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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体横陈-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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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任城王,宇文宪惺惺相惜,握其手说:“任城王,何苦至此!”
  高湝洒泪:“下官乃神武皇帝之子,兄弟十五人,幸而独存。逢宗社颠覆,今日得死,无愧坟陵!”
  宇文宪闻言壮之,命令军士归其妻子。而且,他还亲自为广宁王高孝珩洗疮敷药,礼遇甚厚。
  高孝珩叹言:“自神武皇帝以外,吾诸叔父兄弟,无一人能活到四十岁,命也!嗣君无独见之明,宰相非柱石之寄。日复一日,只能国家日益沦亡。恨不得握兵符,受斧钺,展我心力,振兴大齐!”
  任城王、广宁王被擒后,北齐基本平定。
  不料想,没过多久,北齐重镇北朔州的前长史赵穆等人反正,迎拥文宣帝高洋第三子、时任定州刺史的范阳王高绍义。
  高绍义率军至马邑⑦,号召复国。自肆州⑧以北,共有二百八十余城奋起响应。
  高绍义引兵南出,欲取并州为复兴之地。结果,兵至新兴⑨,周军已经在肆州严阵以待。
  在北齐降将尉相愿招降下,范阳王高绍义的前队二将以所部投降周军。周军势盛,陆续攻拔诸城。无奈之余,高绍义还保北朔州。
  降将尉相愿继续带路,周国东平公宇文神举率军数万,进逼马邑,不给高绍义喘息机会。
  双方交战,高绍义战败,不得不北奔突厥。
  当时,他手下只剩三千人。到达边境后,高绍义对从人讲:“北土殊俗,欲还者任意!”于是,辞去者又大半。
  到达突厥后,佗钵可汗一直非常钦服文宣帝高洋,认为他是英雄天子。而高绍义脚有重踝,长相与文宣帝特别相类,所以甚受佗钵可汗爱重。凡齐人北逃者,佗钵可汗均划归高绍义手下。
  至此,北齐境土,基本全部入于周国。周国总共得州五十,郡一百六十二,县三百八十,户三万二千五百。
  大北齐,灭亡了。
  昔日的大齐皇帝,今日长安的“温公”高纬,他又怎么样呢?
  ① 委任状之类的东西。
  ② 公元577年。
  ③ 今山东茌平西南。
  ④ 今河北河间。
  ⑤ 今山东益都。
  ⑥ 高纬已经被俘,帝号已失,故按照周国的封号称呼他。
  ⑦ 今山西朔县。
  ⑧ 今山西忻县西。
  ⑨ 山西忻县。
  四十五 玉 碎(1)
  独自一人,我躺在黑暗中。锦衣玉食的囚徒生活,已经持续了几个月。
  似乎有人,脚步轻轻,朝我走来。呼吸中,有一种类似阳光下花蕊浮尘那样的东西。这种味道,给我以人生的可靠感,让我感受到这个世界金子般可贵的静谧。由此,每一天,就变成了新的一天。
  那是我梦中的小怜!
  皇帝,太上皇,无上皇。我高纬这一生,迄今为止,二十二个年头,比别人的十世还要长久,还要丰盈。
  失去自由,真真切切让我产生一种从来未曾感受过的痛苦。这种内心的创伤,时间也不能愈合。我也不必准确地记忆我被俘的时刻,那并不会增加痛苦。在越来越炎热的日子里,我只是思念小怜。
  小怜,她怎么样了呢?
