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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谱-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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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志和在井台上转游着说:“也许着……这孩子,他掉到井里去了?”
    朱老忠点点头,连忙走到村里,叫了乡亲们来淘井。把井淘干了,还是不见运涛。涛他娘坐在井台上,哭得死去活来。
    严志和说:“许是被土匪架走了?”
    朱老忠摇摇头说:“不,咱不是那等人家。”
    严志和说:“也许是被仇家杀害了?”
    朱老忠问:“你想想,得罪过人吗?”
    严志和说:“咱这个门坎,向来没得罪过人。这孩子除了和老驴头家闹了那会子事,自小就安分守己。民国六年发大水,使了冯老兰的钱,还不起本息,和冯家大院里嚷过几次仗,差一点没把我治到衙门里去。还有,和冯老兰打那三场官司……”
    朱老忠点着下巴说:“哼!这号人家,惯会结交一些花霾脖子,也许……”他沉思默想,也没想出个什么办法。反正,人是找不到了。垮下脸来,楞着眼睛说:“志和!这是咱哥俩说话,孩子们大了,你不给他屋里寻下个系心的人儿,依我看这孩子,他一气下了关东!”
    严志和两只手拍着膝盖说:“可,我的大哥!你还不知道?
    人口多地土少,谁肯把姑娘嫁给咱家,又有什么法子?”
    朱老忠说:“和老驴头家……我看春兰那闺女就不错,为什么不早打发媒人过去?你还能找到这么好儿媳妇?”
    严志和耸起长眉毛,摇摇手说:“甭提了,你还不知道,叫人们念叨得对不上牙儿呀!”
    朱老忠镇起脸来,把大腿一拍说:“哼!咱穷人家,不能讲那个老理儿,不管偷来的摸来的,坐在咱炕头上就是咱的人儿。一切礼法,都是大人老爷们造作出来的,咱们不遵守他们那个!”
    无论怎么说,人,当时下是找不到了。自从运涛离开小严村,姑娘们对严志和有了意见。说运涛正读书心切的那个时候,不该强他离开学堂。说不该叫他独自一个人睡在园里,住在荒村野外。荒旱的年月里,会从山上下来吃人的狼。他们一想到运涛和春兰的事,就唉声叹气,再也听不到他清脆的卖梨声,看不到他的大眼睛了。他还会写一手好字,每年新春节下,一个人能写完全村的春联。人们都说,咱村再也找不到写这么好字的人了!
第十七节
    运涛出走的那一天,严志和给江涛捎了个口信去,江涛找到贾老师说:“我想告假,家去看看。”
    贾老师问:“回家干什么?”
    江涛说:“运涛跑了。”
    贾老师听得说,缄默着抬起头来,转着眼睛想了一下,几个手指头在桌子上敲着。问,“他已经去了?”
    江涛说:“唔!”看样子贾老师象是知道,又象是不知道。他想:也许会知道,他知道运涛常到贾老师这里来。因为心急,也没深问,就走出学校回家了。走到家门口,娘才从梨园里回来,正坐在井台上哭,眼泪滴成一条线。江涛说:“娘!
    他已经走了,你就别哭了!”
    涛他娘说:“说不哭,由不得,心酸得不行哩!”
    江涛说:“他想走,也不言一声儿。”
    涛他娘说:“咳!言一声,春兰早把他的心摘去了!”
    江涛也想起春兰,自从春兰不到他家,老是觉得家里冷冷清清的。运涛一走,象缺了半家子人。心里想着,抬起头看着前方,大堤上杨树的叶子咶啦咶啦响着,响得心上寒凉。心里想:“还不知道春兰心上有多么难受哩!走进屋里,老奶奶还在炕上坐着。她年幼的时候劳动得多了,一上了年纪,头发全白,两条腿不能再走动了,整天围着被子坐在炕上。听说运涛出走了,眼也不睁,只是流着泪悲痛。一看见江涛,就把他叫住。说:“唉!又走了,又走了,没良心的!”
    江涛说:“奶奶!甭生气了,他会回来的。”
    老奶奶叹声说:“咳!回来,他才不回来哩!这一踏脚儿,老头子出去快二十年了,也不来个信,咳!完了!”
    江涛坐在奶奶身旁,给她抓痒,奶奶身上穿的蓝布褂儿,洗得干干净净。她说:“看你,孩子有多么好啊,绵长得象姑娘一样!”
    江涛说:“娘没空闲伺候你老人家!”
