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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谱-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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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划鲁智深拳打镇关西,讲说景阳岗上武松打虎或是林冲被逼上梁山。春兰姑娘一听起他讲故事来,就象入了迷。今天,他一说要讲故事,江涛就耪得更快了,紧跟上来。
    运涛清了清嗓子,说:“在老年间,咱这块地方发过一场大水……”他抬起头来,看着锁井村前,千里堤上郁郁苍苍的白杨树,说:“有一天晚晌,象天狗一声吼叫,没等得娘从孩子嘴里把奶头捵出来,就被大水冲跑了。冲走了爹娘,冲走了妻子,把牛呀,粮食呀,都冲走了!这决口开得不东不西,正冲锁井大街。把大街冲成一条河,淹了锁井全镇,涝了这一带四十八村……耪呀!”
    江涛听到这里,觉得身上寒森森的,说:“这一家伙可把人们涝坏了!”他为了听故事,两手攥着锄头,尽快地耪。运涛说:“剩下来的人们,搬到房顶上或是树叉上过日子。老辈人们说:‘那年头呀,大街上行船,屋顶上安锅,河蛙落在窗格棂上,咕儿哇儿地乱叫唤!’……耪啊!”
    一开头,江涛就觉得运涛说的有点玄乎。说到这里,他心上生了怀疑,笑着问:“那河蛙不是鸡,又不是鸽子,怎么能落在窗格棂上叫唤?”
    运涛弯着腰低下头,两眼盯着锄刃和谷苗,一步一步地经心用意地耪着。听得江涛问,也不笑一笑。他说:“那是咱爹说的,那年头河水发得特大,水波一直滚到窗户上。那些花琉璃盆、花老包、柳条青们,两只小爪儿扒着窗棂,咕儿哇儿的乱叫唤!”运涛说着,还是不笑。
    江涛瞪直了眼睛,说:“我娘!把咱家也涝坏了吧?不,那时还没有我呢!”
    运涛说:“那时,咱家还住在下梢里……那年头,碌碡不翻身,子粒不归家,一颗粮食粒儿不收,遍地是一片汪洋大海!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耩不上晚田,种不上麦子。靠着剩下的粮食,捞点鱼虾,把鱼虾晒干,混过了冬天。到了春天,人们就拔野草挖地梨,或担着地梨去换点粮食来吃。咱爹说:
    ‘那荒涝年月,任谁都难熬过呀!’……耪啊!”
    “冬天断了水流。第二年春天,四十八村的人们,才拼着死命打上了险堤,因为用的人工过多,时日过长,起了个名儿叫千里堤。这锁井以东,喷了满地细沙。锁井以西,在胶淤上漫过细沙,就成了蒙金沙地。”运涛又回过头来说:“你看,要不咱村满世界都是荒沙吗?……耪呀!”运涛很能体会老年人们受的苦楚,一说到苦难的年月,眼圈儿就酸酸的,眼泪濡湿了睫毛。
    江涛为了听故事,摇着锄头紧耪。
    “大水以后,冲成了东西二锁井。东锁井以东,大严村小严村,人们不能依靠沙田过日子,就成帮结伙地拉起毛驴,架上牛车,带上媳妇孩子出门逃荒。这群饥饿的人们,在县衙门里磕头下跪,起了讨饭的文书,就在这大平原上游动起来。今日格游到东村,明日格又游到西村。走到一个村庄,就在村外树林里挖锅作饭。到了冬天,在树上扒点子干柴木棒烧起火来,大人孩子们围着篝火烤暖睡觉,烧点水饭润润肚肠。”
    讲到这里,运涛觉得老辈人们的生活太痛苦了,眼泪流进肚子里,不忍再往下说。
    江涛听到这里,偷偷抹着眼泪唉声叹气,说:“真是难呀!”这孩子很有正义感,听到不平的事情,他会生气。听到愁苦的事情,他会掉泪。有几次被忠大伯看到了,摸着胡子,笑呵呵地说:“别看这孩子年岁不大,将来长大了会成个大气候!”
