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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合集-第10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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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转星移,月落西山,蓦地里乌云四合,漆黑一片。又
过一顿饭时分,东方渐明,只见觉远闭目垂眉,静坐不动,脸
上微露笑容。
张君宝一回头,突见大树后人影一闪,依稀见到黄色袈
裟的一角。他吃了一惊,喝道:“是谁?”只见一个身材瘦长
的老僧从树后转了出来,正是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
郭襄又惊又喜,说道:“大和尚,你怎地苦苦不舍,还是
追了来?难道非擒他们师徒归寺不可么?”无色道:“善哉,善
哉!老僧尚分是非,岂是拘泥陈年旧规之人?老僧到此已有
半夜,若要动手,也不等到此时了。觉远师弟,无相师弟率
领达摩堂弟子正向东追寻,你们快快往西去罢!”却见觉远垂
首闭目,兀自不醒。
张君宝上前说道:“师父醒来,罗汉堂首座跟你说话。”觉
远仍是不动。张君宝惊慌起来,伸手摸他额头,触手冰冷,原
来早已圆寂多时了。张君宝大悲,伏地叫道:“师父,师父!”
却那里叫他得醒?
无色禅师合十行礼,说偈道:“诸方无云翳,四面皆清明,
微风吹香气,众山静无声。今日大欢喜,舍却危脆身。无嗔
亦无忧,宁不当欣庆?”说罢,飘然而去。
张君宝大哭一场,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泪。少林寺僧众圆
寂,尽皆火化,当下两人捡些枯柴,将觉远的法身焚化了。
郭襄道:“张兄弟,少林寺僧众尚自放你不过,你诸多小
心在意。咱们便此别过,后会有期。”张君宝垂泪道:“郭姑
娘,你到哪里去?我又到哪里去?”

郭襄听他问自己到哪里,心中一酸,说道:“我天涯海角,
行踪无定,自己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张兄弟,你年纪小,又
无江湖上的阅历。少林寺的僧众正在四处追捕于你,这样罢。”
从腕上褪下一只金丝镯儿,递了给他,道:“你拿这镯儿到襄
阳去见爹爹妈妈,他们必能善待于你。只要在我爹妈跟前,少
林寺的僧众再狠,也不能来难为你。”
张君宝含泪接了镯儿。郭襄又道:“你跟我爹爹妈妈说,
我身子很好,请他们不用记挂。我爹爹最喜欢少年英雄,见
你这等人才,说不定会收了你做徒儿。我弟弟忠厚老实,一
定跟你很说得来。只是我姊姊脾气大些,一个不对,说话便
不给人留脸面,但你只须顺着她些儿,也就是了。”说着转身
而去。
张君宝但觉天地茫茫,竟无安身之处,在师父的火葬堆
前呆立了半日,这才举步。走出十余丈,忽又回身,挑起师
父所留的那对大铁桶,摇摇晃晃的缓步而行。荒山野岭之间,
一个瘦骨棱棱的少年黯然西去,凄凄惶惶,说不尽的孤单寂
寞。
行了半月,已到湖北境内,离襄阳已不很远。少林寺僧
却始终没追上他。原来无色禅师暗中眷顾,故意将僧众引向
东方,以致反其道而行,和他越离越远。
这日午后,来到一座大山之前,但见郁郁苍苍,林木茂
密,山势甚是雄伟。一问过路的乡人,得知此山名叫武当山。
他在山脚下倚石休息,忽见一男一女两个乡民从身旁山
道上经过,两人并肩而行,神态甚是亲密,显是一对少年夫
妻。那妇人唠唠叨叨,不住的责备丈夫。那男子却低下了头,

