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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处-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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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你鲁莽、轻率、不够强大,所以不能保护自己,最终付出代价的却是别人。没关系顾远,就这么软弱无能的哭下去吧,以后等你失去更多东西的时候就知道了。”

    顾名宗挂了电话。

    那是顾远几年后从英国留学回来前,父子俩的最后一次直接通话。

    出院后顾远学了几个月的雕刻,最终亲手雕出了那块石碑,在公墓环境最好的地方为那小姑娘造了个空墓。从此他年年清明和忌日都会去探望,每次风雨无阻,孤身在墓碑前放下一束怒放的白花。

    他就像是固守秘密般从没告诉任何人墓地的存在,直到数年后,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早上,终于亲手向方谨打开了自己的禁地。

    “请为我保守这个秘密……”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在我面前受伤。”

    他向方谨伸出手,而方谨眼底却慢慢涌出泪水,继而上来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

    ——那真是方谨第一次主动拥抱他。

    顾远颤抖着伸出掌心。那一刻童年时代惊慌跑走的小姑娘,少年时代寄托了他绮丽初恋的少女,以及多少年后在墓园中,伏在他肩头流下一滴滚烫泪水的方谨;所有真实和幻象重叠成同一个人,从虚空中俯身,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原来你一直都在……”

    顾远握紧掌心,感觉指甲在刺痛中深深掐进皮肉里去,酸涩的液体从眼角慢慢流过鼻翼: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在……”

    我用了那么多年,才重新回到与你相遇的地点,只想说一句,我也很想你。

    ——我一定能再次把你找回来。

    

Chapter 59() 
红礁岛。

    方谨坐在沙滩上,望着远处万里无垠的蓝天碧海。

    雪白的海鸥成群飞过,风声略带咸腥,扬起他耳边细碎的鬓发。

    管家穿着老头衫人字拖,端着个医药托盘过来,在扶手椅边依次放下各种药水药盒。方谨温顺地一一拿起来都吃了,然后从他手里接过水仰脖全咽了下去。

    那药非常苦,他轻轻嘶了口气,赶紧从托盘上拿起一杯鲜榨的梨汁。

    “昨晚看树上还有七八个大梨子,今早起来只剩两个了,全是那帮小子爬墙头来偷摘的。我已经跟人说好了今天下午过来,在院墙上砌一圈玻璃渣,否则天天被人爬墙偷鸡摸狗的……”

    方谨打断了管家的话:“算了,跟小孩子计较什么。”

    “但这样多危险啊!”管家很不认同:“今天是不懂事的小孩,明天呢?后天呢?本来这座岛就穷,万一出个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情,又不是没保镖。”方谨笑着劝他:“爬树偷果子而已,我小时候也干过的。”

    管家知道他是怕小孩翻墙被玻璃扎破胳膊腿,因此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摇头嘀咕两句:“……本来就吃不下去东西,也就梨子汁能多喝点,还被人偷……”

    他在顾家工作了三十年,和方谨一直相处融洽,因此立场就十分向着他。方谨将梨汁一口气喝尽,摇头道:“别这样——几个果子而已,我又能喝多久呢?明年还不都是他们的。”

    管家正伸手接过空玻璃杯,闻言微微颤了一下。

    这是东南亚一座极具热带风情的小岛,虽然经济不发达,民风却热情淳朴。早年方谨在为顾家开发一个旅游项目时注意到这座岛,大概是突然想到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就让人买下地皮,建了一座度假别墅。

    别墅里几个护士和保镖都是从g市被送来岛上的,比方说管家,在顾家工作了三十年,顾远强势回归后方谨知道他不会太受新主待见,就提前让他来了这里。虽然工作环境比不上g市那么现代繁华,但岛上环境好,薪水优渥,仅仅照顾方谨一人又十分清闲,因此众人也都安心待着。

    美中不足的是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方谨的身体每况愈下,虽然有最昂贵的进口药撑着,但世界骨髓库配型遥遥无期,他看着已经等不了太长时间了。

    管家心下有些难过,就只听方谨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样,笑着摆了摆手。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这辈子已经见识过绝大多数人难以想象的富贵了,也做了很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管家一听这个就不服了,刚要开口反驳,只见阿肯踩着人字拖从沙滩上走来:“说什么呢你们?”

