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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萝-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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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姨扑在樊疏桐的身上号啕大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声嘶力竭……警卫直奔客厅的电话机,朝夕听不清他说什么,只看到他嘴巴一张一合,不久大批的警卫冲进来,跟随着警卫进来的还有寇振洲、朴远琨等。

“老樊!你这是干什么!”寇振洲一边朝楼上的樊世荣跺脚,一边扑过去扶起樊疏桐,可能是伤着了头部,樊疏桐用手捧着头,脸色煞白。

朴远琨也蹲过去:“怎么样,疏桐……”

而樊疏桐当时已经说不出话,目光飘飘忽忽地望向站在门口的朝夕,那么坦然,那么无辜,那么伤心,他像是有很多话要跟她说,是说对不起呢,还是说抱歉,或者说恨她?他流泪了,浑浊的眼泪混合着殷红的血自他的眼角滚落下来,滴在地板上。他的嘴巴在动,一张一合,听不到声音,反反复复就是同样的张合,没有人听得懂,朝夕开始也不懂,后来明白过来,那是他在唤她的名字“朝——夕——”“朝——夕——”……

朝夕从来没见他哭过,从小到大,都没见他哭过。在她自小建立的印象里,这个人有着强盗一样彪悍的体魄,也有着跟强盗一样的霸道,小时候她看过一部电影《海盗》,就觉得他跟那里面留着大胡子,光着膀子,吹着口哨拿刀劈人的海盗如出一辙。海盗是不会掉眼泪的。海盗没有眼泪。可是现在这个人满脸都是泪,泪水中还夹杂着血水,他咳嗽几下,突然大口的鲜血喷涌出来,天哪,他吐血了!他捂住自己的喉咙,嘴巴痛苦地张合着,更多的鲜血汩汩地涌出来……

“桐桐——”常惠茹这时候扑进门,几步奔过去,“桐桐啊……”常惠茹抱着他哭,珍姨也哭,边哭用袖子擦拭他脸上的血迹。

寇振洲和朴远琨试图将樊疏桐扶到沙发上去。

樊世荣缓缓走下楼,估计也打累了,上前推开寇振洲和朴远琨,喘着气指着儿子:“说!你是不是畜生!是不是?!”

樊疏桐尽管被扶着,仍是站立不稳,身体微微抽搐着,无力地看着面目完全扭曲的父亲,呻吟着吐出一句:“我,我是畜生的儿子,当然是畜生。”

话音刚落,樊世荣就大步冲上前,说时迟那时快,“爸!”朝夕突然奔过来,扑通一下跪在了樊世荣的脚跟前,抱住了樊世荣的腿,仰着脸哭道:“爸,不是他的错,是我,是我先主动的……”

空气中仿佛被什么点燃了似的,“砰”的一下就爆炸开来,那种爆炸力不亚于一颗原子弹,整栋屋子似乎都在摇晃,瓦砾横飞,梁倒墙塌,一切可耻的、卑微的、黑暗的、急于见光的和见不了光的瞬间灰飞烟灭,瞬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众人面面相觑,齐齐看向朝夕。

“你,你……”樊世荣指着朝夕,被这颗突如其来的“原子弹”震得摇摇晃晃,耳鸣眼晕,“你说什么,再说遍看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朝夕这时候已经不害怕了,没什么好怕的了,两年前,自尊和廉耻就不存在了,她早就被剥光了一切晾在光天化日之下,□裸,血淋淋,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她只是不想看到他死在她面前,纵然他该下地狱,也不应该是由他父亲踹下去,他父亲不是上帝,没有这个权利。而她和他前世的冤孽太深,所以此生他们才纠葛得如此惨烈,她不想下辈子还和他纠结在一起,这世的恩怨这世了,但不应该是在这种不堪的状况下了断,否则置连波于何地?她怎么跟这个人纠葛已经注定,不想他们兄弟间反目,她宁愿连波恨她,也不能让连波恨这个已经血肉模糊的人,因为她深知连波把亲情看得比命还重,就如他自己说的,他是个活在理想世界中的人,她不想让他的理想世界坍塌在兄弟反目成仇的悲剧中,她不想给自己又多条罪!