  往事,无从分割。这是一种最深刻的凄凉。在我记忆的眼中,小怜的脸庞,逐渐变化。不是越来越模糊,而是越来越清晰。
  总是在暗夜中,我感觉到她忽然扑入我怀中的温柔。变化着的,只有时间。而我对她的记忆,没有任何销蚀。每个千差万别的日子,只把一个小怜的思念留给了我。
  在撕心裂肺的思念中,我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另外的我,有着新奇、焦渴的企盼,幻想着梦中的春天的阳光。小怜的玉体芬芳,反射到我沉沉的睡眠中,让我在她长久的迟迟未归后,给我以悲伤的快乐。
  越是沉浸于思念,越是痛苦不堪。在缤纷色彩的梦境中,小怜留下的痕迹,黯淡得可怜。我脑海里,似乎每时每刻都出现她的容貌,间隔,引起我一日强过一日的焦虑。
  小怜,她身上所具有的魅力,随着时间和离别,越来越强烈。希望,失望。失望,希望。
  生活的回顾,让人无限伤感。当喜悦停止的时候,生活还在继续。
  黎明的曙光,那么刺目,让人恶心。如果没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信念支撑,我就不能活下去——那就是,我会再见小怜!
  热爱,让人对生命都产生厌倦。悲哀,会使内心的痛苦变得无比尖锐。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总是盼望白昼真的结束。当虚无的一天完结,傍晚的暗影升腾起来的时候,在西沉太阳的背后,有着深远的梦境,在那里,我肯定能会与小怜相见!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早晨起来,我清晰记得——小怜,与我携手,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两边都是草原的长长的路上。那条路的尽头,似乎可以远远瞥见,它是闪烁微光的、跳跃着鲜红色彩的、黑黑的圆形穹庐。多么像突厥人的穹顶啊。我的记忆的眼睛,在那条路上,还见到过纯黄色的太阳。似乎,隐隐约约的鸟儿啁啾,曾经打湿我们无法忘却的柔情。在梦里,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拉住过我,我的身体,潮落潮涌。我多想永远沉浸在那种永恒中啊!
  多少次,为了在梦中寻找冯小怜,我穿越时间的深谷,取道混乱的回忆,在溟濛的雾霭中,追寻着,赶着路,不辞辛苦,躲避浩瀚的幻觉,踏着虚无缥缈的幻境大地,苦苦追赶着小怜遥远的身影……咫尺之间,她却消融在苍穹下无垠的田野中,融化在纯净透明的梦里……
  长路迢迢。从邺城到长安,我们这群俘虏,走了近三个月。
  我木偶一样,只能听任周人摆布。献俘仪式上,周人让我步行在长安到周国太庙的路上。
  我走在最前面,高氏皇族被俘的王公跟在我身后。车舆、旗帜、器物,凡是从我们邺城、晋阳宫中选取的珍宝,都摆在车上陈列。
  周国的重甲武士骑着骏马,排成一堵坚墙,押送着我们。
  周帝本人,备大驾,布六军,奏凯乐,喜气洋洋地在太庙献俘。
  周人观者如堵,伫立路旁,高呼万岁。
  而后,便是长安的宫内大宴。周人,放肆地炫耀着胜利。
  大殿中,人满为患。
  南朝的梁国国主,一个样子白皙、阴柔的男子,妇人一样,躬身致敬,手捧酒觞,嘴里叨叨不停,大声歌颂周帝的功德。这个人,不过是一个城主。梁国被当时的西魏灭掉后,宇文氏扶立了一个梁朝皇室的后人,继承梁朝的祭祀,对外,他也号称梁国“皇帝”,其实,他不过是个江陵城的城主而已。
  酒酣,周帝兴高采烈。他欢快地手把长髯,痛饮数觞后,开始坐在御榻上,自弹琵琶。
  见此,梁国国主立刻起身,作吴地之舞,边舞边大声说:
  “陛下既亲抚五弦,臣何敢不同百兽!”
