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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裂-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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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下客厅里,辅政司骆克真地来了。
  他还没有落座,在见到翰园的主人之前,他正站在地毯上,出于收藏家的本能,端详着壁炉上方那幅古老的油画,画面上,悲戚的圣母玛利亚怀抱着爱子,卸下十字架的耶稣已经死去,肢体上的钉孔鲜血淋漓。
  “像是格拉瓦乔的风格,”他喃喃地自语道,“可惜没有作者的签名,不够完美……”
  骆克先生追求完美,作为收藏家是如此,为人处事也是如此。他出身于苏格兰富商骆克哈特家族,但财富毕竟并不等于一切,在“骆克哈特”前面再加上母亲高贵的姓氏“斯图尔特”,有钱又有势,这才“完美”。作为大英帝国香港殖民地年轻有为的官员,高踞于华人之上的地位仍然不能使他满足,他刻苦地学习汉文,潜心研究中国儒学,如醉如痴地搜罗东方古董、字画,把自己造就为一名中西合壁的洋“儒”,这才“完美”。在接管新租借地的过程中,他既要征服那些“低等种族”的人们,又力图和他们建立一种“良好的关系”,主动找农民攀谈,饶有兴致地观看孩子们斗蛐蛐儿,甚至在经过农田时还没忘了提醒下属不要惊扰了牲畜,以塑造自己“平易近人”、“勤政爱民”的形象,这才“完美”。他和加士居、梅轩利率领英军、印警攻入吉庆围,逮捕了易君恕,而在把这个不共戴天的敌人打入死囚牢中之后,他却又屈尊来到“翰园”亲自处理善后工作,同样也是为了使自己的形象更加“完美”。
  林若翰踉跄奔下楼梯,他的身后,阿宽搀扶着倚阑,也在步履艰难地走下来。他们对于突然光临的贵客感激不尽,急切地呼唤着:“骆克先生!骆克先生……”
  “哦,你们好,林小姐,林牧师!”骆克的目光从油画上转移过来,看着这一对情绪处于极度紧张、极度亢奋状态的父女,亲切地微笑着说,“艾迪丝告诉我:林牧师来过‘德律风’,我想,我应该亲自来一次……”
  “谢谢你,骆克先生!”林若翰激动地上前握住他的手,“你真是一个善良的人,在这种时候,别人都躲着我……”
  “骆克先生,”倚阑早已迫不及待,不等父亲说完那些客套,便急切地直奔主题,“恳请你帮帮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涌流出来,话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不必说了,林小姐,情况我都知道……”骆克收敛了脸上那一丝笑容,此时,两道“八”字眉微微皱了起来,那双细眯的眼睛充满了忧伤和同情,他只看了一眼倚阑那隆起的腹部,便洞悉了“帮帮我们”这四个字深切的含义,无须再作任何解释了。
  “那么,你一定肯帮忙了……”倚阑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泪眼仰望着面前的救世主,急切地期待他作出具体的许诺。
  “阁下,你请坐!”阿宽恭恭敬敬地端来了咖啡,并且请贵客就座。
  “噢,谢谢,”骆克在壁炉前的长沙发上坐下来,声调缓缓地说,“林牧师是我所尊重的老前辈,在学术上曾经给予我许多指导,十年前我和艾迪丝在圣约翰大教堂举行婚礼,也是由林牧师主持的,我们至今不能忘怀,是他缔造了这一美满婚姻和家庭……”辅政司说起往日的友谊,字字句句充满深情,印证了林若翰对他的评价,“骆克先生是很念旧的”!
  林若翰紧挨在他的旁边,激动地聆听着辅政司阁下亲切的话语,曾在圣约翰大教堂举行婚礼的男男女女不知有多少对,时至今日,还有谁记着他林若翰呢?只有艾迪丝和骆克先生!
  “所以,我把林牧师的事看作自己的事,只要我能够做到的,一定不遗余力!”骆克说,严峻的目光望着林若翰,“早在前年秋天,当我提议请你参加接管新租借地的工作,并且作为太平绅士候选人的时候,就已经有人要求总督把你的客人驱逐出境,并且对你进行拘捕审查……”
  “噢,上帝啊……”林若翰和倚阑都大吃一惊,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灾难从那时就已经悬在头顶,而骆克先生早就在默默地为他们承担风险!好人哪……
  “当时我竭力说服总督:易君恕没有违反香港的法律,不可以驱逐,林牧师是香港的宝贵人才,应该重用!总督接受了我”的建议,但从那以后,我却一直在为你暗暗地担心……“
  “骆克朱生,”林若翰听到这些过时的秘闻,仍然止不住地后怕,心脏慌慌地悸动,“你当时为什么不把这个情况告诉我?好让我思想上也有个准备……”
  “不可以!”骆克神色严峻地说,“在当时那是政府的绝密,即便现在,我也不能向你公开告密者的姓名!”
