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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龙戏凤-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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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龙戏凤》
作者:于晴

楔曲

「……小声点。要是惊动了圣驾,就算你有几条小命也得去见阎王爷了。」缈缈香气掺混著低斥声,飘散在兴庆宫内,躺在龙凤长椅上的男子连身子也未动一下,被褥半滑下地。

「喜公公,皇上今儿个睡得可真熟,您瞧!咱们要不要为皇上拉上被?」侍衣的宫女玉翠低低询问,却遭来一顿白眼。

「敢情你是新来的?」小喜子瞠目,差点吐血身亡。「不拉上被,万一皇上龙体犯恙,你们这群丫头谁来顶这个罪?」他嘀嘀咕咕的轻步移向龙凤长椅旁:「??是一些进宫白吃食的!」动作小心地轻抽起压住的被褥,生怕惊动躺在椅上的男子。

「喜公公,都快五更天了,该不该叫醒皇上爷啦?」另名宫女蓉儿搭上了腔。她是刚进来的宫女,才十五岁,也是专服侍皇上更衣的。

刚进宫时,原以为皇帝老爷应是六、七十岁的年纪,没想到新登基的主子才年近三十,相貌尔雅非凡、斯文沉稳,人品容貌皆万中选一,难有匹敌之辈,就合该像是命中注定,该当上金壁皇朝的九五之尊,但──

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啊?这皇上他──压根就是断袖……宫女蓉儿掩住小嘴憋住差点溢出的哀怨叹息。

小喜子小心扶起男人压住被褥的手臂,嘴里依旧咕咕哝哝的:

「成天就会麻烦我这个小公公,早纳嫔妃不就好了,何须成天待在兴庆宫里?又不是像我这假男人,我要是有那能力啊,早玩遍……啊!」他一抬眼,惊叫一声就连滚带爬的退了好几步远。

原先躺在龙凤椅上的男子斯文地打了个哈欠,黑眸随意地瞅了小喜子一眼。

「你当朕是鬼魅魍魉,吓失魂了吗?」他坐起身来,将被褥抛给小喜子。

「皇上爷……您早就醒了?」小喜子颤抖地问。

「嗯。」男子示意宫女上前更衣,垂下的眼闪著诡异的光彩。「朕不过才合合眼,就老听见有虫在耳边叫。小喜子!你是对朕不满?」

「不不不……奴才不敢。」小喜子五体投地全身打颤的蜷缩起来。「奴才只是…

…昨儿个夜里碰上伺候太后的章公公,听他提起了皇后的人选,太后心里已有数了,除了皇亲贵族外,也拟旨准备下召天下,擢选各地红颜秀女入宫候著,奴才…奴才是为皇上高兴啊……」

「哦!」男子的语气不甚热络。侍衣的宫女玉翠悄悄瞟了一眼他的侧颜,不由的红煞了俏脸。明明就是个俊美无俦的皇帝爷,怎么一点也不对美色动心呢?

见男子对这选妃的事似乎不怎么感兴趣,小喜子的脸有些泛起冷汗了。昨晚章公公言外之意要他在望驾前不经意的提起选妃这事,希望能引起皇上兴趣,要是没有……

他小喜子虽然对皇上有莫名的胆寒,但两相权衡之下,还是鼓起勇气豁出去了。

「皇上登基为王不过半年,奴才跟著皇上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但从没见皇上赐哪个宫女伺寝过……」他咽了咽口水,汗珠一颗一颗的落在地上,继续嗫嚅道:「这著实诡异的很,金壁皇朝一向倾汉化,汉人的皇帝常说「母仪天下」,国不可一日无母,然而皇上的後宫别说是皇后了,连个贵人、妃子都没有,不得不教奴才打心底的……

