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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合集-第1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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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版书早给庄家买清,当下前赴浙东偏僻州县搜购,岂知仍
是一部也觅不到。他穷愁潦倒,只好废然还乡。也是事有凑
巧,旅途之中,却在一家客店中见到店主人正在摇头晃脑的
读书,一看之下,所读的便是这部《明书辑略》借来一翻,竟
是原版。这一下大喜过望,心想若向客店主人求购,一来他
未必肯售,二来自己也无银子,买不起,只好偷。深夜之中
悄悄起床,偷了书便即溜出店门,心想浙江全省有关官员都
已受了庄允城之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告到北京城去。
吴之荣来到北京,便写了禀帖,告到礼部、都察院、通
政司三处衙门,说明庄家如何贿赂官员,改镌新版。
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个月,三处衙门先后驳复下来,都
称细查庄廷鑨所著《明书辑略》一书,内容并无违禁犯例,该
革职知县吴之荣所告,并非实情,显系挟嫌诬告,至于贿赂
官员云云,更系捕风捉影之辞。那通政司的批驳更是严厉,说
道:“该吴之荣以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官,皆如彼之贪。”原
来庄允城受了程维藩之教,早将新版明史送到了礼部、都察
院、通政司三处衙门,有关官吏师爷,也早已送了厚礼打点。
吴之荣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见回家已无盘缠,势将流落
异乡。其时清廷对待汉人文士极为严峻,文字中稍有犯禁,便
即处死,吴之荣所告的若是寻常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着
的对手是富豪之家,这才阻难重重。既无退路,心想拚着坐
牢,也要将这件案子干到底,当下又写了四张禀帖,分呈四
位顾命大臣;同时又在客店中写了数百张招纸,揭露其事,在
北京城中到处张贴。他这一着却大是行险,倘若官府追究起
来,说他危言耸听,扰乱人心,不免有杀头的重罪。
那四个顾命大臣,名叫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
均是满洲的开国功臣。顺治皇帝逝世之时,遗诏命这四大臣
辅政。其中鳌拜最为凶横,朝中党羽极众,清廷大权,几乎
尽操于他一人之手。他生怕敌党对其不利,是以派出无数探
子,在京城内外打探动静。这日得到密报,说道北京城中出
现许多招贴,揭发浙江庄姓百姓著书谋叛,大逆不道,浙江
官员受贿、置之不理等情。
鳌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时雷厉风行的办了起来。便
在此时,吴之荣的禀帖也已递入鳌拜府中。他当即召见吴之
荣,详问其事,再命手下汉人幕客细阅吴之荣所呈缴的那部
原版明史,所言果是实情。
鳌拜以军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向来歧视汉官和读书人,
掌握大权后便想办几件大案,镇慑人心,不但使汉人不敢兴
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敌党不敢有甚异动,当即派出钦差,赴
浙江查究。这一来,庄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连杭州将军松
魁、浙江巡抚朱昌祚以下所有大小官员,也都革职查办。在
明史上列名的文学之士,无一不鎯铛入狱。
顾炎武、黄宗羲二人在吕留良家中,将此案的来龙去脉,
详细道来,吕留良听得只是叹息。当晚三人联榻长谈,议论
世事,说到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忠良,把持朝政,种种倒
行逆施,终至明室覆亡,入清后汉人惨遭屠戮,祸难方深,无
不扼腕切齿。
次日一早,吕留良全家和顾黄二人登舟东行。江南中产
以上人家,家中都自备有船,江南水乡,河道四通八达,密
如蛛网,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谓“北人乘马,南人乘
舟”,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后,自运河折而向北,这晚在杭州城外听到消
息,清廷已因此案而处决了不少官员百姓:庄廷鑨已死,开
棺戮尸;庄允城在狱中不堪虐待而死;庄家全家数十口,十
五岁以上的尽数处斩,妻女发配沈阳,给满洲旗兵为奴。前
礼部侍郎李令晰为该书作序,凌迟处死,四子处斩。李令晰
的幼子刚满十六岁,法司见杀得人多,心肠软了,命他减供
一岁,按照清律,十五岁以下者得免死充军。那少年道:“我
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愿独生。”终于不肯易供,一并处斩。
松魁、朱昌祚入狱候审,幕客程维藩凌迟弃市。归安、乌程
的两名学官处斩。因此案牵连,冤枉而死的人亦是不计其数。
湖州府知府谭希闵到任还只半月,朝廷说他知情不报,受贿
隐匿,和推官李焕、训导王兆祯同处绞刑。
吴之荣对南浔富人朱佑明心下怀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风,
给他抢白了一场,逐出门来,当下向办理此案的法司声称,该
书注明依据“朱氏原稿增删润饰而成”。这朱氏便是朱佑明了;
又说他的名字”朱佑明”,显是心存前明,咒诅本朝。这样一
来,朱佑明和他五个儿子同处斩首,朱家的十余万财产,清
廷下令都赏给吴之荣。
最惨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书的列工、装钉的钉工,
以及书贾、书铺的主人、卖书的店员、买书的读者,查明后
尽皆处斩。据史书记载,其时苏州浒墅关有一个榷货主事

