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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犀奇谈雪之下-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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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乱线在一瞬间被理清一样,水光动荡牵扯着,霎时散开——随着夕阳的沉落,那虚幻的身影霎时崩散了,这纠缠着无穷无尽思念的人只存在了一个刹那。

    曼珠沙华的黄昏

    曼珠沙华:石蒜花的别名,有很多文学作品中都提到过它。连山口百惠都唱过曼珠沙华的歌呢。

    火巷:可能是位于平原的具有徽派风格民居的特色,在大宅院中,平行的几进建筑间的窄巷,可以通行,还可以防火。

    放河灯:七月半中元节时祭奠先人的仪式,河灯一般做成荷花的形状,可能是希望往生者能转生在九品莲台之上吧。水网发达的地区或是海边至今仍保存着这样的风俗,飘满河灯的水面如同星之缎带般美不胜收。

    问道河:只是普通的小河,所以去了非常普通的名字。可能因为是护城河的关系,水面在河堤下方很深的地方。青灰色的砖砌堤岸上开满了各种野花,紫苑,紫堇,蓼花什么的,墙缝里还有小小的桐树生出来,大一点的水码头旁有遍生水草湿地,还聚集着蝴蝶和蜻蜓。

    双狮桥:护城河上架满了风格各异的桥,每座都有不同的名字,一一写来太麻烦了。因此用古代的城坊习惯来表示,坊是古时候市民的住宅区单位,不仅不会有人来人往的大型商铺,四周的通路还会被把守,可见古时候的“小区物管”已经很发达了。

    忽然发现,我电脑里的名物乱谈,和出版版本的不一样……

    决定版到哪里去了?




第六章虚舟

    真不敢相信,冰鳍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在天井中央拦住我,冰鳍从怀中缓缓掏出一枝接近枯萎的玉簾花,这种和曼珠沙华同时开放的洁白花朵有着碧青软玉似的柔茎,因此乍一看我并没有发现花枝上还卷着一张淡绿色末浓的薄纸。

    反射性的解下信笺展读,我只是匆匆一扫,这样的字迹就赫然映入眼帘:

    ——“突然非常想看你做的寒海棠,我会在中元夜的双狮桥头等你。有些话,无论如何都想让你知道。”

    ——“如果愿意相见,请速速回信。”

    落款是,雪之下……
是雪之下写给我的信!这朵玉簾花已渐枯槁,可见信笺是寄出一阵子了,难怪前几天在双狮桥头遇见放河灯的雪之下,他会对我说——因为我没有回信,所以等七月半中元法事后,他将踏上漫无目的的旅程。

    原来他指的根本不是系在紫阳花上的那一封,而是这封至关重要的信件,可是我之所以不回信是因为根本没收到啊,谁能想到它居然在半路被人给拦截了下来!

    我目瞪口呆的瞠视着冰鳍,这家伙却完全没有半点的羞愧歉疚,反而说得理直气壮:“是前几天晚上问道河边的那个男孩子的信吗?写出这样莫名其妙的东西,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我一时间目瞪口呆:“你……你偷偷扣留我的信,还跟我讲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你不也躲在砂想寺墙角偷听我和醍醐的说话吗?”冰鳍丝毫没有反省的意思,只是微微眯起细长的凤眼,不可捉摸的微笑浮现在他唇边,“而且这不能怪我——我只是‘听见’双狮桥头的狮子唉声叹气,好像在担心什么似的。我好心问他为什么烦恼,他说他常常做你的信使,至于担心的根源却始终守口如瓶。所以……不能不让我介意啊!”

    我当然知道同样身为“燃犀”的冰鳍拥有怎样的能力。可是这么多年来,就像我从来没想过要用洞见黑暗的眼睛去窥伺他的隐私一样,冰鳍也从来都没有用倾听彼岸之声的耳朵来打探我的秘密,因为我们之间根本不存在虚假,不需要掩饰,不用去隐瞒,可为什么就只是一转眼,一切都改变了呢……

    “你是在怀疑我吗?冰鳍!”我忍无可忍的大声喊道,“居然开始怀疑我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是谁让你变成这样的,是不是醍醐!”

    “关那家伙什么事。”渐渐昏暗下去的天井里,回荡着冰鳍微弱的轻笑声,“没发现自己改变的人是你吧!你并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被狂气缠住的,但我看得很清楚——你身上的狂气,从前几天晚上在双狮桥和那个少年相遇之后就出现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即使不去求证我也明白冰鳍在暗示什么,他在暗示是雪之下使我狂气缠身,甚至在暗示……雪之下本人就是与狂气为伍的异类!