  林若翰和倚阑同时在心里说,你不说我们也知道了,正是那个魔鬼、灾星,毁了我们的一切!
  “可是,后来发生的情况使我很被动,”骆克接着说,“易君恕在翰园居住长达四个多月,一直在秘密从事反政府活动,而你掌握着大量机密,为他窃取情报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倚阑的心里“扑通”一声,“窃取”情报正是她亲手做的……
  “不,没有这样的事!”林若翰抖抖索索地喊道,“骆克先生,我从来没有向他提供过任何情报,上帝可以作证!”
  “我可以相信你,但很难让别人信服,因为你们之间的关系是那么亲密!”骆克说,“我们在接管新租借地之后,从查获的文件来看,更证实了这个推论!总督大发雷霆,警察司坚决要求惩办你,我不能不承认,他是对的,因为他手里有证据!但是我想到,如果把你拘捕、审讯、判刑,你就一切都完了!”
  “我现在也已经完了,骆克先生!”林若翰沮丧地说。
  “不,如果到了那一步,就和现在完全不同了,你可能被监禁、服苦役,或者被流放,一个六十岁的人,恐怕很难熬过那一关,活着回来了!即使能够回来,也不能再继续做牧师,一生就算完了!”
  “是啊……”林若翰的心脏缩紧了,“这个威胁时时盘桓在我的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接到传票,末日就来临了……”
  “牧师,我也一直在为此担心,你是由我推荐到政府工作的,我对你负有责任!”骆克说,那双细眯的眼睛睁大了,灰蓝色的瞳仁闪着冷光,令人不寒而栗,“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是孤注一掷了,冒着极大的风险,向总督提交了一份报告,我说:林牧师是一位英籍公民,而且是本港知名人士,如果牵连进抗英暴动的案子,将会给居住在香港的英国公民造成极其不利的影响,他们会怀疑我们接管新租借地的正义行动,和政府离心离德,也会引起国际上的种种猜测,连英国人都反对香港拓界,毫无疑问将有损大英帝国的形象……”
  林若翰的心脏提到了喉咙口,难为骆克先生为他想出这样的辩护理由,谁知道总督能不能听得进去啊?
  “总督被我说服了,在我的报告上批了一句话:”免予起诉。‘林牧师,我今天造访府上,就是要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你解脱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上帝啊!”滚滚热泪夺眶而出,林若翰激动得颤抖了,“骆克先生,我该怎样感谢你呀!”
  “不必感谢,因为我们是朋友,”骆克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为了朋友,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好在总算有了一个好的结果,为此我也感到欣慰!”
  “骆克先生,谢谢你救了我dad的命!”倚阑眼含着热泪说,“我们还要恳求你救救易先生,请你替我们请求总督,赦免了易先生的死刑!哪怕是终身监禁,哪怕是流放南洋,无论如何也请留下他这条命!他不能死,他不能死啊!”
  “林小姐,你太让我为难了!”骆克脸上那谦逊诚挚的神情不见了,变得严肃而冷峻。他早在来翰园之前就已经从艾迪丝口中知道了林氏父女的要求,所以才把帮助林若翰解除危难的事讲在前头,“为了朋友,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这句话,难道倚阑听不懂吗?竟然还要提出更高的要求,太过分了!
  “骆克先生,我知道这件事很难很难,”倚阑步履蹒跚地向前走了两步,站在骆克的跟前,两手放在胸前,像祈祷上帝那样虔诚地望着骆克,“可是除了你,再没有人能够做到了,你是最接近总督的政府官员,总督尊重你的意见,只要你肯向总督开口,他会答应的!骆克先生,我们全家人都求你了,dad要重重地酬谢你,他所有的收藏都归你了,我们什么都舍得,只要留下易先生的一条命!”