(关吏)李尚白,喜读史书,听说苏州阊门书坊中有一部新刊
的明史,内容很好,派一个工役去买。工役到时,书店主人
外出,那工役便在书铺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着等候,等
到店主回来,将书买回。李尚白读了几卷,也不以为意。过
了几个月,案子发作,一直查究到各处贩书买书之人。其时
李尚白在北京公干,以购逆书之罪,在北京立即斩决。书店
主人和奉命买书的工役斩首。连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牵累,说
他既知那人来购逆书,何以不即举报,还让他在家中闲坐?本
应斩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军边远之处。
至于江南名士,因庄廷鑨慕其大名、在书中列名参校者,
同日凌迟处死,计有茅元锡等十四人。所谓凌迟处死,乃是
一刀一刀,将其全身肢体肌肉慢慢切割下来,直至犯人受尽
痛苦,方才处死。因这一部书而家破人亡的,当真难以计数。
吕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愤恨难当,切齿痛骂。黄宗羲
道:“伊璜先生列名参校,这一会只怕也难逃此劫。”他三人
和查伊璜向来交好,都十分挂念。
这一日舟至嘉兴,顾炎武在城中买了一份邸报,上面详
列明史一案中获罪诸人的姓名。却见上谕中有一句说:“查继
佐、范骧、陆圻三人,虽列名参校,然事先未见其书,免罪
不究。”顾炎武将邸报拿到舟中,和黄宗羲、吕留良三人同阅,
啧啧称奇。
黄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将军所为。”吕留良道:“大力
将军是谁?倒要请教。”黄宗羲道:“两年之前,兄弟到伊璜
先生家中作客,但见他府第焕然一新,庭园宽大,陈设富丽,
与先前大不相同。府中更养了一班昆曲戏班子,声色曲艺,江

南少见。兄弟和伊璜先生向来交好,说得上互托肝胆,便问
起情由。伊璜先生说出一段话来,确是风尘中的奇遇。”当下
便将这段故事转述了出来。
查继佐,字伊璜(《觚剩》一书中有“雪遘”一文,述
此奇事,开首说:“浙江海宁查孝廉,字伊璜,才华丰艳,而
风情潇洒,常谓满眼悠悠,不堪愁对,海内奇杰,非从尘埃
中物色,未可得也。”)这一天家居岁暮,命酒独酌,不久下
起雪来,越下越大。查伊璜独饮无聊,走到门外观赏雪景,见
有个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雄奇,只
穿一件破单衫,在寒风中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脸上颇有郁
怒悲愤之色。查伊璜心下奇怪,便道:“这雪非一时能止,进
来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他进屋,命
书僮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说道:“请!”那乞丐举杯便干,赞
道:“好酒!”
查伊璜给他连斟三杯,那丐者饮得极是爽快。查伊璜最
喜的是爽快人,心下喜欢,说道:“兄台酒量极好,不知能饮
多少?”那乞丐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这
两句虽是熟套语,但在一个乞丐口中说出来,却令查伊璜暗
暗称异,当即命书僮捧出一大坛绍兴女儿红来,笑道:“在下
酒量有限,适才又已饮过,不能陪兄畅饮。老兄喝一大碗,我
陪一小杯如何?“那乞丐道:“这也使得。”
当下书僮将酒烫热,分斟在碗中杯内。查伊璜喝一杯,那
乞丐便喝一大碗。待那乞丐喝到二十余碗时,脸上仍无甚酒
意,查伊璜却已颓然醉倒。要知那绍兴女儿红酒入口温和,酒
性却颇厉害。绍兴人家生下儿子女儿,便酿酒数坛至数十坛

