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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鬼子(遍地英雄)-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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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已是黄昏,西落的日头贴在西山,只剩下一片昏黄的亮团,在那儿有气无力地燃着。此时,世界似一个垂危的老人,挣扎着喘息着最后几缕阳气。
  野葱岭山下狭长弯曲的山路上,积雪使得山路已辨不出形状。天已近黄昏,雪路上吃力地驶着几辆卡车。车疲惫地嘶叫着,车轮辗着雪壳子咔咔地响,车们个个似负重的甲虫,喘息着,嚎叫着,一点点地向前移动。车上插膏药一样的旗帜。旗帜歪斜在车的护栏上,“呼呼啦啦”地在风中抖动。几十名日本兵裹着大衣,抱着枪缩在车厢里。
  三甫缩在车厢里,望着一点点西坠的日头,他一时不知自己在哪。干娘和草草死了,那温馨的小屋,还有草草那张笑脸,这一切仿佛就在昨日。
  抗联朝鲜支队早就接到了通告,他们对这次伏击日本人的军火,做了充分的准备,不仅在路上挖了坑,全部人马都出动了。这些军火是拉往大金沟军火库的。郑清明望着山下那条雪路,他的身旁还有柳金娜和谢聋子。柳金娜用热气呵着手,她的身边放了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冻硬的馒头。她是来给游击队送饭的。送完饭,便不想走了。她就伏在郑清明一旁。郑清明没说什么,他望着眼前这个白俄女人,让他想起了灵枝。柳金娜让他懂得了世界上的爱都是一样的。男人爱女人,女人爱男人,才组成了这个世界。
  天渐渐地暗了,风愈来愈大,白毛风似发疯的马,东一头西一头地在野葱岭的山谷里闯荡着。三辆卡车,大开着车灯,照得前方的雪岭惨白一片。前面的一辆车,一只轮子掉进雪坑里,发动机嘶哇地嚎叫了几声,便熄火了。后面的几辆车也停下了。
  就在这时,山崖上雪壳子后面突然响起枪声,开始很稀落,后来就密集了起来。车上日本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惊怔得半天才恍悟过来,摸索着爬下车,有几个日本兵的腿冻得麻木了,仓皇之中滚下车,摔在雪地上。
  三甫在枪响之后,就跳下了车,他不知自己是不是该还击,他看见身旁的同伴不肘地在枪声中倒下,他就那么蹲在那里,看着双方在不停地射击,自己仿佛成了个局外人。
  游击队冲下来的时候,三甫不知为什么要跑,他一直往山里跑去,他跑的时候,看见一个黑影一直在跟着他。
  时隔一天,满洲国《黑河日报》发了一条消息:……大日本皇军装载军火的卡车,在野葱岭被抗联游击队阻击,因寡不敌众,军火被抗联游击队截获,十名皇军在与游击队作战中英勇献身,五名私逃回来的败兵,被当场枪决以示军法,还有两名士兵至今下落不明,正在查寻中。
  天快亮了,稀薄的微光不清不白地笼着野葱岭,黎明前的山野很静,只有缕缕丝丝的寒气蛇样地在山谷间游荡。
  三甫后面跟来的那个人是川雄。两个人吃力地走在黎明前的野葱岭上。“我们这是要去哪呀?”川雄呻吟似地这么问。“我也不知道。”三甫望着苍茫没有尽头的山岭,这时他又想起了干娘和草草。三甫想哭。
  两个人终于停下来,蹲坐在山头,茫然地望着远方。
  川雄抓住三甫的一只胳膊,摇晃了两下说:“三甫,我不想死,我还要找和子呢。”
  三甫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死,可身边亲人却离他而去了。先是父亲,后来又是干娘和草草。干娘和草草却死在同胞的手下。
  三甫终于瞅了瞅身旁的川雄问:“你想回大金沟么?”
