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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朦朦-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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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念头,拿走这笔钱?不拿这笔钱?但是,爸为什么对我转变了态度?他也动了怜悯之念和同情之心?还是另有别的因素?在我的犹豫中,雪姨按捺不住了,她把身子凑了过来,以她一向所有的冷嘲热讽的态度说:
  “振华,何必呢?别人又不领情,倒好像你在求她收这笔钱了。”我把眼光调到雪姨的脸上,这吝啬贪婪、浅薄无知的女人!她希望我不收这笔钱吗?当然,如果我从此不收爸的钱,她才开心呢!愚昧,不是吗?有钱送到我的手上,我竟然不收,而让妈妈在家里饿肚子,愚昧,不是吗?我凝视着那包钱,心志动摇。爸站起身来了,拿了那包钱,他递在我面前说:
  “给你妈妈治治病!”我愣了愣,就下意识的伸手接过了钱。雪姨又发出了一串轻笑,说:“不是不要吗?怎么又拿了?”
  我木然的转过身子,握着钱,向房门外面走。耻辱的感觉使我每根血管都沸腾着,但是,我不再愚昧了,不再傻了,我要从爸的手里接受金钱,最起码,我不愁衣食,才能计划别的。为什么我不收爸的钱呢?为什么我要饿着肚子,让雪姨觉得开心呢?走到了院子里,爸在后面喊:
  “依萍!”
  我回头,爸注视着我,深思的说:
  “经常到这边来走走,把你的傲气收一收,总之,一家人还是一家人!”是吗?是一家人吗?爸为什么要讲这一句话?难道他真懊悔了对我的鞭打?还是——他把我从废墟中发掘出来了,又重新想认我这个女儿?我望着他,不能从他的脸上获得答案,但他眼睛里有一种新的,属于感情类的东西,我不想再研究了,人是复杂而又矛盾的动物。
  走出了“陆寓”,我心境迷茫而沉重,那包钱压着我,我觉得无法呼吸和透气。现实、自尊、傲气……多么错综紊乱的人生:钱在我手里,现实的问题解决了,自尊和傲气呢?我总要在一方面被压迫着吗?
  阴云又在天边堆积起来了,快下雨了。
  第三章
  我又恢复了和“那边”来往,事实上,我到“那边”去的次数反而比以前勤得多。我逐渐发现,我和爸中间展开了一层微妙的关系,爸变得十分注意我,他常常悄悄的研究我,冷冷的衡量我。而我呢,也时时在窥探着他,防备着他,因为我不知道他对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之间,仿佛在玩着捉迷藏的玩意儿,时刻戒备着对方。有时,我一连一星期不到“那边”去,爸就要派如萍或尔豪来找我去,对于我的要求,他变得非常慷慨。自从那次挨打之后,我对他早就没有了恭敬和畏惧,我开始习惯于顶撞他,而我发觉,每当我顶撞他的时候,他都始而愤怒,继则平静,然后他会眯起眼睛望着我,在他无表情的脸上,我可以领悟到一种奇异的感情。于是,我慢慢的明白,我的存在已经莫名其妙的引起了爸爸的重视。跟着爸对我态度的转变同时而来的,是雪姨的恼怒和惊恐,她显然有些怕我了,对我的敌意也越来越厉害,有时甚至不能控制的口出恶言。可是,她怕爸爸。只要爸爸用凌厉的眼光对她一转,她就要短掉半截。她不再敢惹我了,而我却时时在思索如何报复她。我恨她,比恨任何一个人都厉害!刚到台湾的时候,她用种种卑鄙的办法使爸厌恶妈妈,而妈妈又生来就怯弱沉默,又不会伺候爸爸,所有的委屈都压在心里,弄得面黄肌瘦,憔悴不堪。爸对女人感情一向建筑在色上,色衰则爱弛。终于,妈受不了雪姨尖酸刻薄的冷嘲热讽,爸也看厌了妈愁眉深锁的“寡妇面孔”,于是,我们被迫搬了出来,从豪华的住宅中被驱逐到这两小间屋子里来。没有下女,没有带出一点值钱的东西。妈妈夜夜饮泣,我夜夜凝视着窗外的星空发誓:“我要复仇!”而今,我和雪姨间的仇恨是一天比一天尖锐化了。
