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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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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还是把裁纸刀递给永琮,笑道:“一条粮足,一条兵精,一条武备,一条文修,今年都办了,都好,朕自然欢喜。江南晚稻比去年多收一成呢!尹继善说要多运一百万石粮来京,给朕的京师子民造酒。朕说,还得造个酒池来盛,不成了殷纣王了?但这一百万石还是要收,都补贴给阿桂练兵用。古北口天冷,用粮食换些羊毛毡发到军中,不亦乐乎?”傅恒躬身笑着,说道:“春秋之把醴酒无缺,尹继善还是一番诚意。他送的百衲衣因不知阿哥身材,其实是碎布拼起来的大布,花花绿绿十分有趣。像老莱子在戏台上那种衣服,迟些叫人量量身体,叫棠儿来作。”奶妈子插口道,“外头的布进来得当心。我们老舅爷家小表叔,就是因穿百衲衣,惹上痘儿。人不试过我不叫小主子挨身!”乾隆道:“你想得细,就是这么着,叫人试过,洗净、蒸煮、暴晒,然后贡进。”又笑道:“你怕他削了手。你看,阿哥已经削好了,不但皮儿薄,也连得长——儿子,这就是能耐,跟你乳妈去吧!”这才转脸问傅恒,“尹继善和刘统勋的折子都看过了吧?”皇后见他要说政事,也敛身一礼退了出去。
  “奴才看过了,”傅恒正容答道,“张某人突然疯傻,实在太出人意料。‘一枝花’在四处广布耳目,岂能坐而待毙?一定又走了。此事尹继善和刘统勋防隙不周,有失职之罪,应该有所处分。至于张秋明,他是个疯子,革职罢斥也就够了。”乾隆道:“张秋明心地偏狭龌龊,疯了朕也不饶!先帝手里有一个姓白的詹事疯了,他是每天四更都去午门外望门行礼,用簸箕盛了白米到先农藉田,说是种粮,等着皇上来种。那也是疯,张秋明怎么不疯出这个样儿?至于尹刘二人……就降级处分吧。”他默谋了一会儿,突然一笑,说道:“庄友恭中状元,是宦场得意而疯,张秋明轧错苗头,是宦场失意而疯。功名,这么厉害?”傅恒笑道:“立德、立言、立功,三者有一永垂不朽,立德、立言不容易,也不实惠。立功的道儿上人就多,一登龙门身价十倍,并非他那一百多斤就果真值钱了,是那身袍褂值价多了。尹继善要剥他那身衣服,他自然受不得,因秉气浑浊,就想不开,疯傻就成为自然。因罢官羞愤自杀的,又何尝不是一个道理?”
  说到“立言”,乾隆又想起修书,皱眉说道:“各省报上来的书单子,纪昀都呈奏过来了。新奇有致的才几百种,这怎么成?不抢、不夺,又不入门搜索,君父向臣子借本书,还给押金,怎么就这么推三阻四?再不然,朕要下诏,令文人互相推荐存书,看他们说是不说?借是不借?”傅恒吓了一跳,这样硬来,不但有藏书人家人人自危,惶惶不宁终日,且极易引起无端的讦告事端,借举荐之名行诬攀之私,畏罪焚书的弊端,也可发生。宦场中人多有文士,常常窖藏家书,若和官场科场勾心斗角混搅一处,更会搅乱了大朝局。他思量着笑道:“皇上,如今是盛世,人人家家安居乐业,您是圣明太平天子,天下皆有口碑,还该是无为而治。儿子怕老子,怕借书不还;或怕老爷子看了有忌讳,受处罚,这是个慢慢打消顾虑的事。互相举荐藏书,易开讦告之风,为征借书弄得有些小人兴风作浪,鸡飞狗跳墙地攀比咬啃起来,不是您的本意,也凭空添了戾气。小人们作恶会累及圣德的。”乾隆听着已经释然,笑道:“朕是随口说气话,并不真的要这样办。”傅恒松了一口气,笑道:“君无戏言呢!”说着,王义进来禀道:“阿桂在外头递牌子呢!主子见不见?”