  这么一问,川雄很快想到了斜眼少佐,没有斜眼少佐,川雄心里明白,回去也等于一死,北泽豪是不会饶过逃跑回来的士兵的。他摇了摇头,无助地望着三甫。三甫也望着远方。
  东方的日头,一点点地升起来,燃亮这个世界。
  川雄想起了在家乡时和和子经常唱的那首歌。他不知为什么竟小声哼唱起来:
  广岛是个好地方
  有鱼有羊又有粮
  漂亮的姑娘樱花中走
  海里走来的是太阳
  广岛是个好地方
  ……
  三甫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下来。又不知过了多久,三甫站了起来。他说:“我们走吧。”川雄站了起来。川雄又问:“我们去哪呀?”
  “我也不知道。”三甫这么答。
  又是一个傍晚的时候,他们升起了一堆火,已经走了一天一夜了,他们不知自己走出有多远了。火的温暖一点点燃进两个人的心里,暂时没有了寒冷,肚子里愈发地饿了,饥饿不可抗拒地吞噬着他们的意志。两个人贪恋地望着眼前的火,似乎要在那火里寻找到充饥的东西。
  “我饿……我要死了……”川雄哆嗦着身子。他和三甫偎在一起,相互用身体温暖着。
  “我不想死,我要回广岛……找和子。”川雄梦呓一般地说。
  三甫在这梦呓中,觉得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觉得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睡过去,再也不想睁开眼睛了。他刚一闭上眼睛的一刹那,眼前就出现了草草那张脸,草草的脸上挂满了泪痕,草草柔声地呼唤他:“三甫哥,三甫哥……”他猛地又睁开眼睛,他看到那堆快燃尽的火,还有无边的黑夜。他摇醒了偎在他身上的川雄,川雄木然地望着他。“我们不能停,得走。”
  “去哪呀?”川雄又这么问。
  三甫没有回答,他拉起川雄,拄着枪,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又是一个黎明的时候,他们竟在雪地上发现了两串脚印。”
  “有人,这里有人。”三甫激动着。
  川雄也看见了那两行脚印,川雄忧郁地说:“是不是游击队。”
  这一句话提醒了三甫,三甫冷静下来,有人对他们来说,是活下去的一种希望,同时也是一种危险。三甫真想就这么死掉算了,去到另一个世界寻找父亲、干娘和草草。可每当他闭上眼睛,耳畔都响起草草的呼唤声,那声声呼唤,让他一次次睁开眼睛,他觉得只有往前走才是生。他知道草草不希望他死,他想自己应该活下去。
  三甫看见地上脚印的一刹那,他就坚定了活下去的信念。
  “走。”三甫终于说。
  川雄恐惧地随在后面。
  他们又翻过一座山岭时,望见了山凹的林子里用木头搭成的房子,房子四周挂着白色的雪霜,太阳照在上面,灿烂一片。两个人望着这一切,恍似在梦里。
  一只黑狗从木屋里跑出来,在雪地上蹦跳几下,木屋的门“吱——”地响了一声,从屋里走出一位少女。那少女穿着一件红花棉袄,一条粗辫子甩在身后,少女冲黑狗叫了一声,黑狗跑过来,亲昵地和少女耍玩。
  “中国人。”川雄低呼一声。三甫看到少女那一刻,疑惑自己又看到了草草,他费力地眨了几次眼睛。