只不作声。
但听那妇人说道:“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自立门户,
却去依傍姐姐和姐夫,没来由的自己讨这场羞辱。咱们又不
是少了手脚,自己干活儿自己吃饭,青菜萝卜,粗茶淡饭,何
等逍遥自在?偏是你全身没根硬骨头,当真枉为生于世间了。”
那男子“嗯、嗯”数声。那妇人又道:“常言道得好:除死无
大事。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那男子给妻子这一顿数说,不
敢回一句嘴,一张脸胀得猪肝也似的成了紫酱之色。
那妇人这番话,句句都打进了张君宝心里:“你一个男子
汉大丈夫,不能自立门户……没来由的自己讨这场羞辱……
常言道得好,除死无大事,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他望着这
对乡下夫妻的背影,呆呆出神,心中翻来覆去,尽是想着那
农妇这几句当头棒喝般的言语。只见那汉子挺了挺腰板,不
知说了几句甚么话,夫妻俩大声笑了起来,似乎那男子已决
意自立,因此夫妻俩同感欢悦。
张君宝又想:“郭姑娘说道,她姊姊脾气不好,说话不留
情面,要我顺着她些儿。我好好一个男子汉,又何必向人低
声下气,委曲求全?这对乡下夫妇尚能发奋图强,我张君宝
何必寄人篱下,瞧人眼色?”
言念及此,心意已决,当下挑了铁桶,便上武当山去,找
了一个岩穴,渴饮山泉,饥餐野果,孜孜不歇的修习觉远所
授的九阳真经。
数年之后,便即悟到:“达摩祖师是天竺人,就算会写我
中华文字,也必文理粗疏。这部九阳真经文字佳妙,外国人
决计写不出,定是后世中土人士所作。多半便是少林寺中的

僧侣,假托达摩祖师之名,写在天竺文字的楞伽经夹缝之中。”
这番道理,却非拘泥不化,尽信经书中文字的觉远所能领悟。
只不过并无任何佐证,张君宝其时年岁尚轻,也不敢断定自
己的推测必对。
他得觉远传授甚久,于这部九阳真经已记了十之五六,十
余年间竟然内力大进,其后多读道藏,于道家练气之术更深
有心得。某一日在山间闲游,仰望浮云,俯视流水,张君宝
若有所悟,在洞中苦思七日七夜,猛地里豁然贯通,领会了
武功中以柔克刚的至理,忍不住仰天长笑。
这一番大笑,竟笑出了一位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大宗
师。他以自悟的拳理、道家冲虚圆通之道和九阳真经中所载
的内功相发明,创出了辉映后世、照耀千古的武当一派武功。
后来北游宝鸣,见到三峰挺秀,卓立云海,于武学又有
所悟,乃自号三丰,那便是中国武学史上不世出的奇人张三
丰。

三 宝刀百炼生玄光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少年子弟江湖老,红颜少女的鬓
边终于也见到了白发。
这一年是元顺帝至元二年,宋朝之亡至此已五十余年。
其时正当暮春三月,江南海隅,一个三十来岁的蓝衫壮
士,脚穿草鞋,迈开大步,正自沿着大道赶路,眼见天色向
晚,一路上虽然桃红柳绿,春色正浓,他却也无心赏玩,心
中默默计算:“今日三月廿四,到四月初九还有一十四天,须
得道上丝毫没有耽搁,方能及时赶到武当山,祝贺恩师他老
人家九十岁大寿。”
这壮士姓俞名岱岩,乃武当派祖师张三丰的第三名弟子。
这年年初奉师命前赴福建诛杀一个戕害良民、无恶不作的剧
盗。那剧盗听到风声,立时潜藏隐匿,俞岱岩费了两个多月
时光,才找到他的秘密巢穴,上门挑战,使出师传玄虚刀法,
在第十一招上将他杀了。本来预计十日可完的事,却耗了两
个多月,屈指算来,距师父九十大寿的日子已经颇为逼促,因
此上急急自福建赶回,这日已到浙东钱塘江之南。
他迈着大步急行一阵,路径渐窄,靠右近海一面,常见
一片片光滑如镜的平地,往往七八丈见方,便是水磨的桌面