    “什么意思?我并没有遮遮掩掩,你还听不出什么意思吗?”冰鳍的回答直截了当,“希望只是我多虑,那天晚上你遇见的只是迷路幽魂而已;但愿他和我们曾经遇见过的那些家伙一样,只是迷惑于燃犀的光亮而暂时徘徊!”

    实在……太过分了!冰鳍他了解雪之下多少,他知道雪之下不顾自身危险也要帮助我的仗义吗,他知道雪之下尽心尽力地想要留住母亲的生命最终却可能还是无能为力的痛苦吗,他知道雪之下形影相吊想要找到栖身之地的孤独吗?冰鳍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如此轻率的断言雪之下一定是异类!

    低下头深深吸了口气,气过了头的我反而微笑起来:“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雪之下是异类?更何况就算他是彼岸世界的家伙又怎样呢?在你我的身边,这样的家伙多一个少一个也无所谓吧……”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一直神态从容的冰鳍突然间变了脸色。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知道必须去见雪之下,如果现在不去的话,会后悔一辈子的!”这样的回答,几乎不需要思索就脱口而出。

    这一刻,冰鳍收起了焦急的神色,他的神色沉静如冰:“我不想看见你犯错,火翼。所以再提醒你一次——不要忘了,我们是最接近彼岸的一群,跨过那个界限只要小小一步……”

    不得不承认,说出这句话的冰鳍,从神色到语调都像极了祖父,也正因为这份相似,激起了一直存在于我心底,却不曾被察觉或者说被刻意忽略的抵触。现在我终于明白这份微妙抵触的根源了——和冰鳍不同,我永远都不可能像祖父的,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像他一样成熟而又强大的“燃犀”!
紫阳花与向日葵,在桃叶津的隐樵庐庭院中,醍醐曾一度拿这两种分别盛开在雨天和晴日的花来比喻我们两个。我一度认为,冰鳍与坚忍地静默在梅雨里的紫阳花无比相似,但如今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他才是可以堂堂正正的傲立于阳光中的花朵,躲藏在固执而脆弱的绵绵细雨里的,明明是我自己……

    “不要总是拿这些大道理来吓我!”慢慢地低下头去,我一字一字地说道,“就算跨过‘那一步’前往彼岸,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再也不顾任何人的阻拦,我连行灯也没有提,转身就飞奔出大门。穿过耸峙的砖墙,穿过薄暗的树丛,穿过幽深的巷陌,我沿着问道河岸奔跑着。十五夜的满月下,黢黑的河面上漂浮着星星点点的金色灯盏。虽然现在香川城里七月半放河灯的风俗已渐渐式微,但还是有不少保存古风的人家以这种方式怀念先人。

    夜幕下的问道河堤上,零零星星的路人们捧着荷花灯盏,三三两两的且行且笑。踉跄着穿过那些悠闲的身影,我像被什么牵引住那样径自跑上双狮桥。转头四顾,小桥周围阒无人迹,渺无人声,灌入耳中的只有秋虫伶仃的啼鸣。我慌忙转身奔向桥头,蹲踞在一隅的狮子雕像轮廓线条异常轻灵流畅,巧妙地中和了石头材质的沉重感,那姿影仿佛随时都会欢跳起来。可是我完全无心欣赏,只是一味在它爪间寻找有没有信笺的踪影。

    不会有信的,这我早就已经料到,可是指尖却还是流连在冰冷的石狮子掌心内,不愿意就此放弃,就此离开……

    终于接受了一无所获的事实,我颓然转身踱上桥心,无力地伏在青石栏杆上。俯瞰下方,漂流的灯盏将河面化为一条斑斓的织金锦带,当它们在近距离中漂过桥下,烛火的光芒摇曳着勾勒出花灯莲瓣纤细的轮廓,就这样延绵不绝的荡漾而去……

    虽然心不在焉,但我还是不免有些奇怪——明明没有见到很多祭祀的人,可是河灯的数量却多得异样。它们源源不断的飘来,盈盈地灿然一色,于是整条河川都铺满了半透明的金炎,也正因为如此吧,水域尽头的一点嫣红光晕才会显得格外优雅醒目,这点绯痕静静的滑过墨色铜镜似的河面,曳着珊瑚似的倒影……

    跃动的烛火被朝霞般纷纭艳丽的琉璃纸花瓣守护着,恍若柔嫩花芯——这盏与众不同的河灯,做成了牡丹花的形状……

    这一刻,我前所未有的肯定了雪之下曾经来过——我不会认错的,因为这就是他的牡丹河灯!

