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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蔷天-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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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画皮
    二皇子董天启仿佛极开心的样子,早离了沈淑妃的怀抱,只拉着他的长兄叽叽喳喳的闹。董天悟却也是出奇的好态度,和颜悦色侧耳倾听,时不时还伸出手去,抚爱兄弟的头顶。
    兄长爱让、弟弟敬悌,更何况还有一个不断给两兄弟添茶添水、嘘寒问暖,将桂花糕、松子糖、鹅油卷一样一样亲自挪到他们眼前的“慈母”沈淑妃——最后连靖裕帝也恢复了笑容。
    这满堂的热闹,原来只这一席是真热闹,其余全成了陪衬热闹的暗色底子,统统不值一提了。
    自然有大把的人脸色愈来愈难看,就比如坐在沈淑妃对面的庆熹宫惠妃杨氏。她也有儿子,还有一位公主;她比沈淑妃年轻,今夜更是妆扮得美奂绝伦,宛如仙子下凡……可是那个贱妇的儿子一顿胡闹,却莫名其妙成全了对面的女人?自己再怎么机关算尽竟全然落了空,彻底成了他人欢乐的背景——她如何不恨?
    自靖裕帝继位以来,这二位妃子便结下了不解之缘。同是靖裕帝登基时入宫,同样受宠封妃,同有整个家族的财势为后盾,又各生了一个皇子。局内局外人人都说,若沈杨二妃只得一个,怕是早已登上了后位;正因为靖裕帝自己都难以取舍决断,是以故上官皇后薨了七八年了,局势却依然那样僵着,那辉煌壮丽的两仪宫承光殿,依然空到如今。
    杨惠妃无论如何都不甘心。论相貌,她自认生得风姿绰约,有母仪天下之相,沈家女人的狐狸眼水蛇腰怎能相比?论家世,杨家随太祖起兵,代代公卿,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攀龙附凤的沈氏更是望尘莫及;论子女,当年她二人同时怀上皇嗣,可惜天不垂怜,她肚子里的竟是个公主——可公主又如何?不过略施小计,放出话去只说是皇子,那女人果然急了,自己胡乱吃药以求提前生产……结果呢?三殿下生来就是一副蠢笨样子,虽说是个男孩儿,却连个女儿都不如;何况那女人自此之后,再也没能怀上孩子,而自己两年前分明才生下了活泼可爱的四殿下……
    ——斗了十多年,眼见着沈狐狸渐渐落了后,可谁料竟会有这样的变故?存心拿捏那个小丫头失手在先,疯癫的大皇子闹场在后,末了竟误打误撞替沈淑妃变出一张王牌来,三步两步又抢在自己身前。
    恨哪!如何不恨?自己简直已经恨透了这场宴会,恨透了这合家欢乐的画皮,甚至恨透了那天上的月亮——这该死的月亮为何依然流连不去?为什么现在不索性雷鸣电闪、下一场倾盆大雨?她的脸早已因假笑而隐隐生痛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坐针毡。
    她想走,她早就想寻个借口抽身退场、一走了之了。可是杨惠妃心里明白,此时此刻皇上是难得的开心快意——她怎能败了他的兴致?
    所以也只有拼命的咬紧牙关;拼命的笑着,笑到心中滴血。
    歌儿一曲接着一曲,好一个福寿双全地,人家帝王家。
    杨妃是个聪明人,却不见得满座的妃嫔各个都是聪明人,黄婕妤和韩美人早已按捺不住,藉故退席了。靖裕帝倒也没有在意,她们本不是舞台上的主角,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太监宫女们也没有在意,现下讨好得宠的还来不及呢!更有几个本与杨妃走得颇近的妃嫔,也顾不得什么了,早悄悄地将座位移到了沈妃这边,凑在人堆中,讪讪地想搭话,沾一沾光彩,却又迟疑着不敢开口。
    ——这一切,沈青蔷都看在眼里,却莫名倍感孤独。
    她走到沈淑妃身后,等了许久,方寻到一个机会,小声对姑母禀道:“娘娘,青蔷不惯饮这酒,总觉得头有些沉……”
    沈淑妃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温言笑道:“你今日也着实辛苦,既有了酒,便该叫奴才们抬张花桌在廊下,敞快敞快也好,只小心莫着了风。”
    这是赴宴之前,淑妃娘娘便早已叮嘱好的对答:靖裕帝素来喜欢在盛筵进行到一半时,离席而去,独自逛一逛的;据说,前些年就有这么一位前生修福的宫女,因此而得了宠——无孔不入的淑妃娘娘,又怎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沈青蔷勉强一笑,假意推辞道:“这双双眼睛望着呢,怕是太轻狂了吧?”
