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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谱-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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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这句话还没说完,她的心上就激烈地跳动起来。
    真的,她倒一点也没有哭。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象干了底的深潭,就是投下一块石头,也难溅起点滴波涛。这咱她年岁大了,明白了一些革命与反革命的关系。她明白,就是哭瞎了眼睛,对于革命,对于运涛,也无济于事。黄昏来了,暮霭象一块灰色的布,盖在她的身上。她觉得在这块布下生活,更心安一些。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就想躲进黑暗的角落里,让黑暗把她吞没。
    晚饭以后,天上落着一阵雨,象滴不完的愁苦的眼泪。树上风声起了,树叶子索索响着。突然间一丝意念涌上了她的心头:人活着,是为了愁苦,还是为着幸福呢?可是,她是没有幸福的。眼看一丁点革命的光芒,就要被黑暗吞没。她的心情,象从千丈高崖跌下深渊,焦虑得难耐。她想,活在世界上,也是个多余的人,死了倒也落得干净!她想到这里,象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搅动。犹疑着呆了一会,她又登上板凳,从柜橱上搬下箱子,把一身鲜艳的、过年时穿的新衣裳穿在身上。拢了一下子头发,点上灯,拿镜子照了照脸上。当她看到自己美丽的脸型,又摇摇头,心里想:我还这么年轻!想着,把镜子一扔,吹灭了灯,趴在炕上抽泣起来,她实在舍不得运涛。她哭了一会,抬起泪眼,在黑暗里蹑手蹑脚走到堂屋里案板旁,伸手扯起切菜的刀。在夜暗里,她看得见刀锋在闪亮。不提防一点响动惊动了母亲,她从枕上抬起头来问:“春兰!案板上什么东西响哩!”这时,她镇静了一下心情,装出远远的语音,说:“嗯,娘!你还没有睡着?是一只老鼠碰的吧。”
    娘翻了个身,自言自语:“你还没有睡?咳!闺女!你的事儿在我心里盛着哩!我能叫你老在家里一辈子吗!咳!天哪!运涛忙回来救救我闺女吧!”
    一句话打动春兰的心,她想:“他还会回来的!我不能带着不明不白的伤痕死去。这样,将永远无法洗净身上的脏污。”她想到这里,又放下刀走回来,坐在炕上。隔着窗棂,看得见天上的云彩散去,月亮出来了,天色蓝蓝的。她重又躺在炕上,盖上夹被,泪眼对着窗外的天空。月光透过窗格子,照在她的身上,照看她惨白的脸庞。
第二十二节
    江涛接到这封信,合紧嘴不说什么。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闪着长长的睫毛,捉摸着事情的根源和发展:1927年秋天,中国共产党保属特委的负责同志,到第二师范来,在党、团组织中正式宣布:“北伐军打到南京的时候,反革命为了独吞胜利果实,暴露了本来面目,叛变了革命,反回头来屠杀共产党,镇压了工农大众。从今以后,国共合作不能继续了……但是,我们并不悲观,中国革命的前途,是广阔的,是远大的。同志们!我们要擦干了眼泪,拿起刺刀,开始战斗了……”从此以后,革命的高潮低落下来,北方沉入更加严重的白色恐怖里。
    江涛到教务处请了假,走到严知孝家去,请他写封信托个门子,好上济南去营救运涛。严知孝住在槐茂胡同,路东一个瓦楼大门里。江涛走上高台阶,拉了一下门铃。随着叮叮的铃声,有人踏着轻巧的皮鞋声走出来。问:“是谁?”
    江涛说:“我,江涛。”
    听得说,门吱地一声开了。严萍立在门口。她说:“噢,稀客,请进来!”说着,看着江涛,不经意地笑了。
    江涛问:“严先生在家吗?”
    严萍见他神情急迫,睁起大眼睛瞅着他,说:“星期嘛,不在家?”
    这是一座小巧的院落三合子青砖小房当院摆着两盆夹竹桃,正开着花。红的,粉红。白的,雪白。一畦十样锦,畦畔围着芦苇扎成的小篱笆。茑萝爬到篱笆上,开着杂色的小花。葫芦蔓爬到花架上,爬上墙头。严萍登着门板爬到墙上,把麻绳钉在屋檐上。
    江涛说:“留心,掉下来!你想干什么?”
    严萍说:“我吗?请你看看我的小花园吧。你没看见这房顶上,每年有一蓬蓬的瓜秧,结着红红的香炉瓜吗?我要叫香炉瓜爬着绳儿登上屋檐。”
    江涛说:“我看出你在园艺上的才能,你为什么要学师范呢?”