担心。」差点冲口说「怀疑」了。其实他早就怀疑皇上的性向了。

「哦──」男子拖长音调,懒懒扬起眉头。「听你的口吻,倒是对汉人文化颇有研究。抬起头来,朕想听听你还懂些什么?」

小喜子畏畏缩缩地抬起汗湿的脸来,偷偷瞧了皇上一眼,见他神色自然,胆子就愈发的鼓胀了起来。说正格的,跟在皇上身旁半年,倒也没见过他横眉竖眼发起怒来的样儿。

他的舌热切摆动起来。「皇上,打我从章公公那里听来,这次擢选各地红颜秀女共三千人尚只是初步预估数字;就算您一夜睡一个,十年也才轮过这么一回。您有所不知,以前有位汉人皇帝後宫嫔妃五万余人,每每都不知该召谁伺寝,只好托付在羊车上头,羊走到哪位嫔妃的门口,皇帝就陪著那妃子睡上一夜。这两相比较之下,皇上您这还算小巫呢!」

男子含著笑意听著,斥开了更衣的宫女。

「你倒懂的不少嘛。」

「这是当然!皇上喜欢汉人文化。当奴才的不多学著点,怎能伺候您呢?」小喜子喜孜孜地傻笑著。

「嗯。」男子勾了勾手指头指著小喜子。「你过来。」

小喜子连忙匍伏前进是有赏赐吗?

「朕赐你起身。」男子闲闲地注视小喜子起身後又恭退几步。「不不,再上前点,你当朕是毒蛇猛兽吗?叫你站过来就站过来。」

小喜子依言愈站愈近。近到眼看就要撞上皇上爷了。

「啊──」忽地,天旋地转,只见小喜子已落在男人的怀里;他弯著身子教皇上给抱著,铜铃的眼瞪著皇上认真俯下的眼。

「皇上……」小喜子气若游丝,连动也不敢动。

「小喜子,您对汉人文化是认识的不少。你一定听说过汉人皇帝里也有断袖之癖,喜好同美貌宦官亲近的事?」

「啊──」小喜子哑然无声,耳里净是宫女的低呼。

完了──他死定了,而且会死的很惨!

「瞧你这模样,面红齿白、杏眼小嘴,当个男子委实可惜了。你猜!朕觊觎你多久了?」

「呀──」小喜子傻眼了。两腿抖如秋风。

「让我想想……不如今晚就由你伺寝吧!」男子温吞吞地微笑。

「皇上……奴才……是……太监……」他大概活不过今晚了,如果让大后发现皇上对女人没兴趣的原因是他,铁定今晚被毒哑毒瞎,然後扔到宫外喂狗!

男人的眼微眯,松开猿臂,教小喜子直挺挺的跌在地上。「你是太监!?我倒觉得你是太后派来的内应奸细。」一旋身,坐回龙凤长椅上。「清白女子五万尽为一人给糟蹋;小喜子,若是你亲人,你作何感想?」

「没……没什么不好啊。」小喜子结结巴巴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别说是我妹子了。就算有朝一日我娘亲入了宫。我也会放鞭炮庆祝。」

男子虽面无怒色,但笑容收敛了些,挥了挥手。「没你的事,出去吧。要再想讨章公公的赏,朕就让你伺寝。」

小喜子连滚带爬的打开宫门,这时外头飞快跌撞进一个人影。

章公公年有五十余岁,动作还算矫捷,一进兴庆宫,即刻伏拜了下来。

「皇上圣安。太后有令,请皇上立刻移驾昭阳宫。」章公公神色慌张的抬起头。

看著男子精光半射的眼。「皇上爷。金壁龙运图史给贼……盗了去啦!」





长安城──

夕下时分,东四巷里的长安百姓稀稀疏疏地,难得有人走进巷子里。

一名女子年近二十,从背影看来个头中等,身穿深蓝素色的棉织衣裙,款式不怎么流行,像是普通人家的装扮。她这时,正从马车上下来,走进巷子里。

东四巷里的店铺不多,约莫四、五家,大多是卖布、卖药的。她匆匆略过较大的店面。走至巷底;巷底的右边有小小的一扇木门──挺破旧的。她轻轻敲了敲,未久,乾巴巴的中年男子探出他那张小头锐面的瘦脸。