    运涛看江涛心上难受得不行,忙说:“留在家里的人们,丈量了土地,在堤旁栽植柳子,在沙田上种植桃梨。听得老辈人们说,那年头方圆二三十里,三四年里不见米谷。七八年后,才摘下桃梨去换点粮食。十年以后,才有饭吃了!有老辈人们付下的辛苦,流下了血汗,到了这咱,咱这眼前才是一片五花十色的梨园哩!江涛!你看多么不容易呀……耪呀!”
    江涛孩子虽小,他也明白:看吧,春天开冻的时候,人们在园里用土把梨树培好,把土台拍得明光光的,好叫油虫爬不上去。桃梨花正开的时候,姑姑嫂子们在园里举起杆子打步蛐。夏天把刮风碰伤的,把虫子咬过的小梨掐去,好叫留在枝上的梨子长得又圆又大。一年忙到秋,才有远地来的客商,来这里坐地收庄。也有的打上席包,载上滹沱河的船只,运到北京天津去。再从天津北京运回日用百货、时新花布,和手使的家具。有了老辈人们的辛勤,才有后代子孙们的好日子过。这段故事,严志和不知道给孩子们说了多少遍。每次讲过,都会激动孩子们的心。今天运涛又讲起来,也是为了使江涛明白:土地是根本,辛勤劳动才是生活的源泉哩!
第十节
    过了麦熟,忠大伯带着孩子们搬到新居。有了居住的地方,一家子人心上才落地了,贵他娘也挺高兴。过了八月节,收拾大秋的时候到了,严志和到园里去下梨,运涛带着江涛,到宝地上去收割那二亩“水里红”大秩谷。那年谷子长得特别好,沉甸甸的大穗子密密层层的,象一领席儿似的,你在这头一推那头就动。弟兄两人从黎明割到小晌午才割完。他们不走原路,顺着河岸向东去,趟着河水走回来。趟着河江涛问运涛:“哥!咱们为什么不在大堤前头过摆渡,偏偏到这里来趟水过河?”
    运涛说:“自从忠大伯搬到新家,每次看见我在宝地上耪地,不言声儿就拎着罐子送了饭来。要不忠大娘就走了来,打打呱呱地叫我到她家去吃饭。你想,这耕个地耪个地是日常的事,怎么能老是糟销他们!”
    江涛想:“这也是。”
    运涛又说:“要是过摆渡,少不了忠大伯又在河神庙底下等着咱!”
    他们趟到河边,互相扶持着洗脚穿鞋。猛一抬头,堤坡上大杨树底下站着个人,仔细一看,正是忠大伯。他垂下脸庞,两眼直瞪瞪,一句话也不说。运涛颤动着嘴唇,嘻嘻笑着走上去。不待开口说话,忠大伯镇起脸来说:“运涛,你这就不对!”
    运涛楞怔了一下,说:“什么事,大伯?”
    忠大伯说:“到宝地上来做活,为什么不告诉我!”
    运涛说:“是为这个?大伯!你想这耕个地耪个地,还能……”反正,他不肯说出是故意躲着。
    忠大伯说:“我早就看见宝地上有人割谷,估量就是你哥儿俩。你们沿着南河沿往东走,我也顺着千里堤跟过来。走,江涛!你大娘轧好了饸饹,等你们去吃!”忠大伯说着话,脸上始终没有笑容。
    运涛嘻嘻笑着,不说什么。那时忠大伯还在身强力壮,墩实个子,红岗脸儿,短胡子黑里带黄。走到门口就喊:“贵他娘!端饭吧,他哥俩来了。”
    贵他娘呱呱笑着,走出来说:“我想是你哥俩不再进你大伯这门了呢!”她接过江涛的镰头草帽,挂在墙上。
    那时忠大伯院里只有三间小屋,新打了一圈土墙。屋里燠热,就在南墙荫里摆下饭桌。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用水洒过,一派荫凉。
    说话中间,忠大娘端上秫面饸饹,红面条里搁上黄豆芽儿。江涛吃了一碗又一碗,正吃着,听得鸟叫,抬起头看见墙上挂着个笼子,白玉鸟絮叫得很是好听。没等吃完饭,就站起来想走过去看看。这鸟儿的嘴和脚都是黄的,他还没有见过。忠大伯看江涛站在墙根底下,眼不动珠,抬起下颏看着鸟,伸手摘下笼子递给他。一个眼不眨,二贵咕咚咚地跑过去,瞅冷子把笼子夺在手里。江涛撒开手,楞怔地站着。
    忠大伯说:“二贵!把玉鸟送给你江涛哥哥,我再给你逮只好的。嗯?”