    涛他娘说:“那里有空闲,太阳出来,还没干什么,一出溜就过去了。”说着又烧水,叫江涛给奶奶洗手、洗脸、剪指甲。
    江涛走到园里,严志和正在那里呆呆地站着。运涛一走,他就象缺了一条腿,他走不到那里,事情就没有人做。往日,为着看个红白喜帖、写笔帐都困难,才省吃俭用地巴结着孩子们念几年书,戴上个眼。才熬得能写会算,会种庄稼,顶大人的事了,又走了,合该他卖老力气。江涛也觉得象缺了一只手,没有商量事的人,办事没有膀臂了。
    江涛心上也觉得难过,一个人悄悄地走回城里。到了第二年夏季,他在贾老师领导下,第一次参加了群众运动:抵制英国货、日本货。进行罢工罢课,反对帝国主义屠杀上海工人。贾老师叫他领导同学们写标语、散传单。到了开会的那一天,拿着小旗的人,在大街上来来往往,其中有农民,有长工、小学教员、学生们……在戏楼上开了大会,就开始游行了。江涛站在队伍前头,领导人们喊口号,喊声象雷鸣,震动了全城。买卖家、市民们,都站在大街上看,拥拥挤挤,站满了一条街。他回头一看,人们举起拳头,就象树林一样多。自此,他明白受压迫的人们,不只他们和忠大伯两家,还有这么多!反对黑暗势力的人,不是孤单的。他被群众的热情所感动,眼角上含了泪花,脑子里透出一线黎明的曦微似的光亮;这时他迫切要想参加共产党,和贾老师更靠近一点。
    江涛开会回来,觉得心神不安,坐又不是,立又不是。走到教室里,拿出一本书来读,又读不下去。回到宿舍里,想睡一觉,转着眼珠睡不着。看天黑下来,火烧云照满了天空,不知不觉走到贾老师屋子门口。贾老师正在窗前读着书喝茶。
    贾老师窗外有棵马榕花,正在开着。伞形的花朵上,放散出浓烈的香气,离远里就闻到。有几只大蜜娥,吐出长须,在粉色的花朵上扑楞着。他几次想走近去,把心里的话谈出来,又迟疑住,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他不知道怎样开口,一想到心里想要说的话,脸上就着红起来。看天上晚霞散了,星星快出来了,他想回到宿舍去,走了几步,他又停住脚转回来。停了一下,下了个决心,低下头硬着头皮走过去。
    贾老师听得声音,猛一抬头,江涛走到跟前。他放下书,摩挲着江涛的头顶,笑了说:“好!今天你干得不错!”
    江涛笑默默的,睁开大圆圆的眼睛,看了看贾老师。才想说话,觉得口腔里发热,嗓子喑哑住了。他哑着嗓子说:“好什么,学习着干吧!”他颤得嗓子几乎说不上话来。这时他想开口谈,又腼腆地停住,脸上泛出笑意,只是笑。贾老师也想到:“他心上一定有什么事情,想是不好开口的乞求吧!”贾老师让他喝茶,他喝了一会茶,烫了烫嗓子,热也退了。他说:“今天我才明白,运涛为什么参加革命,参加共产党!”
    贾老师听了,抬起头停了一刻,又从上到下看了看江涛,说:“受压迫的人们,参加了共产党,更好反对黑暗势力。”他觉得江涛主动地提出这个问题,是一件可喜的事情,他心上开窍了。又拍拍江涛的肩膀,亲切地说:“受苦的人们,要想改变苦难的命运,改变这条旧的道路,只有斗争,斗争,斗争……”他一边说着,又问江涛:“将来你想干什么职业?”
    江涛说:“为了给祖爷争口气,我想参加革命……”他把朱老巩的死,爷爷下了关东,父亲和冯老兰打了三场官司的事,说了一遍。说着,说着,热血往上涌,头上脸上都红起来,举起拳头说:“我想举起红旗,带领千万人马,向罪恶的黑暗势力进攻!”
    贾老师看着他幼稚的神气,一下子笑出来,说:“好!人儿不大,口气不小,看你能干得出来干不出来!”
    江涛抑止着冲动的感情,说:“干得出来,一定干得出来!”
    贾老师说:“想干革命吗?到农民里去,到工人里去,去当个矿工吧!真正能帮助他们觉悟过来,组织起来,那就是实际的革命经验……没有一个革命干部,不是从群众里站起来的!”
    江涛看到了提出问题的时候,他鼓了一下勇气,说:“我想参加共产党!”