    不知为什么,回想中雪之下的身影总是孤独的踯躅于暮春虚幻的阳光里,就好像他所钟情的牡丹花年年都会在那个时节绽放一样。这盏同样做成牡丹姿态的河灯,究竟是祭奠亲人还是为他自己送行,我无从知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今夜过后他便会将自己交给命运,无论被带向何方……

    我的视线捕捉着那悠悠漂过双狮桥洞的牡丹灯盏,而脚步却早已不由自主地追着它向河边奔去。夜色里墨黑一片柳树在潮湿燠热的晚风里轻轻飘摇着,唯独靠近路灯的地方被映成透明的萌葱色。就在这一刻,那绮丽的绯红光芒,再次被那悠悠垂下的万缕碧丝绦给缠住了……

    几乎是反射性的,我疾步奔到柳树下,俯身去拆解纠缠在一起的柳条和花瓣,然而水波的动荡却令我手下一滑没有拿稳,灯心的蜡烛陡然翻倒。琉璃纸遇火即燃根本无法阻遏,只是眨眼间牡丹河灯便化成一团跃动的炎光,火苗借势猛然腾起,直燎向我的眉睫……

    额前的几缕头发已飘出被灼枯的焦味,我反射性的后退避开烈焰的高热,可是那逼近的火光却丝毫没有减弱——牡丹河灯的光芒被某种更为绚烂夺目的光明吞噬了。我难以置信的抬起头,只看见发光的巨大楼船如初生旭日般冉冉地浮现,一瞬间掩盖了满月的清辉……
 簇拥在万点光海中,那艘大船就如漂浮在水上的金碧辉煌的庙宇一般。我一时间看得目瞪口呆——这……不会就是所谓的“神座船”吧?

    很久以前香川上元和中元都有灯会,常引得万人空巷前往观看。与元宵灯会的花灯队走陆路不同,七月半的盂兰盆灯会往往是船队载着花灯彩楼从水上通过,不过后一种盛况如今早已不见,我只听祖母说起她在年轻的时候曾经有幸一睹:

    好不容易等到初秋的清夜降临,游人的喧声与鼓吹之声顿时沸腾成一片。仿佛被这种急不可耐的欢欣情绪催促一样,平静的河面在华灯的光影下动荡起来……

    船首挑着两盏荷花灯的瓜皮划子队作为先声,滑动一样轻捷地驶过,接着便是供奉着七月半中元各路神明木主的“神座船”,不过神位都被安置在修成巍峨恢宏的宫殿形状、金辉赫映的彩灯神座内,缭绕着盏盏灯火烛台,围拢着重重列柱窗格,悬挂起层层轻纱帐幔,岸上的人根本就无法看清。

    但观灯的男女老幼此行的目的也不是对神明顶礼膜拜,他们想要看的,是遥不可及的蜃气楼如何在转瞬间变得近在咫尺。这种眩惑感就如同水晶龙宫在一刹那与人世重叠,没有人不会被眼前的景象摄去心神。

    亦步亦趋的守护在神座船身边的,是放焰口超度亡灵的僧船,架起熏笼焚烧祭品斋孤普渡的祭船,随后便是不断往黑沉沉的河面上布下荷花灯的灵船。飘满水面的河灯就像众星拱月一般,环绕着神座灯楼,几乎让天空的桂影银蟾寂寞失色……

    可是……不对啊……

    除了这艘神座船并没有随侍的小船之外,眼前所见的确与祖母描绘的景象一般无二。但是……太静了,明明是热闹的祭典,为什么会肃穆成这样,静得连一丝声音也听不到?

    眼前的楼船孤独而沉默的辉映着熠熠光辉,没有钟鼓,没有梵唱,甚至连桨声橹声水声都全然不闻,与其说静静驶来的是船只,还不如说那是早已经消失在时光洪流里的,当年盛况的残影——因为这样的景象决不可能在问道河上出现,这里根本就没有如此开阔的水面,能令这么宏伟的神座船从容周旋!

    可是这画面却真的存在着,那是因为现实已经不存在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高峻的河堤也好,狭窄的河面也好,玲珑的小桥也好,夹岸的高柳也好,全都被一片荡漾的漆黑水面淹没,这幻之波涛甚至已经泛滥到我的脚下,侵蚀着我在人间最后的落脚点……

    我……究竟看到了什么?在有“鬼节”别称的中元之夜,寂静无人的小城一角,我究竟看见了什么!