  “叫他进来。”乾隆吩咐道,因见傅恒起身要辞,虚按一下手道:“你不要忙着料理你那一摊子。讷亲那份折子我转给阿桂一份,他从古北口赶来,一定有不同意处要建议,你也一处听听。”说着阿桂已经进来,打袖下跪行三跪九叩大礼。乾隆见他一头一身的雪,连脖子上的雪水也不敢擦,说道:“给阿桂拧把热毛巾——你穿得太单了,骑马冒雪喝风而来,也不防着生病!”因见王礼端着一小砂锅野鸡崽子香菇汤进来,还冒着腾腾热气,顺手指给阿桂,说道:“这是汪氏做的,——赏阿桂用了!”
  阿桂忙又谢恩,用羹匙舀一大勺儿咕地吸了,说声:“好鲜!”顿时烫得攒眉摇头,含在口中不能咽也不能吐,惹得乾隆和傅恒大笑不止。阿桂好容易咽下,说道:“奴才没出息,出了西洋景儿了!”乾隆道:“你慢慢儿吃,谁和你抢呢?”便扯过刘统勋奏章来看。翻到后边敬空上,援笔写道:尔及尹继善折已阅。朕原思尔二人素来持重,始未料及亦有此疏漏处,看来“完人”二字古今为难也。既办差有误,不能不儆戒,着即各降二级记档存案。张秋明私欲不得,竟致疯癫,泄露匪情,致使差使败坏,情殊可恨,此人先伪君子而后真小人,面目亦可憎。而前尹继善亦曾屡保,何无知人之明乃尔?朕亦为汝一叹,谅尔亦愧悔莫及,故不另作罚黜耳。设采访遗书局办理大佳。各省督抚征借图书成效甚微,无人、无设施、无措施之故也。即行交部转发,为各省效法之范也。
  想了想,在后边又添一句,“百衲布已赏收,皇后甚感尔诚。钦此!”见阿桂满头大汗过来谢恩,乾隆便放笔,笑道:“朕推食食你,当得你这一谢。你几百里冲寒赶来,想必为了讷亲的奏议有不妥之处了?坐,坐么!”
  “皇上圣明烛照!”阿桂欠身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窸窸窣窣展开,蹙眉说道:“奴才大小金川都看过,且深入过腹地孤军作战,情形还略知道些。讷中堂这个总粮库设在下琅口,不知是哪个人的建议?应该杀掉他!”见乾隆招手,阿桂忙起身过来,把那张小纸摊在炕桌上,指点哪里是刷经寺大本营,从哪里进兵小金川,刷经寺周匝清兵驻营和莎罗奔打仗的惯用手段,说道:“从小金川的下寨到下琅口只有不到一天的旱路,从下琅口到刷经寺要足走一日,粮库设得离自己远,离敌人近,这是一大谬误。”
  “嗯!”
  “粮库西边设兵太少,只有一个棚。您瞧,这是刮耳崖,旱路就在刮耳崖西北,莎罗奔的人易集易散,行动极快,联络极易,一千骑兵从北路走,那一棚兵无论如何不是对手。别说烧我们的粮库,劫走一半也不是难事。这不是以粮资敌么?看来,讷中堂似乎就没有实地去看看!”
  “唔!”
  “军无粮自乱。奴才要说的就这一句!”
  乾隆沉思着看那图,良久用手一捣,站立下炕,一边想一边踱步,说道:“这句话值千两黄金!傅恒,你看看,朕没有打仗,都看着不对。那张广泗出兵放马几十年,连他也看不出来?”傅恒早已在留意,他自己心中就有一幅金川图志,自然也百思不解,遂道:“那地方太潮湿,霉粮的事难免,也许是怕霉变,才放在下琅口!”乾隆生气地道:“粮食霉也霉在自己手里,不能霉到莎罗奔肚里!——昏愦!”