  “唉!”骆克再次瞥了一眼倚阑那隆起的腹部,深深地一声叹息,“林小姐,对于你的不幸遭遇,我深表同情。但是,你低估了我的品格,难道我帮助朋友是为了酬谢吗?同时,你又过高地估计了我的能力,你所要求的这件事,我做不到!不但我,就连卜力总督也做不到!他虽然拥有赦免死刑的权力,但他手中的权力是女王陛下授予的,法律不允许、他自己的良心也不允许把这个权力滥用,易君恕因为参与反对英国政府的武装暴乱而被判处死刑,总督怎么可能赦免英国的敌人?而我又怎么可能向总督提出这样的请求?如果我真地这样做,总督会把我也看成反英分子,香港的英籍人士、英国本土的公民会激烈反对我,弹劾我,逼迫我引咎辞职!而且,即使只着眼于易君恕数罪并罚当中的‘谋杀罪’这一项,受害人迟孟桓的父亲迟天任——现任太平绅士,而且是审理易君恕案件的陪审员之一,他能容忍儿子白白地死掉而让罪犯逍遥法外吗?”
  倚阑闪烁在眼睛中的希望火花爆裂了,熄灭了,她那浮肿的双腿在摇晃,连站着的力气都没了,阿宽赶紧扶住她:“小姐,小姐……”
  靠着宽叔的支撑,她摇晃着挪到父亲身边,像一摊泥,倒在沙发上,喉咙里挤出一声艰难的呻吟:“哦……易……易先生……”
  林若翰偎依在女儿身边,他那高大的骨架也瑟瑟缩缩,在矮胖的骆克面前倒显得瘦小了,渴盼一见的辅政司已经把话说完,他带给林若翰的好消息并没有解除这个家庭磐石压顶的巨大忧患,救不了易先生,也就救不了倚阑。心力交瘁的女儿已经活得十分艰难,等到易先生临刑的时候,她能过得了这一关吗?上帝啊,如果倚阑再有不测,也就不必留下一个孤独的林若翰了!
  骆克站了起来,他已经解决了自己面临的难题,回绝了林氏父女,又把话讲得入情入理,让他们无话可说,现在,该告辞了。
  “骆克先生……”林若翰也随着他站起来,丧魂失魄地望着这位“爱莫能助”的朋友,喃喃地说,“这么说,我们连再见易先生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是的,牧师,”骆克无可奈何地摊开两手,“易君恕是一个特殊的罪犯,在押期间不允许亲友探视,死刑也将秘密执行。这一切都是由他犯罪的性质所决定的,谁也没有办法打破制度!不过……”就要告辞的骆克突然心里一动,觉得如果就这样走了,似乎还缺点儿什么?是的,缺点儿人情味儿,他应该补上,才使得自己的形象更为“完美”,人照样杀,可是杀了你们的人,还得让你们感恩不尽!于是,他那圆圆的脸上又漾起了一丝温情,“不过,从人道主义考虑,倒是还可以争取最后一个机会,让你们见上一面……”
  “什么机会?”绝望中的林若翰又燃起一星希望的火花,“骆克先生,请讲!”
  瘫倒在沙发上的倚阑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只是那双眼睛在闪动着睫毛,她倾注了全副的力量,在听……
  骆克却没有直接回答,迟疑地问道:“易君恕这个人……他是基督徒吗?”
  林若翰心里一动,出于职业的敏感,这突如其来的问话,答案是什么,他已经明白了。
  “是,是!”林若翰毫不犹豫地答道,老牧师为自己的撒谎而声音颤抖了,“他是基督徒,是我亲自为他施洗入教的!”
  “噢,愿上帝怜悯他!”骆克的口吻缓和得多了,政治上的仇敌似乎凭借信仰的一丝联系,也就多多少少增添了温情,“既然他是我们的主内兄弟,虽然犯了不赦之罪,但我们不应该剥夺他信仰宗教的权利,在执行死刑之前,他的家属或者亲友可以聘请牧师,到监狱去为他作临终祈祷……”
  “哦,谢谢你!”林若翰不禁由衷地感动,他听得出来,“家属或亲友”、“聘请牧师”这样的说法已经暗示给他,林牧师和女儿倚阑都可以包括在这个范围之内,利用这个最后的机会去见易君恕一面了,多么难得啊,如果没有骆克先生,纵使林若翰可以去为易君恕作临终祈祷,又有谁肯帮助名不正言不顺的倚阑呢?