  “中国人恨我们。”川雄哆嗦着。川雄发疯似地在往下脱自己的衣服,最后只剩下了棉衣棉裤。三甫醒悟了什么,也去脱自己的衣服。最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把带有日本军衔标志的外衣一起塞到雪里。
  后来,他们看到了身旁的两支长枪。三甫犹豫一下,把他也塞到雪里。
  两个人试探着向山下走去。
  “中国人恨我们。”川雄似哭似唤。
  “杀就杀吧,谁让我们是日本人。”三甫这么说。
  突然“咣”的一声枪响。
  两个人立住脚,瞪大了眼睛。
 ·8·
 
  
第七章
  1
  菊心灰意冷地游逛在三叉河镇的大街小巷里。有很多三叉河的人都认识菊,知道菊是小金沟财主杨老弯的女儿。菊是再也不愿意走进那个家了。
  她万没有料到表哥杨宗会那般绝情。杨宗一个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她怀着的十几年的爱因此也流产了。她十几年夜思梦想的爱,得到的却是突如其来的一巴掌,还有杨宗的谩骂。菊就想,也许自己真的是一个贱女人,一个贱女人活着还有啥意思呢?菊甚至想到了死。很多日子她游逛在三叉河的大街小巷里,都一直想着死的问题。一天夜里,她投宿在一家米店的门口,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周围满是米店泼出来的污水,她几乎就躺在污水中,有两只野狗蹲在她一旁,愣愣地看着她。菊醒末后,看见自己此番模样,突然大笑了一次。堂堂小金沟财主杨老弯的闺女竟落得如此模样。那一刻,她就不想死了。她想到了鲁大,鲁大是胡子,这地早就知道。可就在那一夜之间,鲁大听了她的身世后,并没有弄她,要是当时没有杨宗,她会爱上鲁大。就凭这一点,菊便认定,鲁大是个男人。她一想起鲁大,浑身上下便有一种愉悦感,那时她就下决心要嫁给鲁大,嫁给一个胡子,让杨宗看一看她嫁给了胡子,让杨老弯和杨礼也一同看一看,她真的就嫁给了胡子。
  那一天,花斑狗下山弄药,她一眼就认出了花斑狗,她毅然地随着花斑狗来到了老虎嘴。菊万没有料到的是,胡子鲁大也没有看上她,胡子都骂她是贱货。她一个人下山的时候,心里千遍万遍地诅咒着胡子鲁大。远远地望见三叉河镇的时候,菊不再走了,她蹲在雪野上撒了一泡长尿,后来她哭了,哭得痛快淋漓,昏天黑地。哭累了,哭够了,菊站起身,冲着茫茫夜色破口大骂:“操你妈杨宗,操你妈胡子鲁大,操你们男人的妈呀。”
  菊那时就在心里说:“我是个贱女人,就贱给你们看看。”
  菊那天晚上就敲开了街东头吴铁匠的家门。吴铁匠是个光棍,菊一出现在三叉河的大街上,吴铁匠就开始注意菊了。每天晚上,吴铁匠差不多都在跟踪菊,有一次,趁菊睡在野地上,他抱住了菊,菊当时打了吴铁匠一个耳光,就像杨宗打她时一样响亮,菊还骂了吴铁匠,菊骂吴匠是贱货。吴铁匠又是下跪又是磕头求她,她也没有同意。
  当菊委身于吴铁匠那一刻,吴铁匠用那双打铁的大手把她剥光,伏在她的身上的时候,菊闭上了眼睛,菊在心里高声地叫骂着:“操你妈呀杨宗,操你妈鲁大,你们睁开眼睛看看吧,我让铁匠干了……”
  转天早晨,吴铁匠从柜子里掏出两块银元放在菊的面前,吴铁匠说:“你先拿去花,啥时候花完了再来取。”吴铁匠说着就跪下了,吴铁匠流着眼泪说:“菊你就嫁给我吧,我会一辈子当牛做马侍侯你。”
  菊看也没看吴铁匠递过来的银子,菊一直在心里说,我是下贱货了,让铁匠干了。菊甚至没有听清吴铁匠在说什么,菊木着表情从吴铁匠的家里走出来。吴铁匠痛心地在她身后喊:“你啥时候还来呀。”