  我又有一星期没有到“那边”去了。早上,如萍来告诉我,爸要我去玩。这两天,如萍似乎有点变化,她是个藏不住任何秘密的人,有几次,她仿佛想告诉我什么,又羞涩的咽了回去。但她脸上有一种焕发的光辉和喜悦。或者,她在恋爱了,事实上,她今年已经二十四岁,由于腼腆和畏羞,她始终没有男朋友。尔豪在台大念电机系,曾经好几次给她介绍男朋友,但全都失败了。我想不出,除了恋爱还会有什么事让她如此容光焕发?但,我也怀疑她是不是真有能力抓住一个男孩子?晚上,我稍微修饰了一下,最近,我做了许多新衣服,(爱美大概是女孩子的天性,我虽自认洒脱,在这一点上,却依然不能免俗!)这些衣服都是用爸爸的钱做的。穿了件黑毛衣,黑羊毛窄裙,头发上系一条红缎带,套上件新买的深红色长毛女大衣,揽镜自照,也颇沾沾自喜。我喜欢用素色打扮,却用鲜艳的颜色点缀,这使我看起来不太飞扬浮躁。穿戴好了,我向妈妈说了再见,依然散着步走到“那边”。
  才走进院子,我就觉得今晚的情形有点反常,客厅里灯烛辉煌。这客厅原有一盏落地台灯,两盏壁灯和一盏大吊灯。平常都只开那盏吊灯,而现在,所有的灯都亮着,客厅中人影纷乱,似乎在大宴宾客。我诧异的走进客厅,一眼看过去,客厅中确实很多人,但全是家里的人,爸爸、雪姨、如萍、梦萍、尔豪、尔杰,在这些人之间,坐着一个唯一的陌生人。从雪姨的巴结紧张来看,这个陌生人显然是个贵客。何况,这种全家出动的接待,在陆家简直是绝无仅有的事!
  我好奇的打量着这个客人,他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五、六岁。穿着一身咖啡色的西装,服装很整洁,却并不考究。长得不算漂亮,不过,眼睛沉着含蓄,五官端正清秀,很有几分书卷气。他仰靠在沙发里,显得颇为安详自如,又带着种男孩子所特有的马虎和随便劲儿,给人一个亲切随和的感觉。人有两种,一种是一目了然可以看出他的深度的,另一种却耐人细看,耐人咀嚼,他应该属于后一种。
  随着我的注视,他从沙发椅中站起来,困惑的看我。爸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
  “依萍,这位是何书桓,尔豪的同学!”一面对那位何书桓说:“这是我另外一个女儿,陆依萍!”
  我对这位何书桓点了点头,笑笑。不明白尔豪的一个同学何以会造成全家重视的地位。何书桓眼睛里掠过一抹更深的怀疑,显然他也在奇怪我这“另外一个女儿”是哪里来的。我脱掉长大衣,挂在门边的衣钩上。然后找了一个何书桓对面的座位坐下来,何书桓对我微笑了一下。说:
  “我再自我介绍一下,何书桓,人可何,读书的书,齐桓公的桓。”我笑了,真的,他不再说一遍的话,我还真的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哪三个字。坐定后,我才看到桌上放着瓜子和糖果,如萍和雪姨坐在一张沙发椅子里。雪姨对于我的到来明显的露出不快的表情,如萍则羞答答的红着脸,把两只手合拢着放在两条腿之间,头俯得低低的。她今天显然是特别妆扮过,搽了口红和胭脂,头发新做成许多大卷卷,穿了一件大红杂金线的毛衣,和酱红色的裤子,活像个洋娃娃!我顿时明白了!他们又在给如萍介绍男朋友了,看样子,这位何书桓并不像第一次来,参照如萍最近的神态来看,他们大概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我抓了一把瓜子,自顾自的嗑了起来,梦萍在我身边看电影杂志,我也歪过头去看。雪姨咳了一声,说话了,是对何书桓说:“书桓,你已经答应教如萍英文了哦?从下星期一就开始,怎样?”原来雪姨已经直呼他的名字了,那么,这进展似乎很快的,因为我确定一个月前如萍还不认识这位何书桓呢!抬起头来,我看了雪姨一眼,雪姨的表情是热望的,渴切的,一目了然她多么想促成这件事。我再看看何书桓,他正微笑着,一种含蓄而耐人寻味的笑。
  “别订得太呆板,我有时间就来,怎样?”