  而倚阑却睁着惊恐的两眼,瑟瑟发抖,难以自持,“死刑”、“临终”这样的字眼在骆克嘴里说出来是那么轻松平常,而在她听来却像霹雳当头!这意味着她刻骨铭心地爱恋的易先生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谁也救不了他了!倚阑是多么渴望快些见到他,而这难得的一面却又是今生今世的永诀,躁动于母腹的那个小生命也已经命里注定,永远也见不到自己的父亲了!
  “林牧师,我很想帮你们这个忙,不过……”骆克临走的时候又说,“不过我现在还不能作出这个决定,要和司法部门商量商量,到临刑的那一天,我打‘德律风’通知你!”
  骆克先生走了,留下了一番好意,一片温情,也留下了一个悬念。
  翰园像死一般的沉寂,一切都停止了,只有焦急的等待。不知道哪一天可以和易先生见面,总之是一天天临近了,而到了那一天,便是他的死期,等待着重逢,也是等待着永诀。
  林若翰和倚阑、阿宽都等在客厅里,注视着墙上的“德律风”。翰园现在被全社会冷落了,轻易没有人打来“德律风”,只要铃声一响,那就是骆克先生打来的了。
  一天一天,一分一分,一秒一秒,三颗心随着自鸣钟的钟摆跳动,等待着“德律风”的铃声,而那铃声一响,也就敲响了易先生的丧钟。
  “丁零零……”铃声终于响了,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么响,这么惊心动魄,这么震耳欲聋!
  林若翰和阿宽同时慌慌地站起来,伸着两手,愣愣地看着那架鸣叫不上的机器,却谁也拔不动腿,谁也不敢听那个骇人的通知:“易君恕今天临刑”!
  瘫倒在沙发上的倚阑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腿在抖,手在抖,心脏在抖,嘴唇在抖:“快……快……”
  “阿宽,你快接‘德律风’……”林若翰终于喊出来了!
  “牧师,我……我怕……”阿宽抖得一步也迈不动了!
  “唉!”老牧师叹息着,使出全身的力气,跌跌撞撞地扑到墙边,冰冷的手抓起话筒:“骆克先生!我是林……”
  “小姐!小姐!……”他的身后,阿宽突然惊叫起来!
  林若翰惶然回过头来,啊,上帝啊,倚阑已经从沙发上滚落到地上,在痛苦地挣扎,肥大的长裙湿漉漉的,一摊淡黄色的液体在她的身下涌流!那是什么?是养育胎儿的羊水吗?
  “阿宽!快……”林若翰手里拿着话筒,跟骆克先生的话还没说完,却发了疯似地大喊,“快去备轿,送医院,抢救倚阑要紧啊!”
  易君恕临刑的日子到了。由于当事人放弃了上诉的权利,执行死刑距宣判仅仅三天。
  这是一个阴冷的日子,乌云密布,寒风阵阵,港岛正处于最冷的季节。林若翰身穿圣袍,手捧《圣经》,迈着踉跄的步伐,踏着瑟瑟落叶,来到了集中央警署、裁判司和维多利亚监狱于一身的奥卑利街。这条夹在坚道和荷里活道之间的小街短而倾斜,绰号却叫作“长命斜”。这个绰号是关押在维多利亚监狱里的囚犯和前来探监的亲属起的,久而久之,几乎取代了它正式的名字。“长命”是“短命”的反语,寄托着濒!临死亡的人们对生命的渴望。
  林若翰极力抑制住心中的慌乱,神态肃然地走进了以女王的名字命名的维多利亚监狱。
  执行官和两名狱卒陪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这里阴暗而潮湿,一股腐臭气息扑面而来,两旁的铁栅里像沙丁鱼似地挤满了华人囚犯,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呻吟着,哀号着,令人毛骨悚然。林若翰在讲道时曾经千遍万遍地向教徒们描述地狱的可怕,而地狱到底是什么样子,谁也没有过亲身经历,他猜想,也许就是眼前的这个样子吧?啊,这些罪人!