    二贵身子拧得麻花儿似地,他不同意,江涛睁着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地不说什么。
    运涛也说:“江涛!不吧,我再给你逮只好的,把这只给二贵兄弟留着。”
    忠大伯说:“运涛!现在正是过靛颏的时候,你去给兄弟们逮只鸟儿去,我就是不愿叫孩子们不高兴。一个槽头上拴不住两头叫驴;一只玉鸟,给了江涛二贵不高兴,给了二贵江涛心里也不舒坦。咳!人一上了年岁,就看孩子们值重了。
    不管怎么把孩子们拉扯大了,就是老人们的落场!”
    本地时令:每年春天,麦穗刚刚黄尖的时候,就有蓝靛颏儿由南往北去。每年秋季,棉花掉朵儿的时候,就有红靛颏儿由北往南去。那一天运涛背上一合网,走出北街口。二贵、江涛、大贵在后头跟着。一出街口,春兰在门口站着,见了运涛笑了笑,问:“运涛!你们干吗去?”
    运涛也笑笑说:“我呀,去赶鸟儿。”
    春兰说:“我也去。”
    运涛说:“你不要去,又叫你爹说你。”
    春兰瞟着运涛说:“我不怕!”说着,跑了两步跟上来。
    运涛说:“那你就去。”又回过头,把胳膊搭在大贵肩膀上,说:“咱们今年秋天要是能逮只好鸟儿,冬天再逮两只黄鼬,咱就能过个好年。明年春天,也有零钱儿花了!”
    大贵说:“哪,今年大正月里看戏的时候,咱在戏台底下茶桌子上一坐……”说着,他停住脚步,端出坐在凳子上的姿势,把手在桌子上一拍,说:“沏上壶好叶子!来一盘大花生仁!再来一盘黑瓜子儿!”
    春兰把大贵一拍,扭起嘴儿说:“看看美得你们,还想坐轿子呢!”
    大贵一听,立时装出河蛙眼儿,瞧了瞧运涛,又瞧瞧春兰,说:“我早就知道,你们俩快该坐轿了!”
    春兰一听,腾地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撒开步子跑到前头去。回过头来说:“跟小子们一块玩,烂脚丫儿!”
    他们说着笑着走到一块棉花地头,把网撒在地角上。运涛找来几根青秫秸,每人拿起两根。他们又转着弯,走到地那一头轰起来。
    运涛说:“赶鸟儿好象打仗,得摆开阵势……”
    他一说,春兰就笑起来,两眼瞟着运涛说:“会说的!”
    运涛楞住,说:“那你说!”