朝夕仰着面孔,泪水小河一样地淌满她的脸,但她心里已经拿定主意,虽然抽咽着语不成句,仍是字字清晰:“是我,是我喜欢疏桐哥哥,我们……我们一直在……在恋爱,怕您责怪,我们就一直不敢公开……是我的错,我从小就喜欢疏桐哥哥,我同意回聿市也是因为他,我想念他,非常非常想念,就跟妈妈曾经很多年都在想念父亲一样,我……我不想重走妈妈的老路,我喜欢就要去追求,我喜欢就会付出,虽然我现在还小,但我已经跟疏桐哥哥私定了终身,我大学毕业了就嫁给他……”

樊世荣整个人往后踉跄着倒退几步,他捂住胸口,仿佛中了一枪,看不见的鲜血哗啦啦地自心底涌出,他指着朝夕说不出话,又指着樊疏桐:“你,你……”

樊疏桐大笑,站都站不稳了还在笑,笑着笑着就不行了,摇晃了下几下,像一摊烂泥样的瘫倒在地上,更多的鲜血从他的口鼻中流出来。

寇振洲抱起樊疏桐的头,指挥旁边的警卫:“快!快去叫车,送医院!……”

“救护车!”朴远琨也跟着喊,樊疏桐的状况已经不是单纯的吐血,他抽搐得可怕,眼神涣散,情况十分危急。

马上有人拨打电话。

一堆的人扑过去围住樊疏桐。

朝夕就跪坐在樊疏桐几步远的地方,透过人缝,她看到他虚弱地睁了睁眼睛,逐渐涣散的眼神依然在望向她,嘴角隐约透出笑意。隔着这段距离,是幻觉又像是真切的,朝夕就觉得他眼中那逐渐熄灭的光亮突然又回光返照般地燃烧起来,仿佛一簇黑色的火焰,在属于他一个人的空间里无声地燃烧着,或许它的主人已经死了,它还在把最后的光亮传达给主人最放不下的人,她是他最放不下的人吗?

朝夕看着那个人,心里冷一阵热一阵,冷热交织着在身体里打着旋,一颗心直直地朝无底的深渊旋下去,旋下去。

而他还执拗地看着她,满脸是血。

明明已经没有了力气,还不肯移开视线,就像将死之人眷恋墓地一样,他不由自主地把头脸和身躯朝她的方向僵直着,整张脸朝着她一动不动……

他知道,只要他是站着的,他就无法靠近她半步。她何止是蝎子,她根本就是全身长了刺,稍微靠近她就被刺得血淋淋。那么他就躺下吧,就如此刻,哪怕下一秒就被他们搬到坟墓,他也无憾了,她说了那样的话,哪怕是谎言,他也无憾了。可是朝夕啊,你就不能靠近一点吗?你宁愿跪着说出这个弥天大谎,也不肯靠近我一步,我拼命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到头来还是隔着高山大海,朝夕,如果我真的就此躺进坟墓,我就再也看不见你了啊,靠近点吧,我冷,好冷啊,我需要你的温度,一千个一万个谎言都抵不上你原谅的目光,抵不上你靠近一点点,哪怕是一厘米……

(3)

什么香味?淡淡的,很特别,亦很熟悉……樊疏桐疑心是做梦,又像是幻觉,让他情不自禁地被诱惑,贪婪地嗅着,无奈那香气忽近忽远,若有若无,令他焦急异常。他用两只手抓住枕头,用的力气太大,指关节突兀地暴起,好像唯恐那香气会消失不见,他不顾一切地挺直着身体,四周是一片死寂的黑暗,仿佛置身冰冷的海底,他什么都看不到,他双目失明了吗?

“桐桐……”

有人在黑暗中唤他的乳名。声音那么温柔,是……是……哦,是妈妈!是妈妈在唤他……“桐桐,桐桐”妈妈唤着他的名字,仿佛就在身边,那香味就是母亲从前最喜欢的紫藤萝花香,过去母亲最喜欢在姥姥家的院子里种紫藤萝,多少年了,那徘徊梦里的清香恍惚就成了母亲的气息,他拼命去记忆,很多年来也就剩了那淡淡的花香,萦绕在他孤独的梦境。

那时候他还很小,五六岁的样子,每天他都看见母亲在院子里伺候那些紫藤萝,深深浅浅的紫,将整个院子装点得分外美丽。那时他们住在乡下姥姥家,每次樊疏桐问母亲,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母亲就会笑吟吟地指着院子里的紫藤萝说,等那些花开了,你爸爸就回来了;如果恰巧紫藤萝是开着的,母亲就会说,等明年的花开了,你爸爸就回来了。当时只有四五岁的樊疏桐很不理解,爸爸回来跟紫藤萝有什么关系,长大后听母亲唠叨时才知道,母亲和父亲正是在紫藤萝花下认识的,母亲也是在紫藤萝花下送走的父亲,母亲亦问过父亲同样的问题,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父亲亦是指着瀑布般美丽的紫藤萝说,花开的时候,他应该可以回来了。