  周帝大悦,立时赐赉,把从我大北齐取来的十床珍奇异宝,赐予了这个阿谀奉承的梁国国主。
  梁国国主告退后,周帝命人传旨,让我们这些被俘的北齐皇室都上殿。饮酒,赐官,共赏歌舞。
  我现在的身份,是周国的“温公”。
  四十五 玉 碎(2)
  周帝头戴高九寸的通天冠,黑介帻,金博山。在他坐榻上方,高施流苏帐。他身后,龙凤朱漆画屏风,女侍打伞盖。
  一溜的金香炉、琉璃钵,陈摆在周帝案前。食案上,共有几十个金碗,熠熠闪光。
  我们一行人坐于殿西,周国皇室坐于殿东。
  对坐之时,忽然,我发现了对面的小怜。我的心,一下子抽紧。
  自从在青州的南邓村被俘后,小怜就与我分开,被周人以驿传快速送往长安。据说,她被周帝赏赐给了宗室、代王宇文达。
  小怜似乎过得不错,她的气色不是很差。她一身周国王妃的打扮,两博鬓,花九树,服褕翟,着鞠衣。特别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她脚上穿的不是她从前常常爱穿的丝履,而是紫皮靴。
  她的脸,依然那样闪耀。整个殿堂,似乎都被她的美貌照亮。
  在她身边近处,坐着一个身材臃肿的黑肥男人,短髯,细眉,一直含笑望着小怜。这个人,可能就是代王宇文达了。
  周帝满饮一杯后,自弹胡琵琶,大声命令,让坐于我不远处的堂兄广宁王高孝珩吹笛。
  高孝珩起立,推辞道:“亡国之音,不足听也。”
  周帝愠怒,一定要高孝珩吹笛。
  不得已,高孝珩举笛。笛才至口,泪下呜咽。
  见此状,周帝可能恻隐之心顿生,乃不强求。
  “梁主南舞,精彩动人。温公,你是否也给朕跳一跳啊?”
  周帝一开口,殿内鸦雀无声。
  开始我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对面的周国皇室的人都盯着我看,我才意识到,周帝是对我讲话。
  是啊,我现在是“温公”。周帝为什么封我为“温公”呢?温国的封地,又是在哪里呢?我脑子奇怪地闪过这样一个荒谬的念头。
  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跪起,高声请求周帝:
  “陛下,我与小怜久别,能否陛下开恩,把小怜赐还于我。我们两人,得为长安太平小民,平生足矣!如能遂愿,我们来世做牛做马,报答陛下厚恩!”
  周帝愣了一下。似乎我的请求,超出了他的想象能力。
  “……朕视天下如脱屣,区区一妇人,何能惜之!不过,要看代王是否愿意了……使温公伉俪团圆,我想,代王应能成人之美!”
  听周帝如此说,似乎所有的血液重新得以燃烧一样,我整个身体充满了力量。
  作为亡国之君,区区舞蹈,成何侮辱!
  小怜泪眼蒙■,望着我。她抱起胸前的胡琵琶,开始弹奏。
  在我身旁,安德王高延宗涕泪横流,大声哭了出来,似乎是他在替我为亡国的大北齐承受侮辱。
  我步入殿中。屏息过后,我双手合十,过顶,上身挺直。接着,我腿内弯,随着小怜的琵琶声,蹬地起舞。
  我小臂略向内倾斜,挺直上身,忽然,转开马步,以我全身的力量,平抬上肢,弯曲至肋。我左腿稍弯,右腿后蹬,以媚神的全神贯注,面露真挚笑容,以取悦周帝。
  飞速回旋中,我上肢平伸,左右倾斜晃舞。我的两条腿,忽而大幅度叉开,忽而收回。我的脚尖内外换转,不停摇动上身。我的腰部左右扭动着,腿部曲弓,挺胸收腹。与此同时,我的双臂摆动飞快,手掌开合合节,手腕抖动,舞姿婀娜。我的头部、颈部,左摇右摆;我的腰部、臀部,侧转旁旋。
  忽然,我把双手合并于胸前,两眼平视着周帝,上身和大腿,圈勾成角。接着,我把两腿下蹲成环状,大腿外撇。紧接着,我双脚跳起,脚跟互触。我上抬颈部,双手叉腰,然后横举双臂,作弓步,摇头晃腰,我使出全身解数,踏蹬蜷伸,变化曲折。
  我跳跃,我弹跳,我抬腿,我屈膝,我勾,我踢,我有时刚健有力,我有时妩媚动人,姿势变幻,无穷无尽。
  在大汗淋漓的舞蹈中,我的臂、掌、腕、指,我身体所有的部分,都在胡琵琶声中摇荡。
  最后,我右脚跟提起,以脚尖着地,嘴唱鲜卑歌,以惊人的速度,在殿中央欢舞盘旋……
  当我气息不喘,稳稳站在当地的时候,就连周帝本人,都由衷挑起大拇指赞叹。“好舞步!好舞步!”