    严萍说:“我学师范,不象你学师范一样?”当时,她是女子第二师范的一年级学生。
    北房三间小屋,挺干净。里屋是严知孝的卧室,外屋是他的书房。有几架书,几件木器家具。桌上有一小碟黄瓜菜,严知孝手里端着碗芝麻酱拌面,在吃着。见江涛走进来,他问:“才说叫萍儿去叫你和登龙来吃螃蟹,你来了正好。”
    严萍在屋顶上说了话:“白洋淀的朋友送了螃蟹来,在水瓮根底下蒲包里养着。单等他这好学生们来了才吃哪!”说着,嗤嗤地笑起来。
    他们说的登龙,就是锁井镇上大槐树冯老锡的第二个儿子。现在育德中学读书,是严知孝他母亲的侄子。自从来到保定,常和江涛、严萍在一决玩。日子长了,就成了青年朋友。
    江涛走出来,对着严萍说:“可惜,吃不上了,我要回家。”
    严知孝从窗口里探出身子,他吃完了饭,把漱口水吐在花畦上,说:“怎么,要回家?”
    江涛说:“我父亲求人送了信来,运涛在济南,被押进监狱里。”
    严知孝吃了一惊,呆了半晌,才问:“为什么事?”
    江涛说:“他说,早去几天,可以见到面。晚去,就见不到面了!”
    严知孝沉思了一会,才说:“这样厉害的事情?”说着,把两只手扣在胸前,鼓起嘴唇,撅起黑黑的短胡髭。脚尖磕着地,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老长时间不说什么。看样子,他有四十五六岁年纪,高身材,长四方脸,挺恬静。
    严萍从墙头上跳下来。说:“什么塌天大事?”说着走进屋里。
    江涛并没注意到她,只是对严知孝说:“我父亲还说,无论如何请你给济南的朋友写个信。知道你朋友多,请你设法求点情……”
    “求点情吗?”严知孝吧咂着嘴唇,象在深远的回忆:“咱不在政治舞台上,是朋友的,也该疏隔了……济南吗?倒是有个人。”他沉默了老半天,摊开纸,拿笔蘸墨,但不就写,眼睛看着窗外,象有很多考虑。嘴里缓缓地说着:“动乱的时代呀!运涛是个有政治思想的人嘛,怀有伟大理想的人,才会为政治牺牲哪!我年幼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说到为了民众,为了国家,心里的血就会涨起潮,身上热烘起来。五四运动,我也参加过,亲眼看见过打章宗祥,烧赵家楼。读过李大钊在《新青年》上发表的介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文章。可是潮流一过去,人们就都坐了官了。我呢,找不到别的职业,才当起国文教员。象我那位老朋友,他在山东省政府,当起秘书长来。当然哪,他是学政治的,我学国文嘛。我教起书来,讲啊……讲啊……成天价讲!”他说着话,铺好了纸,写起信来。
    严知孝是北京大学的学生,在北大国文系毕了业,一直在保定教书。除了在第二师范教国文,还在育德中学讲国故。对诸子百家很有研究。他从家里拿些钱来,买下这座小房,打算在这里守着他的独生女儿养老。他好清静,不喜欢象父亲一样,忙于应酬,奔波乡里之间的俗事。当然这些事情也短不了找到他头上,能推出去的,就尽量推出去。他经过中国近百年史上战乱最多的年代,亲眼看到战争给与民众的疾苦。他对军阀政客嫉恶如仇。每当给一个新的班次讲课,总是先讲《兵车行》,讲《吊古战场文》。每当一班学生毕业,都要讲墨子的哲学思想。
    他写好信,仔细粘好信口,用大拇指甲把浆糊光了一光。用两个指头捏起信角,放在桌面上。说:“去吧!到了济南,你就去拜见他。这人和我是金兰之交,能维持的,一定维持。不能维持的,也可以求他给个方便之处。……”他说完这句话,又沉思着。用手掌把信摁在桌面上,说:“可是现在换了当权,他们比封建官僚严格些,尤其在政治问题上,就越发的利己主义了!”