「是红螺书房的许老板么?」女子开口问。

中年男子朝她上下溜了一圈。「十二姑娘?」见女人点了头,他才让她进屋,随即在门边挂上绿色的帕子,轻轻的合上了门。

屋内,堆积著如山高的旧书、旧画,上头布满蛛网灰尘,女子轻拍了拍堆在身旁书籍上的灰尘,惹来一阵轻呛。

「许老板,您说的大秦版画呢?」女子嘴里迫不及待地问,手指像上了瘾似地习惯的动了动,终是忍不住,埋在旧书堆里翻找入眼的文书画轴。

长安城什么行业都有,但贩卖旧书的店却是少之又少,一般卖不出去的书大多是拿去当草纸,要不就包东西去了,哪还能完整的保留下来?

中年男子默不作声的离开屋内,想必是去拿大秦版画。

女子使劲拍净旧书上的灰尘,想挖宝书却叫污浊的空气再度给薰呛住;暖暖蜜色的脸颊沾了不少黑尘。她的容颜不若莲萼,肌肤不比凝雪,算是平庸之姿,加上她的棉衣宽大更探不出身子的玲珑曲线。

总言之──她不是美女,自然也未搭上今年各地红颜秀女入宫的名单上。

「啊!」一声惊叫溢出唇畔,只因太过沈迷翻找书画,而没发现一双猿臂缠上了她的蛮腰,将她整个身子提抱了起来。

浓郁的男性香味盖过腐朽味儿,飘进她的嗅觉里。

「别怕,」她耳边响起黏呼呼的媚音。「十二妹子,我是你钱哥哥……哎唷!」

俐落的脚跟狠狠的踹中他的命根子,他痛呼一声,顾不得怀里抱著佳人,直接捧著下体跳来跳去。

她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裙上尘埃。

「你、你、你……想谋害我吗?」钱奉尧颤抖的指著她,另一只手还抚著痛处。

混账!该死!这个丑八怪想害他绝子绝孙吗?

「你是钱奉尧?」弯弯黑眸沉思了会,「就是那个登了三十二次门,我却没空搭理的钱家公子?」

他暗地里咬牙,深吸好几口气,才收起不雅的姿态,挤出轻浮的笑容。他原就细皮白肉的,俊逸的颜貌如宋玉再世,今儿个为了能生米煮成熟饭,特地换上潇洒的丝织长衫,使自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都属翩翩俊郎。

这丑女是眼瞎了吗?

「十二妹子,前几回登门不是拜访,而是求亲。」他露出怜悯的笑,轻摇手中纨扇。「瞧瞧你,都过了论及婚嫁的年岁,还成天埋在雕版里。雕刻只能赚银子,可不能在你独守空闺的时候给你温暖;等你嫁进我钱家门,你爱怎么刻就怎么刻,凭著我肚里文采加上你雕版技术,必能冠於长安之首……」忽然,他住了口,见到她似笑非笑的神色。

钱奉尧低低哼了一声,他讨厌丑女,尤其是那种捉摸不定的丑女。可恶!要不是为了她的雕版手艺,凭他堂堂钱家雕版第十二代传人,没事吃饱撑著娶个丑八怪回家成天对望吗?

可恶!可恶!冯府无子,但却有二十个女儿,冯无盐排行第十二,是二十个女儿里唯一的丑女,适巧又过了婚嫁年龄,原以为登门向冯老头求亲是轻而易举的事,哪里知道那怪老头死都不肯放手──

「你要求亲?行!聘金聘礼比照一般贵户人家。除了十二不嫁,十三到二十你要哪个?」当初,冯老头眼眨巴眨巴的望著他,像要他赶紧随便娶一个回家,也好少吃冯府一口饭。

天啊!他谁都想娶,就是不想娶这个「无盐」回家!