不等,埋入地下,待女儿长大嫁人,将酒取出宴客,那酒其
时作琥珀色,称为“女儿红”。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
余年,自然醇厚之极。至于生儿子人家所藏之酒,称为“状
元红”,盼望儿子日后中状元时取出宴客。状元非人人可中,
多半是在儿子娶媳妇时用以飨客了。酒坊中酿酒用以贩卖的,
也袭用了状元红、女儿红之名。
书僮将查伊璜扶入内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
次晨查伊璜醒转。忙去瞧那乞丐时,只见他负手而立,正在
欣赏雪景。一阵北风吹来,查伊璜只觉寒入骨髓,那乞丐却
是泰然自若。查伊璜道:“天寒地冻,兄台衣衫未免过于单薄。”
当即解下身上的羊皮袍子,披在他肩头,又取了十两银子,双
手捧上,说道:“些些买酒之资,兄台勿却。何时有兴,请再
来喝酒。昨晚兄弟醉倒,未能扫榻留宾,简慢勿怪。”那乞丐
接过了银子,说道:“好说。”也不道谢,扬长而去。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游玩。一日在一座破庙之中,
见到有口极大的古钟,少说也有四百来斤,他正在鉴赏钟上
所刻的文字花纹,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进佛殿,左手抓住
钟钮,向上一提,一口大钟竟然离地数尺。那乞丐在钟下取
出一大碗肉、一大钵酒来,放在一旁,再将古钟置于原处。查
伊璜见他如此神力,不禁骇然,仔细看时,竟然便是去冬一
起喝酒的那乞丐,笑问:“兄台还认得我吗?”那乞丐向他望
了一眼,笑道:“啊,原来是你。今日我来作东,大家再喝个
痛快,来来来,喝酒。”说着将土钵递了过去。
查伊璜接过土钵,喝了一大口,笑道:“这酒挺不错啊。”
那乞丐从破碗中抓起一大块肉,道:“这是狗肉,吃不吃?”查

伊璜虽觉肮脏,但想:“我既当他是酒友,倘若推辞,未免瞧
他不起了。”当下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咀嚼之下,倒也甘美
可口。两人便在破庙中席地而坐,将土钵递来递去,你喝一
口,我喝一口,吃肉时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时酒肉俱尽。
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只可惜酒少了,醉不倒孝廉公。”
查伊璜道:“去年冬天在敝处邂逅,今日又再无意中相遇,
实是有缘。兄台神力惊人,原来是一位海内奇男子,得能结
交你这位朋友,小弟好生喜欢。兄台有兴,咱们到酒楼去再
饮如何?”那乞丐道:“甚妙,甚妙!”两人到西湖边的楼外楼
酒楼,呼酒又饮。不久查伊璜又即醉倒。待得酒醒,那乞丐
已不知去向。
那是明朝崇祯末年之事,过得数年,清兵入关,明朝覆
亡。查伊璜绝意进取,只在家中闲居,一日忽有一名军官,领
兵四名,来到查府。
查伊璜吃了一惊,只道是祸事上门,岂知那军官执礼甚
恭,说道:“奉广东省吴军门之命,有薄礼奉赠。”查伊璜道:
“我和贵上素不相识,只怕是弄错了。”那军官取出拜盒,拿
出一张大红泥金名帖,上写“拜上查先生伊璜,讳继佐”,下
面写的是“眷晚生吴六奇顿首百拜”。查伊璜心想:“我连这
吴六奇的名字也没听见过,为何送礼于我?”当下沉吟不语。
那军官道:“敝上说道,些些薄礼,请查先生不要见笑。”说
着将两只朱漆烫金的圆盒放在桌上,俯身请安,便即别去。
查伊璜打开礼盒,赫然是五十两黄金,另一盒中却是六
瓶洋酒,酒瓶上缀以明珠翡翠,华贵非凡。查伊璜一惊更甚,
追出去要那军官收回礼品,武人快步,早已去得远了。