    贾老师说:“好嘛!你是农民的儿子,不,你是一个手艺工人的儿子嘛,共产党就是欢迎你们来参加。”
    江涛脸上一时红了,象一朵粉红色的芍药花。狂热沿着血管鼓动着他,两只脚直想跳跃起来,象站在云彩上。张起两条胳膊问:“哪,我应该怎么办?”他问的是,要否举行什么手续和仪式,他还不知道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共产党员。
    贾老师抬起头想了一想,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说:“叫我……想一想,你年岁还小了,参加青年团是可以的……”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递给江涛说:“你的热情,你的要求,是很好的。再好好地读一读这本书吧!你要明白‘社会’,懂得‘阶级’和‘阶级’的关系……”
    从此,江涛开始读起书来,读文学书,他开始接触创造社和文学研究会的作家的名字,鲁迅的名字。读书读得几乎忘了吃饭,忘了睡觉。
    到了第二年秋天,在一个中午,江涛正坐在课堂里读书的时候,父亲走到他的眼前。一见江涛,笑花了眼睛,两手打着哆嗦。
    江涛问:“爹!你来干什么?”
    严志和高兴得抖着两只手,说:“好啊!出了一件大喜事!”
    江涛见父亲欢乐的样子,问:“什么事?惹得你老人家这么高兴?”
    严志和解开怀襟,掏出一封信来,颤着两手捧给江涛。江涛拿过一看,嘿!是运涛的家信!他一见到运涛的家信,心上也跳起来,手指头颤得几乎拆不开信口。他一时兴奋,用力皱紧眉头,眯缝起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严志和看他兴奋得不行,笑嘻嘻地说:“孩子,慢着!不要慌!”
    父亲、母亲:
    敬禀者,儿自远离膝下,即来南方参加革命军。在军队上过了半年多,又到军官学校学习。学校是官费,连纸笔操衣都发给。现下,刚从学校毕业,上级叫我当了见习连长。父亲!你们会为我高兴吧!从此以后,我要站在革命最前线,去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政客,铲除土豪劣绅!
    南方不比北方,到处人们是欢欣鼓舞,到处看得出群众革命的热情,劳动人们直起腰抬起头来了。你们等着吧,革命军到了咱们家乡,一切封建势力,一切土豪恶霸们都可以打倒!
    离家时,没告诉老人家们,请原谅儿的罪过!
    我工作很忙,不多写了。问奶奶、忠大伯他们好!此
    祝合家均吉
    儿运涛谨上
    1926年7月
    江涛看着信,他心里还在打着忽闪。严志和看他嘴上只是嘟嘟,也不念出来。就说:“嗯,我在这里听着哩,你可念出来呀!”江涛猛地抬起头来笑了,原来他忘记父亲在他的身旁,就又念了一遍。
    严志和眨着长眼睫毛,拿过这封信来,用手摸着。翻过来看看,翻过去看看,实在不愿放下来。他说:“你家去吧!去给忠大伯、给你奶奶他们念念,叫他们心里也豁亮豁亮!”
第十八节
    江涛跟父亲出城回家,沿着到锁井去的那条小道走回去,到了河边,在小摆渡口上过了河。严志和说:“走,咱们先叫你忠大伯高兴高兴。”一进小门,朱老忠正坐在捶布石上喂牛,他的黄牸牛生了条小花犊,打了筐青草来正喂着。那犊儿见有人进来,扬起头哞哞地叫,它还没见过生人哩。江涛把它抱在怀里,亲着它的嘴说:“可好哩!可好哩!”
    严志和说:“大哥!告诉你点喜庆事儿。”
    忠大伯问:“什么喜庆事?你这么乐哈。”
    严志和说:“运涛来了信了。”
    忠大伯猛地站起来,呆了半天才说:“运涛,他有了下落了?”
    贵他娘听得说,迈开大步,从屋里通通地走出来,站在台阶上,仄起头来问:“运涛有下落了?”
    严志和慢搭搭地说:“他还干上了不平常的事情。”
    忠大伯伸开两只手,象翅膀一样扇着说:“好啊,好啊,自从他走了,我黑天白天地结记他。我想他要是下了关东,那里咱熟人多,也该有个音讯了。”
    贵他娘笑他说:“嘿!看你乐的,要飞上天去呢。”
    忠大伯说:“我心上的人儿来了信嘛,我为什么不乐?”