    春兰笑了说:“你说吧!你说吧!”她还没有赶过鸟儿。
    五个人摆开个雁翎阵,开始轰起来。运涛说:“我说紧就紧,我说慢就慢,吭!不能说话,鸟儿一听见人语,就要起翅。一起翅就赶不到网兜里了。”
    江涛和二贵,闭了嘴不说什么。春兰和大贵,也不说话。运涛和大贵把嘴唇卷个小圆筒,打着鸟音的口哨,鸣啭得怪好听的,春兰也学着。江涛学了学,也打起口哨来。棉花叶子红了,棉花朵在棵上开得白花花的。他们敞开手,用秫秸敲打着棉花叶子,“瞿瞿!”“瞿瞿!”一步一步地在棉垅里走着。运涛不断地猫下腰看着棉垅里,他看见一只鸟,两只小爪一蹦跶一蹦跶的,顺着棉垅往前跳跃,他在后头紧紧随着。忽然有一两只鸟从棉垅上飞起来,他心上急得扑通直跳,担心飞去的鸟儿正是一只出色的靛颏。快走到地头了,运涛悄悄对大家说:“注意!该包剿的时候了,要包剿了。该攻击的时候,要攻击!”他停住脚步,叫大贵和二贵走前几步,把队形斜过去,对着网形成个包围圈。运涛脸上显出紧张的神色,说:“快!”他们撒开腿,快步跑上去。运涛说:“追!喊!”他们追着喊着,用秫秸敲打着棉花叶子往前跑,又拿秫秸在网上乱敲打。网兜里有几只鸟,被他们惊得慌了神,张开翅膀乱扑楞,春兰赶上去两手乱扑,扑来扑去,逮住一只喳喳唧,一只黄山雀,一只树栅子,没有一只好鸟。二贵不要,江涛也不要。春兰张起攥着鸟的两只胳膊说:“看吧!又遭了难了!”
    他们连赶了第二网、第三网,运涛可逮住了一只出奇的鸟;他先看了看爪,两只爪子苍劲有力。又看了看头,嘴尖又长,是一只靛颏,青毛梢白肚皮。一看这只靛颏不平常,运涛脸上立时充了血红起来,心上突突跳着。扳起下巴一看,嘿!那一片红毛呀,一直红到胸脯上。他兴奋得流出眼泪,嘴唇打着哆嗦说:“大贵!这是咱自己说话,这是咱哥们的运气呀!”
    大贵问:“怎么,是一只好鸟?”
    运涛说:“不是平常的鸟,是一只脯红呀!”他高兴得扳起鸟嘴,叫春兰看看,叫江涛看看。说:“这叫脯红!这叫脯红!这叫脯红!”
    春兰跳起脚,拍着手儿说:“真是一只好鸟,看那片红毛儿有多么大,多红!”
    大贵把两个黑眼珠一瞪,粗声闷气地说:“嘿!我娘,真好的鸟!”
    江涛一看那片红毛,血红血红的,一直红到大腿根上,伸出手去要拿。看江涛伸手,二贵也伸过手去。运涛一手遮拦,把鸟举到头顶上,说:“兄弟们!要是别样的鸟儿,三只五只你们拿去,做哥哥的不能心疼。这是一只好鸟,我赶了几年鸟,全村的人都说我成了鸟迷,也没见过这么好的脯红。这只鸟儿叫我和大贵养着,将来上集卖了,咱两家合着买条牛使着。”又对春兰、江涛、二贵,说:“给你们一人做一身新衣裳穿!”
    春兰惊奇地瞟了运涛一眼,笑着问:“这鸟儿能卖多少钱?”
    运涛说:“能换一条牛,也能换一辆车。”
    春兰镇起脸来,说:“那可真行!”
    见江涛不说什么,二贵也不说什么,运涛把鸟拿回家去。大贵、春兰、江涛、二贵,在后头跟着。到了家里,运涛立刻吩咐春兰、江涛、二贵,去撧秫秸挺秆,动手插了一只小巧的鸟笼,把鸟放进去。那鸟一离开手掌,显得毛单骨硬,棒锤尾巴,又肥又大。它瞪起眼睛,扑楞楞地向外扑。运涛看这鸟气性大,拿起江涛的小褂子把笼子捂上。说:“闷闷就好了,得先挪挪它的气性。”
    运涛和大贵他们,得了这只出了名的鸟儿,赶紧去找忠大伯。朱老忠拿起笼子一看,见不是平常的鸟,他笑容满面,连声说:“好鸟!好鸟!这鸟儿的贵样就在这大片红上!”