  “一言为定!”雪姨说。
  “书桓,”尔豪拍拍何书桓的肩膀,笑着说:“别答应得太早,如萍笨得很,将来一定要让你伤透脑筋!”“是吗?”何书桓靠进沙发里,把一个橘子掰成两半,把一半递给尔豪,一面望了如萍一眼说:“我不相信。”
  如萍的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我进来到现在,她始终没开过口,两只手一直放在腿中间,一股憨态。这时,我清楚的看到雪姨在如萍的腿上捏了一下,显然是要她说几句话。于是,如萍惊慌的抬起头来,仓猝的看了何书桓一眼,脸涨得更红了,口吃的,嗫嚅的找出一句与这题目毫无关系的话来:“何……何先生,你……爱看小说吗?”
  雪姨皱了皱眉头,尔豪把脸转向一边。何书桓也错愕了一下,但他立即很温和的看看如萍,温和得就像在鼓励一个受惊的孩子,他微笑的说:
  “是的,很爱看。你也爱看吗?”
  “是,……是的。”如萍说,大胆的望了何书桓一眼。
  “你喜欢看哪一类的小说?”何书桓继续温柔的说:“我家里有许多小说,我有藏书癖,假如你爱看小说,我相信,只要你说得出名字来,我都有。”
  “嗯,”如萍被鼓励了,吞吞吐吐的,但却振作得多了,虽然仍红着脸,却终于敢正面对着何书桓了。“我……我……比较喜欢看社会言情小说,像冯玉奇啦,刘云若啦,这些人的小说。还……还有武侠小说也很好看,最近新出版好多武侠小说,都很好看。”“嗯,”何书桓锁了锁眉。“真抱歉,你喜欢看的这两种书我都没有。”他的表情有些尴尬,也有些难堪,我想他是在代如萍难堪。雪姨却在一边高兴的笑着。“不过,”他又微笑着说,“如果你有兴趣看点翻译小说,我那儿倒多得很。”
  我的心痒了起来,何书桓一提到他有丰富的藏书,我就浑身兴奋了起来,爱看小说,我的大毛病,一卷在握,我可以废寝忘餐。这时,听到他又说有翻译小说,我就再也按捺不住了。“喂,何先生,”我插进去说:“假如你有翻译小说,我倒想向你借几本。”何书桓转过头来望着我,他的眼光在我脸上迅速的盘旋了一圈。然后点点头说:“当然可以,你想要哪几本?”
  这倒把我问住了,因为一般名着,我已经差不多全看了。于是,我说:“不知道你有哪些书是我没看过的。”
  他笑了,露出两排很漂亮的白牙齿。
  “这个,”他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我也笑了。我的话多傻!
  “这样吧,”他说:“说说你喜欢的作家。”
  “屠格涅夫,苏德曼,马克吐温,托尔斯泰……哦,差不多每位作家的我都喜欢!”
  “不见得吧,你说的都是过去的一些作家,你似乎并不喜欢现代作家的东西,像沙洛扬,汤玛斯曼,福克纳等人。”
  “是的,我喜欢看能吸引我看下去的东西,不喜欢看那些看了半天还看不懂的东西。”
  他嘴边又浮起那个深沉而含蓄的微笑,我凝视他,想看出他有没有嘲弄的意味。但是,没有,他显得坦然,很真挚。“你看了屠格涅夫一些什么书?”
  “《贵族之家》,《烟》,《罗亭》,《春潮》。”我思索着说。
  “那么我那儿还有一本《前夜》,和一本《猎人日记》是你没看过的,可以借给你。苏德曼的小说我有两本,《忧愁夫人》和《猫桥》,哪一本你没看过?”
  “《猫桥》。”我说。“好不好看?”
  “哦,”他把眉毛挑得高高的。“足以让你看得不想睡觉,不想吃饭!”“啊哈!”我欢呼了一声,迫不及待的说:“你什么时候借给我?”“你什么时候要?”“立刻!”我冲口而出的说。马上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这算什么,难道叫人家马上回去给我拿书吗?于是,我不由自主的笑了笑,补了一句:“过两天也没关系!”
  “我会尽快借给你!”他笑着说:“最好有工夫你到我家里去选,爱看什么拿什么!我那儿是应有尽有!”
  “也包括那些现代作家的?”我问。
  “也包括!不过,那些多半是原文版本。确实,他们的小说比较费解,但是他们也有他们的道理,他们的描写是完全写实派……”“我不同意你,”我说:“一本好小说要能抓住读者的情感和兴趣,使读者愿意从头看到尾,像现在那些新派小说,一味长篇的描写、刻画,固然他们写得很好很深刻,但是未见得能唤起读者的共鸣。我们看小说,多半都是用来消遣,并不是用来当工作做,是不是?”“怎么讲?”他问。“那些现代文艺,你必须去研究它,要不然你是无法了解的,我是个爱看小说的人,并不爱研究小说。”
  他又笑了,兴高采烈的说:
  “小说‘看’得太多,不会腻吗?也该有几本‘研究’的东西,你看过《异乡人》吗?”
