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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谱-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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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县长问:“冯先生,今天进衙门有什么公事?”
    冯贵堂拱起两手说:“我代表割头税包商来见县长。”王县长听说是代表商人来见,他问:“关于割头税的事?”
    冯贵堂把朱老忠以及四乡农民,抗不交税的事说了一遍。
    王县长问:“朱老忠是个什么人物?”
    冯贵堂说:“是个庄稼人。”
    王县长说:“一个庄稼人,也不过是为了过年吃口肉,没有什么了不起,也来找我?”
    冯贵堂说:“他背后有人哪!”
    王县长问:“什么人?”
    冯贵堂说:“严江涛,他是有了名的保定第二师范的学生。”
    王县长摇摇头说:“一个学生娃子,不过散散传单,喊喊口号,也不会有什么大的作为。”
    冯贵堂看王县长不凉不酸的态度,有些着急,说:“不管作为大小吧,他是个共产党,是严运涛的兄弟。今年冬天,他从保定回来,在四乡里串通反割头税,加上个不大不小的罪名,他是‘集众滋事,惑乱税收’。不能置之不理!”说着,他态度有些急躁。
    王县长说:“他是共产党,你有把柄?拿来!”伸手要证据。
    冯贵堂拿不出证据,当下有些口吃,急红了脸说:“我花四千块大洋包下这割头税,县政府就得保证我收足这四千块大洋,否则我无法交足包价。”
    王楷第不比往日的县长。这县长根柢深,他在保定老军官毕业,当过旧政府的议员,是北洋官僚张省长的老同学,给别人办过军需,如今放他这一任县长,就是因为他宦囊空虚,想给他个饭碗。当下他看冯贵堂很火戗,把黄脸一沉,两手扶了扶金边眼镜,说:“你交不足包价,有你交不足的办法。你是包商,我是县长,你为的是赚钱,我为了执行上峰的公事。你收税商人不去收税,跑到我衙门里来罗嗦什么?”
    冯贵堂见王县长脸色不对,才想到,今天进衙门是空着手儿来的。脸上立时挂下笑来,谦虚地说:“在下有些唐突,对不起王县长。”他只好拱起手退下去,备办了隆重的年礼,送进衙门去。
第三十六节
    冬天的早晨,满天雾气腾腾,出去十步就看不见人影,大杨树上乌鸦不叫,白色的冰凌树挂向下垂着。江涛踏着堤上的雪路,想进城去跟贾老师研究运动进展的情况。刚刚走过大渡口上的小木桥,一辆轿车,响着铃声走过来,走近了一看,是冯贵堂。江涛背过脸让他过去,一阵细雪飘过,车后面走过了两个人来。前头的一个,穿着老羊皮袄,戴着毛线猴儿帽,是贾老师。后头跟着一个青年,身上背着个小包袱,是张嘉庆。江涛在小桥头上站了一刻,等贾老师走上来。抬手打个招呼,说:“我才说去找你,你们就来了。”
    贾老师说:“咳呀,跑不过来呀!昨日格才从南乡回来,今天一早就来北乡。运动一起来,就象大海里的波涛,各处乱动。”
    江涛一手握住贾老师的手,一手握住张嘉庆的手,三个人沿着千里堤向回走。一路走着,江涛向贾老师汇报了工作情况。贾老师倒背着手,一边走着一边听,楞着眼睛考虑。听了江涛的谈话,眼睛笑成一对月牙儿,连声说:“好!好!你创造了一套工作方法。”不绝口地称赞着,又问:“你是怎么掌握的?”
    江涛说:“你不是说,解决什么问题,掌握什么矛盾吗?”
    贾老师又连连点头说:“是呀!从阶级观点出发嘛!错非真正在群众里树立起好的骨干,才能搞好一个运动。象你吧,面对人人进行工作,一个一个村的占领。按部就班,稳扎稳打,向四外发展,这种开辟工作的方法,真是太好了!”他说着,觉得浑身热了,摘下猴帽,头上冒起白气。眉毛上和胡髭上满身尽挂了霜花。
    江涛瞪着眼珠一想,脸上忽然笑起来,说:“嘿!你要是不说破,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弄好的。”他又楞着眼睛想:需要分析!