    越南雇佣兵在岛上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整天小酒喝着,烧烤吃着,还买了艘快艇没事就出海打鱼。管家见他咯吱窝里夹着个本子,还以为又是他买来的东南亚美女泳装图册,不由老脸一皱,大摇其头。

    “在说给你俩发奖金的事,”方谨笑道,“想着这段时间照顾我辛苦了,一人发个大红包慰劳你俩,怎么样?”

    “那敢情好啊,多少钱?”

    方谨指指身后不远处,蓝天下三层别墅由雪白砖石建起,周围绿荫红花掩映,犹如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陈叔老了,”他望向管家道:“你也没个子女,以后怕是养老困难。这块地皮和别墅当初就是用你名字买的,我死后你正好可以拿去,连手续公证都省了。”

    管家瞬间大愕,简直完全没想到:“不不,这——这怎么行——”

    “阿肯不是能待在一个地方的人,我把所有现金都留给了你,愿意回越南老家就回越南老家,愿意环游世界环游世界去吧。做雇佣兵毕竟危险,早点带兄弟们金盆洗手,做点正当生意多好。”

    方谨不停顿说完,微微吁了口气,抬手制止了管家:

    “这差不多是我所有的大笔资产了,剩下些零碎东西、车船之类,变卖后分给护士和佣人吧。照顾我一场也不容易,都拿点钱走,当是个念想。”

    管家眼眶瞬间就红了,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阿肯对他使了个眼色,叫他别当着方谨的面掉出泪来。

    “但您打拼出这笔身家也不容易,这几年来辛辛苦苦的……”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方谨淡淡道:“人看开点活得更轻松,陈叔不用劝了。回去休息会吧,我跟阿肯有事商量。”

    管家明显是不想作罢的,但方谨态度却缓和而坚决。他一向是那种虽然很和善,但主意一旦打定就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的人,谁劝都没有用——唯一能轻易改变他意志的人此刻远在天边,估计正忙着接手顾家更为庞大的产业吧?

    管家只得沙哑答了声是,踌躇着走了。

    “干嘛现在说这个,这不咒自己吗?”待管家走远后阿肯才皱起眉,不赞同道:“这下好了,老人家又要长吁短叹唠唠叨叨,对着他那几棵宝贝果树流泪吐血……”

    方谨不由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这样,早说早好。从守灵那阵子开始其实我就有点糊涂了,有时候脑子转不过来,一时明白一时恍惚的,看东西也不太清楚……我怕到最后漏掉点什么,忘记交代给你们。”

    阿肯倏而沉默下来。

    “……还是有希望的,世界骨髓库配型还没完成……”

    然而他自己都知道这话有多苍白——骨髓配型大海捞针,要六个点全对上,最好还要血型匹配,那简直是买彩票中千亿大奖的几率。就算几百次重筛后终有对上的那一天,方谨也未必能等到那时候。

    “不说那个了,”方谨岔开话题道:“叫你打听的事情呢?结果出来没有?”

    “啊是,”阿肯立刻抽出那本资料递给他。

    “关于您父母骨灰的事,我让人打听了很久,顺着您家以前被烧毁的警方记录一路往上追查,但怎么都找不到线索。后来我想既然真凶是柯家,很可能他们买通相关人员弄走了遗体,就从这方面入手,最终找到了当年搞尸检的人……”

    方谨骤然抬头,眼睛紧紧盯着阿肯。

    “——查不出来,”阿肯道:“时间太久且柯家刻意掩盖痕迹,用这个方法根本不行。后来我差点要对那几个人动私刑了,这时突然道上的朋友找到我,给我介绍了个当地火葬场的人,翻十几年前的卷宗找到了您父母……呃,过去烧骨灰的记录。”

    方谨不假思索,立刻问:“埋在哪?”