  菊再次走在三叉河的大街小巷里,心里多了满腹的快意,她心里一遍遍重复着一句话:“我让吴铁匠干了,我是个贱货了。”菊认为自己是贱货之后,她什么也不怕了,她甚至敢当着众人脱裤子撒尿,别人脸红,她不红。她走过去,就听背后有人说:“杨老弯的闺女疯咧。”菊心里说:“我不是疯子,是贱货了。”
  日本人开始在三叉河镇强奸女人了,三叉河镇的女人没有人敢在大街上行走了,有的躲在家里仍不放心,年轻的姑娘,面皮还白嫩的少妇都用锅灰抹了脸,提心吊胆地在家里挨日月。唯有菊敢在大街上走。
  那一日,菊看见了身后的两个日本兵,她一边走,一边听见两日本兵在她身后叽哩哇啦地说着什么。她头也没回,她此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害怕,贱女人还怕啥呢?菊这样鼓励自己。
  当两个日本兵把她拖到一条胡同里时,菊真的有些害怕。她可以找人睡觉,却无法忍受强暴。菊没有呼喊,她一边和两个日本兵厮打,一边咒骂,菊骂日本人是贱货。日本人开始时还挺斯文,看见菊在反抗在挣扎,便粗鲁了起来,他们恨不能一下子就把菊的衣服脱光。就在两个日本人把菊按在地上,即将得逞的那一瞬间,从墙后面跳出三个人。两个日本兵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两把刀扎在了身上。两个日本兵麻袋似地倒下了。
  花斑狗照准一个躺倒的日本兵尸体踢了一脚说:“操你妈,还想干中国女人,把你鸡巴割下来。”
  鲁大和花斑狗利索地拾起了日本人丢下的枪,这时才看见菊。菊也吃惊地看着鲁大。
  鲁大瞪大眼睛说:“是你?”
  菊系着衣服,站起来说:“你们救我干啥?”
  老包说:“救了你,你都不说一声谢?”
  “我没让你们救我,我愿意让日本人干。”菊白着脸说。
  “啪!”鲁大伸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菊先是一惊,很快反应过来,她扯开嗓子骂:“操你妈鲁大,我让男人干了,咋样,管你啥事。我就让男人干,让所有的男人干。”
  鲁大还想再给菊一个耳光,被花斑狗拦住了说:“算了大哥,咱们今天是来整枪的,这个女人疯咧。”
  鲁大指着菊的鼻子说:“你快滚家里呆着去,不愿回家你就让中国人操死你,也别让日本人干一下。”
  说完鲁大带着花斑狗和老包翻过墙头消失了。
  菊看着鲁大他们消失在墙后,突然抱住头哭了,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扇自己的耳光。她没想到今天救她的会是鲁大。她要早知道是鲁大,她会让他看着自己让日本人干。鲁大又一次打了她,她和鲁大有啥关系,鲁大凭啥打她。她这么一想就不哭了。她还要活下去,贱女人一样地活,让鲁大看看自己贱到什么程度。
  菊那一刻,想到了“一品红”妓院。菊来到了“一品红”时,宋掌柜的瞪圆了眼睛,他一年四季到头,看到的都是男人来逛窑子,还从没见女人来逛窑子,宋掌柜的就睁大了一双眼睛。菊冲掌柜的说:“你看我干啥?”
  宋掌柜的就说:“你是不是走错门了?”
  菊说:“没错,我是来当窑姐的。”
  宋掌柜有些喜出望外,忙问:“你要多少钱。”
  菊说:“我不要钱,我要钱干啥?”