    江涛说:“南方是革命发源地,革命军从去年开始北伐了!”忠大伯说:“来!坐下来给我念念。”叫江涛坐在捶布石上,忠大伯和严志和硌蹴着腿蹲在两边,抬起脸来,听着念这封信。当江涛念到“在军队上过了半年多,又到军官学校学习……”的时候,忠大伯打断了江涛念信,说:“志和!你看怎么样?我说咱得有一文一武,这咱晚光自咱有一文两武了。大贵也来了信,他在军队上学会了各样的操法,还学会放机关枪。人家见他身子骨儿粗壮,叫他背机关枪,背着背着就学会放了。”又伸出右手,在空中一划一划地说:“江涛!赶快给我念,念下去!”当念到“现下,刚从学校毕业,上级叫我当了见习连长”,他又张开长胡子的大嘴,呵呵地笑起来。瞪起眼睛说:“嗯!这连长可是军队上的官儿呀!咱门里几辈子了,可没有坐过官的人,叫运涛起了祖了!”
    严志和也乐哈哈地说:“可说是呢,谁承望的!”
    江涛说:“他还说南方不比北方,到处看得到群众革命的热情,工农群众站起来了!革命军到了咱这里,一切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一切黑暗势力都可以打倒!”他一边说着,手舞足蹈,直想跳起来。
    这时,忠大伯和严志和把耳朵就近江涛,直怕丢落几个字,滚在地上摔碎了。听到最后一句话,忠大伯伸手拨弄拨弄耳朵,拍拍胸膛说:“嘿!革命军北伐成功,咱就要打倒冯老兰,报砸钟、连败三状之仇,咱门里就算翻过身来了!”说着挺起胸膛,在院里踢了两趟脚,闹了个骑马蹲裆式。两手连续着把两只脚一拍,扔地一下子闹了个旋风脚,又啪地戳在地上,两手叉在腰里,红着脸呵呵笑着,说:“看,我又年轻了,身子骨儿多么壮实!”
    贵他娘说:“看你哥儿俩高兴的!江涛!忙念,我心里着急。”
    严志和搓着两只手,对朱老忠说:“哈哈!你听了运涛来信,真是硬朗多了!”又摸摸胸膛说:“嗨!今日格这么高兴,可是怎么过去呢?”说着,两只脚跺跶着,想跳起来。
    江涛念完了运涛的信,又念完大贵的信。忠大伯说:“可说的是!我脑子里也懵了,老了老了添了这么多喜庆事,可叫咱们怎么活下去?”
    贵他娘说:“怎么活下去?叫运涛回来,接你们去当老太爷子。”
    严志和说:“那可不行,我一离开瓦刀,心上就空落落的。”贵他娘说:“哪你就带上瓦刀,随军队去给他们盘锅台。”
    忠大伯说:“那可不行,那有老太爷子盘锅台的?”
    一家大小说说笑笑。严志和停了一刻,又说:“说是说笑是笑,咱是庄稼人出身,还是他坐他的官,咱垒咱的房,种咱的地。”
    江涛看老人乐得疯儿癫的,他说:“爹!他坐的不是平常的官儿。”
    严志和问:“他坐的是什么官儿?”
    江涛说:“是革命的官儿。”
    忠大伯走过来,拍着江涛说:“你说说,这革命的官儿,又有什么不同?”
    江涛说:“坐革命的官,不是为的升官发财,是为了要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政客,铲除土豪劣绅!”
    严志和问:“那些玩艺是什么?”
    江涛一时情急,而且也不是一句话说完的事情,他说:
    “就要打倒冯老兰这样的人!”
    忠大伯说:“那好嘛,正对我的心意,老霸道们早就该打倒,这个比坐官挣钱还体人心!”
    贵他娘说:“嘿呀!你哥们把声嗓放小点儿,四邻民宅呀!”朱老忠说:“管他四邻民宅?我还嚷翻了天呢!”说着,忠大伯、严志和、江涛一块走出来,到江涛家去。严志和说:“咱门里遇着这么大的喜事,咱得庆贺庆贺,你们头里走,我去打点酒来,咱老哥儿俩喝。”他又跑回去,跟贵他娘要了把砂壶,走下坡过了苇塘,到西锁井去了。
    江涛跟了忠大伯,走上房后头那条小道。老驴头正在地头上耪草,恍恍惚惚地看见有人走过来,才说张嘴骂街,抬头一看是朱老忠。又笑了说:“是老忠兄弟,要是别人,我就又要开腔了。”忠大伯说:“你算了吧!人老了要省点儿人事!大晴日子里,成天价骂骂咧咧,不怕人家笑话?”老驴头说:“这地踩硬了,就长不出庄稼来。”忠大伯说:“你倒不如说,是不愿叫运涛做你的女婿。”忠大伯一说,老驴头脸上腾地红起来,才说开腔,忠大伯紧接着说:“告诉你说吧!运涛坐了官儿,当上连长了!”