    江涛立在严知孝面前,眨巴着长眼睫毛听着。严知孝又说:“自从国民党北伐成功,安起国民党部来,门上画了青天白日的党徽,墙上写了蓝色的标语,还是一本正经的喊着打倒帝国主义,铲除贪官污吏。可是不久,阎锡山和张作霖也挂起青天白日旗,贪官污吏和党国要人们书信往来,互相都称同志。人们今天盼北伐军,明天盼北伐军。北伐军来了,只是多添了些新军阀和新政客。对于平均地权啦,节制资本啦,反倒连点消息都听不到了。耕者有其田的口号,连提也不敢提。咳!既不是那样的颜色,也不是那样的货物了!于是,在广大民众里,流露的一些革命热情,也就冷淡下来。人们都说,这是换汤不换药,也不过如此而已!”
    江涛拿了信走出来,出门走不多远,背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叫住他:“江涛,你早点回来!给我从济南带点儿什么希罕东西来,嗯!”
    江涛回头一看,有两只俏丽的眼睛,从墙角上露出来。江涛又立住,停了一刻。说:“嗯……好!”他点着头说:“我给你的书,你可要看完,吭!”
    “唔!你就去吧!”那两颗黑亮的眼睛,又从墙角上缩回去。
    于是严萍,一个穿着瘦瘦的黑纱旗袍的细高身影,又映在他的眼前。她直爽、活泼,热情,爱把头发剪得短短,蓬松着,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方口平底皮鞋。细看起来,好象眼瞳有点儿斜,爱把两颗黑眼瞳偷偷地靠在鼻梁上看人,靠得越紧,越显得妩媚。不注意的人,看不出来。注意的人,并不认为是什么缺陷,反觉得她更加美丽。江涛经常把自己喜欢的书籍给她读,她也偷偷地对江涛说过:“我向你学习!”
第二十三节
    江涛离开槐茂胡同,刮阵风似地往回跑,第二天黄昏时分,跑回家乡。离门口不远,看见门上挂着纸钱,眼泪一下子涌出来,说:“奶奶!她为运涛的事情合上眼了!”
    他一进屋,娘和爹在草上坐着,见他进来,睁开大眼睛看着。他也不哭一声,向奶奶身上一扑,搂住奶奶摇晃摇晃,又握住***手,把脸挨在***脸上,头发索索地抖着。不一会工夫,全身抖颤起来,用哆嗦的手指摸着老人的眼睛说:“奶奶!奶奶!你再睁开眼睛看看我!再睁开眼睛看看我!”涛他娘见江涛难过的样子,一时心酸,拉开长声哭起来。贵他娘、顺儿他娘,也哭起来。朱老忠、朱老明、严志和,也掉了几滴眼泪,大家又哭一场。
    朱老忠把江涛抱起来,说:“人断了气,身上不干净,小心别弄病了。”
    江涛说:“我想我奶奶,她老人家一辈子不是容易!”
    朱老忠说:“你爹病了,单等你顶门立户呢,你要是再病了,可是怎么着?”
    江涛擦干了眼泪说:“不要紧!”
    那天晚上,等人们散完了,严志和说:“江涛!你哥哥的事情,可是怎么着?”
    江涛说:“这事,说去就去,赶早不赶迟哩!”
    涛他娘哑叭着嗓子说:“快去吧!不为死的为活的,孩子在监狱里……”
    严志和说:“咳!去好去呀,我早想了,路费盘缠可是怎么弄法?”
    说到路费盘缠,一家人直着脖颈不做声。严志和说:“使帐吧,又有什么办法?要用多少钱?”
    江涛说:“要是坐火车,光路费就得三四十块钱。再加上买礼求人,少不了得一百块钱。”
    严志和说:“你奶奶一倒头也得花钱。”说到这里,他咂着嘴唇作起难来。
    涛他娘说:“一使帐就苦了!”
    自此,一家人沉默起来,半天无人说话。江涛想:“上济南,自己一个人去,觉得年轻,没出过远门,没有经验。要是两个人去,到济南的路费,再加上托人的礼情,再加上运涛在狱里的花销,怎么也掉不下一百块钱来。家里封灵、破孝、埋殡,也掉不下五十块钱……”严志和想:“一百五十块钱,按三分利算,一年光利钱就得拿出四五十块。这四五十块钱,就得去一亩地。三年里不遇上艰年还好说,一遇上年景不好,房屋地土也就完了。要卖地吧,得去三亩。”涛他娘想:“使帐!又是使帐!伍老找就是使帐使苦了。他在老年间,年头不好,使下了帐。多少年来,利滚利,越滚越多,再也还不清了,如今还驮在身上,一家人翻不过身来。”
    当天晚上,一家人为了筹措路费的问题,没有好好睡觉,只是唉声叹气。严志和一想到这件事,心上就寒颤。他想到有老爹的时候,成家立业不是容易,如今要把家败在他这一代……左思右想,好不难受!