也无此平整滑溜。俞岱岩走遍大江南北,见闻实不在少,但
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情状,一问土人,不由得哑然失笑,原
来那便是盐田。当地盐民引海水灌入盐田,晒干以后,刮下
含盐泥土,化成卤水,再逐步晒成盐粒。俞岱岩心道:“我吃
了三十年盐,却不知一盐之成,如此辛苦。”
正行之间,忽见西首小路上一行二十余人挑了担子,急
步而来。俞岱岩一瞥之间,便留上了神,但见这二十余人一
色的青布短衫裤,头戴斗笠,担子中装的显然都是海盐。他
知当政者暴虐,收取盐税极重,因之虽是滨海之区,寻常百
姓也吃不起官盐,只有向私盐贩子购买私盐。这批人行动剽
悍,身形壮实,看来似是一帮盐枭,奇的是每人肩头挑的扁
担非竹非木,黑黝黝的全无弹性,便似一条条铁扁担。各人
虽都挑着二百来斤的重物,但行路甚是迅速。俞岱岩心想:
“这帮盐枭个个都有武功。听说江南海沙派贩卖私盐,声势极
大,派中不乏武学名家,但二十余个好手聚在一起挑盐贩卖,
决无是理。”若在平时,便要去探视究竟,这时念着师父的九
十岁大寿,不能因多管闲事而再有耽误,当下放开脚步赶路。
傍晚时分来到余姚县的庵东镇。由此过钱塘江,便到临
安,再折向西北行,经江西、湖南省才到湖北武当。晚间无
船渡江,只得在庵东镇上找家小客店宿了。
用过晚饭,洗了脚刚要上床,忽听得店堂中一阵喧哗,一
群人过来投宿。听那些人说的是浙东乡音,但中气充沛,显
然是会家子,探头向门外一瞧,便是途中所遇那群盐枭。俞
岱岩也不在意,盘膝坐在床上,练了三遍行功,便即着枕入
睡。

睡到中夜,忽听得邻房中喀喀轻响,俞岱岩登时便醒了。
只听得一人低声道:“大家悄悄走罢,莫惊动了邻房那客人,
多生事端。”余人轻轻推开房门,走到了院子中。俞岱岩从窗
缝中向外张望,只见那群盐枭挑着担子出门,想起那人那句
话:“莫惊动了邻房那个客人,多生事端。”暗想:“这群私枭
鬼鬼祟祟,显是要去干甚么歹事,既教我撞见了,可不能不
管。若能阻止他们伤天害理,救得一两个好人,便是误了恩
师的千秋寿诞,他老人家也必喜欢。”将藏着兵刃暗器的布囊
往背上一缚,穿窗而出,跃出墙外。
耳听得脚步声往东北方而去,他展开轻身功夫,悄悄追
去。当晚乌云满天,星月无光,沉沉黑夜之中,隐约见那二
十余名盐枭挑着担子,在田塍上飞步而行,心想:“私枭黑夜
赶路,事属寻常。但这干人身手不凡,若要作些非法勾当,别
说偷盗富室,就是抢劫仓库,官兵又哪里阻挡得住,何必偷
偷摸摸的贩卖私盐,赚此微利?料来其中必有别情。”
不到半个时辰,那帮私枭已奔出二十余里,俞岱岩轻功
了得,脚下无声无息,那帮私枭又似有要事在身,贪赶路程,
竟不回顾,因此并没发觉。这时已行到海旁,波涛冲击岩石,
轰轰之声不绝。
正行之间,忽听得领头的一人一声低哨,众人都站定了
脚步。领头的人低声喝问:“是谁?”黑暗中一个嘶哑的声音
说道:“三点水旁的朋友么?”领头那人道:“不错。阁下是谁?”
俞岱岩心下嘀咕:“三点水旁的朋友,那是甚么?”一转念,登
时省悟:“嗯,果然是海沙派,‘海沙派’这三个字都是水旁
的。”那嘶哑的声音道:“屠龙刀的事,我劝你们别插手啦。”