  宋掌柜那一刻差点晕过去。
  杨老弯得知菊进了窑子差点背过气去。他很快来到了“一品红”,找到了宋掌柜。宋掌柜认识杨老弯。杨老弯就气急败坏地说:“姓宋的,你不是人,让我闺女进你这个门。”
  宋掌柜一时哭笑不得。半晌,得知菊就是杨老弯闺女时说:“我哪知道她是你闺女,要是知道,我哪敢收。”
  杨老弯见到菊时,菊正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她看见杨老弯理都没理,杨老弯就说:“你不认识你爹了。”
  菊说:“你不是我爹,你是畜生。”
  杨老弯就跪下了,一边打自己的脸一边说:“菊呀,你这样干是为啥呀,你让我这老脸往哪搁呀,我千不对万不对,你也不能走这条道哇。”
  菊不理他,顾自蒙着头睡下了。
  杨老弯就过来要给菊穿衣服,菊突然扬手打了杨老弯一个耳光,一把掀开了被子,露出裸身,杨老弯低下头说:“菊你这是干啥咧。”菊突然大笑。菊说:“你滚,你要不滚,我就从窗口跳下去。”“一品红”是楼房,菊就住在二层楼上。杨老弯一边打自己的脸一边往楼下走,杨老弯一边打一边说:“我是老不要脸呐。”
  宋掌柜的对菊说:“你走吧,我不敢要你。”
  菊冷笑着说:“你敢让我走,我就一把火烧了‘一品红’”。
  宋掌柜就白了脸,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菊这样的女人。宋掌柜冲天长叹了一声。
  2
  那天早晨一起炕,杨老弯就看见儿子杨礼满院子爬着,拾了鸡屎往嘴里填。杨老弯的眼前就黑了,他差一点摔到,手抓挠了几下,才抓住门框扶稳。杨老弯的老婆也看到了眼前这一幕,杨礼娘就喊:“儿呀,你这是干啥哟。”
  杨礼一边嚼着鸡屎一边说:“我难受哩,我不想活咧。”
  杨礼娘就冲杨老弯喊:“快救救孩子吧,天呀,我也不活了。”
  “他爬就爬去,他吃屎就吃去。”杨老弯说完一屁股坐在门坎上。
  几个日本兵打开马圈的护栏,牵着几匹马走出来。日本兵自从住进了杨老弯家,日本人便拥有了杨老弯的马。日本人要马有很多用场,拉粮驮炮弹。
  杨礼曾几次要死要活地溜进马圈要牵了马去卖,都被日本哨兵踢出来,杨礼就喊:“没王法了,那是我爹的马呀,你们就给我一匹吧!”日本兵把他踢出来,便不再理他了,任凭他耍猴似地闹。
  杨礼看见日本兵理直气壮地牵着自己家的马从马圈里走出来,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不再嚼鸡屎了,而是很快地爬过去,抱住了一个牵马日本兵的大腿,杨礼就鼻涕眼泪地说:“给我留一匹吧,求求你了大爷,给我留一匹吧,我要死了。”
  日本兵嘴里咕噜了句什么,日本兵还很好玩地笑了笑,甚至还伸出了一只手,摸了摸杨礼的头。杨礼没有料到,日本兵在这时会踢他,日本兵抬起了穿着皮靴的脚,一脚就踢在了杨礼的下巴上。杨礼嚎叫一声,像青蛙似地翻了个身子,躺在地上。杨礼嚼鸡屎的嘴里流出了鲜血。
  几个牵马的日本兵,看到杨礼这番模样,也一起笑了起来。然后牵着马扬长而去。
  杨礼躺在地上嚎叫一会儿,便不叫了,他伸手摸了摸嘴,便从地上爬起来喊:“爹呀,妈呀,儿的牙没了,儿不活了,儿的牙没了。”
  杨礼娘颠着一双小脚跑过来,抱住了杨礼昏天黑地哭起来。
