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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谁主-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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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昀惊慌,忙抱住她,低低道:“柳姑娘,柳姑娘……”
他待要安慰,却发现再怎样的锦口绣心,也说不出半点切实的安慰话语。
眼底忽然就是六年前那种灰蒙蒙毫无色彩的天,却不再是因为他自己,而是因为身畔的这女子,曾带给他无限色彩的女子。
他有种无力感,只得用他执惯书卷的手将她拥紧,拥得极紧。
仿佛,这样便可将他微弱的力量和满怀的安慰传递给她。
十一果然渐渐安静下来。
许久,她抬起她*的眉眼,向他笑了笑,“阿昀,不去竹楼,咱们另找个地方落脚好不好?”
宋昀问:“去哪里?”
十一道:“随便。有山有水有你就行。我的花花丢了,连鱼都免了!”
她瞧着蜷在宋昀脚边的小花猫,“若你还想养猫,咱们留心些,别将它养得和花花那样挑嘴就成。”
宋昀便柔声一笑,“这猫是我昨日捡来的,原想着花花寂寞,可以带来跟你的花花作伴。”
十一道:“前晚我把花花弄丢了,白天去寻觅好久,都没找到。大约再也找不回来了!我向来大意,总是在找不回来后才会后悔。可惜咳嗽还可买枇杷膏吃,后悔却没有后悔药可买……”
她抬眼看向宋昀,“我想把前面的都割舍了,和你静静儿在谁也不认识的山林里相守着,过完这一世的后半生。”
韩天遥知道竹楼所在;齐小观若听闻十一之事,也难免起疑。
竹楼已不是理想的隐居之地。
宋昀虽不宽裕,但他们手中尚有卖芳菲院所得的银子,若在山野间另置宅地并不困难。
宋昀觉出十一当真如此打算,不由一阵眩惑。
幼年的困厄,母亲的泪水,舅父的期盼,村夫的讥嘲,以及曾经的梦想,瞬间如走马灯般在他脑中转过,却在触着十一那双清莹蕴泪的眼眸时尽数溃塌。
他的手指触过她湿。润的眼睫,轻笑道:“若你戒了酒,我便应你。”
十一便笑起来,“好,我戒酒!”
她的肤色依然粗陋,但这近在咫尺的一笑,居然皎洁如明月,绚烂得令人目眩神驰。
“吁――”
外面忽传来于天赐压抑怒火的勒马声,紧跟着,车身一晃,竟也停了下来。
十一被晃得头中又一阵晕眩,愠怒道:“这老儿……当真要吃药了!”
车帘猛地被掀开,露出于天赐那张怒气勃发的脸,“要吃药的,是你们两个做白日梦的!”
***
马车已经出了城,正停在官道上,两边荒草萧萧,并无林木。近午时的阳光明烈地照入眼底,一阵阵地扎刺,似乎真要扎醒谁缈杳的梦呓。
十一揉着眼睛低吟时,被于天赐抓。住手腕,狠狠一拉,竟是想把她硬生生扯出马车。
十一眼皮都没抬,那被捉住的手腕便如灵蛇般轻轻滑脱,再如灵蛇般飞快游上,在于天赐臂上迅速点了两下。
于天赐那一脸的正气顿时在剧痛里扭曲,胡须在他牙关里“嘶嘶”的吸气声里颤抖。
宋昀已失声唤道:“先生……先生!”
第一声是阻止于天赐对十一动手;第二声因于天赐的痛呼紧张。
十一闻声,刚收回的手再度扬过,随即又是轻点两下。
于天赐的疼痛立时大减,满脸的汗水退下马车,本来白净斯文的面庞时青时红,瞪着十一再说不出话。
十一蹲在车上,眼底醉意犹存,却散漫笑道:“于天赐,看清谁要吃药了吗?我爱做白日梦,那是我的事;你拦我做白日梦,你不仅得吃药,说不准还得预备一副棺材,等着病入膏肓的那天,自己爬进去!”
“柳姑娘!”