  “看了。”“喜不喜欢?”“说不出来,我觉得这书所写的人物和我们的背景一切都不同,我不大了解作者笔下那个人物。”
  “对了,”他深思的说:“就是这句话,有时候,背景和思想的不同,会使我们无法接受他们所写的,但不能因为我们无法接受,就抹杀那些作品的价值。我也不大看得懂那些东西,但是我还是喜欢看,也喜欢研究,有时候,我觉得那些东西也有它的份量。”“你是个作家?”我突然问。
  “不!我从不写东西,不过我是学文的!”他笑着说。
  “喂,别只顾得说话,吃点糖!”雪姨突然把一个糖盘子递到何书桓手里说,同时,回过头来,她对我恶狠狠的看了一眼。我愣了一下,立即明白她瞪我的原因,她一定以为我是故意插进来破坏如萍的。她那狠毒的一瞥使我冒火,我瞟了那个像小羔羊般无能的如萍一眼,暗想如果我要把何书桓从她手里抢过来,一定不会是件太困难的事!假如我把何书桓抢过来了,雪姨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这思想使我兴奋。我看看何书桓,他也正凝视着我,看到我看他,他拿着糖盘子说:“爱吃什么糖?我猜一猜,巧克力?”
  我点头,他抛了两块巧克力糖到我身上来,我接住了,对他微微一笑。他眼睛伫立即飘过一抹雾似的眩惑的表情,愣愣的望了我好一会儿。“你——”他继续望着我说。“是不是也学文?”
  “我什么都不学!”我懊恼的说。不能进大学是我的隐痛。
  “你在什么学校?”他又问。
  “家里蹲大学!”我说。
  他眨眨眼睛,有点困惑,然后笑笑,没说话,低下头去剥一块糖。沉默已久的爸爸突然望着我说:
  “依萍,你愿意暑假再考一次吗?”
  我看了爸一眼,爸吸了口烟,静静的说:
  “如果你想念大学,要补习的话,我可以给你请老师补习!”我没说话,爸也不再提,尔杰赖在他母亲怀里,包办了面前一盘子的糖,又闹着要吃橘子,雪姨板着脸在生闷气,尔杰闹得显然不是时候,雪姨猛的打了他一巴掌:
  “不要脸的东西,没你的份儿了,你还瞎闹什么!”
  爸皱皱眉,我又呆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了,站起身来说:“爸,我要回去了!”爸看着我,问:“要钱吗?”我想了一下。“暂时不要!”“你可以去打听打听,”爸说:“你们的房东多少钱肯卖那栋房子?如果不贵的话,买下来免得为房租麻烦!”
  我有些意外的点点头,雪姨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我望了何书桓一眼,正想向他说再见,他却忽然跳了起来说:
  “伯父,伯母,我也告辞了!”
  “不!”雪姨叫了起来:“书桓,你再坐坐,我还有话要和你谈!”何书桓犹豫了一下,说:
  “改天我再来,今天太晚了!”
  我向门口走去,何书桓也跟了过来,爸站在玻璃门口,望着我们走出大门,我回头再看了一眼,雪姨脸色铁青的呆立着。我甩了一下头,看看身边的何书桓,一个荒谬的念头迅速的抓住了我,几秒钟内就在我脑中酝酿成熟。于是,我定下了报复雪姨的第一步:“我要把何书桓抢过来!”
  外面很冷,我裹紧了大衣,何书桓站在我身边,也穿着大衣,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个子很高大。他望着我微笑,轻声说:“你住在哪里?”“和平东路。”“真巧,”他说:“我也住在和平东路。”
  “和平东路哪里?”我问。
  “安东街。”“那么我们同路。”我愉快的说。
  他招手要叫三轮车,我从没有和男人坐过三轮车,觉得有点别扭,立即反对说:“对不起,我习惯于走回去!”
  “那么,我陪你走。”我们向前走去,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条羊毛围巾,把它绕在我的脖子上,我对他笑笑,没说话。忽然间,我心中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奇怪,我和他不过是第一次见面,但我感到我们好像早已认识好多年了。默默的走了一段,他说:
  “你有个很复杂的家庭?”