    想转身躲避却无路可逃,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黄金重台般的神座船庄严而冷酷地笔直驶来,而自己则化身为它前路上脆弱的蝼蚁尘芥……

    然而我并没有在那无形但却沉重的压迫下化为齑粉,因为就在被卷入神座船下的那一瞬,呼啸的疾风蓦地从侧面横掠过来,愣在当地动弹不得的我一下子被吞没进旋转翻腾的青灰色气流中……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已腾空而起。正吃惊于自己怎会变得如此的渺小轻飘,耳中却传来不可思议的强劲鼓翼之声,这种熟悉的声响仿佛是一把利刃,骤然切开了数月的时空,从暮春的石榴馆斜劈到我的耳边……

    我想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感到了身不由己的软弱——执拗的手臂和柔软的怀抱束缚着我。近距离中,沾满蓝色液体的苍白冷漠的下颌映入我的眼帘,同时看见的还有分披的乱发和劲疾扇动的青灰肉翼,虽然面容似乎有着微妙的区别,但我可以清楚地确定,此刻看见的……正是幻化成人的姑获鸟!

    而更加难以置信的是,此刻的我竟然成了她怀中紧抱的婴儿,或者说,我的魂魄正凭附在这个婴儿的身上,暂时与他融为一体!

    单手抱紧我,姑获鸟卷起风暴不顾一切的向下俯冲。我顺势看去,下方早已不见了神座楼船的景象,无边的昏黯中,只有一座寺庙浮现在无比澄明的清光里,就像黑暗之海中唯一的光之岛屿。

    姑获鸟正是朝着这座建筑冲去,随着距离不断逼近,那熟悉的黄垩高墙和红漆大门突然唤起了我的记忆——这座光明的庙宇正是与我家只有一巷之隔的砂想寺啊!
只是电光石火间,姑获鸟就已经带着我冲进了砂想寺的黄墙。旋风漫卷起的青色烟尘使眼前陷入一片混沌,耳边随即掠过群犬杂乱的长吠、人们慌乱的惊呼和木器被撞碎的声响。还没回过神来,一阵激烈的电光突然流窜过包围在姑获鸟周身的气流漩涡,令那苍青的风旋陡然崩散,充斥着清静叆光的大殿内部景象霎时映入我眼中。

    开阔的空间里一无所有,仿佛这座大殿就是为了眼前的东西而存在的——峭拔的屋梁下,悬浮着一个贴着封印的小漆匣,势不可挡的青白电光正缭绕在它的周围。

    一击就能打散暴烈的青疾风,看来这电光对于姑获鸟而言,就算不足致命的也定能带来重创。一旦卷入其中,恐怕连她怀中的婴儿甚至连同莫名其妙附在这婴儿身上的我,都有可湮灭在那汹涌的力量之中。然而这妖怪却像被什么蛊惑了一般,只是奋不顾身的向那小匣飞扑而去。身不由己的我惟有抱定不死也要蜕层皮的觉悟,此外根本无计可施。然而就在正面撞上那守护屏障的一刹那,电光竟陡然间撤去了……

    看准了这个间歇,姑获鸟空出的另一只手劈空挥过,紧紧攫住了半空中的小匣。残存的电光还在盒子表面隐约缭绕,随即渐渐被盒盖内氤氲而出的绯红雾气侵蚀。然而姑获鸟却不等那电光赤雾散尽,便已振开蝙蝠似的青翼,回头想再度腾空而起。

    就在转身的瞬间,这妖物飞扬远遁的动作倏地凝住了,因为一个身穿黄色海青的年轻和尚就站在它身后守定其退路。这僧侣用修长白皙的双手平静地拉开一张描着朱色犬齿花纹的墨黑强弓,然而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搭上箭矢,只是用一无所有的弓弦对准姑获鸟的方向。

    殿内的空间暂时沉入了一种危险的平静状态,殿外却不断传来纷乱的呼喊:

    “普通的狗根本拦不住它,姑获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

    “慌什么,这种妖怪是最忌惮狗的,能寂方丈已经用犬弓去对付它了!”

    “不能让这妖怪抢走被封印的罗刹食人鬼,能寂师父!”

    能寂方丈?难道我眼前的年轻僧人是祖父的旧友、砂想寺的住持能寂师父,这是他年轻时候发生过的事情吗?