冯家女子个个容颜若芙蓉,尤其十六女,传说是九天玄女下凡的美人儿,连西施见了她都会降格成东施,他早想一亲肌肤;他闭了闭眼,忍住胸口上的心猿意马。无所谓!等他今儿个先跟十二生米煮成熟饭。将来再把小姨子占为己有──

他咽了咽口水,一睁开眼是无盐的脸蛋,他的视线移到她的身子,除去长相不谈,方才抱住她的纤腰时,还真看不出她挺有曲线的,不如待会行动时手拿扇盖住她的脸,眼不见为净。脑袋瓜里想著那九天玄女的十六妹子……他的眼浓浓浊浊的,陶醉起来,比起屋内的空气还恶心,冯无??见他步步进逼,连忙警觉的退後。

「钱公子,你想做啥?」

「十二妹子,我可等不及啦!我这第三十三回登门求亲可以等明儿个,现在让我抱抱你,可别躲啊,这种地方你能躲哪儿去?」他一把抓了个空,冯无盐拎起长裙跑到另一个死角去,大声呼叫许老板。

「嘿嘿!你爱叫,我不阻止你,这是死巷,你爱叫多久就叫多久,反正待会儿你会叫的更厉害。我没玩过良家妇女,但既然你就要是我娘子了,早破瓜晚破瓜都是由我来,不如现在破……」他瞪大了铜铃。

冯无盐爬上了书堆最上头,长裙下露出一截蜜色小腿肚。他向来爱女人凝雪肌肤,而她不是,她的肤色呈蜂蜜颜色,但细看之下,她的小腿肌细腻骨肉均匀,就连昨儿个夜里睡过的烟花女也没她的肌肤细致。他抬起头,眯起眼看看她的脸蛋,是不怎么好看,眼睛大了些,脸又偏小了些,但她的肌肤细腻又凝脂,不知摸起来是不是当真滑嫩销魂?不自觉地,他伸出手探向她的小腿肚。

冯无盐见状,一脚飞踢过去,却教他给抓得正著,他面露奇怪的神色,她还来不及思索下一步,就惊叫出声,整个人让他给扯了下去。

钱奉尧欲火焚身、血脉偾张。销魂!真是销魂!光是这么一摸她滑腻细致的小腿,酥痒就打从心头钻起,如万头蚁咬著他的心窝。他的喉间不住上下吞咽,到目前为止,还没哪个艳妓能教他巴不得立刻骑上去。只有她──

「放开我!」冯无盐斥道。

「嘿嘿。你说放我便放,那还有得玩吗?」也许,这丫头对男人是个宝。人长得不好看,但一身骨肉却足以撩起男人欲火。他俯近身,伸手欲扯开她的衣领。

「钱公子!你不放我,是自找苦吃。」

「嘿,就算吃黄莲我都甘愿,待会儿包你喊哥哥叫弟弟的,说不得还高兴的昏死过去……呵呵!」话没说完,伸向她的手臂却引爆剧烈的疼痛,还来不及反映发生了何事?他细白的颈项就顶上了一把小刀子。

「你……你哪儿冒出来的刀子?」他的眼珠暴睁。随著她逼近的脸庞,传来一阵她的体香,分不出是哪种花香──等等,生死关头,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的眼斜睨著那把小刀,把柄是碧绿色的,上头刻著冯字。

「碧玉刀?」

「钱公子认得这把刀?」冯无盐轻蹙眉。

「废话!雕版者岂有不识冯派碧玉刀之理?」他没好气地说,不是捧她,而是实话实说。那把碧玉刀是冯家祖传之宝,由它经手的版画不下千件,传到冯十二手里,更是发扬光大起来。

「你既然也是雕版师傅,怎会做出这种下流行径?」她责备的瞪著他。

干嘛啊,难不成她还当雕版师傅合该个个都是吃斋念佛的单纯人家吗?他咬牙,细声细气的好言劝道:

「好妹子,再下流的行径也是为了你,你若当上我的妻子,凭著咱们二家的雕版技术,别说是区区长安了,就算是中原、边疆,咱们都有法子打进去啊!」

「哦?」她沉思了会,钱奉尧咽了咽口水,将颈子小心移开刀锋,却发现刀侧随著游走方向移动。

他恨恨地瞪了她一眼。「你要多想想,十二妹子!纵使你雕版技术高超,但没人提供你图式文采,雕出来的画不过是死样。我肚里文采直逼诗圣仙,挥毫即画四美图,咱们是最好的搭配,我画你雕,同心同力,这样的作品才是活灵活现的。」他忍住满腔怒火。诱之以利。

一般来说,画师与雕版匠能否沟通,是版画成功的关键,没错,她雕出来的画是长安城最出色的,但谁知道冯府的画师哪时候会被挖角?

冯无盐无心地笑了笑:「我已逾婚嫁年岁,钱公子想娶妻,尽管另觅他人,我没打算在冯姓之上冠上其他姓氏。」她偏著头想了想,又说道:「至於冯府的画师与雕版师傅能否沟通,就不劳钱公子费心了,现在;你必须承诺我,别丢雕版业的脸。」

「什么?」刀锋微微滑进他的颈子,他痛得叫了起来。拜托,他丢不丢脸干她屁事啊?

无盐不耐地挥了挥手,吓得钱奉尧冷汗直流。

「我要你口头承诺,只要你雕刻版画的一日,就不能欺负良家妇女、不得行下三滥的勾当。」

*        *         *

冯老爷一生迎娶十房妻妾,虽膝下无子,却有二十个女儿。打从去年十一嫁与邻县少康之家後,冯无盐便成了冯家年龄最大却仍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

是没人要吗?

举个前年登门求亲的赵姓公子──他在求亲第十一回被拒後,狼狈的爬进冯家外墙,本想先强迫冯十二来个洞房之实,再行俗礼迎娶,哪里知道还没见到冯十二,就误闯了冯九的闺房,在色欲熏心之下,占了半推半就的冯九身子。

隔日一早,他这个摧花大盗被架到冯老爷面前被迫娶了冯九。那时冯家尚未出阁的女儿一字排开守在冯老头身旁,冯十二的在场使冯家其余女儿的美貌平均值暴跌。

她不丑,真的不丑,最多算是中人之姿。平凡的很,只怪送子娘娘将她送错了地方。

然而,冯十二丑不丑并不打紧,即使到了二十岁,依旧有人登门求亲,就连迎娶了冯九的赵姓男子也数度欲染指这中人之姿的小姨子。

原因只有一个──

登门求亲如赵钱等人,皆是从事雕版事业之後代。在长安城,雕版师不下上百,但出色的只有一个,是女性、是天才、是长安城诸多佛寺指明要的雕版女师,如今她年方二十,雕版出的版画作品却早已流出了长安城。

以雕版事业而论,在汉人朝代还不算盛行,多由手抄。至金壁皇朝初时,佛教发扬光大,而雕版也逐渐盛行,有钱的人家供佛,抄写经文已不再手抄,而雇雕版师刻印经文及插图,其他如刻印肖章、单幅图案也一一掀起了热潮。

在长安城中,上百雕版师仅靠接经文的刻印就足以维持生计,然而教人眼红的是,佛寺将千佛图、菩萨图等单幅皆指定交给冯十二雕版。真他妈的王八羔子,冯老头死不肯嫁冯十二,因为她是家中唯一的生计、唯一懂得理财的女儿,放了她就等於白白送人一棵摇钱树,赔本生意冯老头还是懂的。

每天,冯老头吃香喝辣睡大觉,不必理会生活是否困窘,只须每日一早睁眼喊声:「十二!」冯无盐便供给了他天堂般的生活。

她要嫁,可以!除非等冯老头二腿一蹬,升天去也。不过数数日子,大概还得等个二十来年,因为打从冯老头发掘了自个女儿是雕版天才後,他就把自己身子养得健健康康、肥肥胖胖的。

於是,冯府内,人人心知肚明,外头的男人再怎么卯足劲想追求冯十二都是疑心妄想,冯十二这一辈子只能守著冰冷的版画过活──直到终老。

可怜吗?