    贾老师说:“去年嘉庆在河南里搞秋收运动,是掌握了广大农民要求冬天有饭吃、有衣穿,不冻死饿死的要求,一轰而起。你呢,是先经过组织,搞通思想,然后形成运动。这两种方法,在新开辟区来说,是相辅相成的。你是先组织群众,再形成运动。他是一轰而起,再巩固组织。”说着笑了,看了看江涛,又看了看张嘉庆,说:“两种不同的方法,说明了两个人的不同性格。”说着,又笑了一会子,笑得张嘉庆不好意思地起来。
    太阳在云端显了一下脸,又躲进去,雾露更加浓厚了,四面不见人影。树上的雪融化了,雪水顺着树干流下来。半融的雪水,象瞎马的眼泪一样,滴滴答答地落在堤上,落在他们身上,几乎把衣服淋湿了。到了江涛家门前,才从堤上走下来,走进小门,江涛把他们让到小屋里,叫母亲烧水给他们喝。
    江涛说:“这完全是农民群众自己的力量,我不过是从中联系了一下。”
    贾老师说:“好!应该谦虚。今天你在群众里站住脚跟,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好干部。”说着,摘下猴儿帽,擦去脸上的雪水。
    江涛说:“闹腾了半天,我还不明白,这个运动的目的是什么?”
    贾老师扬了一下眉毛,笑了说:“运动在目前是为了发动群众,组织群众嘛。组织起来向包商主,向封建势力进行斗争,他们是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将来要在运动里吸收一批农民积极分子,打好建党的组织基础。”
    江涛又问:“落脚石呢?”
    贾老师伸出一只拳头,猛力向下一捶,说:“还是一句老话,最终的目的是起义,夺取政权哪!是不是这样?”他谈得热了,把老羊皮袄脱下来,放在炕上。贴身穿着带大襟的粗布小棉袄,扎着裤角,穿着棉套鞋。他说:“下乡的时候,把皮袄一穿就是老农民。回去了把大褂一穿,就是教员。”说着又笑起来。
    今年冬天,一放寒假,他就天天下乡;今天到东乡,明天到西乡。冬天的北风一吹,他的面皮上起了几片白色的癣圈,谈一会,伸出小手指甲搔一下。正在谈着党务上的问题,严志和掀开门帘走进来,说:“贾老师!你看,怎么这么几年也不见你来了?”
    这时,贾老师为了保密,只好把说着的半句话停下,走前两步,搓着手说:“大叔!你这几年可结实?”
    严志和说:“结实!”他擦了擦烟嘴,把烟袋递过去。贾老师接过烟袋来抽着烟,说:“大叔!你们闹得很不错。”
    严志和说:“俺庄稼人懂得什么,跟着你们瞎跑呗!”
    贾老师说:“无论怎么说,能够打倒冯老兰就行啊!”
    严志和说:“要说为了打倒冯老兰,没有说的,多么深的泥水咱也得趟。可是落在什么底上,咱还是摸不清。”
    贾老师说:“摸得清,只要你们做我们的后盾就行!”
    刚才,当他们在屋里说着话的时候,严志和在小窗户外头听着。听得他们说党的长党的短,他又想起运涛那孩子,开始也是这样,喜欢看书,喜欢讲故事,常跟人念叨国家大事和共产党的政策。后来运涛跑到南方革起命来,结果被反动派关在监狱里。他想:“看起来,这革命是件风火事儿,要革死人的!”他心里又绞着过子,难受起来。今天江涛又走了这条路,自从保定回来,这孩子变了,一举一动成了大人。张口大众利益,闭嘴群众生活,江涛脑筋开了!
    当他走进屋里的时候,见贾老师停住口不说了,严志和心里纳闷:有什么机密大事,还瞒着我!脸上由不得麻苏苏的,他又走出来,上东锁井去找朱老忠。他想:“这共产党的事,咱赞成。反割头税的事,咱也积极干了,小严村的反割头税运动就是咱闹起来的,怎么……”他踩着房后头那条小路走到朱老忠家里,说:“贾老师又来了。”
    朱老忠问:“他说什么来!”
    朱老忠一问,严志和猛地火呛起来,冷言冷语说:“那谁又知道呢?说是一家人,可是你不进屋,他们嘁嘁喳喳地又说又笑。你一走进屋里,他们都搭拉下脸,鼓起嘴不说什么了。”一面说着,气得脸和鼻子都打哆嗦。
    朱老忠一听,笑了说:“志和!你还不知道?人家内部有内部的话,进门的时候,你就该咳嗽一声。看他们要商量事情的时候,你就该躲出来。”
    严志和摆了摆头说:“这闹来闹去,又成了外人了。”
    朱老忠说:“咱还没进了门嘛!将来咱熬得成了里码人,咱也就可以和他们坐在一块说说笑笑了。”
    严志和问:“大哥!咱得等到什么时候?”
    朱老忠说:“等到他们看着咱够了觉悟。”
    严志和撇了下嘴说:“还要什么觉悟?”