    第二天,开灵送殡,三天里埋人。依严志和的意见,说什么也得放到七天。朱老忠说:“咱穷人家,多放一天多一天糟销,抬出去吧!”朱老忠主持着:不要棺罩,不要戏子喇叭,只要一副灵杠,把人抬出去就算了。严志和说什么也不干,说:“老人家受苦一辈子,能那么着出去?”朱老忠说:“不为死的为活的,一家子还要吃穿,江涛还得上学,济南还有一个住监狱的!如今我们到了什么地步,还遵守他们那个老礼法?”说到这里,一家子人又哭起来,朱老忠和贵他娘也跟着掉泪。
    出殡的时候,严志和跟涛他娘穿着大孝,执幡摔瓦,江涛在后头跟着。朱老忠和朱老星亲自抬灵,哭哭泣泣地把人埋了。从坟上回来,朱老忠说,“志和,你筹办筹办吧!也该上济南去了,这事不能老是耽误着。万一赶不上,一辈子多咱想起来也是个缺欠。我看咱明天就走吧!”说完了,就一个人低着头踽踽地走回去。
    当天下午,严志和想来想去,无处借取,只好找到李德才,说:“德才哥,我磨扇压住手了!”
    李德才看严志和走到他眼前,哭得两只眼睛象桃儿。冷笑了一声:说:“哈哈!你也有今天了?‘革命军快到咱这块地方了’,‘土豪劣绅都打倒’,‘黑暗变成光明’,你的手就压不住了!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革命军到不了,看你们捣蛋!”说完了,眯着眼睛,只管抽烟,眼皮抬也不抬。他看严志和低着头不爱听,又狠狠地追问了一句:“这不都是你们说的?”
    严志和不理他,只说:“家里倒了人,运涛在济南……”
    李德才不等他说完,就说:“运涛是共产党,如今国共分家,不要他们了,把他下监入狱了,是呗?你们革命?满脑袋高粱花子也革命?看冯家大少,那才是真革命哩,拆了大庙盖学堂,你们干得了?没点势派儿,干得了这个,老百姓不吃了你?你要使帐上济南去打救运涛?”
    严志和说:“唔!”
    待了抽半袋烟的工夫,李德才说:“小家小主儿,我不跟你们一样,去给你问问。”
    李德才过了苇塘,上了西锁井,一进冯家大院,门上拴着两只大黄狗,他猫下腰溜湫着脚步走进去。一直走过外院,到了内宅。正是秋天,老藤萝把院子遮得荫荫的。冯老兰正在屋子里抽烟,李德才把严志和要使帐的话说了。
    冯老兰听完了李德才的话,拉开嗓子笑了。说:“穷棍子们,也有今天了!那咱,他整天价喊,打倒封建势力!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人家帝国主义怎么他们了?日本军远在关东,也打倒人家?嫌人家来做买卖,买卖不成仁义在,打倒人家干吗?真是!扭着鼻子不说理!”
    李德才说:“穷人们,斗大的字不识半升,有什么正行。”
    冯老兰说:“他们大嚷着,革命军过来了就要打倒我冯老兰。革命军已经到了北京、天津,对于有财有势的人们更好了。显出什么了?没见他们动我一根汗毛!”
    正说着,冯贵堂走进来,见冯老兰和李德才在一块坐着,他也站在一边。听念叨起革命军的事,也说:“幸亏蒋先生明白过来得早,闹了个‘四·一二’政变,大清党把他们给拾掇了。要不然,到了咱的脚下,可是受不了!”
    冯老兰瞪起眼睛说:“你还说哩,要是那样,还不闹得咱家破人亡!”父子两个一答一理儿说着,不知怎么,今天冯贵堂和老爹谈得顺情合理起来。冯老兰一时高兴,说:“革命这股风儿过去了,这么着吧,我听了你的话,咱在大集上开花庄,开洋货铺子。什么这个那个的,赚了钱才是正理。”
    冯贵堂一听,瞪出黑眼珠,笑眯眯地说:“哈!咱也开轧花房,轧了棉花穰子走天津,直接和外国洋商打交道,格外多赚钱!”
    李德才坐在这里,听他父子们念叨了会子生意经,也坐麻烦了,严志和还在等着他。他问:“严志和想使你点帐,你看!周济他一下吧,他儿子运涛在济南押着。”
    冯老兰把眼睛一瞪,说:“他干别的行,干这个我不借给他。严运涛就是个匪类,如今陷在济南。我要把钱放给他,不等于放虎归山?还不如扔到大河里溅了乒乓儿!”