    老驴头问:“真的?”忠大伯说:“一点不假。”老驴头摇了一下长脑袋,不再说什么。忠大伯和老驴头有个小呲牙儿,说到这里,看老驴头要恼,放快脚步走过去。老驴头又低下头,嘟嘟念念地掘深壕埝,把人们蹚掉的枣棘针重又埋上。说:
    “谁也再不敢着边儿,就是他!”
    江涛走到家里,一进屋就喊:“娘,快出来,喜讯来了!”涛他娘从门里探出头来,问:“什么喜事?江涛回来了?”一看忠大伯也来了,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连忙走出来,笑了说:“什么事?”
    江涛说:“哥哥来了信了,问娘、问奶奶好儿。”
    老奶奶听得说,从炕上喊出来:“江涛!你说什么?”她嘴里喊着,眼睛可是没有睁开,只是脸上笑眯眯的。
    江涛走过去,把嘴头放在她的耳朵边上,说:“运涛来信了!”
    老奶奶合住眼睛,笑了说:“我还不聋呀!”她爬起来,掬起两只手齐着眉,在炕沿上连磕了三个响头。
    忠大伯也说:“看,光自高兴的你们不行!”
    涛他娘问:“江涛,真的吗?”
    江涛笑笑说:“一点不假!”
    不说运涛来了信,她心上还安静。为了运涛,她的眼睛都哭干了,好象枯了的井,用手掏也掏不出眼泪来了。一说起运涛有了音讯,心上猛地又扑通乱跳,只怕江涛哄她,江涛可会哄人乐哩!当她在江涛的表情上判定是真的来了信的时候,泪就象雨点子一样落下来,扑簌簌地落湿了衣襟。把头钻在墙角里,抽抽咽咽地哭起来。
    咳!一个母亲的心呀!当她还年轻,运涛还在她肚子里蠕动的时候,心上就偷偷为孩子做打算;穿什么样的衣服呀,什么样的鞋袜呀……翘起指头,把各样花色绣在红兜肚、绿褂褂上。那时,她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但她的心上总是偷偷笑着。她忍受了几日夜的疼痛,不眠不睡。当运涛降生了,男孩子生得还漂亮,象爸爸一样,活眉大眼儿。她轻轻拍着运涛,笑着说:“咳!孩子,娘可不是容易呀!”自此,冷天她把他放在暖地方,热天她把他放在凉地方。有个灾灾病病,她会提着心,几天不吃饭,把孩子揣在怀里,拍着叫着。孩子长大了,眨眼不见,她就满世界去找。心上会嘀咕:“这孩子,他又到哪儿去了?”天黑了不见回来,就走到大堤上去望着。你想,运涛失踪了,怎不象割她的肉哩!她怎样忍过那长长的夜晚呀!盼一天比过一年还难。每天早晨,天不明就起了炕,早早把门打开。她想:“也许,把门一开,运涛会走进来。”一直早起了多少个早晨,早开了多少次门,十次、八次、一百次,也没遇上这么一回。今儿,运涛来信了,母亲的心里,说不出是甜是苦。
    江涛看见母亲哭,走过去说:“娘!甭哭,甭哭,是真的!
    是真的!”
    忠大伯也说:“涛他娘!这是个喜事呀,怎么哭起来?”
    这时候,涛他娘一下子破涕为笑,说:“我好没出息,怎么倒哭起来了?”
    江涛说:“谁知道!”
    涛他娘扬了一下头,说:“想的!”
    忠大伯说:“他‘革’上‘命’,也坐上官了。咱给他写个信,叫他家来,给他娶媳妇。”
    老祥奶奶也在炕上答腔:“早该娶了,鞋鞋脚脚,一家子的吃穿,谁操持呢?把他娘忙死!”
    涛他娘问:“咱穷苦人家,娶人家谁呀?”
    忠大伯说:“娶人家谁,还是把春兰娶过来吧。”
    涛他娘说:“还不够叫人嚼舌头的?叫人家说是先嫁后娶!”
    忠大伯说:“先嫁后娶也不是跟别人……”
    涛他娘插了一嘴,说:“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呀。”
    忠大伯说:“咱就不说那个,甭认那个死理,这个主儿我做了!我跟老驴头去说说这件好事。”
    说着话志和打了酒来,进门就说:“涛他娘!弄点菜,俺老哥儿俩庆贺庆贺!”
    涛他娘说:“又喝酒?”
    严志和说:“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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