领头那人道:“尊驾也是为屠龙刀而来?”语音中颇有惊怒之
意。那嗓子嘶哑的人一声冷笑,黑夜中但听他“嘿嘿嘿”几
声,却不答话。
俞岱岩隐身于海旁岩石之后,绕到前面,只见一个身材
高瘦的男子拦在路中。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只见他穿一
袭白袍,夜行人而身穿白衣,则显然于自己武功颇为自负。
只听海沙派的领头人道:“这屠龙刀已归本派,既给宵小
盗去,自当索回。”那白袍客又是“嘿嘿嘿”三声冷笑,仍是
大模大样的拦在路中。那领头人身后一人厉声喝道:“快些让
开,恶狗拦路,你不是自己找死……”他话声未毕,突然
“啊”的一声惨叫,往后便倒。众人一惊,但见黑暗中白袍晃
了几晃,拦路恶客已然不见。
海沙派众私枭瞧那跌倒的同伴时,但见他蜷成一团,早
已气绝。各人又惊又怒,有几人放下担子向白袍客去路急追,
但那人奔行如飞,黑暗之中哪里还寻得到他的踪影。
俞岱岩心道:“这白袍客出手好快,这一抓是少林派的
‘大力金钢抓’,但黑暗之中,却不大瞧得清楚。听这人的口
音腔调,显是来自西北塞外。江南海沙派结下的仇家可远得
很哪!”他缩身在岩石之中,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给海沙派的
帮众发见了,没来由的招惹祸端。只听那领头人道:“将老四
的尸首放在一旁,回头再来收拾,将来总查究得出。”众人答
应了,挑上担子,又向前飞奔。
俞岱岩待他们去远,走近尸身察看,但见那人喉头穿了
两个小孔,鲜血兀自不住流出,伤口显是以手指抓出,他觉
此事大是蹊跷,当下加快脚步,再跟踪那帮盐枭。

一行人又奔出数里,那领头人一声呼哨,二十余人四下
散开,向东北一座大屋慢慢逼近。俞岱岩心想:“他们说的甚
么屠龙刀,难道便是在这屋中么?”只见那大屋的烟囱中一柱
浓烟冲天而起,久聚不散。众盐枭放下了担子,各人拿起一
只木杓,在萝筐中抄起甚么东西,四下撒播。俞岱岩见所撒
之物如粉如雪,显然便是海盐,心道:“在地下撒盐干甚么?
当真古怪,日后说给师兄弟们知道,他们定是不信。”
但见他们撒盐时出手既轻且慢,似乎生怕将盐粒溅到身
上,俞岱岩登时恍然,知道盐上含有剧毒,这批人用毒盐围
屋,当是对屋中人阴谋毒害。暗想:“我固不知双方谁是谁非,
但这批人如此捣鬼,太不光明。无论如何须得通知屋中之人,
好教他不致为宵小所害。”眼见海沙派众盐枭尚在屋前撒盐,
于是兜个大圈子绕到屋后,轻轻跳进围墙。
大屋前后五进,共有三四十间,屋内黑沉沉的没一处灯
火。俞岱岩心想:“浓烟从中间一进屋中冒出,该处想必有人。”
抬头认明浓烟喷出之处,快步走去,只听得厅中传出火焰猛
烈燃烧的毕剥之声。他转过一道照壁,跨步进了正厅,突然
光亮耀眼,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只见厅心一只岩石砌成的大
炉子,火焰升腾,炉旁分站三人,分拉三只大风箱,向炉中
搧火。炉中横架着一柄四尺来长、乌沉沉的单刀。
那三人都是六十来岁老者,一色的青布袍子,满头满脸
都是灰土,袍子上点点斑斑,到处是火星溅开来烧出的破洞。
只见那三人同时鼓风,火焰升起来五尺高,绕着单刀,嗤嗤
声响。俞岱岩站立之处和那炉子相距数丈,已然热得厉害,炉
中之热,可想而知,但见火焰由红转青,由青转白,那柄单