    朱老忠说:“也得叫他们看着咱们象个‘人儿’似的。”
    两个人正在屋里聚精会神谈着,贵他娘一进门,他们又合住嘴,瞪着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贵他娘也莫名其妙,心里想:“老头子们又咕咕什么了!”
    严志和跟朱老忠谈了会子内心的话,又走回来。一进大门,院子里静悄悄的,走到屋门口听听,屋子里也没有人说话。隔着门帘缝一看,贾老师弄了一大盆冷水,正在用冷水洗脸,洗了脸还洗脑袋。他一看,就觉得身上冷嗖嗖地冒凉气,浑身冷颤。他心里纳起闷来:“怪不得!冷练‘三九’,热练‘三伏’,要练真功夫啊!”他掀起门帘走进去,说:“忙来给你烧点热水吧!大冷的天,用冷水洗脸,多凉?”
    贾老师说:“不凉,用脑过度,用冷水一洗就好了。”
    严志和说:“这也不用吃药?”
    贾老师说:“吃药不如这个来得快。”他洗完脸,用手巾擦干,又用两手搓起来,一直搓得脖子脸红红的。
    严志和心里想:“怪不得这人们性子比钢铁还硬,兴许是这么练来的。”一会儿江涛和嘉庆回来,看他们要开始商量事情,严志和就退出来。
    贾老师看严志和走出去,说:“上级有指示,叫咱们把机关从城市搬到乡村,还得找个安交通站的地方。我那家里闹得太红了,我想在这村找个秘密地方。我们的人可以在这里常来常往,还得吃饭睡觉,还需要两个积极可靠的人。”
    江涛想叫贾老师跟父亲谈谈这个问题,又觉得不怎么太恰当。他说:“这个好说,咱去跟忠大伯谈谈吧!”
    三个人走出来,沿着村头小道,去找朱老忠。正好朱老忠在家里,江涛给贾老师介绍过了。贾老师知道朱老忠不是一般人,表示十分尊重。朱老忠忙叫贵他娘给他们烧水喝。贾老师把要在这村安交通站的事,跟朱老忠一说,他抬起头想了一下,说:“正好,咱有个机密地方。”朱老忠领他们到朱老明那里,站在大柏树坟前,说:“你看看这个地势怎么样?我们的人,要是从城里过来,经过大渡口或是小渡口,沿着千里堤,沿着村边走过来。一个人也见不着,就走到这大柏树坟里。从别的方面来了人,在这里歇一下脚,再过河往南走。要多方便,有多方便。”
    朱老忠又领他们走到伍老拔那里,站在大堤上往南一望,说:“看!这个地势怎么样?有人从北边来,在这地方站站脚,再往南去。有人从南边来,要是懂点水性的,就从这地方凫过河来。”
    贾老师向南望了望,又向北望了望,觉得这地方四通八达,又宽敞又机动,就一口答应下。他又低下头,斜起眼睛,深沉地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位老人很有见识。又了解了他的出身和历史,决定把交通站搬到这个村里来。随后又说:“这是个重要工作,可要秘密呀!”
    贾老师一直在这里住了两天,和伍老拔、朱老星、朱大贵他们见了面。他们把贾老师请到家去,坐在热炕头上,说工作上的话,拿过年的血糕大饺子什么的叫他吃。最后,他决定在这里建立个乡村支部。
    贾老师对锁井的党群情况非常满意,他说:“创造一套切实有用的工作经验,不是容易!”他分派江涛上附近几个县里去,传达锁井区组织、发动群众的经验。时间很紧,要在大年二十五以前赶回来。他说在城里二十七大集那天,要举行一次大规模的游行示威,由江涛出头领导。
    贾老师穿起他的老羊皮袄回城了,留下张嘉庆,在锁井一带挑选一批农民积极分子,组织农民纠察队,去保卫大会。
    江涛和张嘉庆送走了贾老师,又去找朱老忠。
    江涛说:“大伯!开会的那天,你可得保护着我点,吭!
    别叫老鹰把小鸡儿抱了去。”
    朱老忠张开带胡子的嘴,呵呵笑着说:“不要紧,孩子!