当时的父亲,正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保卫国家保卫人民,那就是七十年代末开始的对越自卫反击战。樊疏桐那时还小,不懂战争的残酷,只天天盼着父亲快点来接他和母亲,听母亲说,爸爸打完这场仗就接他们去城里住。其实去不去城里住他才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爸爸一定要回来,他要跟爸爸在一起,让小伙伴们瞧瞧,他的爸爸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可是等啊等啊,樊疏桐一直没有等到爸爸回来,自卫反击战都结束了,爸爸还不回来,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派解放军叔叔来乡下看看他和母亲。

每天放学,他都要在村口的榕树下等上好一会儿,期待可以在路的尽头看到爸爸朝他走来。不仅他等,母亲也在等,紫藤萝一年开得比一年好,总也没等来爸爸。他知道母亲很伤心,因为村里人背地里都在议论,说爸爸在部队上当了大官,不要他们母子了。他不相信爸爸是这样的人,爸爸在信里都说了,虽然仗打完了,可部队工作非常繁忙,等他忙完了就来接他们,可是爸爸什么时候忙得完啊……

一直到他九岁时,爸爸终于派人来接他了!他无法形容第一眼看到父亲时的陌生感,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到父亲,他三四岁的时候,父亲还常去乡下看他们母子,自从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父亲就再也没去看过他们。中间隔了五年的时间,他完全认不得父亲了。同样,父亲也认不得他了,当时诧异地摸着他的头跟母亲说:“红药,这是我儿子吗?都长这么高了,好小子!”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父亲当了多大的官,就知道周围的解放军叔叔们见了父亲就站得笔直敬军礼,喊父亲“首长”。父亲的威严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气质,忙完工作他把那种威严也带回到了家里,即便是对自己妻子和儿子,也少有随和的时候。每次樊疏桐有意靠近父亲的时候,父亲就会不耐烦地喊他的警卫:“小黑子,过来,把桐桐带外面玩去。”母亲有时候去书房给他送茶水点心什么的,要是父亲在研究军事地图,往往头都不抬,就一句:“我在忙着呢,你先出去吧。”

母亲生性懦弱,只能是一声不吭地退出房间,还得轻轻把门给带上。在乡下时母亲就很孤独,没想到回到丈夫身边一样孤独,又没什么事干,只得整天在院子里种些花啊草的,自然也种上了紫藤萝,只要不下雨,母亲每天都会在花架下织毛衣。

时隔这么多年,樊疏桐依然记得母亲静静坐在花架下织毛衣的情景,美得像幅画,只是那画面无端地透着伤感。原指望回到父亲的身边能被父亲格外呵护,不想竟然得到这般冷落,他那时还小,母亲的感受他不太清楚,他心里是非常不好受的,天知道他是多么渴望父亲能抱抱他,拍拍他,哪怕是问句“上课有没有认真啊”之类的话,他也不至于憋着一肚子火成天跟人打架,最后打成了一混世魔王。

那不能怪他啊,父亲不允许他靠近,他就只好一个人在大院玩。在他来大院之前,寇海是大院里头的孩子王,他刚来时,寇海还很藐视他,经常挑起事端,带着一帮孩子故意捉弄他。有一次寇海又捉弄他,骂他乡巴佬,他奋起反击,把寇海打得头破血流,寇海手下一帮小孩都不敢靠近。那一次真是打得很痛快,也打出了他的威风,寇海是哭着回家的,跟他老子告了状。他老子寇振洲还纳闷,他儿子素来在大院里无法无天,居然还有被打的时候,一问才知道是新来的乡巴佬樊疏桐打的。寇海他老子当即哈哈大笑,连声称赞虎父无犬子,不知道是称赞他自己的儿子呢,还是称赞军区总司令樊世荣的乡巴佬儿子。第二天他就把这事跟樊世荣说了,怎么说的樊疏桐不清楚,只知道父亲一回家就抓他过去问:“为什么跟人打架?”

“他们骂我乡巴佬。”

“骂你乡巴佬你就打架?我也是乡巴佬啊,你爷爷和你爷爷的爷爷都是乡巴佬,我们本来就是农民的儿子嘛。”

结果樊疏桐回道:“可我也是司令的儿子,士可杀不可辱!”

樊世荣当时就瞪大了眼睛:“你还知道士可杀不可辱?”