    然而眼前的状况根本不容我细想——姑获鸟发出了得意的凌厉长鸣,振动双翼卷起一阵恶风,似乎在嘲讽着眼前的青年僧侣。

    “你不要弄错了——我是不想伤及你怀中的孩子才撤去结界的。”弯弓搭箭的能寂师父语调平静如水,却威严如山,“现在放下还来得及——放下这孩子,还有你手中的封印。”

    然而有恃无恐的妖物却丝毫不为所动,她慢慢举起了手中的“封印”漆匣,发出了古怪的沙哑语调:“你以为区区一张犬弓,就能奈何得了现在的我吗?”

    伴着这嚣张的言论,曾经一度消散的靛蓝烟柱再一次从姑获鸟脚下卷起,瞬间膨胀为浓腻恶气的青旋风,气流承托着它巨大的翅膀,这妖物随时都会飞腾而起,强行冲破障碍逃之夭夭。

    能寂师父清朗雍容的眉头微微蹙起,这一瞬间的表情泄露了他的犹豫,片刻的动摇并没有能够讨过姑获鸟的眼睛,它纵声长啸着,朝大殿屋顶急飞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年轻的能寂师父也掐灭了心中的迟疑,只听得弓弦清越地崩响,白金般的电光如箭一般自描朱墨弓上接二连三地射出……

    第一支光箭瓦解了姑获鸟汹汹气焰所化的旋风,第二箭则直奔强劲挥动着的青灰一翼,眼看就要洞穿妖怪的肢体。

    就在这时,浅绯的光壁陡然在姑获鸟背后涨起,倏地弹开这支光箭。得到外力相助的妖怪猛地撞碎屋顶下的明窗,眼看就要逃逸。

    在这不得不当机立断的紧要关头,能寂师父的脸色依旧一片清宁,但他手中的电光却加倍眩目起来,第三支箭在形成的同时激射而出,然而我却惊愕的发现它正笔直地向我飞来!

    这支箭,竟射向姑获鸟怀中的婴儿……

    电光之箭呼啸着没入这孩子的躯体,却像烈火与强风融合一样,霎时间爆发出璀璨到近乎霸道的刺眼光明。这下不仅姑获鸟惨叫着撒开手,慌不择路的逃窜而去,连我都一下子被震出了那暂时凭依的小小的身体。

    就在分离的一瞬间,我看清了这婴儿的面貌——虽然年纪过于幼小,身体也很是瘦弱,但我已经可以捕捉到某个熟悉人物的雏形了。

    “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的,醍醐!”接住悠悠飘坠入自己怀中的婴儿,能寂师父用幽微到近乎不闻的声音低诉着。这句话让我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是醍醐!能寂师父从姑获鸟中救下的这个婴儿,正是那位在砂想寺中长大的蛮横、强悍而神秘的少年,和我、和冰鳍都有着千丝万缕微妙联系的醍醐!

    “清醒一点啊,你应该知道这孩子根本就不是醍醐!”激烈的语调一下子拉回了我开始飘忽的神志,这从容内敛的声音是再熟悉不过的,可如此焦急失控的语气却是第一次听到,因此我隔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说话的人……竟是祖父。

    此刻,金琉璃灯般辉光氤氲的庙宇幻象已经消失,黑暗中只余下并肩站立的两道身影。没有任何光源,他们的形象却清晰得纤毫毕现——年轻的能寂方丈身穿薄灰色窄袖便服长褂,怀中抱着熟睡的醍醐。较之在姑获鸟怀中的时候,这小婴儿的个头已经稍稍成长,身体也健壮了许多,但左不过一两岁左右的年纪。

    只是我心念一转的瞬间,已经一两年过去吗?那么眼前的一切,到底是我心中毫无根据的妄想,还是切实存在过的时间的碎片呢?

    “你是在教我应该怎么做吗,讷言?”咫尺之外,能寂师父淡然地呼唤着祖父的“名字”,但这并非真名,就像他为我们选择的“火翼”和“冰鳍”的乳名一样,“讷言”是祖父在与彼岸世界交流时候才会使用的“名字”。

    静立在能寂师父身边,祖父低垂着头颅,一时看不清面容与神色,但却可以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忧虑气息。听到对方的话语,他反射性的深吸一口气,再度开口时,则已用疏离而冷静的语调压抑住了内心奔涌的波澜:“白先生,请恕我一时情急失礼。”

    这样说着,祖父缓缓抬起头来。在看见那面容的一瞬,我不由得小小的吃了一惊——他依旧是我记忆中生前的样子,眉头凝着秋光般宁静通透的沧桑。可是与他相比,能寂师父未免也太年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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