    “g市城郊一个公墓,详细地址和照片都有。”阿肯指指那本资料:“具体埋葬地点也记在上面,幸亏是二十年内不用续费,否则一旦给公墓管理处挖出来,可就真没了。”

    方谨立刻低头翻开文件。

    他看得很认真,眼睫低垂一动不动,因为脸上伤痕还抹着药的缘故,鬓发被别了上去,侧脸显出非常清瘦利落的线条。

    “……也还好,并不太远。”

    半晌方谨合上资料,微微松了口气,转向阿肯道:“这样——你去把他们的骨灰拿出来,路上小心保存,然后带到岛上来给我。等我死后你把我烧了,骨灰和他们混在一起,过两天帮我找附近墓地的介绍图册来,选个好的以后埋了……”

    他说这话时完全不低落,甚至有些雀跃。

    阿肯嘴唇动了动,半晌才挤出一点笑容来:“是。”

    “我这辈子陪父母的时间太少,以后要长长久久的陪伴他们。”方谨笑道:“还有以后要是过了续费期,骨灰给人挖出来倒了,至少也是混在一起倒的。哎,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过了十几年还真能找得到……”

    他这么说的时候,其实阿肯心里突然掠过一丝狐疑。

    那感觉来得莫名其妙,毫无征兆又无迹可寻,但他在东南亚金三角混了那么多年的直觉却在警告他,似乎有某种危险的、被他漏算了的线索。

    真有那么容易找到吗,十几年前意外失火被害人的骨灰?

    就在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时候,突然一个知情人就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明明逻辑上也是说得通的:他道上朋友多,之前到处追查的动静不算小,光冲着悬赏就肯定有人愿意帮忙打听。但不知为何阿肯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仿佛那一重又一重的巧合,都透着一股精心策划的味道。

    方谨的状态是真不行了——他忍不住想。

    连他都隐约怀疑的情况,方谨却完全不假思索,连多想一点都没有。

    他这几年禅精竭虑太过,现在脑力是真有点跟不上了。

    虽然阿肯内心迟疑,但方谨的命令却不能不听。因此第二天他做好一切准备,就带着两个手下坐船去g市,取骨灰去了。

    别墅里一下少了三个警卫人手,安保力度便有所减弱。所幸岛上环境安全,阿肯他们最多三天就能回,因此连一向爱唠叨爱担心的管家都没觉得有什么。

    他们走后第三天,阿肯打电话来说取到骨灰了,是夫妻混在一起的骨灰盒,还拍了张照片发给方谨看。

    方谨自然是捧着手机看了很久,又问他什么时候回。

    阿肯虽然平时浪荡好玩乐,但关键时刻仔细、妥帖、周密,绝不耽误事情。他和两个手下订了当天晚上的机票,准备飞机回离红礁岛最近的城市,然后在当地住宿一夜,第二天清早就能坐船回来。

    这完全没有任何不妥,方谨叮嘱了两句一路小心,便挂了电话。

    谁知第二天,阿肯突然失去了联络。

    他并没有按原定时间回来,甚至到了下午都不见踪影。管家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对面却全是忙音,表示对方手机已经被掐断;不仅他这样,连他两个手下手机也无法接通。

    方谨让人去查了早上那艘经过红礁岛的航船,傍晚时回来消息,根本没有这个叫阿肯的旅客上去。

    三个大活人,莫名其妙就消失了。

    方谨当机立断,马上派了人去搜查昨晚航班的旅客列表,以及机场附近酒店的住宿消息。但他在当地没有人脉关系,门路也不通,这么短的时间内问不出情况来,无法判定阿肯是在g市遇到了麻烦,还是离开g市后才失踪的。

    整件事情一下变得风声鹤唳。

    似乎有种无名的危险,终于从一系列巧合的背后探出头,如同阴云般逼近了这座岛屿。

    那天深夜方谨隐约做了很多梦。

    那其实是很不正常的,因为他太虚弱了,精神已经不足以支撑晚上做梦这么高强度的大脑皮层活动。有好几天晚上他与其说是睡眠,不如说是浅度昏迷,一丧失意识就人事不知的那种。