宋昀在后唤她,俊逸的面庞已然煞白。
十一便抚额笑了笑,“没事,我吓唬他……”
她笑得云淡风轻,于天赐却还在那骤然如落地狱的片刻疼痛里惊怒。他几乎敢肯定,这女子绝不是吓唬他。若他再敢动手,她要么不理,要么直接伸手拧断他脖子,那他便连吃药都免了,可以直接躺棺材里去了。
他定定神,忽道:“柳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一向认定十一是韩天遥的小妾,总以“十一夫人”相称,这却是第一次随着宋昀称她为柳姑娘,于他,算是客气之极了。
十一转头看向宋昀。
宋昀脸色极差,却双目煜煜,径向于天赐说道:“先生,你不必再劝!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辜负了先生这么多年教诲,是宋昀对不住先生!”
于天赐忽冷笑,“你对不住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你母亲!你把含辛茹苦教你读书识字的母亲置于何地!你把为求得你成才机会受尽委屈的母亲置于何地!如今,你打算为一个才见过几面的女子,抛开你母亲,抛开她所有的冀望,和你自己所有的抱负吗?”
宋昀抿紧唇,跌坐回去,眸光灼痛,一时作声不得。
于天赐便向十一道:“柳姑娘请!”
他不顾臂上剧痛以礼相待,十一倒也不好推却,瞥了宋昀一眼,懒懒地向那边荒草间走去。
***
于天赐紧随在十一身后,直到确定宋昀再不可能听到他们交谈,才叹息道:“我教宋昀这孩子,已经两年了!他那时已在佟家生活了十年,并在他母亲的支持下饱读诗书,可并不受佟家看重,每每被佟家人欺凌责难,还被待街坊邻居轻视嘲笑。说来总是自幼失怙的苦楚,难为他一路走到今日,心性越发柔韧,却不改淳良本性。”
十一微微讶异,“佟家欺凌责难?”
宋昀衣着虽不能和富贵人家相比,但向来整洁得体,出入亦有车马随从相伴。越山竹楼虽幽雅朴素,也不是小康之家置办得起的。且其举止舒徐,谈吐温文,一看便知自幼受过良好教养,远非庸常之辈可比。听闻佟家算不得大富,竟肯如此重视这个外甥,怎么着也和欺凌责难沾不上边。
于天赐知她疑心,冷笑道:“如今自然不敢责难。韩天遥虽不问政事,但韩家到底几代为官,朝中大事应该不会隔膜吧?两年前宁献太子病逝,皇上决定让晋王世子宋与泓入宫承嗣,成为皇子;但晋王病弱无子,只收养了宋与泓一个儿子,送世子入宫后,也便面临无嗣之虞。故而皇上遣大宗正司遍访宗室子弟中聪慧明理之少年,从中择出五位分别教养,预备从中择出最贤者承晋王之嗣。”
十一不觉呼吸粗浊,“宋昀就是其中之一?”
于天赐道:“宋昀颖慧灵秀,当然会被择中!现在只是侯选的五位宗室子弟之一,但我曾暗中托人查过另外四位子弟,论起资质才识,宋昀当属第一!他所欠缺者,一是家中败落,寄人篱下,无有力之人代为费心;二是朝中无人代为周。旋美言。但我有把握,只要宋昀入京,只要宋昀能见到皇上或皇后,这两点都将不成问题!宋昀必定会成了晋王世子,继而成为皇上最亲近的晋王!”
宋与询的音容笑貌不觉间又浮了上来,正与脑海里宋昀的模样交错重叠。
十一吃力地咽下喉间哽住的气团,慢慢道:“嗯,我也相信。”
于天赐精神一振,继续道:“佟家肯对宋昀母子另眼相待,无非是因为宋昀未来可能平步青云而已!可两年前,包括之前的十年,宋昀并不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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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若深若浅(一)
“佟夫人一心想儿子振兴门第,夫婿死后不肯再嫁,辛苦课子读书,又因无力延师,方才带他回娘家住着,全仗兄长做主,将他和佟家子弟一体送入私塾读书。偏生他还聪慧异常,在私塾里抢尽其他人风光,焉能不遭人嫉?听说从小。便常被表兄弟们打骂,还曾被一个表哥嫁祸,污他窃取钱财,逼得他差点以死明志。”
“虽说佟和还肯尽兄长舅父本分,对妹妹外甥诸多照拂,可又怎禁得住妻妾、儿女屡次谗谤?所以在宋昀十八岁以前,母子二人不过将就温饱而已,连宋昀想要几本书,都得仗母亲熬到三更半夜,做点绣品换钱去买……”
于天赐指着那马车,又指向越山方向,说道:“你道这些车马、别院、仆从,是佟家代为置办的吗?我告诉你,不是!这都是因为他被择为晋王世子候选人,大宗正司拨下了银两财帛,让他再无后顾之忧,才好读书上进!”