  此刻,小怜,脸上露出恍惚的、欢乐的笑容。她,肯定沉浸在回忆里。我们美好的时光,也有无数次这样,她弹胡琵琶,我起舞。
  小怜,她像一幅画一样,让人百看不厌。特别是短暂而又长久的分别后,她比起从前更加动人千万倍!
  记忆之流,忽然被周帝的话切断。
  “代王,你是否能割舍啊?把冯小怜还给温公?”
  代王宇文达默然久之。
  然后,他朝周帝行礼,“全凭陛下裁之!”
  四十五 玉 碎(3)
  周帝注满一觞,仰头饮尽。“冯小怜,我们大周国的代王非常怜宠你……归属温公,还是归属代王,你自己选择!你的胡琵琶,弹得比朕精妙,再给朕弹奏一曲吧。”
  小怜,面色白如绵纸。平素鲜若樱桃的嘴唇,完全不见了血色。
  她迟疑片刻,咬了咬嘴唇。
  一切都凝固住。
  良久,她再次抱起琵琶,边弹,边清晰唱道:
  “虽蒙今日宠,犹忆旧时怜。欲知心断绝,看取琴上弦!”
  音声刚落,琵琶弦断,崩然一声!
  寂然之间,小怜抛扔掉手中胡琵琶。而后,她忽然从紧挨着她坐的代王宇文达的腰间抽出了腰刀。
  在众人的惊愕中,她把刀尖刺向自己的前胸……
  这是我梦魇中都不能想到的、生命中最可怕的一幕。
  我扑上去,慌忙把浑身是血的冯小怜抱在怀里。
  她睁开眼睛,没有一声呻吟。她搂着我脖子,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在我耳边嗫嚅道:“陛下,臣妾先走一步。我去了,周人就不会为难你……”
  她说话的时候,嘴里不断地开始流出鲜血,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音。
  我完全吓坏了。我颤抖的手,沾满了她的血。很快,那些不断外涌的血,把她的上衣全浸湿了,湿透了。
  她的头,无力地耷拉下来,依靠在我的肩膀上面。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我闭上眼睛,亲吻着她的嘴唇。冰冷,带有淡淡的血腥咸味。
  她最后看了看我,然后,她望向殿外的天空,一动不动。
  她的眼睛,完全黯淡了……
  阳光,在这漫长的初夏,消逝得那样缓慢。残酷的利刃,捅穿了如此娇嫩的心脏。那是怎样的勇气,才能有如此的气力!
  生命的最后一刺,用自己的手!小怜,出乎我意料!
  过去,一幕一幕,浮现在我眼前。她风驰电掣的、与我骑马狂奔的倩影,我们在雨天赤脚狂欢般的飞跑,月光下她眼睛里面纯洁的挑逗,欢爱后两颊上那层奇异的红晕,她观看歌舞时候手舞足蹈的充沛的情感,晋阳凛冽的北风中我们在山上那些甜蜜的晚上,雾霭里她亲手递过的一杯热茶的温热,我第一次亲吻她的时候她那莽撞无知的牙齿,青州帐庐中幽暗的烛光,骑马共坐时候她搂紧我腰部的双手,飞霜冻天的逃亡路上她温柔的泪水……无数的冯小怜!