查伊璜心下纳闷,寻思:“飞来横财,非福是祸。莫非有
人陷害于我?”当下将两只礼盒用封条封起,藏于密室。查氏
家境小康,黄金倒也不必动用,只是久闻洋酒之名,不敢开
瓶品尝,未免心痒。
过了数月,亦无他异。这一日,却有一名身穿华服的贵
介公子到来。那公子不过十七八岁,精神饱满,气宇轩昂,带
着八名从人,一见查伊璜,便即跪下磕头,口称:“查世伯,
侄子吴宝宇拜见。”查伊璜忙即扶起,道:“世伯之称,可不
敢当。不知尊大人是谁?”那吴宝宇道:“家严名讳,上六下
奇,现居广东省通省水陆提督之职,特命小侄造府,恭请世
伯到广东盘桓数月。”
查伊璜道:“前承令尊大人厚赐,心下好生不安。说来惭
愧,兄弟生性疏阔,记不起何时和令尊大人相识。兄弟一介
书生,素来不结交贵官。公子请少坐。“说着走进内室,将那
两只礼盒捧了出来,道:“还请公子携回,实在不敢受此厚礼。”
他心想这吴六奇在广东做提督,必是慕己之名,欲以重金聘
去做幕客。这人官居高位,为满洲人作鹰犬,欺压汉人,倘
若受了他金银,污了自己清白,当下脸色之间颇为不悦。
吴宝宇道:“家严吩咐,务必请到世伯。世伯若是忘了家
严,有一件信物在此,世伯请看。”在从人手中接过一个包裹,
打了开来,却是一件十分敝旧的羊皮袍子。
查伊璜见到旧袍,记得是昔年赠给雪中奇丐的,这才恍
然,原来这吴六奇将军,便是当年共醉的酒友,心中一动:
“鞑子占我天下,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义旗,四方响应,说
不定便能将鞑子逐出关外。这奇丐居然还记得我昔日一饭一

袍之惠,不是没良心之人,我若动以大义,未始没有指望。男
儿建功报国,正在此时,至不济他将我杀了,却又如何?”
当下欣然就道,来到广州。吴六奇将军接入府中,神态
极是恭谨,说道:“六奇流落江南,得蒙查先生不弃,当我是
个朋友。请我喝酒,送我皮袍,倒是小事,在那破庙中肯和
我同钵喝酒,手抓狗肉,那才是真正瞧得起我了。六奇其时
穷途潦倒,到处遭人冷眼,查先生如此热肠相待,登时令六
奇大为振奋。得有今日,都是出于查先生之赐。”查伊璜淡淡
的道:“在晚生看来,今日的吴将军,也不见得就比当年的雪
中奇丐高明了。”
吴六奇一怔,也不再问,只道:“是,是!”当晚大开筵
席,遍邀广州城中的文武官员与宴,推查伊璜坐了首席,自
己在下前相陪。
广东省自巡抚以下的文武百官,见提督大人对查伊璜如
此恭敬,无不暗暗称异。那巡抚还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来微
服察访的钦差大臣,否则吴六奇平素对人十分倨傲,何以对
这个江南书生却这等必恭必敬?酒散之后,那巡抚悄悄向吴
六奇探问,这位贵客是否朝中红员。吴六奇微微一笑,说道:
“老兄当真聪明,鉴貌辨色,十有九中。”这句话本来意存讥
刺,说他这第十次却猜错了。岂知那巡抚竟会错了意,只道
查伊璜真是钦差,心想这位查大人在吴提督府中居住,已给
他巴结上了,吴提督和自己向来不甚投机,倘若钦差人人回
京之后,奏本中对我不利,那可糟糕;回去后备了一份重礼,
次日清晨,便送到提督府来。
吴六奇出来见客,说道查先生昨晚人醉未醒,抚台的礼

物一定代为交到,一切放心,不必多所挂怀。巡抚一听大喜,
连连称谢而去。消息传出,众官员都知巡抚大人送了份厚礼
给查先生。这位查先生是何来头,不得而知,但连巡抚都送
厚礼,自己岂可不送?数日之间,提督府中礼物有如山积。吴
六奇命帐房一一照收,却不令查先生得知。他每日除了赴军
府办理公事外,总是陪着查伊璜喝酒。
这一日傍晚时分,两人又在花园凉亭中对坐饮酒。酒过
数巡,查伊璜道:“在府上叨扰多日,已感盛情,晚生明日便
要北归了。”吴六奇道:“先生说哪里话来?先生南来不易,若
不住上一年半载,决计不放先生回去。明日陪先生到五层楼
去玩玩。广东风景名胜甚众,几个月内,游览不尽。”
查伊璜乘着酒意,大胆说道:“山河虽好,已沦夷狄之手,
观之徒增伤心。”吴六奇脸色微变,道:“先生醉了,早些休
息罢。”查伊璜道:“初遇之时,我敬你是个风尘豪杰,足堪
为友,岂知竟是失眼了。”吴六奇问道:“如何失眼?”查伊璜
朗声道:“你具大好身手,不为国为民出力,却助纣为虐,作
鞑子的鹰犬,欺压我大汉百姓,此刻兀自洋洋得意,不以为
耻。查某未免羞与为友。”说着霍地站起身来。
吴六奇道:“先生禁声,这等话给人听见了,可是一场大
祸。”查伊璜道:“我今日还当你是朋友,有一番良言相劝。你
如不听,不妨便将我杀了。查某手无缚鸡之力,反正难以相
抗。”吴六奇道:“在下洗耳恭听。”查伊璜道:“将军手绾广
东全省兵符,正是起义反正的良机。登高一呼,天下响应,纵
然大事不成,也教鞑子破胆,轰轰烈烈的干它一场,才不负
了你天生神勇,大好头颅。”