    但这天他的梦境却异常纷杂,无数个记忆片段潮水般涌过,交织成错综迷离的幻境,将他牢牢地困在了大网中;他拼命挣扎,大声呼喊,却无法挣脱任何旧日梦魇的纠缠。

    最终那大网中心呼地燃起大火,瞬间烧毁了所有幻象,映亮了夜色深处黑暗的天空,将房屋烧得噼啪作响。

    ——他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在火海中家破人亡的那一天。

    方谨竭力往火里冲,他要去救出他的父母,救出他的家,或者哪怕陪他们一起去往另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然而不知是谁从身后紧紧拉住了他,那力道简直像铁钳一般,不论他怎么拼命挣扎、大声哭喊,都无法撼动那力量分毫。

    最终房屋轰然坍塌,方谨痛哭着跪在了地上,充满仇恨地回头想看拉住自己的人是谁。

    紧接着他愣住了。

    ——那人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赫然竟是顾远。

    方谨猝然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卧室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他自己急促的呼吸。半晌方谨才勉强平息心跳,翻了个身想找点水喝,结果猛地僵在了那里。

    ——床边坐着一个人。

    那人西装领带,昂贵布料包裹住精悍的身形,如同惯于杀伐的野兽披上了一层华丽外衣;他的面孔英俊神情却冷淡,那针扎般强烈的气势,甚至让人下意识就觉得胆寒。

    方谨僵在床上一动不能动,半晌才勉强发出声音:

    “顾……顾远……”

    顾远把手里那只陶瓷罐放在床头柜上。

    “给你的,”他漫不经心道,“令尊令堂的骨灰。”

    

Chapter 60() 
方谨霍然起身,却被顾远一只手按了回去:

    “睡你的,别起来。”

    “你是怎么——”

    顾远打断他道:“起来就走困了。”

    黑暗中他眼神亮得像一头昼伏夜出的猛兽,那手上传来的力道也铁钳般不容抗拒。方谨被硬生生按回枕头里,惊疑、恐惧和渴慕交织在一起,让他声音异常不稳:“——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顾远看着他,不说话。

    “……阿肯呢?”

    顾远还是没有回答。

    半夜醒来是这样,一起身就困意就走了。要是再有人一来一往的搭话聊起来,再入睡就非常困难。

    顾远强行给方谨掖好被角,两只手把他固定在那一小块空间里,夜色中声音醇厚又低沉:“——这样不好吗?看,你家人也在,我也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有什么事明天醒来再说。”

    方谨颤抖问:“我是不是在做梦……”

    “嗯,是。”

    方谨不做声了,黑暗里只能听见心脏在胸腔中一下下跳动,发出怦怦的声响。

    ——顾远连他父母的骨灰都能找到,是不是说明他已经知道上一代的所有恩怨了?

    那他相信自己信里写的东西吗?

    不可能不信的,毕竟事实就是如此,再考证也考证不出事实背后的动机来。

    但如果他信了,现在面对自己这个背叛他利用他、野心勃勃贪图他家产,还导致亲生父子至死不能见面的罪魁祸首,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虽然希望顾远厌恶甚至痛恨他,但那是建立在两人从此永世不见的前提下的。现在骤然见了,方谨一想到自己在顾远眼中是个什么形象,心里就紧抽般难受。

    哦,还得加上父母的仇恨,以及这张难看的脸。

    方谨竭力翻身,想把受伤那一侧脸藏起来,但一动就被顾远敏捷地按住了:“干什么?”

    ——但和刚才不同的是这次方谨竟然开始反抗,不停蜷缩想翻身、想往被子里躲,他濒死挣扎的力度简直不可同日而语,顾远除了两个手抓住他之外,还不得不俯身压在被子上:“你到底干什么!”

    方谨用力偏头,却被顾远扳过下巴:“你脸上还抹着药,医生没告诉你睡觉别沾枕头?”

    “……你别看……”

    “不看。睡觉。”

    “顾远……”

    “你现在要多补充营养多休息,睡觉!”

    也许在夜色的掩护下人更容易流露出脆弱,不知为何方谨鼻腔突然一酸,那声音甚至透出了央求:“真的难看……别看了,求求你……”

    他们贴得那么近,那话里的悲哀和无助全无掩饰,清清楚楚穿过耳膜打进了顾远心里。

    顾远肌肉僵住了,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身下拼命把自己蜷缩起来的方谨。半晌他才重重出了口气,问:“我到底做错过什么事,让你觉得我就看你一张脸?!”