  走廊到了尽头,再拐进一条黑黝黝的通道,林若翰随着执行官和狱卒,在一间单人囚室前面停下了。
  这是专门关押要犯的小号,三面墙壁,一面铁栅,旁边没有毗邻的囚室。关在这里的囚犯,除了提审和吃饭的时间之外,见不到任何人,在这里孤独地等待死刑。墙壁和地面污秽不堪,没有床铺,更没有被褥,只在墙角里堆着一些肮脏的干草,那是囚犯栖身的地方。幽暗的光线下,林若翰看到,干草堆上蜷曲着一个人,他穿着一件千疮百孔、不辨颜色的长衫,肩背上纵横交错着一道道血迹,那是“九尾鞭”的鞭痕;泥污的双脚上没有鞋子,戴着沉重的铁镣,脚踝被磨破了,血肉模糊处露出森森白骨;他的头发、胡须蓬乱,脸色青黯,闭着眼睛躺在草堆上,一动也不动,像是一具死尸。林若翰很难相信,这就是他要见的那个人。
  “八百九十九号!”狱卒厉声喊道。
  那人微微抬起头,睁开了眼睛。当他的目光透过铁栅投向站在狱卒旁边的林若翰,突然一个悸动:“翰翁……”
  “易先生!你是易先生?”林若翰的声音颤抖了。
  “是我……”那人抚着墙壁,极力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定定地看着他,“翰翁,翰翁!想不到我们还能见面……”
  “易先生……”泪水模糊了林若翰的双眼,他简直不敢相信,面前这个披头散发、留着长长的胡须的人,竟然就是当初清秀英俊的易君恕!他踉跄奔上前去,伸手抓住那冰冷的铁栅,“易”先生,我看望你来了!“
  “翰翁!”易君恕呼唤着他,向铁栅走过来,脚下的铁镣“哗啦”作响。他扑到铁栅旁,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来,抚住林若翰的手,“翰翁,倚阑小姐好吗?她怎么没有来?”
  这是他见面的第一声问候,离别的日日夜夜,他魂牵梦萦的是倚阑,望眼欲穿的是倚阑,现在盼到了翰翁,却不见倚阑,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林若翰苍老的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在痉挛,泪水顺着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汇成一条条抖动的小溪,“倚阑她……她不能来了……”
  “为什么?她怎么了?”
  “阿宽刚刚把她送到医院,她就要分娩了……”
  “什么?”易君恕愣了,“分娩?!”
  “是的,”林若翰点点头,一声长长的叹息,“你们瞒着我,但瞒不过上帝,现在,孩子就要出世了!”
  “啊!”易君恕的心脏颤抖了,干裂的嘴唇悸动着,“翰翁,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倚阑小姐!”
  “不必说了,一切都不必说了!人性是很脆弱的,连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都难以抵御诱惑,犯下了罪恶!”
  “翰翁,谢谢您的宽容,您要责怪就责怪我吧,不要责怪倚阑……”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谁也不想责怪!我不能拒绝上帝赐给我的小生命,十六年前一个,十六年后又一个……”林若翰喃喃地说,十六年的岁月在他心中倒流,流到了头,又周而复始。
  “小生命……可惜我已经无缘看上一眼了!”易君恕的热泪再难以遏止,他还有多少话语要对倚阑诉说?而倚阑却又不在眼前,他只有拜托翰翁了,“小生命来了,我却该走了!请您善待他们。告诉倚阑和孩子:虽然我不在了,别忘了北京还有一个家……”
  “我记住了!”林若翰一听到“北京”二字就引起无限的伤感,但他理解,就像他永远怀念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易君恕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故乡北京。哦,他突然想起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把手抖抖索索地伸进圣袍的衣襟,取出那个特地带来的信封,向易君恕递了过去,“你的信,北京来的信”信?我的家信?“易君恕突然一阵惊喜,刹那间,他好像忘记了自己是个行将就戮的死囚,”家书抵万金“,他盼了一年零三个月的家信终于盼到了!
  林若翰忐忑不安地看着易君恕接过信去,担心他察看信封上的邮戳,会发现日期上的差错,这封信早在去年春天就收到了,却被倚阑压下了这么久,唉,爱得太深了,女孩子的嫉妒之心使她做了这么一件蠢事……
  林若翰完全多虑了。易君恕根本没有注意什么邮戳,便急切地撕开信封,像焦渴的远行人遇到了泉水,贪婪地吞咽着,什么也不顾了!
  这封信是菜市口鹤年堂的老掌柜写来的。前年秋天,易君恕初到香港时寄出的家信就是请老掌柜转交的,为的是避开官府的耳目,没想到回信也是老掌柜代笔。
  老掌柜开药铺是行家,于文笔却不大精通,因此这封信写得十分简略,文白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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