  杨老弯心里什么地方“咯噔”地响了一声。他想自己一定要找点事干,他一定要找点事干。他看见了院子里堆放着的那些盆盆罐罐,桌椅板凳,他看着它们,这都是他的家产,这是他来到小金沟后苦心经营起来的家产。他抱起了一个腌咸蛋用的罐子,他抱起来又摔在地上,罐子碎了,腌着的咸蛋也碎了,清清黄黄流了一地,他又操起凳子砸桌子……他的家产在他手下破碎,杨老弯觉得此时很痛快。他甚至觉得今生今世从没这么痛快过。他突然就看见了那把锈迹斑驳的刀,那是一把杀猪刀,以前过年时,杨老弯总是自己杀猪,那时他总是把刀磨得锋快,一刀下去,猪就嚎叫一声,温热的血也随之流了下来。后来他的家业一点点地发展起来,杀猪的活自然有伙计来干,这把杀猪刀他也就随手扔了,没想到却让日本人给翻找出来,把它和家具扔在了一起。杨老弯此时惊奇地把杀猪刀又攥在了手中,仿佛他要找要砸的就是这把杀猪刀。他提着杀猪刀走回屋里,拼命地在磨刀石上磨着,锈水像血一样地从磨刀石上流下来,他看见了那血一样的水似乎又体会到了刀插进猪脖子里涌出来的那种温热。他使劲地磨着刀,磨刀石上后来就看不见了那红色的锈水,刀锋开始闪亮,最后杨老弯竟从那刀影上看到了自己,他仍疯了似地磨着。
  杨礼娘拍拍打打地抚慰着要死不活的杨礼,她终于对杨老弯磨刀的举动忍无可忍了。她说:“你磨那玩意干啥?”
  “我要杀猪。”杨老弯一边磨一边说。
  “你杀屎吧,猪都让日本人杀完了,你杀屎吧。”杨礼娘就又哭了。
  “那就杀屎。”杨老弯说完,拿起刀试了一下刀锋。
  “爹,你杀我吧,我没牙了,我不活了。”杨礼把嘴里流出的血抹在脸上。
  “那就杀你。”杨老弯果然站了起来,拿着刀冲杨礼走过来。
  杨礼还从没见过爹是这样一副表情,爹原来也有这样一副凶气。他杀猪似地嚎叫一声,一头扎在娘的怀里,嚎叫着:“妈呀,爹要杀我了,你救我吧。”
  杨礼娘一手挡开杨老弯,瞪着眼睛喝道:“你要干啥?”
  “我要杀了这个败家子。”杨老弯咬着牙说。
  杨礼娘拍手打掌地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你也算个爷们儿,日本人败了咱这个家,你连个屁都不敢放,对老婆孩子耍啥疯呀,呜呜呜……我不活了,要杀你就把我们娘儿两个都杀了吧。”
  杨老弯狠命把刀插进炕沿上,炕沿儿是柳木做的,很硬,刀插进去。发出很钝的声音。杨老弯一屁股蹲在地上,就死盯着那把能照见人影的刀。
  一天夜里,小金沟两个日本哨兵被杀。刀插进日本兵的喉咙里,杀猪似的被杀死了。日本人早晨发现这两个日本哨兵时,哨兵的尸首早就冻成棍了。
  日本哨兵被杀事件,惊动了北泽豪,北泽豪从大金沟赶来,臭骂了一回驻扎在小金沟的日本兵,后来又提醒他们,抗联游击队神出鬼没,不好对付,让所有的日本兵加强警惕,严防抗联偷袭。
  北泽豪仍没忘记召集小金沟的男女老少讲一次话,潘翻译官用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把北泽豪的话翻译给大家。北泽豪说:“大家都是良民,抗联骚扰我们良民过平安日子,让男女老少的良民和日本人紧密合作,消灭抗联,一起过平安日子……”潘翻译官的南方普通话,小金沟人还是第一次听到,那声音听起来,像女人在唠家常,人们忽视了北泽豪讲话的内容,反而被潘翻译官的声音吸引了。
  杨老弯弯着身子站在人群中,因为弯着腰,他抬头望人就有些吃力,他也觉得潘翻译官的声音有些怪,他便像鹅似的,把脖子曲成个弯,吃力地看着潘翻译官。杨老弯的眼睛有些花,他一时看不清潘翻译官的真实面目,他一直以为,潘翻译官是个女人。
  北泽豪的训斥和讲话,并没有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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