    运涛说:“我想把鸟儿卖了,买辆车或是买条牛,咱两家使着。”
    朱老忠说:“那我可高兴!你看咱这才安上家,弄了几亩地种着,连辆车连条牛也买不起。”随后又谈到靛颏上,他说:“我和你爹小的时候,也爱赶靛颏儿。出名的靛颏是‘脯红’、‘粉叉’、‘铃当红’。这种‘脯红’,越脱毛红片儿越大。老了一直红到腿裆里,就成了‘窜裆红’。按现在说,指着这只鸟买辆车或是买条牛不费难。”
    忠大伯一边说着,春兰心里暗笑:“真是可贵的鸟儿!”运涛他们得了这只鸟,她心里也说不出的高兴。看天道不早,她要回家去。一出朱老忠家大门,先张望了一下,看街上没有老驴头,就溜湫着步儿走回来。老驴头正在房后头硌蹴着腿抽烟,一抬头看见春兰溜湫回来。他悄悄地跟在后头,进了门瞪起眼睛问春兰:“你去干什么来?”
    春兰强打起笑脸说:“我吗?我看了看棉花快掉朵儿不。”
    老驴头撅起嘴来,说:“胡说!你和运涛他们去赶鸟来。一个闺女家,十七大八了,长天野地里去跑,不怕人家笑话?”
    春兰听得说,一下子垂下脸庞,说:“嘿嘿!怕丢人,就别叫闺女下园下地。”
    老驴头说:“下园下地,谁家闺女象你?”
    春兰撅起小嘴,说:“爹!快别那么说了吧,谁家象你,叫闺女当牛当马,拉着耠子耕地哩?”
    春兰一说,老驴头扑了一脸火,气得哼哼哧哧,跺跺脚又走了。春兰和父亲吵了一次嘴,心上多了一桩心事,一个人蹲在门槛上,呆呆地想:自小儿和他一块,人一长大就不能在一块了?想到这里,运涛的两颗大眼睛,明灯儿一样照着她,他还嘻嘻笑着。她拾起一根草棍,在地上划着字,不知不觉写着“运涛,运涛……”。当娘在身边走过的时候,她才发觉,连忙伸脚擦去,噗嗤地笑了。心里说:“这是干什么?可笑的!”猛地听得外院木机响,她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出来。看看没有别人,把临街的门关好,趴着机房窗户一看,运涛把鸟笼子挂在木机上,蹬几下机子,把嘴唇卷个小筒儿,打着口哨,头儿一举一扬,呼唤着他的靛颏。她在窗台上趴了老半天,谁也没看见她。运涛一转身,看见窗格棂上露出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立刻停下机子,点着下颏,闪亮着眼睛说:“春兰,来!”
    春兰隔着窗棂问:“干吗?”
    运涛说:“来呀!有点事儿。”
    春兰说:“什么事儿?快说吧!”
    运涛说:“进来!”
    春兰看了看没有人看着,推门进去,去看那只脯红靛颏。
    运涛说:“我想求你缝个笼子罩儿。”
    春兰说:“行,缝个笼子罩儿不费难,我好好给你缝一个。”
    运涛从机子上撕下一块布,递给春兰。春兰拿布在笼子上比划了一下,说:“看吧!我非把它缝得好好的。”
    运涛问:“缝多好?还绣上花儿?”