樊疏桐一脸天真的正气:“当然,我爸是司令,司令的儿子怎么可以被人欺负?我要不打回去,别人会笑话你有个孬种儿子,爸,我不是孬种!”

“哈哈哈……”樊世荣当时朗声大笑,破天荒地把他搂进怀里,“好小子,是我樊世荣的种!好!好!……”

没有人知道,樊疏桐多么留恋父亲的怀抱,父亲身上有种类似硝烟的味儿,父亲说,那是他从战场上带来的。樊疏桐向往那种味道,就跟他迷恋母亲身上的清香一样,他做梦都想被那样的气息包围。他发现,他越淘气越在外面横行霸道,父亲就越关注他。哪怕是揍他,也比不理不睬强。于是他就变着法子在大院里闹腾,因为数次收拾了寇海,他当之无愧地成为大院的新霸主,他身上的确是继承了父亲的霸气和威严,连寇海后来也自行投奔到他的手下,跟着他一起冲锋陷阵,把大院搅得是鸡飞狗跳,混世魔王就是这么炼成的。

然而,成年后他终于明白,无论他在外面如何称霸称王,他和父亲之间始终隔着座山,此生都不能逾越。这是他的悲哀,也是父亲的悲哀,骨肉至亲又如何,还是挽回不了越走越远的父子之情。没有情了,如果说当年父亲举枪射他是故意打偏手下留情,那么这次父亲一点也没手软,他作为儿子、作为男人的全部尊严都被父亲的皮带抽没了,他像条狗似的趴在地上毫无反击之力,他也不想反击,因为他终于看清了父亲的面目,父亲只是生了他,却从来就没有把他当儿子。从来没有。

特别是跟父亲拉扯中从楼梯上滚下来时,他觉得自己可能没命了,脑子里仿佛碎了一样,剧烈的震荡感让他陷入长久的黑暗。

他陷入黑暗前看到的最后一张脸是朝夕,他在黑暗中拼命寻找那张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是她八九岁时的样子,时而是她十五六岁时的样子,不断交错,不断重叠,最后他什么都看不清了,陷入更深的黑暗……

“我甘于这么做,就是要将你拖入比我更深的黑暗……”这是两年前她跟他说过的话,果然得到应验。

樊疏桐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时看到病房里站满了人,有穿白大褂的医生,也有寇海、细毛他们,还有哭得眼睛红肿的珍姨。后来陆陆续续有人看他,都是军区的高层,有寇振洲、常惠茹,朴远琨等,他们说的话都是千篇一律,他一句都没听进去,他跟寇振洲说:“把首长叫来,我有话跟他说。”

他没有叫爸,也没有叫爹,而是叫“首长”。

他脸上的伤痕在那一刻扭曲得可怕。

不过两分钟,樊世荣就出现在病房,因为他一直就站在病房外。战场上出生入死那么多年,他没有怕过,可是当儿子推入抢救室十几个小时都没有出来时,他怕了,怕得全身冰凉,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原本皮外伤不至于这样严重,但樊疏桐从楼梯上滚下来时头部受到了致命的创伤,照了CT,医生说脑部中度震荡,而且有出血现象,虽然出血不多,但是情况比想象的还严重,那些血最后淤积在一起,刚好压迫了部分脑神经,以后会留下后遗症,比如头痛,记忆衰退等,而影响最大的是视力,如果淤血情况更严重些,很可能会导致失明。

医院集中了国内最权威的专家会诊,都是连夜从北京上海那边飞过来的,专家们一致的意见是目前不能做开颅手术,一是技术还没有达到百分之百的成功率,二是淤血的位置正在脑部神经集中的位置,非常危险,搞不好就出不了手术室,只能到以后医疗技术发达些了才能考虑开颅清除淤血。三天四夜,樊世荣没有合眼,日夜守候在病房外,谁都拖不走他,寇振洲和朴远琨都还好,只是不停安慰他,可是快言快语的常惠茹就差没指着他的鼻子骂了,哪怕他是司令,是整个军区的统帅。

常惠茹声泪俱下地说:“你对得起赵红药吗?你要是这么不待见这儿子,当初生下来就应该摔死他,不应该把他养这么大,让他受这样的罪!他是你的儿子,你亲生的儿子啊,红药临终时是怎么托付你的?不就是年轻人谈恋爱吗,我家海子女朋友交了几个,哪怕我不同意,但我从不干涉,他们抱着亲也好睡也好,我管过吗?谁没有年轻过?我们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从桐桐来这大院,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不是天生就这么浑,是你不管他,你自己说,除了打你管过他多少?现在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你倒管起来了,管就管吧,你怎么不干脆抽死他?!抽死了,让他去地下找他娘疼去,这辈子投胎给你做儿子,是他前世造的孽啊……”