  “我是陆振华的女儿!”我说,耸了耸肩。“你难道不知道陆振华的家庭?”他叹了口气。为什么?为了我吗?
  “你和你母亲住在一起?”他问。
  “是的。”“还有别人吗?”“没有,我们就是母女两个。”
  他不语,又走了一段,我说:
  “我猜你有一个很好的家庭,而且很富有。”
  “为什么?”我不愿说我的猜测是因为雪姨对他刮目相看。只说:
  “凭你的外表!”“我的外表?”他很惊奇,“我的外表说明我家里有钱?”
  “还有,你的藏书。”“藏书?那只是兴趣,就算我穷得讨饭,我也照样要拿每一块钱去买书的。”我摇头。“不会的,”我说:“如果你穷到房东天天来讨债,米缸里没有一粒米,那时候你就不会想到书,你只能想怎么样可以吃饱肚子,可以应付债主,可以穿得暖和!”
  他侧过头来,深深的注视我。
  “我不敢相信你会有过贫穷的经验。”他说。
  “是吗?”我说,有点愤激。“一个月前的一天,我出去向同学借了两百元,第二天,我出门去谋事,晚上回家,发现我母亲把两百元给了房东,她自己却一天没吃饭……”我突然住了嘴,为什么要说这些?为什么我要把这些事告诉这个陌生的人?他在街灯下注视我,他的眼睛里有着惊异和惶惑。
  “真的?”他问。“也没有什么,”我笑笑,“现在爸又管我了,我也再来接受他的施舍,告诉你,贫穷比傲气强!现实比什么都可怕!而屈服于贫穷,压制住傲气去接受施舍,就是人生最可悲的事了!”他静静的凝视我。风很大,街上的人很稀少,这是个难得的晴天,天上有疏疏落落的星星,和一弯眉月。我们都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慢慢的向前走,好半天,他都没有说话,我也默默不语。这样,我们一直走到我的家门口,我站住,说:“到了,这儿是我的家,要进来坐吗?”
  他停住,仍然望着我,然后摇摇头,轻声说:
  “不了,太晚了!”“那么,再见!”我说。
  他不动,我猜他想提出约会或下次见面的时间,我等着他开口。可是,好久他都没说话。最后,他对我点点头,轻声说:“好,再见!”我有些失望,看看他那高大的背影在路灯的照射下移远了,我莫名其妙的吐出一口气,敲了敲门。直到走进屋内,我才发现我竟忘了把那条围巾还给他。
  深夜,我坐在我的书桌前面打开了日记本,记下了下面的一段话:“今晚我在‘那边’见着了如萍的男朋友,一个不使人讨厌的男孩子。雪姨卑躬屈节,竭尽巴结之能事,令人作呕。如萍晕晕陶陶,显然已坠情网。这使我发生兴趣,如果我把这个男孩子抢到手,对雪姨和如萍的打击一定不轻!是的,我要把他抢过来,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我猜他对我的印象不坏。这将是我对雪姨复仇的第一步!只是,我这样做可能会使何书桓成为一个牺牲者,但是,老天在上,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抛开了笔,我灭了灯,上床睡觉。我们这两间小屋,靠外的一间是妈睡,我睡里面一间,平常我们家里也不会有客人,所以也无所谓客厅了。有时,我会挤到妈妈床上去同睡,但妈有失眠的毛病,常彻夜翻腾,弄得我也睡不好,所以她总不要我和她同睡。可是,这夜,我竟莫名其妙的失眠了,睁着眼睛,望着黑暗的天花板,了无睡意。在床上翻腾了大半夜,心里像塞着一团乱糟糟的东西,既把握不住是什么,也分解不开来。闹了大半夜,才要迷糊入睡,忽然感到有人摸索着走到我床前来,我又醒了,是妈妈,我问:“干什么?妈?”“我听到你翻来覆去,是不是生病了?”
  妈坐在我的床沿上,伸手来摸我的额角。我说:
  “没有,妈,就是睡不着。”
  “为什么?”妈问。“不知为什么。”天很冷,妈从热被窝里爬出来,披着小棉袄,冻得直打哆嗦。我推着妈说:“去睡吧,妈,我没有什么。”
  可是,妈没有移动,她的手仍然放在我的额头上,坐了片刻,她才轻声说:“依萍,你很不快乐?”
  “没有呀,妈。”我说。
  妈低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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