    春兰两手扯起那块布,遮住半个眼睛,笑吟吟地说:“给你缝嘛,当然要绣上花儿。”
    春兰背着母亲把这块布染成天蓝色,只要一有空闲,就偷偷缝着。先用倒钩针缝好,上沿绣了一溜子蓝云头。又从大橱子上端下花箱子,解开包囊,包囊里盛着零零碎碎、一小块一小块的各色绸缎。她想:将来有了小孩,做个鞋儿袜儿什么的……翻着洋册子找了半天,也找不到称心的花样子。她想:把鸟儿罩在笼子里,人们怎能看见笼子里宝贵的靛颏儿呢?又想把那只脯红靛颏绣上去,人们一看就会知道笼子里盛着宝贵的鸟儿。为了这个心愿,她又偷偷地跑去看了好几遍,把那只靛颏的风骨、神气,记在心里,再慢慢绣着。那天晚上她正坐在炕上,就着小油灯刺绣,绣着绣着,绣着的鸟儿一下子变成了个胖娃娃。鸟儿下巴底下那片红,就变成了胖娃娃的红兜肚。忽地那个胖娃娃一下子又变成运涛的脸庞。鸟儿的两只眼睛,就象运涛的眼睛一样,又黑又亮。嘿!黑红色的脸儿,大眼睛。呵!她一下子高兴起来,心里颤颤悠悠,抖着两只手遮住眼睛,歇了一忽。就象和运涛并肩坐着,象运涛两手扶着她的肩膀在摇撼。两个人在一起,摇摇转转……
    她冷静了一下,摸摸头上的热退了。偷偷地笑嘻嘻地把布罩给运涛送了去。推门一看,运涛躺在炕上,在小油灯底下看书哩。她说:“运涛,看!”她把这个精心绣制的布罩铺在炕席上,扳过运涛的头来看。运涛一看,笑得合不拢嘴。当他看到春兰绣的这只鸟,骨架、水色、眉眼、鸟儿下颏上的红脯,和那只真靛颏一模一样,活龙活现!他心里暗暗笑了,说:“真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儿!”
    春兰问:“怎么不说话?拿什么谢我?”
    运涛睁着两只黑亮的眼睛,说:“等把这鸟儿卖了,给你做个大花棉袄穿上。”
    春兰说:“真的吗?哪我可得想着!”
    两个人又趴着炕沿,说说笑笑谈了会子书上的故事。直等到春兰娘走了来,趴着门框叫:“春兰!没晌没夜的,你干什么哩?还不家去睡觉,死丫头!”她才撅着小嘴,悄悄地走回去了。
第十一节
    等收完了秋,打完了场,运涛带上江涛,大贵带上二贵,提上那只精致的鸟笼,笼子上套着那个花布罩儿,去赶城里集。下了坡走过苇塘,摇摇摆摆穿过锁井大街,要顺着大路进城。大十字街上,店铺门前扫得干干净净,门前有几棵老槐树,树上也挂着几只笼子,有鸟儿在絮叫。冯老兰正站在板搭门口,左手拈着花白胡子,右手托着画眉笼子。离远看见运涛和大贵他们走过来,一见笼子罩上绣的那个花布罩儿,他问:“嘿!这是个什么鸟儿?”伸手接过笼子。
    运涛站住脚说:“这是一只靛颏。”
    当时冯老兰已经长成个大高老头子,瘦瘦的脑袋,两绺长胡子。薄嘴唇说起话来,尖声辣气。穿着黑粗布大褂,蓝缎坎肩。戴着大缎子帽盔红疙瘩。他问:“去干什么?”
    运涛说:“到城里集上去遛遛鸟儿。”
    冯老兰问:“什么好鸟,也值得到城里集上去遛遛?”
    运涛说:“谁知道,我也没见过这样的鸟儿。”
    冯老兰提起笼子,掀开布罩一看,大吃一惊。他把脖子往后一缩,瞪出黄眼珠子说:“笼子不强,鸟儿不错。这么着吧,甭上集了,闹半斗小米子吃吃。”当他看到布罩上绣的这只鸟,又问:“这是谁绣的,这么手巧?”
    运涛说:“春兰。”伸手去接笼子。又说:“半斗小米俺不卖。”
    冯老兰把笼子望后一闪,伸出左手一摆,瞪起黄眼珠子说:“哼!着什么急!”
    这时冯贵堂右手提着大褂襟走过来,顺手接过笼子,说:“我看!”他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迷,再也不想还给运涛。去赶集的人们,也在十字大街上停住脚看着,担心要出什么事情。大贵看冯老兰父子居心不善,要出岔子。把褡裢望江涛怀里一扔,横起腰抽个冷不防,一个箭步窜上去,跐蹓地把笼子扯过来,撒腿就往西跑。运涛、江涛、二贵,也跟着一齐跑下去。冯贵堂怔着眼睛也没说什么,转过身拍着巴掌,哈哈大笑说:“哈哈!小门小户的,见过什么?逗着你们玩儿!”
    运涛、大贵、江涛、二贵,气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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