……

(4)

常惠茹当时在抢救室外哭得肝肠寸断,她也是做娘的,赵红药活着的时候跟她是顶好的姐妹,她也答应过红药,要好生照看桐桐。红药去世后,她一直就是把桐桐当自己的孩子看,每次樊世荣揍儿子,她都要求情说好话,她知道樊世荣的脾气,也知道樊世荣的狠劲,只当他是管儿子管得紧恨铁不成钢,没想到这次竟然要置儿子于死地!事情的影响很恶劣,为此军部召开紧急会议,将对樊世荣进行军纪严惩,上头也已经明确指示,樊世荣即将退居二线。

樊世荣并不怕退居二线,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如从前,退下来是迟早的事,北京那边也多次派人过来找他谈话,他也表示同意组织上的安排。他都快六十了,老了,孩子们也大了,他也想好好安度晚年,就等着孩子们成家,他能抱上孙子,尽享受天伦之乐。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樊世荣万没想到他竟然会以这种方式退下来,他是军人啊,一生视荣誉为性命,他十几岁就光荣入伍,跟着前辈在朝鲜战场上浴血奋战,枪林弹雨中几次死里逃生,一步步走到今天,他本应该在全区将士庄严的军礼下光荣地引退,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因为家庭纠纷而退下来啊!他一生的功勋,一生的荣耀,一生的骄傲,偏偏在他晚年时灰飞烟灭,他该如何面对全区的将士?如何面对他手下带的兵啊!

然而此刻,樊世荣觉得最难面对的恰恰是让他荣誉尽毁的儿子,当寇振洲出了病房要他进去,说儿子想见他时,他腿都哆嗦了,想当年他面对敌人的炮火都没有半点畏缩,每次冲锋他都是冲在最前面,他何至于像现在这样竟然怕见自己的儿子,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病房的,进了病房,他也没有朝儿子看,四顾张望,目光是虚的,始终没有焦点。

“首长,您不看我一眼吗?”

樊疏桐虚弱的声音冷得结冰。

樊世荣愕然地望向病床上头上缠满纱布的儿子,他说什么,他叫他首长?

“谢谢,您终于肯看我了。”樊疏桐脸上伤痕累累,那是看得到的地方,还有看不到的地方,那伤是永无结痂的可能了,比如心上。他长久地凝视着从小当英雄崇拜的父亲,嘴角动了动,牵出一丝冷笑:“是不是觉得我的样子很丑?觉得我不像您的儿子?我也觉得我不像,因为我没有您那样的心肠。首长,您不愧是首长,我们之间的父子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多余的话我没力气讲,我是想跟你说三句话,第一句,您不再是我的父亲,我也不会再叫您父亲,哪怕是梦里也不会叫;第二句话,我不欠您了,什么都不欠,您的那一顿皮鞭足以抵消我对您的亏欠,我还要感谢您,让我此生不再背负不孝的名声,不是我不孝,而是您没有作为父亲的资格;好了,第三句话,我跟朝夕是认真的,我会娶她,轮不到连波娶,该我娶,因为是我欠她。如果我们将来结婚,生的儿子也不会姓樊,要么跟我妈姓赵,要么跟朝夕姓邓,反正不会姓樊,因为从现在开始,对不起,我也不姓樊了,这个姓氏是我此生的耻辱,我姓赵,叫赵疏桐,记清楚了,我叫赵疏桐。好,我的话说完了,现在请您出去。即刻,出去。”

说完,樊疏桐的手指冰冷地指向门口。

“疏桐……”寇振洲试图劝止。

“出去。”樊疏桐的手保持着不变的姿势,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樊世荣叹口气,终于转身朝门口走去。一生都没有这般沉重过,仿佛双腿灌满了铅,每迈出一步就要付出全身的力气,只觉提不起来,怎么都提不起来……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很累,很累,真想就这么倒下,永远永远也不要起来。

出了病房,樊世荣头晕眼花,茫然地打量走廊上站着的一群人,都是军区的干部,脸色肃穆,齐齐地望着他。

寇振洲也跟着出来了,好奇地指着他们:“你们来这么多人干什么?”

为首的是军区副指导员,看看樊世荣,又看看寇振洲,显得很为难的样子。寇振洲更觉疑心:“有什么事就快说,首长累了,要休息。”

“报告!”副指导员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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