  “也不单为怕霉。”阿桂说道:“下琅口到刷经寺大本营有一条路可以通牛车,这里有一条黑叶河,讷中堂他们算计着可以用船运粮,说不定是这两条动了这一相一将的心。殊不知下琅口离成都比刷经寺还远,等于是把粮食多运一个来回。如果把粮食总库设在这里——”他用小指甲掐了一掐尽头寨,说道:“尽头寨这地方偏僻,道路也窄,只能用马驮人背,但正为出入不便,敌人来袭也不容易。把下琅口防护粮库的兵力用来运粮防霉,那是绰绰有余——我猜讷中堂想把粮库的兵力投入战列。其实在川西打仗,蜀道淖泥中的军粮一斤可顶四十斤。如果被莎罗奔抢走,彼得四十我失四十,实耗八十斤。粮食就是军心,就是兵力,这个账就更难计算。皇上,请斟酌奴才这一建议,如果不谬,立即下诏讷中堂调整布局。莎罗奔这么长时间不来袭粮,是因为他心智太强,怕中埋伏。一旦知道虚实,明白讷中堂的用心所在,早就没这座粮库了!”
  乾隆用惊异的目光盯了阿桂一眼,还是个英俊少年,刚刚留起的髭须茸茸的,还带着微黄色,但额前眉心的皱纹稍一凝思便聚在一处,那是熬夜拧心血人百试不爽的证据。见阿桂的手背都冻得龟裂了,粗糙的手掌上厚厚一层老茧,乾隆又不禁一阵心疼。因问傅恒:“阿桂现在是副将衔儿?”傅恒还在凝神想阿桂的话,忙道:“是实缺参将,吏部、兵部议了副将衔,碍于资格,还不能升实缺副将。”乾隆道:“什么资格?‘资格’二字单指年岁宦龄的么?叫考功司的人好好翻翻《说文解字》!用张广泗就是用资格用坏了,尽打败仗!给阿桂补实缺将军。”
  “扎!”傅恒忙答应,又对发愣的阿桂道:“怎么还不谢恩?——这是特旨简任,无需再经吏兵二部考议。这样,阿桂将军在古北口训练新营,就更加名正言顺了。”阿桂本一失意旗人,性情原是豪放不羁,兵凶战危、身处死绝之地数年,已是历练得深沉有度,尽自心中兴奋,却压得半点不露,伏身顿首说道:“奴才在金川并没有寸功建树。请万岁收回成命,待练兵有成,阵前立功后,再作恩赏,以为进步余地。”
  乾隆偏着脑袋思量有顷,大小金川烟瘴之地汇集大军将近六万,饱受风餐露宿之苦,见阿桂身在帝阙之侧骤升高位,确实会有人生怨望之心。遂笑道:“朕一言既出,焉有收回之理?放心,朕心里天公地道。讷亲着进伯爵位,以下将士按甘苦劳绩,分别具本议叙。前敌将士各人再加一两月例。这样,就不致于把你放在风口儿上吹了。”又对傅恒道:“古北口练兵,大小金川用兵,诸凡军事,要详明写信知会张廷玉和鄂尔泰,要询问鄂尔泰病况,叫太医院奏复。朕只下恩诏给讷亲,你写信给他谈粮库的事,要他火速转移。还有征书的事,告诉纪昀,只能劝导,不能硬来。给尹继善刘统勋的信要多加劝慰,处分是处分,恩情是恩情,不要叫他们凉了心。就这几封信,又够你忙一夜的了。”说完便摆手叫跪安,自己步出殿来。傅恒和阿桂还跪伏在地,听乾隆在滴水檐下惊喜地叫一声“好雪”,正要起身,乾隆却又踅了回来,要更衣、披鸭绒斗篷、蹬鹿皮油靴,对二人笑道:“你们都是忙人,朕可要讨一个时辰的闲了。京师直隶报天阴,今天一定也下雪。傅恒还要再写信——不,专拟一份明发廷谕,着直隶总督、巡抚、顺天府尹,所有亲民官员都要下乡去看,一是陈房陋舍,雪压倒了的要安置,二是无力举炊的还有无依无托的乞丐,要赈粮给柴炭。不许有冻殍、饿殍,要各道观察巡视纠劾。就这些。”说罢亲自挑帘出去,独自寻幽探胜去了。