    淑妃娘娘眼内光华流转,漫声道:“轻狂怕什么?便要那醉后轻狂的样子呢——你可懂么?”
    青蔷的脸突然一红。
    沈淑妃望着她笑:“既明白了便快去吧。”言毕微点一下头,又转过去伺候天启天旒两个宝贝了。
    沈青蔷心下一百个不愿,犹犹豫豫一回身,正对上董天悟含讥带讽的目光,她急忙瞥过脸去,这一下连耳后都是一片燥热。
    仿佛想逃避什么似的,再也不及踌躇,一咬牙便出了万寿阁。
    门外的月色正好。
    这样规格的御宴,都有统一规置,为防手脚,妃嫔们是不能带着自己身边的宫女太监入内伺候的。此时各宫各殿的奴婢们,有头脸的便歇在万寿阁左右的两侧耳房内,余下都侍立在屋檐下面。见她出来,服色鲜明,便知道是主子,早有个守着的小太监迎上来,躬身问:“主子要唤人么?”
    十月将尽的夜风,已极凛冽了,刮在脸上生疼。青蔷的热身子被冷风一激,不禁打了个寒颤。她瞧着这个小内监眼生,不知根底,也不便指使,只问:“你可知平澜殿沈宝林跟前侍候的那些人现在何处?”
    那小太监一听是‘沈’宝林,腰顿时弯得更低了,答道:“那边的姐姐们都在耳房烤火呢,奴才这就去给您唤她们。”
    沈青蔷点点头,他便去了,才走两步却又被叫了回来,耳中听得沈宝林吩咐道:“且住,不必去了。你只替我找张凳子,搁在那边回廊转角的背风处,寻个有灯影的地方——可听明白了?”
    虽说是“背风处”,却依然觉得冷。沈青蔷来时,尚怀了小小薰炉,披一件湖绿色大氅。那两样东西,进厅之后便交予玲珑保管——玲珑现下便在耳房之中,可她却不愿见她。
    这宫禁深深,本就没有可相信之人。玲珑虽与她日夜相伴,却实在有太多蹊跷之处。她既是淑妃娘娘拨给自己使的,是紫泉殿上的心腹人也不奇怪——但却为何与沈婕妤遥有呼应?难道真如紫薇所说,她之所以什么都不知道,只因她是注定的“弃子”?何况还有那日杏儿口中讲的:玲珑、点翠、染蓝,本是死去的郑更衣的身边人,为何却都跟了她?既然提到了郑更衣,就他又不能不想到她的死……
    这重檐之下,夜幕之中,究竟有多少秘密?竟仿佛悬着无数道帘幕——你费尽心机掀开一层,却发现后面还有更多更多……自那日桂花树下一场变故之后,沈青蔷如今再也不敢贸然多行半步、多看一眼、多说一句话。莫说是她,即便高位有如淑妃娘娘、甚至皇上,是否就真的能揭开所有遮蔽,能看到那唯一的真实?
    真冷,这皇宫的夜……真冷……
    那不知名的小内监办事倒得力,竟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整套小巧的梨花心木桌椅并一扇蜀锦绣屏。又呈上一盘细点、一壶御酒——手摸上去,那银酒壶赫然还是烫的。青蔷自然不会带什么阿堵物,便随手从腕上撸下一件细细的金丝镯子,赏了他,那小内监兴高采烈地去了。
    等吧……万寿阁门户大开,她能清楚地听到一个娇俏地声音在里面呼唤:“陛——下——”
    看来还要等很久。
    实在冷。沈青蔷便忍不住又倒了一杯酒,倾下喉去,谁知这一杯竟成了引子,连带着适才在殿中旧积的酒意也一并发散起来。身上渐渐困倦,神智渐渐模糊,再也顾不得这宫内举手投足的诸般规矩,索性在椅内蜷起腿,伏在桌上,就快要睡着了。
    朦胧中似回到儿时的沈园,那时候便是这样一个人哭一个人笑一个人看月亮到天明。时流早已抹煞了记忆中的苦涩,现在瞧来,那段光阴竟似是极美好的。
    ——是自己变了么?又为什么变了呢?少年时满腔抑不住的雄心和那些跳脱的念头哪里去了?那个敢于直面任何人的脸,大声说出自己心愿的沈青蔷、又到哪里去了?
    ……宁可死于“未知”,决不安于“沉寂”——这话说的可有多么好!