  我永永远远,再也无法重新置身于那些日子了。记忆,会以残忍的方式朝过去的方向运动着,却改变不了未来!一旦纯洁的情感剔除了肉欲,男人的心,就永远地碎裂了。这,比恐惧更令人心碎!
  我簌簌地颤抖起来。我哭了。
  我再也尝不到她柔嫩的双唇,我的胸腹再也不会滚过她舌头上神秘的火焰,我的怀抱,再无沁人心脾的神秘的温馨。以后,我们一起仰望过的天空,会因为她的飞升,越来越遥远。邺城宫内的树梢上,闪烁过许多星星,天然的清辉,永远不会照耀到长安!
  她死了。这个确确实实的现在,把我痛苦的人生冲撞起来一片又一片的碎片。
  我几乎喘不过气来。看着她脸上残留的一抹微笑,我的脑海中刮起了漫天的风暴。
  在我一生中,我开始了第一次真切的、撕心裂肺的哭泣。
  我从来没有真正操心过,对人,对事,对国家。在冯小怜出现之前,一切的一切,都无关痛痒。我从童年开始,就生活在厌倦中。在已经安排好的命运里,没有什么东西是不清晰的,也没有什么东西十分清晰的。只有小怜进入我的生活后,我才明悟到,所有的一切,并非只是真实生活的幻觉。
  小怜的死去,我的生命和生活,就失去了全部的重要性。
  死亡的概念。我怀中的小怜。
  小怜死了,我生命中漆黑的夜幕,终于降下来了。
  现在,只要我抽出插在小怜胸中的短刀,在短短的瞬间,我就能在黄泉路上追赶上小怜。
  我擦了擦泪眼,抬头看了看。近处,代王宇文达茫然的神情;稍远处,周帝宇文邕冷静的、残酷的眼睛。
  死亡是冰冷的。我不能马上下定决心。
  “女色,是能够亡国的!”
  周帝冷冷的声音。
  “皇太子,你一定要引以为戒!”他望着坐在宇文达左面的一个年轻人,严厉地说。
  “谨遵父皇教诲!”
  这个人,看上去,比我年轻几岁。他身着衮冕,青珠九旒,身穿绀色深衣。
  他,就是周国的太子,宇文赟。
  四十六 有家有国皆是梦(1)
  秋色肃穆。白杨树,干枯的叶子,萧萧落下。
  这个季节,真是个适合杀人的时候。身为大周储君,我宇文赟,也要做监斩的活计。
  我暗自思忖,这大概是父皇试探我的定力吧。杀人,又是什么难事!如果父皇以此考验我是否有治国为君之道,太小看我。
  昨夜,父皇召集我、隋国公杨坚(我的丈人)、东宫左宫王宇文孝伯、郯国公王轨以及宫尹郑译等人,商讨最终消灭陈国、统一天下的大事。
  其间,隋国公杨坚建议:“击灭陈国,从大局考虑,皇帝陛下肯定会先总戎北伐,击走突厥。现在,高纬等人,宗族繁盛,遍于京师。如果大军外出,原来的北齐之地借其名而造反,实为心腹大患。依臣愚见,不如诛之!”