吴六奇斟酒于碗,一口干了,说道:“先生说得好痛快!”
双手一伸,嗤的一声响,撕破了自己袍子衣襟,露出黑毛毵
毵的胸膛,拨开胸毛,却见肌肤上刺着八个小字:“天父地母,
反清复明。”
查伊璜又惊又喜,问道:“这……这是什么?”吴六奇掩
好衣襟,说道:“适才听得先生一番宏论,可敬可佩。先生不
顾殒身灭族的大祸,披肝沥胆,向在下指点,在下何敢再行
隐瞒。在下本在丐帮,此刻是天地会的洪顺堂红旗香主,誓
以满腔热血,反清复明。”
查伊璜见了吴六奇胸口刺字,更无怀疑,说道:“原来将
军身在曹营心在汉,适才言语冒犯,多有得罪。”吴六奇大喜,
心想这“身在曹营心在汉”,那是将自己比作关云长了,道:
“这等比喻,可不敢当。”查伊璜道:“不知何谓丐帮,何谓天
地会,倒要请教。”
吴六奇道:“先生请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说来。”当下
二人各饮了一杯。
吴六奇道:“那丐帮由来已久,自宋朝以来,便是江湖上
的一个大帮。帮中兄弟均是行乞为生,就算是家财豪富之人,
入了丐帮,也须散尽家资,过叫化子的生活。帮中帮主以下
是四大长老,其下是前后左右中五方护法。在下位居左护法,
在帮中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颇不低。后来因和一位姓孙的
长老不和,打起架来,在下其时酒醉,失手将他打得重伤。不
敬尊长已是大犯帮规,殴伤长老更是大罪,帮主和四长老集
议之后,将在下斥革出帮。那日在府中相遇,先生邀我饮酒,
其时在下初遭斥逐,心中好生郁闷,承先生不弃,还当在下

是个朋友,胸怀登时舒畅了不少。”查伊璜道:“原来如此。”
吴六奇道:“第二年春,在西湖边上再度相逢,先生折节
下交,誉我是海内奇男子。在下苦思数日,心想我不容于丐
帮,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每日里烂醉如泥,自暴自弃,眼
见数年之间,就会醉死。这位查先生却说我是个奇男子,我
吴六奇难道就此一蹶不振,再无出头之日?过不多时,清兵
南下,我心下愤激,不明是非,竟去投效清军,立了不少军
功,残杀同胞,思之好生惭愧。”
查伊璜正色道:“这就不对了。兄台不容于丐帮,独往独
来也好,自树门户也好,何苦出此下策,前去投效清军?”吴
六奇道:“在下愚鲁,当时未得先生教诲,干了不少错事,当
真该死之极。”查伊璜点头道:“将军既然知错,将功赎罪,也
还不迟。”
吴六奇道:“后来满清席卷南北,我也官封提督。两年之
前,半夜里忽然有人闯入我卧室行刺。这刺客武功不是我对
手,给我拿住了,点灯一看,竟然便是昔年给我打伤的那位
丐帮孙长老。他破口大骂,说我卑鄙无耻,甘为异族鹰犬。他
越骂越凶,每一句话都打中了我心坎。这些话有时我也想到
了,明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是不对,深夜抚心自问,好生惭
愧,只是自己所想,远不如他骂得那么明白痛快。我叹了口
气,解开他被我封住的穴道,说道:‘孙长老,你骂得很对,
你这就去罢!’他颇为诧异,便即越窗而去。”
查伊璜道:“这件事做得对了!”
吴六奇道:“其时提督衙门的牢狱之中,关得有不少反清
的好汉子。第二天清早,我寻些借口,一个个将他们放了,有

的说是捉错了人,有的说不是主犯,从轻发落。过了一个多
月,那位孙长老半夜又来见我,开门见山的问我,是否已有
悔悟之心,愿意反清立功。我拔出刀来,一刀斩去左手两根
手指,说:‘吴六奇决心痛改前非,今后听从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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