十一叹道:“也就是说,他是打算放弃所有的富贵前程,和我避世隐居?锎”
于天赐的胡须再次颤抖,激动道:“不错!他母亲教他读书识字,努力育他成。人,盼他出人头地……如今他只差一步!只差一步而已!他打算和你在山野间做一世的平民夫妻,从此抛了毕生所学,和那些村夫蠢汉一般耕种为生,连累他的母亲也只能跟随他粗茶淡饭度日,还得成为亲友和旁人的笑柄,笑他们母子自负清高,富贵功名不过镜花水月,一场春。梦!”
他问向十一,“换你是宋昀,你愿不愿意?换你是宋昀母亲,你甘不甘心?”
十一道:“不愿意,不甘心。”
***
十一回到马车前时,宋昀依然保持着他们离去时的姿势,沉默地坐于车内。
低敛的眼睫浓密如翼,掩住眼底所有的悲欢和喜怒。
十一坐回他身畔,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回来了,阿昀。”
宋昀这才黑眸一闪,唇角微微扬起,“嗯。”
外面于天赐不知说了句什么,车夫扬起马鞭,再次赶车前行。
宋昀的手指伸出,触到她的手,慢慢地游移过去,小心地轻轻搭住。
十一的手总微凉,但宋昀此刻的掌心竟是冰凉。
十一低眸,柔和笑意不减,亦反手相握。宋昀颤抖的五指动了动,立刻与她紧紧交缠。
十一道:“听说绍城南面的若耶湖,湖明如镜,山青如绣,去瞧瞧可好?”
宋昀轻声道:“好。”
仿若在应和他的声音,脚下的小花猫亦柔柔糯糯地“喵”了一声。
十一自然没有鱼。
她在袖子里抓了抓,抓出半块白面馒头,丢了过去。
小花猫温柔地在十一腿边蹭了蹭,才咬过那白面馒头,斯斯文文地啃咬起来。
竟一点也不挑嘴。
***
到达若耶湖时,夕阳已然偏西,金红灿亮的光芒,仿若为湖泊敷了一层金箔。暮风徐起,那金箔便流动起来。
粼粼波光里,有渔夫正收了最后一网,唱着传颂多年的歌谣。
“寒来暑往几时休,光阴逐水流。浮云身世两悠悠,何劳身外求。
天上月,水边楼,须将一醉酬。陶然无喜亦无忧,人生且自由……”
十一远远听着,伸手抓向酒袋,又无声松开。
她转头向宋昀一笑,“果然好地方!江山如画,烟树历历,秋日里亦是好风光。”
宋昀见她跳下车去,迟疑片刻,也只得缓步下车,慢慢跟在她的身后,一路行向湖边。
于天赐唤住两名侍从,令他们不用跟去,且在原地用些饮食,静静等候。
宋昀走了几步,便道:“柳姑娘,怪冷的,你穿得单薄,还是不用往湖边去了吧?”
眼前江枫渐老,汀蕙半凋,远有孤烟袅寒碧,近见残叶舞愁红。原也到了万物萧索冷清的时节。
十一向前眺望着,悠悠道:“喝酒多的人,不怕冷。你若冷时,我将外袍脱了给你披上?”