刀却始终黑黝黝地,竟没起半点暗红之色。
便在此时,屋顶上忽有个嘶哑的声音叫道:“损毁宝刀,
伤天害理,快住手!”
俞岱岩一听,知道途中所遇的那个白袍客到了。那三个
鼓风炼刀的老者却恍若不闻,只是鼓风更急。但听得屋顶
“嘿嘿嘿”三声冷笑,檐前一声响,那白袍客已闪身而进。
这时厅中炉火正旺,俞岱岩瞧得清楚,见这白袍客四十
左右年纪,脸色惨白,隐隐透出一股青气,他双手空空,冷
然说道:“长白三禽,你们想得屠龙宝刀,那也罢了,却何以
胆敢用炉火损毁这等宝物?”说着踏步上前。
三名老者中西首一人探身而前,左手倏出,往白袍客脸
上抓去。白袍客侧首避过,抢上一步。东首那位老者见他逼
近身来,提起炉子旁的大铁锤,呼的一声,向他头顶猛击下
去。白袍客身子微侧,铁锤击空,砰的一声响,火星四溅,原
来地下铺的不是寻常青砖,却是坚硬异常的花冈石。西首老
者自旁夹攻,双手犹如鸡爪,上下飞舞,攻势凌厉。
俞岱岩见那白袍客的武功根基无疑是少林一派,但出手
阴狠歹毒,与少林派刚猛正大的名门手法殊不相同。斗了数
合,那使铁锤的老者大声喝道:“阁下是谁?便要此宝刀,也
得留个万儿。”白袍客冷笑三声,只不答话。猛地里一个转身,
两手抓出,喀喀两响,西首老者双腕齐折,东首老者铁锤脱
手。大铁锤向上疾飞,穿破屋顶,直堕入院中,响声猛恶之
极。这老者当即俯身提起一柄火钳,便向炉中去挟那单刀。
站在南首的老者手中扣着暗器,俟机伤敌,只是白袍客
转身迅速,一直没找着空子,这时眼见东首老者用火钳去挟

宝刀,突然伸手入炉,抢先抓住刀柄,提了出来,一握住刀
柄,一股白烟冒起,各人鼻中闻到一阵焦臭,他手掌心登时
烧焦。但他兀自不放,提着单刀向后急跃,跟着一个踉跄,便
要跌倒。他左手伸上,托住了刀背,这才站定身子,似乎那
刀太过沉重,单手提不起一般,但这么一来,左手手掌心也
烧得嗤嗤声响。
余人皆尽骇然,一呆之下,但见那老者双手捧着单刀,向
外狂奔。
白袍客冷笑道:“有这等便宜事?”手臂一长,已抓住了
他背心。那老者顺手回掠,将宝刀挥了过来。刀锋未到,便
已热气扑面,白袍客的鬓发眉毛都卷曲起来。他不敢挡架,手
上劲力一送,将老者连人带刀掷向洪炉。
俞岱岩本觉得这干人个个凶狠悍恶,事不关己,也就不
必出手。斯时见老者命在顷刻,只要一入炉中,立时化成焦
炭,终究救命要紧,当即纵身高跃,一转一折,在半空中伸
下手来,抓住那老者的发髻一提,轻轻巧巧的落在一旁。
白袍客和长白三禽早见他站在一旁,一直无暇理会,突
然见他显示了这手上乘轻功,尽皆吃惊。白袍客长眉上扬,问
道:“这一手便是闻名天下的‘梯云纵’么?”
俞岱岩听他叫出了自己这路轻功的名目,先是微微一惊,
跟着不自禁的暗感得意:“我武当派功夫名扬天下,声威远
播。”说道:“不敢请教尊驾贵姓大名?在下这点儿微末功夫,
何足道哉?”
那白袍客道:“很好很好,武当派的轻功果然是有两下
子。”口气甚是傲慢。