    方谨咬紧牙关,过了很久很久才埋下头,把眼睛埋在柔软厚实的被子里。

    顾远强行把被子提起来一些,避免布料磨蹭伤口,突然就只听他闷声闷气地小声问:

    “你什么都……你什么都知道了,对吗?”

    顾远一动不动看了他半晌,知道今晚是没完了。

    果然不该连夜赶来。

    他一声不响站起来,打开门走出了卧室。方谨忽觉身上压力一松,忙扒开被子探头望去,结果不一会只听门打开,顾远又走了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块海绵样的东西,走到床边长腿一跨,骑坐在被窝上,把方谨紧紧固定在了自己身下。

    这个姿势让方谨整个人仰面朝天,处在一个非常卑微弱势的地位上,他不由就有些惶恐,下意识往大床深处缩了缩。但紧接着顾远像老鹰抓走小鸡崽一样又准又狠地揪住了他,手劲大得没有一丝反抗的余地。

    方谨有刹那间以为自己会挨打:“别——!”

    但顾远俯身亲了亲他冰冷微湿的额角,随即用海绵一把捂住了方谨的口鼻。

    刹那间一股很难形容的芬芳气息涌入脑海,犹如花香,又像暖和的微风从全身每一根神经拂过,让人舒服得连眼睛都要眯起来。方谨还茫然地偏了偏头,紧接着眼皮突然无比沉重,渐渐地就合起来了。

    “顾……”

    顾远紧紧看着那眼睫渐渐合拢,如同蝶翼的垂落,最终身下只传来均匀安稳的呼吸声。

    长河般的夜色从窗外一涌而入,将这方小小的世界温柔没顶。顾远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看了很久,仿佛要把此刻暧昧的暗影深深刻进内心最深处的地方。

    半晌他扔了海绵,伸手轻轻梳理方谨被别到耳边的鬓发,手指小心翼翼从伤痕的边缘抚过。

    白血病人伤痕愈合极慢,方谨基本已经没什么生存的意志了,每天就浑浑噩噩的过着。那越南佬交代说管家每天都盯着方谨上药和忌口,想必要不是管家,方谨自己也提不起精神去照镜子。

    这么注重自己形象的人,要绝望到什么地步,才能连脸上的伤都懒得换药?

    顾远近距离贴着他,甚至能看清那伤痕周围破碎的肌肤纹理。他想起方谨拼命把自己藏进枕头里的时候,力气简直难以想象的大——如果说人羞愧到极点是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那他刚才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为什么在我面前,就卑微得恨不得躲进尘埃里?

    甚至连死都不肯死在我面前,连骨灰都想埋在永世不见的地方?

    顾远把脸埋进方谨冰凉的颈窝中,感觉到脉搏在那脆弱的血管中轻微搏动。他贪婪地听了很久很久,最终才长长地、颤抖地出了口气,起身跨下大床,拎起床头的骨灰罐,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清晨,管家下楼走进客厅,正准备去厨房准备早餐,突然脚步结结实实僵住了。

    只见客厅餐桌上满满当当,乍眼望去全是清淡可口的广式粥点,正中一锅热气腾腾的红枣乌鸡汤正散发出鲜香。一个面孔英俊而眉宇冷漠的年轻男子站在桌边,正伸手往白瓷碗里盛汤,见管家进来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管家心神巨震,瞬间明白了今天早上别墅安静异常,连个人影都不见的原因。

    半晌他才结结巴巴憋出一句:“大、大少……”

    “坐。”

    管家哪敢坐,慌忙退后了半步:“大少您——您是怎么找到这——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

    顾远加重语气:“坐!”

    那一瞬间他的神情他的声调,甚至于周身散发出的气场,都有股压倒性的力量迎面而来。

    管家反射性哆嗦了一下,慌忙走到餐桌边。

    顾远把鸡骨头都挑出来,拣了炖得烂烂的红枣放在汤碗里,又仔细撇去汤上的丁点油星。在这整个过程中他面沉如水,一点表情都看不出来,直到最后一星油点都彻彻底底从碗里撇出去之后,他才慢悠悠道:

    “我是做了什么坏事,让你们都这么怕我?”

    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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