    大伯保着你们的镖,万无一失。”
    江涛说:“县委要组织纠察队,去警卫大会。你看那些人可以参加哩?”他又指着嘉庆,说:“这就是咱的纠察队长。”
    朱老忠说:“人有的是呀!咱有八十年的拳房底子,组织个纠察队不费难。”
    那天晚上,他找了严志和、伍老拔、大贵、伍顺。又在大严村、小严村、大刘庄、小刘庄,几个村庄上找了些学过拳脚、老实可靠的小伙子。从破柜头里找出三截鞭和铁镖,找出长枪大棍,要去当纠察队。
    第二天早晨,张嘉庆和江涛,走到朱老明那里,参加纠察队的人们在大柏树林子里等着,张嘉庆一到,朱老忠说:
    “看看咱这阵势儿怎么样?”
    张嘉庆点个头说:“不错!可不知道你们练过什么武艺?”
    伍老拔笑笑哈哈地说:“几般武艺倒是练过,就是放下手多年了。有老人朱老巩的时候,俺这儿就立了拳房。老人殁了,老忠大哥下了关东,拳房也散了。”
    朱老忠说:“可不知道咱这手脚还灵不灵?”他脱下大棉袄,只穿一个小褂,杀紧了褡包,向前走了两步。挺胸叠肚,两腿并拢,两眼正视,闹了个骑马蹲裆式。两手把脚一拍,飞起两腿,楞蹦站定脚跟,耍了一套拳。嘴不喘气,面不改色。
    人们鼓掌大笑,朱老忠也笑了说:“看看怎么样?”
    伍老拔笑哈哈地说:“好!称得起是老子英雄儿好汉!”
    朱老忠说:“英雄不英雄吧,反正退回十几年去,有三个五个人的,他到不了咱的跟前。”
    伍老拔闹了一套猴拳,大贵耍了一套长棍,三三五五,刀对刀,枪对枪,在大柏树坟里练起来。朱老忠问张嘉庆:“你看,咱这纠察队怎么样?”张嘉庆点了点头说:“好!咱这纠察队算有了门路了。”
    朱老忠一看张嘉庆,不过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娃子,嘴上长出密密的黄毛椎。他取个笑说:“小伙子!你有什么武艺,年轻轻的,敢领导咱这农民纠察队?”
    张嘉庆说:“眼下我没有别的武艺,就是依靠这个玩艺儿。”他说着,掀开衣襟露出黝黑的枪把,叫朱老忠看了看,又放下衣襟盖上,说:“甭说别的,百步以内,说打他左眼不能打他右眼。一个大铜板扔到天上,伸枪穿个窟窿。行吗?”
    伍老拔笑哈哈地说:“嘉庆!跟你在一块跑的不少了,没见过你有这么大的本事,你可不能瞎吹!”
    朱老忠说:“张飞同志!你既然这么说,得表演表演,叫咱开开眼……”
    这句话没说完,天上飞过冯贵堂家一群鸽子,最后一只,带着风笛,呜呜地响着。张嘉庆伸枪要打,江涛走上去说:“嘉庆!你不能乱放枪。”严志和一手扳住他的胳膊,说:“不行呀,那是冯老兰的。”
    朱老忠把严志和往旁边一拉,说:“打的是冯老兰的,开枪!”
    张嘉庆手疾眼快,把手儿一甩,砰的一声,鸽子扑啦啦地掉下来。朱老忠张开大嘴呵呵笑着,说:“算了!算了!我朱老忠算是认识你了。那里来了这么一位楞大爷!”说着,他又颤着嗓子呵呵笑着。
    朱老明拄着拐杖摸过来,慢搭搭地说:“唉!四邻虽然没有民宅,晴天白日放枪可也得小心,咱这里不是成了秘密地方吗?”
    江涛也说:“你这人这么不加小心,老是不管不顾!”
    张嘉庆面不改色,笑嘻嘻把枪插回腰里,说:“怕什么?
    天塌了有地接着!”
    伍老拔说:“哈哈!你这咱什么都不怕了,一个人吃了饭,一家子算是都吃饱了,把两只脚跟一提,算是搬了家了,整个儿成了无产阶级。俺们多少还有两间土坯窝窝,还有老婆孩子在这里。”
    朱老忠把胸膛一拍,说:“看吧!舍着咱八十年的拳房底子,上城里去逛荡逛荡。”
    张嘉庆送走了江涛,每天晚上,把人们集合在柏林里,练习拳脚刀枪。讲解纠察队怎样保卫大会,讲说怎么样地在大会上保护领导人。
第三十七节
    腊月二十六,那天深夜里,有人骑着车子把江涛从别的县里带回锁井。二十七那天早晨,朱老忠套上一辆牛车,去赶城里大集。车上载着一个破躺柜,把纠察队的刀、枪、剑、戟,各种武器装在柜里,又装上几把子爆竹鞭炮。大贵拿着红缨枪坐在大柜上赶着车,纠察队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在车后头跟着。
    那天,青天黄地,万里无云。江涛吃过早饭,走到大严村去叫严萍。严萍跟江涛悄悄溜出来,手里拎个小竹篮,篮里盛着传单标语,盖着个红包袱。过了水塘,江涛从上到下看了看严萍,说:“不行,你得装扮装扮。”
    严萍问:“怎么装扮?”