俞岱岩心头有气,却不发作,说道:“尊驾途中一举手而
毙海沙派高手,这份功夫神出鬼没,更令人莫测高深。”
那人心头一凛,暗想:“这事居然叫你看见了,我却没瞧
见你啊。不知你这小子当时躲在何处?”淡淡的道:“不错,我
这门武功,旁人原是不易领会,别说阁下,便是武当派掌门
人张老头儿,也未必懂得。”
俞岱岩听那白袍客辱及恩师,这口气如何忍得下去?可
是武当派弟子自来讲究修心养性的功夫,心想:“他有意挑衅,
不知存着甚么心?此人功夫怪异,不必为了几句无礼的言语
为本门多树强敌。”当下微微一笑,说道:“天下武学无穷无
尽,正派邪道,千千万万,武当派所学原只沧海一栗。如尊
驾这等功夫,似少林而非少林,只怕本师多半不识。”这句话
虽说得客气,骨子中含义,却是说武当派实不屑懂得这些旁
门左道的武功。那人听到他“似少林而非少林”那七字,脸
色立变。
他二人言语针锋相对。那南首老者赤手握着一柄烧得炽
热的单刀,皮肉焦烂,几已烧到骨骼,东首西首两个老者躬
身蓄势,均想俟机夺刀。突然间呼的一声响,南首那老者挥
动单刀,向外急闯。他这一刀在身前挥动,不是向着何人而
砍,但俞岱岩正站在他身前,首当其冲。他没料到自己救了
这老者的性命,此人竟会忽施反噬,急忙跃起,避过刀锋。
那老者双手握住刀柄,发疯般乱砍乱挥,冲了出去。白
袍客和其余两个老者忌惮刀势凌厉,不敢硬挡,连声呼叱,随
后追去。那提刀老者跌跌撞撞的冲出了大门,突然间脚下一
个踉跄,向前仆跌,跟着一声惨呼,似乎突然身受重伤。

白袍客和另外两个老者一齐纵身过去,同时伸手去抢单
刀,但不约而同的叫了出来,似乎猛地里被甚么奇蛇毒虫所
咬中一般。那白袍客只打个跌,跟着便跃起身来,急向外奔,
那三个老者却在地下不住翻滚,竟尔不能站起。
俞岱岩见了这等惨状,正要跃出去救人,突然一凛,想
起海沙派在屋外撒盐的情景,此时屋周均是毒盐,自己也无
法出去了,游目四顾,见大门内侧左右各放着一张长凳,当
即伸手抓起,将两凳竖直,一跃而上,双脚分别勾着一只长
凳,便似踩高跷一般踏着双凳走了出去。但见三个老者长声
惨叫,不停的滚来滚去。俞岱岩扯下一片衣襟裹在手上,长
臂抓起了那怀抱单刀的老者后心,脚踩高跷,向东急行。
这一下大出海沙派众人意料之外,眼见便可得手,却斜
刺里杀出个人来将宝刀抢走,众人纷纷涌出,大声呼叱,钢
镖袖箭,十余般兵器齐向俞岱岩后心射去。
俞岱岩双足使劲,在两张长凳上一蹬,向前窜出丈许,暗
器尽皆落空。他脚上勾了长凳,双足便似加长了四尺,只跨
出四五步,早将海沙派诸人远远抛在后面,耳听得各人大呼
追来,俞岱岩提着那老者纵身跃起,双足向后反踢,两张长
凳飞了出去。但听得砰砰两响,跟着三四人大声呼叫,显是
为长凳击中。就这么阻得一阻,俞岱岩已奔出十余丈外,手
中虽提着一人,却越奔越远,海沙派诸人再也追不上了。
俞岱岩急赶一阵,耳听得潮声澎湃,后面无人追来,问
道:“你怎样了?”那老者哼了一声,并不回答,跟着呻吟一
下。俞岱岩寻思:“他身上沾满毒盐,先给他洗去要紧。”于
是走到海边,将他在浅水处浸了下去。海水碰上他手中烫热

的单刀,嗤嗤声响,白烟冒起。那老者半昏半醒,在海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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