    那时候自己可有多么年轻。
    沈青蔷伏在桌上微笑的时候,突然有脚步声向这边过来。她人在廊间角落,无声无息,月光灯光投下的一层层影子掩盖下来,形迹湮没。来人径从她背后的一条石子小路上走了过去,她听出那是两种交杂的脚步声,一个既轻且快,另一个则沉重许多。
    不知怎的,沈青蔷的脑海中刹那闪过一双面孔——姐姐沈紫薇和大皇子董天悟!此念一出,酒瞬时醒了一半。
    ——幸而不是。
    那两人在说话,一个是清脆的童声,另一个却是年老的女音。两个她都不陌生,正是今天场上的主角二皇子董天启和他的乳母李嬷嬷。
    “殿下,别到那里头去,当心有蛇。”
    “我才不怕,你快走开。”
    “奴才陪您去吧。”
    “不要!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要人陪着小解。你走啊,再走远些!不叫你不要过来!”
    “那您可别到石洞子里去啊!就在外边,奴才给您看着人。”
    沉重的脚步声渐远,另一个轻快的却越走越近,竟转到紧贴回廊的一座山石背后,和沈青蔷不过隔着一段栏杆、一根廊柱。
    青蔷抿嘴无声而笑,原来竟是这样。万寿阁本不过是为了应和碧玄宫所卜之吉位,仓促搭就而成。想是为了赶工,夹墙净室等都未安排妥当。大人倒罢了,这小小一个孩子,在席上又吃又喝的,自然要方便方便。
    别看他平素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要是知道有人在,定是要尴尬的。自己更是难免尴尬的——难道告诉他,之所以深夜孤身在此,是因为淑妃娘娘来时便吩咐过,陛下兴致极高时有不带任何女眷、孤身出游的习惯,叫她在这里等着“邂逅”?
    青蔷一厢想,一厢只自嘲。忽然,她脸上的笑容凝住,身后传来了干呕的声音。
    “这孩子吃坏了肚子?”她吓了一跳,又等了片刻,干呕声依然不绝。而那个嬷嬷大约离得太远,竟全未听闻。
    青蔷再也按捺不住,她从柱后中转出半个身子来,向外望了一望:
    银河如练,月光如水。
    那年方十岁、脸蛋仿佛苹果般鲜艳可爱的稚儿;那笑着唤“青蔷”、笑着唤“皇兄”的天之骄子,正在无比璀璨的星空下用胖嘟嘟的小手去抠自己的嗓子,逼迫自己把晚上吃过的东西——甜糯的点心、鲜美的果子、喷香的桂花糖通通呕出来,小小的身子痛苦地佝偻着,几乎缩成一团。
    沈青蔷只觉自己怀里那颗心,像被一股大力死死揪住般骤然剧痛起来;耳鼓内嘭嘭作响,仿佛体内有一条汹涌的激流——她终于无法忍耐,惊呼失声。
    二皇子董天启闻声转头,眼睛那样的望着她,又凶又狠,又哀又痛。
    ——那目光像极了一个人……
    ——像极了很多年前被一群孩子围着戏弄、突然暴起一口狠狠咬在对方手腕上的……沈青蔷。
'21'血痕
    原来……如此。
    只有她咬过的东西他才吃,只有她尝过的茶水他才喝,他那样可爱的笑着,在大庭广众之间喊着“青蔷、青蔷,变一个‘仙法’给我看”——他的那些亲昵、那些撒娇、那些没有皇子也没有宝林的快乐时光原来都是假的,原来一切竟然是这样。
    这真的是个纯洁无垢的稚子么?或者根本就是一个披着十岁幼童躯壳、吞吃人心的恶魔?抑或者在这四方宫墙内,早已全都是这样的魔鬼,他们的身体里流着浊色的血,蹲伏在黑暗中,随时准备攫住你,敲骨吸髓?
    ——沈青蔷在极度的惊骇中,竟突然生出了这样荒诞的念头。她是从不信鬼神的,但这一瞬间,她几乎要信了——原来天启是鬼、天悟是鬼、紫薇是鬼、淑妃娘娘是鬼……甚至说不定自己的皮肤下面,也有着青面獠牙的另一副面孔。
    沈青蔷不敢再想,只觉毛骨悚然、寒彻肺腑。月光之下,董天启与她对视良久,二皇子突然尖叫一声,号啕大哭起来。站在不远处的李嬷嬷听闻,大惊失色,跳脚鸡似的赶了过来,二殿下一下子便扑在她怀中,哭个不停。
    “怎么了?小祖宗?怎么了?”李嬷嬷用手拍着二殿下的背,心疼之极。
    董天启用手向长廊的暗处一指,大哭道:“有鬼!有鬼在那里!她想掐死我!”