  宇文孝伯、王轨二人认为不可。“温国公高纬,亡国伪君,全无雄才大略;而宗室王公,尽被软禁于宅邸,专人严加看管。陛下应该养之于长安,正可昭示我大周仁德信义。如果无罪诛之,恐遭物议。”
  郑译坚决站在隋国公杨坚一边,他力劝我父皇对长安的原北齐皇族斩草除根。
  父皇用眼睛瞅我。我赶忙低下头,没敢吭声。前一阵子,我与宇文孝伯、王轨等人出征吐谷浑,半路上滥杀了一些蛮夷。父皇得知后,勃然大怒,差点废掉我皇太子的位号。他当庭对我大加捶楚,痛加责斥,至今,我脚伤未愈。
  “为天下君王,岂可有妇人之仁!隋国公所言甚是!朕意已决。来人,替朕拟旨,就讲温国公高纬、高氏宗室,与穆提婆、高阿那肱等人密谋反逆,全部予以处决!……对了,为表示我大周仁德,可免除高纬两个弟弟高仁英、高仁雅死刑,流放蜀地。”
  高仁英是个有狂病的废人,高仁雅自小浑身无骨不能站立。父皇留下北齐皇室这两个人,真是好手腕。我暗自思忖。
  亡国孽种,活着,其实就是一种恐惧的延伸。
  刑场,很快就选好了,在长安宫的西苑。坟坑也派人挖好了,选在长安北原地势低洼的洪渎川。
  杀人,不是什么干净的乐事。不过,处决北齐的皇帝和百多个皇族成员,倒很让人感兴趣。
  西苑,野蔷薇一丛又一丛,红艳如火。莫名的、色彩斑斓的浆果点缀在灌木从中,小火舌一样闪耀着红光。不知名树木的辛辣气味,充满了我的鼻孔。浓密有刺的荆棘,丛生遍处。阴影处的枯黄衰草上,有些露珠还没有被太阳蒸发。树木高处的蜘蛛网,挂满了露水,闪烁着晶莹的光。只有鸟叫声,时而划破树林的宁静。
  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由于潮湿,我走了一会,靴子都被打湿了。
  我心里想:“高氏皇族,日子到头了。现在还活蹦乱跳的他们,马上就要变成无头的尸体。所谓上天保佑的凤子龙孙,也就这么回事……”
  忽然,一只黑灰色的老鹰,突然从灌木丛里飞了出来,把我吓得一哆嗦。
  我竭力使自己完全平静下来。我站在地上,边看士兵们把高氏皇族的人依次带下车捆绑,边望着蓝色烟雾缭绕的远山发呆。
  秋天真的很美,树林被秋阳和秋风镶上一片金黄。那些摇晃的、残留的叶子,回射着秋天太阳的冷光,让人顿起惆怅。
  高氏皇族的男人即将赶赴黄泉,而北齐的宗室妇女和后妃倒能活下来。女人,特别是亡国后无依无靠的女人,永远不能构成威胁。她们,早就被我父皇下令,全部得以释放,自谋生路。成十上百的北齐后妃、太妃,不少沦落街头。她们中间,命运好的能入庵为尼;运数差的,卖烛为业;更有甚者,一些嫔妃沦为娼妓。
  最让人感到惊异的,是高纬的母亲、从前大北齐的皇太后胡氏,她竟然自己主动提出去娼院。结果,她所居的长安坊肆的娼院,生意好得不行。无论是谁,只要能出一匹绢帛,就可以睡北齐的这位胡太后两个时辰。据说,那个半老徐娘,乐在其中,丝毫不感到侮辱。
  在我的命令下,宫内的宦者们,手忙脚乱地给亡国君高纬穿上了从前他在北齐当皇帝时候的服装冠冕。
  亲手杀掉一个真皇帝,不是哪个人一辈子都能有这种稀罕的机会。所以,我要切切实实感受到手刃帝王的快乐。
  高纬,这个比我大四岁的北齐皇帝,是我见到过的最漂亮的男人之一。即使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依旧不失帝王的尊贵气派。
  好了。就这样吧。
  行刑开始!
  对别的那些挨宰的皇族成员,我根本没有什么兴趣。我径直走到这个待宰羔羊般的北齐皇帝面前,用鲜卑语对他说:
  “我是周国太子,宇文赟。听别人说,你们高家皇族好多人都善于卜测吉凶。你猜猜看,我能活多久?”
  我上下打量着高纬一身华丽的帝王行头,啧啧生叹。
  四十六 有家有国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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