    李德才说:“不要紧,利钱大点。严运涛不过是个土孩子,能干得了什么?”
    冯老兰说:“一天大,一天折八个斤斗儿,钱在家里堆着,我也不放给他。那小子!别看他人不起眼儿,他是肉里的刺,酱里的蛆,好不仁义哩,要他个鸟儿就不给我。严志和卖地我要。”
    冯贵堂说:“东锁井那个地,不是坐硷就是沙洼,要那个干吗?”他对这一行没有什么兴趣,说完就走出去了。
    李德才说:“还是放帐吧,得点利钱多好。”
    冯老兰把脖子一缩,说:“嘿,‘宝地’!”说着,满嘴上的胡髭都翘起来。
    李德才笑了说:“你倒是记在心上了!”
    冯老兰说:“人家说,中国是农业国,土地就是根本,有了土地,子子孙孙受用无穷呀!全村有数的东西,我能忘得了?”
    李德才顺着原路走回来,严志和还在那里蔫头搭脑地等着他。李德才说:“钱有,人家不放。”
    严志和一听,碰了硬钉子,合上眼睛,头上忽忽悠悠地晕眩起来。使不到钱,去不了济南,营救不了运涛,运涛那孩子在监狱里受罪哩!他闭上眼睛呆了一会才睁开。说:“你给说说,帮补俺这一步儿吧。”
    李德才说:“你这人真不看势头!你就不想想,你是欢迎革命军的,他是反对革命军的。那早晚你与他对敌,打过三年官司。”
    严志和听得说,瞪起眼睛,张起嘴不说什么。他想到冯老锡家去,冯老锡才和冯老兰打完官司,输得家败人亡了,冯老洪家门坎更高。想来想去,只有一条道儿——卖“宝地”。
    他说:“他的新房都是我垒的。”
    李德才不等说完,插了一句说:“你图了工钱。”
    严志和说了半天好话,李德才又哈哈笑了,说:“你去地不行?”
    严志和说:“哪!把我那梨树行子卖给他吧!”
    李德才咧起嘴角说:“我那天爷!那个老沙沱岗子,人家冯家大院里,荒着的地也比你那个梨树行子强。”
    严志和说:“那可怎么办?”
    李德才说:“我知道?你到别人家去看看。”
    严志和低下头想了老半天:这是个死年头,谁家手里不紧?他弯着腰立起来,才说望外走又站住。当他一想起运涛在济南监狱里受罪,“早去几天,父子兄弟有见面的机会。晚去几天,就见不到面了!”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李德才用手向外摆他说:“算了!算了!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家去想想吧,别叫旁人替你难受了。”
    一句话刺着严志和的心,呆住了一下,才伸起两条胳膊,看了看天上,说:“天呀……把我那‘宝地’卖给他吧!”
    李德才问:“你肯吗?”
    严志和瞪直眼睛,抡起右手说:“卖,我不过了!”说着,他咬紧牙关,攥起拳头,象要打人。
    李德才说:“你这是干什么?发什么狠?”
    严志和低沉地说:“我不想干什么,我心里难受,象有老鼠咬着!”他瞪出眼珠子,牙齿锉得咯嘣嘣地响。
    严志和决心出卖“宝地”,写下文书,拿回八十块钱来。进门把钱放在炕上,随势趴在炕沿上瘫软了,再也起不来。
    涛他娘问:“这是使来的钱?几分利钱?”
    严志和头也不抬一抬,说:“不,卖了宝地!”
    一说类了“宝地”,涛他娘放声大哭起来,说:“不能去‘宝地’!他爷爷要不依!”
    严志和几天没睡好觉,也不知道涛他娘哭得死去活来,哭到什么时分,就呼呼地睡着了。梦见运涛在铁笼里受罪,苍白的脸,睁着两只大眼睛向他望着……
    朱老忠送完了殡,一个人走回家去,坐在捶布石上抽了一袋烟。也不知怎么的,自从听到运涛入狱的消息,不几天脸上就瘦下来,眼窝也塌下去。连日连夜地给严志和主持丧事,心上象架着一团火,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等把白事办完了,身上又觉得酸软起来,浑身软洋洋的。可是事情摆着,他还不能歇下来,运涛在狱里,等他们去营救……
    朱老忠正仰头看着天上,盘算这些事情怎么办,江涛走进来。到了他面前,也不说什么,只是眨着两只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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