才不!

冯无盐行色匆匆地从东四巷走出来,横在巷口是久候的马车,样式有些破旧,她朝车夫点了点头,忙拉开车後市幔跳上去。

「绕个圈子,再到市集。」她朝前方花色布幔後的车夫说道,确定马车动了起来,才松了口气,倾靠在车板子上。

「怎么啦?」车内尚有另一名女子,神态娇憨,是人称九天玄女下凡尘的冯十六。「瞧你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要是不知情的人还当你在地上滚过一圈,跟男人野去了。」

冯无盐难以置信地抬首。「这话你哪学来的?」

「这还用学吗?看也知道,要不是明白你迷版画迷得紧,我还真以为你跟七姐一样,同男人幽会斯混。」事实上,十二是有那本钱的。从这角度望去,十二的黑眼大大地、水汪汪地,深褐色的外衫撑著浑圆秀小的乳房,从没人发现十二的腰比其他冯家女儿的腰还纤细。

没错,十二是长得不漂亮,然而全身骨架生得好;冯九首次归宁那日,赵姐夫也跟著回冯府,对十二依旧不死心,趁著十二回木屋,想再来当次摧花淫魔,但是没得逞──因为没料到十二雕版的刀子不离身,不过摸了她滑腻的肌肤一把後,便念念不忘那教他打从心底引起遐思的身子。染指十二,是赵姐夫三年来唯一的信念,气得冯九打归宁那日後就没再回过冯府了。

然,人终究没十全十美的,十二再有才气、再有教男人欲火焚身的胴体,但没有西施貌,她这块宝就像是和氏璧,没有遇到慧眼识她的男人,她就永远只算是个石头。

「若我凭著你帮我画的画像,进宫让皇上爷选上了妃,讨了他的欢心,你就不必再守著老爹,守著那栋大宅子,你爱嫁谁都行!」十六脱口而出。再过几年,只怕连皇上下旨,都没人愿娶十二了。

冯无盐轻快地微笑:「我没打算嫁人。」

「不嫁人,你怎么活得下去?」十六不可思议地望著无盐。

「不能活吗?我都活过二十年了,怎会活不下去?」冯无盐颇有兴致地从车窗望著外头晃眼即过的店铺。「你以为我没盘算吗?都算好啦!等爹百年之後,那时你们都已成亲,我也该近五十岁,凭著日常存下的银子,从长安到山东,应该足够用了。」

「山东?你去山东做啥?哪里有你喜欢的人吗?」

冯无盐眨眨眼,回过脸看她:「没喜欢的人,但那儿有画像石刻。」那是她毕生的心愿。如果能再赚多一些,她还想踏遍全中原的足迹,寻找不同刻法的版画;山东、四川、河南、山西都是画像石的分布区,也是版画的一种,能一睹先人遗留下的版画,是她一生的愿望啊—

旁人都以为她逾二十不嫁,全因亲爹拒绝所有亲事;以为她日夜雕刻版画。是为冯家生计,但她从不觉辛苦,那是她的兴趣。男子或是婚事在她心里占不了空间,她喜欢雕版、沈迷版画的历史之中,旁人一直以为她是受难者,她是吗?只有她自个儿心里明白。

「等你到五十岁,那还会有人愿意娶你吗?」十六迷惑地问。

价值观不同无法沟通,无盐轻叹口气。拿起备好的兽面,那是元夜准备上市集用的,若不是十六执意逛市集,此刻她尚在木屋里画草图。

是的,她不仅会雕版,还会画图,是长安城各雕版师傅极欲挖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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