“……”宋昀好一会儿才道,“不用了,我也不冷。”
十一却快走几步,奔到那边正扣缆绳的渔夫跟前说了几句,又递过去一串钱,那渔夫便瞧了他们两眼,笑嘻嘻地丢开小船离去。
十一便拉过宋昀上了那小船,在船头坐了,轻笑道:“若真冷时,咱们可以躲船舱里。”
宋昀便抬眼打量了几眼那船舱,眼底一抹幽凉闪过,却温温文文答道:“好。”
十一便在膝上打开一个小包袱,取出其中的两块糕点,先递了一块给宋昀,又道:“听说这是你母亲做的糕点,我今天也沾沾光,尝尝令堂手艺。”
母亲做的糕点……
宋昀沉默地一口一口地慢慢咀嚼着。
十一却似心情不错,接连吃了两块,才笑道:“果然天下母亲的心意都差不多,我怎么尝起来……也有些像我母亲的手艺呢?”
宋昀道:“也许这糕点就是这味道吧!”
十一叹道:“嗯,糕点的味道相像的确不奇怪,连人都可以长得很相像,何况糕点?”
宋昀手边的糕点还有一小块,却再似咽之不下。
十一正在他耳边继续说道:“宋昀,我午间可能真的喝得太多,醉得厉害。我把你当成了另外一个人。他跟你长得很像,对我很好,可惜年轻早逝。我一直想着,若他还活着,我一定会嫁给他,哪怕避居山林,戒了酒,粗茶淡饭一辈子,也会甘之若饴。”
“哦!”
宋昀低低应着,眼神飘忽片刻,将剩的糕点轻轻丢到湖里。
夕阳已沉,暮色已深,依约的月影在云间来去。天地便揭去了夕阳虚幻的金红,换作月下被稀释的暗黑,如谁一身黑衣,却敷着浅银的光华。
十一清莹的眼睛里像凝着冰雪,淡淡从他面庞飘过。
“对不起,阿昀。我只是想和他共度余生,而不是你。可他已活不过来,我也已戒不了酒。于先生已将你的家世告诉了我,若你随我避居山林,你供养不起我所需的美酒,我也禁受不了跟随你的清贫。我只是不小心说了醉话,你莫当真。”
“于是……你已经不打算随我去竹楼,或其他任何地方?”
“对!想来想去,我还是回韩天遥那里妥当。他欠我的情,不敢欺负我。他既富且贵,出手也大方,便是我索要再陈再好的美酒,他都不会介意。”
十一的话语里,难得地有着一份歉疚和无奈。
宋昀僵坐于船舷,许久方道:“知道了!”
很平淡的回答,却被那冷风一扫,低低哑哑地荡了开去,听着竟有几分破碎。
十一凝望着他平静却发白的面容,胸口竟一阵阵地发闷。
她轻轻道:“于是,阿昀,我打算回绍城了……”
宋昀点头,却忽抬眼,低声问道:“可以再看一眼你的真面目吗?”
他不是小珑儿,自然不会幼稚到认为十一病了便会美貌,平时都会这样粗陋不堪。
十一便笑了笑,叹道:“阿昀,其实……你也只是看上了那副皮相,一时为它所惑,对不对?我们认识的时间很短,也只不过见了那么寥寥几面,哪来什么放弃一切生死相依的感情?都不过一时糊涂罢了!我一时糊涂把你当成了我心上的那个人,你一时糊涂喜欢上了初见时的那副皮相,对不对?”
宋昀定定地看着她,月下潋滟的暗色水影晃动,把他的神色也映得晦暗不明。
好久,他才突兀地一笑,“你说对,那就算对吧!”
十一掌心里沁着汗意,却笑得越发轻松,“那就是了!你细想想,若你始终对着我这副丢人海里就找不出来的尊容,你肯抛下一切和我隐居?我如果不喝酒,不喝醉,你也只是宋昀,刚认识没几天的陌生人而已,而不是……他。”
她凑近他,自怨自艾般地叹息,“其实我也不想喝酒。但我醉后能常常看到他,而且常常觉得身边的男人像他。阿昀,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宋昀的面庞,如一块即将龟裂的精致玉雕,终于连最清浅的笑意也维持不住。
十一很满意。
若出击,则必须是致命一击。
从此重伤,心死,转头奔向他该走的那条康庄大道,奔向人人钦羡的金壁辉煌的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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