了上来,“我不管别人的,我只管你的。”
  她只觉身上突然一沉,便即掩口笑了起来,“你别,你别乱来啊……一身酒气腌臜的……”
  他一边蹭着她脖颈一边难耐地脱去两人的衣衫,醉得发烫的呼吸将她雪一样的肌肤染成一片霞红,“阿染,阿染你一定不记得……我们当初……在这里……”
  她的笑声渐渐地低了下去,双手悄无声息地环住了他的颈子。她将脸埋在他精瘦的肩窝,仿佛顺从地一任他掌控,再也没了别的言语。
  他忽然顿住,凝着她的眼眉,深黑中带了忧伤。
  “你还在怪我是不是?怪我当初要你那样陈情是不是?”
  她摇了摇头。
  他张口:“那些都是高仲甫……”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眼里醉意斑斓,“高仲甫要看的东西,只能那样写。我总不能当真写上,我怀疑素书是被人……”
  “我们还是莫谈国事吧。”他柔声,一如既往地温柔又强硬。
  她笑着,笑容如一朵幽秘中盛开的花。她感受到他逐渐变慢、变轻柔的动作,他讨好的舔舐和喘息,她的手指陷进了他的发,她睁眼望着床顶,轻轻地道:“只是你告诉我……你那样写,究竟有没有私心?”
  “什么私心?”
  “你想让我离开大明宫……与你在一起……的私心。”
  他的面容渐渐自月光下披离而出,秀雅的轮廓,孤亮的眼。他伸出微烫的双手,捧住她的脸,目光仔细地逡巡,却没有回答,只道:“阿染,我不后悔。”
  一定是酒的缘故。
  一定是那法出波斯的三勒浆,将她的理智都烧熔了。他这句话就是引子,闷膛里阴燃的火,突然就被这引子带风吹得旺起来,呼啦啦烧遍了她的全身。
  垂帘摇漾,四方寂静。她颤声低语,却在喉头略微哽住,又被他的激情带偏,险些不成语调。
  “……我也不后悔。”
  他没有说话,好像未尝听见,却突然用力,像要将她整个人都劈裂。她“嗯”了一声,在他给的方寸大海间载沉载浮,心底渐渐生出一棵欢喜的大树。
  不断生长蔓延的树,根茎无情地撕裂了土壤,枝叶徒劳地伸向了夜空。
  黑暗里,他们是两头缄默厮杀的兽。不知明日在何方,甚至不知明日是何日,所能看清的只有眼前的挣扎,指甲陷进了肉里,呻…吟漫在了空中,很刺激,禁忌的刺激,却又很恐惧,禁忌的恐惧。
  刹那的绽放后,是恒久的空无。
  只为那一刹那的绽放,要忍受那成恒久的空无。

  ☆、第23章 花非花(一)

  夜已过半,段云琅慢慢地靠向她枕边,伸臂揽住了她,一遍遍吻她,作为温存的延展。殷染低了眉眼,似有些不耐地拂开他,道:“快去洗了。”
  他似笑非笑,“用完了我,便要扔掉我了?真真毫无心肝。”
  她道:“你脏。”
  他却顿住,很是认真地道:“阿染。我除了你,再没别的女人了,天地可鉴。”
  她抬眼看住他,半晌,复掩下,“我不管你。”
  他反倒执拗起来,“我不要别人,你知道的。”
  她重复:“我不管你。”
  他道:“你怎么就不信我?当初……我说了是第一次,就是第一次。一直到现在,我……”
  她突然翻到他身上来,将手掩住了他的口。
  他眨了眨眼,眼神颇无辜。这时候看来,真是个未脱稚气的十九岁少年模样。
  她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片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第一次就第一次,说出来也不害臊。”
  ***
  沈素书是去年六月去的。
  故而认真算来,到今日,不过将将十七个月。
  也就是说,距离段云琅、或殷染的“第一次”,不过也就将将十七个月。
  夜深了,窗外的风雪渐渐成了主宰天地的声音。殷染沉默地听着,她知道这里是绝没有人会来的,因为这里闹鬼。
  御花园中百草庭,是一块宫中禁地,因为颜德妃于十年前死在这里,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后来颜德妃之子、陈留王段云琅的太子位被废,他便时时寻了事由在此处怀念亡母,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宫人们对这个五殿下往往是不屑的:若真这样孝顺,早前时候都做什么去了?颜德妃生前死后,太子对她都是不闻不问;怎么一朝被废,就立刻触景生情了?显见得这五殿下实在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圣人废了他不是没有道理,甚至还得多多提防着才是。
  殷染慢慢地侧过身,枕畔的少年方已抱着她去沐浴一番,归来便疲累得昏昏睡去。遮去了那双清艳的眼眸,他长长的眼睫微颤,因为实在太年轻,所以这俊秀之气都没有敛住,无法无天地漫出来。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描画他直挺的鼻梁、淡薄的嘴唇,她知道这样面相的人,确乎是无情无义的。
  他为太子时,为什么与生母疏远?颜之琛已为宰相,颜德妃亦是后宫最长,有这样背景的皇太子,反而必须更加谨慎,不可被朝臣目为结母党reads;竹马去哪儿。大明宫不是颜相的地盘,而是高仲甫的地盘。少阳院里,一举一动,都须小心盘算,来一次百草庭,代价太大。
  她明白。这些天下人都不太明白的事情,她却明白。
  她闭上眼,想笑,笑不出。
  你啊,小小的小太子。身量还不到窗台高,就已然有了如此深沉谨慎的心机。
  可你又为何会如此莽撞地来到秘书省,与我相遇?
  ***
  白日的辉光渐渐侵蚀眼帘,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她的鼻尖磨蹭,痒得她不由自主睁开了眼。
  便见到一团乱糟糟的黑发,一个沉重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身上。
  “殿下原来属犬。”她淡淡地道,“我却脊梁骨都要被殿下压断了。”
  他讪讪抬起头,道:“你出了好多冷汗。”
  尽会移话头。她腹诽,口中漫然:“你不知道么,夜中压着睡觉,会做噩梦的。”
  他一惊,连忙自她身上爬起来,“你做噩梦了?”
  她歪着头打量他半天,嘴角渐渐弯起,眼神斜睨过来,“大清早看去,只觉你比平日可亲了许多。”
  他微微一怔,旋而又笑了起来。少年神容懒散,还有些似睡似醒的迷糊劲儿,笑起来时,眼中如盛了漫天的星渣子,漂亮极了。
  “看来你做了一个好梦。”他说着,走下床来,又去扶她。她登时瞪他一眼,他挑了挑眉,收回手去。
  然而身子的确还有些酸痛……她一手撑着床柱站起,由他给自己披上了外袍。他将那管白玉笛塞进她的手心里,一分分合拢了她的手指,低声道:“你还留着它。”
  她的手被他包覆着,他掌心的纹路印在了她的手背。这样的一双手,拿过笔也拿过刀剑,虎口和指尖都有细细的茧,抚摸在她身上时带来粗糙的刺激感。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来停止这种危险的悬想。
  低头,将玉笛收入袖中。他盯着那雪白笛身上一点嫣红,没有言语。
  ***
  殷染走到门庭中,愕然发现天空方才露出了一点点鱼肚白而已。
  回头,见段云琅倚着门笑吟吟地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她转过身去,揽紧了衣襟,只觉这黎明时分,冰雪飘萧,还是太冷了些。
  她不高兴这样的寒冷,因为它让她清醒,让她看见了自己正在做着怎样不见天日、肮脏龌龊的事情。
  同时,也让她不得不一个人、踏着经夜的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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