    江涛打量着严萍,说:“大年集上,也选不出你这么一个。
    你看,穿着旗袍、皮鞋。”
    严萍两手扯起衣襟,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不言声又跑回去。换上棉布鞋,穿上素蓝短袄,头上蒙了块印花粗布手巾。跑出来呼哧着说:“看!怎么样?”
    江涛说:“有点象农村姑娘,可是还不太象。”
    “怎么还不太象?”严萍很纳闷,盯着江涛,硬逼他说出还有什么地方不太象。
    江涛说:“你脸儿太白,头发太黑,放着蓝光。”摇摇头说:“不象个乡村姑娘。”
    严萍生气了,扬起拳头捶着江涛的脊梁,说:“你得说出来,象个什么?”
    江涛说:“象个小姐,象个女学生!”他说着,抬脚就跑,严萍在后头追,追上了就扭住他的耳朵,问:“农民有什么记号?”江涛说:“农民爱劳动,朴素,性子直爽。成年价受不尽的风吹日晒,吃不尽的糠糠菜菜。脸上黑黑的,身子壮壮的,你呢?”江涛回过头看着严萍,她脸上津出汗珠,累得哼哧哼哧地紧跟着,撅起小嘴说:“我乐意!”江涛说:“乐意就行,快点走,同志!跟上革命队伍!”严萍听着,觉得这话费解,话里有话。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上城里大道。赶年集的人们缕缕行行的。反割头税的人们见了江涛,三三两两走上来打招呼:“你也去赶年集?置年货去?”江涛点着头笑了笑,说:“今年不比往年,要多置点年货。”严萍在后头看着,觉得这些人们很有意思,肚里憋不住的一堆笑。偷偷捅了江涛一下,说:
    “看!美得你!”
    进了城门一看,每年年集最热闹,今年比往年人更多。卖肉的,卖菜的,嘈嘈杂杂。卖年画的,压扁了嗓子,尖声唱着。江涛和严萍挤在人群里,左拥右拥,左挤右挤,挤到南城根爆竹市里。大贵登在大车上,手里拿着红缨枪,指指划划,憋粗了嗓子吆喝着。伍老拔和二贵,放得大爆竹劈拍乱响,小鞭炮毕毕剥剥,还有黄烟炮、大灯炮,嗤溜溜一个起花钻到冒天云里。放爆竹的硝烟,象云山雾罩,正在热闹。赶集的人们密密匝匝,越集越多。江涛登上大车,把哨子一吹,人们从牲口市里、棉花市里、菜市里走出来,从杂货铺里、饭馆里走出来。大贵站在江涛一边,把粗胳膊大拳头一举,说:
    “反割头税大会开始!”
    市上人们听得大贵喊叫,一齐楞住。卖爆竹的,停止了买卖。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知道这是出了什么事。大街小巷,飞出红红绿绿的传单标语。严萍拎着竹篮,从这个胡同走到那个胡同,散发传单。她把一簇传单,唰哩哩地甩上天空,又看着那些红绿纸张随着风飘悠悠地落下来,赶集的人们伸手接住,高声念着。市上人们扬起红彤彤的脸,伸起头东摇西看。江涛提高了嗓音,喊:
    “父老兄弟、老乡亲们!一年四季忙到头,杀猪过年也纳税……”
    他讲了一会子反割头税的事,又接着说:“反动派们北伐成功了,他们掌握了国家大权,苛捐杂税更多了:地租和高利贷是抽筋,地丁银附加税是拔骨,割头税比刮皮还疼……“我们受苦人就象牛、象马,象一群牲口,成天价在泥里、水里、风里、火里,滚来滚去……
    “我们耪起地来,两手攥着锄钩,把腰一弯,象个罗圈,太阳晒得脊梁上冒出黑油儿。自春忙到秋,把租一交什么也剩不下。寒衣节过去,身上还没有遮凉的衣裳。冬季里,寒天大雪,天黑了灶筒里还冒不出烟来。使了帐,三年本利停,‘现出利’、‘利滚利’、‘驴打滚’,利息越来越重!
    “新年一到,要帐的挤破了门框。起了五更,还没有下锅的饺子……
    “一千斤的大铁枷,加在农民身上,我们种地人家好苦啊!”
    说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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