    李嬷嬷当即吓得魂不附体,将心肝宝贝二殿下紧紧搂在怀中,壮着胆子安慰:“殿下莫怕,有嬷嬷在……”拚了老命拐着脚向亮处奔去,边跑边喊:“快来人哪!有人想谋害二殿下!”
    她这一喊,将埋伏在附近的精甲武士、以及万寿阁前伺候的大批奴才们统统惊动,十数人一拥而至,将李嬷嬷和她搂着的二皇子董天启团团围在中间。
    ——董天启只是哭,直哭得昏天黑地犹如泪人一般;而李嬷嬷一个老妪,又没有真正见到什么,那些七嘴八舌的问题,她哪里答的出来?
    正纷乱不堪时,忽听黑暗中一人道:“慌什么?到底怎样,且说来我听?”
    侍卫内监们听闻此言,立时噤声不语,两厢散开,躬身让出一条路来。董天悟从阴影下走到灯烛火把的光亮处,走到李嬷嬷身边,径直吩咐:“把二殿下放下来,他已不是小孩子了。”
    李嬷嬷撇着嘴,心下腹诽无数,一百个不乐意,却也不得不遵着大皇子的吩咐,将天启放下地——二殿下已哭得声嘶力竭。
    董天悟俯下身子,平视着二弟的脸,淡淡道:“不要哭了。在一干臣子面前,像什么样子呢?”
    董天启听闻此言,似一愕,随即拼命点头,哽咽道:“是,皇兄——”
    “到底怎样,慢慢说来我听?”董天悟轻声问他,语气和缓了不少。
    天启又点头,带着哭音答:“我在……在那边廊子上……看到……到一个鬼!她想……掐、掐死我……呃……”一边答,一边努力压抑哭声,到后来气息一岔,竟然打起嗝儿来。
    他小小的脸哭的五花六道的,更显乖巧可爱我见犹怜,董天悟立时便心软,甚至开始后悔适才太过严厉,吓着了幼弟。便摆手对李嬷嬷道:“先伺候二皇子下去整束,唤当值的太医来。”
    李嬷嬷早候在一旁,见小主子这样受罪,早急得百爪挠心,此刻终于得了允许,忙不迭答应了——尚不忘狠狠瞪了没心没肺的大皇子一眼。
    李嬷嬷俯下身,伸出手去,便要抱二殿下,董天启却打着嗝道:“不要!皇兄……呃……已说了,我自己走……”果然摇摇晃晃,当先去了,边走边用袖子抹着脸。
    董天悟望着他的背影,忽而微笑,煦如春风。
    忽然有人上前一步,向董天悟拜倒行礼:“殿下——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董天悟回过头去,但见是个穿银甲的虬髯侍卫,便笑道:“吴统领,你不去回父皇,怎么却来问我?”
    那人敛容答:“陛下已独自向园子里去了——此地防务,自然当问殿下。”
    董天悟又笑:“我不过是个闲职皇子,凭什么过问如此大事?”
    吴统领昂首望定董天悟,一字一顿道:“父子同心!”
    董天悟注视他良久,无奈摇了摇头,笑道:“吴良佐,你又有棘手事情要甩给我?”
    吴统领忽然缄默,一言不发,挥手摒退左右,从怀中掏出一物,恭敬呈上——董天悟接过来,吴统领亲持了灯替他照着,却是一只内造的细金丝缠枝镯子。
    ***
    太医院的当值太医提着药箱抢入万寿阁之时,二皇子董天启早已止了哭声,坐在一张椅上,小脸儿也擦干净了,再不见泪痕——只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巴巴望着,更觉可爱可怜。一个小宫女垂首捧着金盆侍立于侧,李嬷嬷两袖高高挽起,就着那香汤温水,正绞一条半旧的巾帕——神色犹自愤愤,口中念念有辞。见了太医来,忙丢了巾子迎上去招呼:
    “供奉快请——”
    那太医拱手为礼,径来到董天启跟前,一躬身,问道:“殿下安好,觉得怎样了?”
    天启还未回答,李嬷嬷已喋喋不休道:“能怎样?现下的奴才们真是越来越不长眼色!我们殿下是嫡出的皇子,正统的金枝玉叶,却给那来历不明的爬到了头上去——没尊没卑、没天没地的,成了什么话?”
    太医满脸尴尬,又不能接口,又不好打断,只得点头敷衍道:“这位奶奶说的是……下官……下官听说殿下是受了惊?”
    李嬷嬷恨恨道:“自然是受了惊!你连这个都诊不出,要你何用?”
    胡太医全没料到一来便蒙上如此不白之冤,当即张口结舌。
    还是天启替他解了围:“我没事的,就是……就是给唬了一跳,这会儿还觉得心口疼呢……”
    李嬷嬷又接口道:“我都说了,那起子杀才,整日里只会背着万岁裁减苛扣,良心都给猪狗吃了!不过看着我们娘娘不在了——不在又怎样?殿下年纪虽还小,不过几年……”
    “不过几年”便要长大了的董天启低声唤:“嬷嬷……”
    李嬷嬷的声音突然截断,许久,哑声道:“奴才老背晦了,供奉莫怪……”言毕移开两步,背转身子,用衣袖揩了揩眼睛。
    那太医忽然便有些慨叹。但在这宫内生存,不该听的话便一句都不能听,不该管的事想都不要想,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当下只是诺诺,蒙混过去不提。望了望天启的面色,轻声道一句:“请赐下官脉息——”
    说着便持过天启的藕臂,略搭了搭,暗自沉吟,微微点头。
    “怎样?”李嬷嬷抢着问。
    “略受了惊,并不妨事的。依下官看,倒不用吃药,只开一副‘代茶饮’,养气补神,平日里煎着喝喝便好。”
    李嬷嬷忙催:“既如此,那你快些开来!”
    那太医连声道:“是、是,下官告退——”正要抽身却突然僵住,眼睛只盯着董天启的头脸瞧,连声音都变了,“二殿下,请恕下官无礼……”
    说着伸出手去,拉开天启穿的锦缎小袄的衣领——那雪白的颈子上赫然有两道深深的血痕,就像是……就像是用尖利的指甲抠出来的一般!
    董天启垂下头去,缄默不语,眼泪犹如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的垂落下来。
    ——两只小手藏在袖中,紧紧握着个女人们套在指尖上的金镶玉护甲。
    ***
    董天悟坐在万寿阁东耳房内,听着当值太医战战兢兢、一五一十的奏报,缄默不言,手里只把玩着那只金镯。良久,一摆手,那太医终于如释重负,躬身告退。
    待他走远,耳房内安静了下来,坐在皇子下首的御前侍卫统领吴良佐忽然恨声道:“这样待一个小孩子,也忒……狠毒了些……”
    董天悟的脸上滑过一道如冰的笑容,将镯子揣在怀里,低声沉吟:“无论是怎样的人,在这个宫墙内,总会变的……又有什么稀奇?”言毕一笑道,“你也在里头摸爬滚打许多年了,连这个都瞧不透么?”
    吴良佐叹息一声:“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不愧是姓‘沈’……”
    董天悟忽然问:“方才……我是说,方才我们在那边遇见二殿下的时候,你可看到了他颈子上的血痕?”
    吴良佐一愕,仰面思索了良久,缓缓摇摇头。却又道:“可是,那样一个小孩子,总不至于……”
    董天悟轻声沉吟:“启儿……他还小,是不至于如此的……不过是我胡思乱想罢了——吴统领,这样的小事还难不倒你,你自然明白该当怎样的……天悟少陪了。”
    吴良佐双目圆睁,急道:“殿下你……”
    董天悟一笑起身,早已出得门去,遥遥抛下一句话:
    “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桥;你巡你的防,我抓我的鬼——”
    吴统领跺脚不休。
    想当年,他与大皇子初相识时,董天悟也不过五六岁大,与今日的二殿下一般的伶俐活泼。那时候靖裕帝不过是一个远在北地的一个寻常藩王,膝下也只有他一个孩子——正如当年的吴良佐断然也不会料到自己将成为了御前侍卫统领一样,当年的靖裕帝恐怕也料不到不过半载之后,他便将南下京都,入主龙庭。
    ——而当日那个无瑕的娇儿,今日已变成如此模样。
    吴良佐长叹一声,心中顿觉百味陈杂,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走到耳房外,招来属下从人,吩咐将今夜二殿下“遇鬼”一事暂且压下,之后谁也不准胡乱提起……在这皇宫之中,每一个人都要将自己变作毒蛇,平素里无论有多大的风波都要蛰伏不动;而一旦出手,但求一击致命——沈家如今荣宠正盛,还不到时候。
    皇上既已离了席,这盛筵便渐渐散了,那道“血痕”也没有人再提起……但这个夜晚却已注定不会平静,才过了个把时辰,另一名侍卫又已东摇西倒的跑了回来,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吴统领便知必不是什么好事,当即心中暗骂起娘老子,怎的这么多麻烦竟集中在一起?可骂归骂,骂又有什么用?只得咬牙问道:
    “又怎么了?”
    那侍卫偷眼望了望,见统领大人须发皆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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