  博恒和阿桂从殿中出来,扑面一阵罡风袭上丹墀,激得二人同时打个寒噤儿,檐下铜马上挂了雪,木钝钝地互相撞击,发出像是核桃落在瓦罐里那样的响声。放眼看去,远山已蒙在雪雾之中,柏墙松林和矮矮的冬青树,白雪翠叶斑驳相间,像一块块巨大带翠的汉白玉屏,矗立在万花狂翔的野旷之中。二人都为之精神一爽,厮跟着出了山庄仪门,正要揖手相别,却见庄友恭披着蓑衣骑一头灰驴过来。傅恒不禁笑道,“状元公,今日难得雅趣呀!从哪里弄这头毛驴?我也要弄一条来,几时到热河的?”
  “是六爷啊,哦,阿桂也来了,”庄友恭忙下驴寒暄“我昨晚到的。心里一直懊悔:要是走慢一点,今日骑驴赴帝阙,冲雪而行,是何等雅趣!”又对阿桂笑道:“这些是你的戈什哈了?站得像钉子一样,你练兵有方,准定升个副将呢!”
  傅恒不禁失笑,说道:“你这可估到圈子里头了,阿桂现在已经是明公正道的将军,品秩和我一样了。”因见阿桂的从人果然像的一个个木桩子似的直立在雪地里。傅恒环视众人道:“有点精神,像个行伍的样子!——兄弟们,告诉你们个好信儿,阿桂已经荣升将军,旨意随着就发到军中了,好好努力巴结差使!”军士们齐声答道:“贺桂军门荣升!”阿桂不便滞留,见人牵过马来,一边接鞭,一边说道:“庄兄、六爷,我这就去了。容后再叙!”说罢一跃上马,十几个戈什哈也都牵马翻身上骑,在一片雪尘中远去了。庄友恭热衷功名,有个至死不改的痼疾。当年与阿桂都是一会中人,今日阿桂陡然建衙拜将,自己还是个小小的郎中,相比之下,不啻天渊有别,乘兴赏雪的情趣,顿然消失。傅恒见他一脸怅惘之色,生恐他再犯痰气,拍拍他的肩头,抚慰道:“阿桂是军功,要走文臣路子,还是比不上你这状元公!你这次从京里来,没见着钱度他们么?听说雪芹又离开了宗学,是怎么回事?”
  “我们曾聚过几次,后来都各自忙去了。”庄友恭一阵恍惚,神思已经定住,笑道:“大家都忙,好似食尽鸟投林。我临来时见了敦诚,他说雪芹已经移到张家湾,那里有看守曹家祖茔的老辈子家人。敦诚原来也有庄地在那里,都有点照应,比起在北京是无法提了。他现住在三间草房里,我捎信请他进城,也不肯来,说是京师里正传天花儿,怕孩子沾惹上。后来就再没有信儿——六爷,他还是得有个差使,您得帮他一把儿。”
  傅恒站得久了,底下靴子被雪水浸透,觉得冷,微跺两步,说道:“开春我就回北京,只能到时候再说了。那个刘大鼻子不是什么正经东西,上回跟刘统勋说起《红楼梦》,他说是淫词小说,疑是雪芹写的。纪昀也问过我,曹霑是不是曹雪芹?我葫芦提儿用别的话掩过了,朝廷现在留心这些事,我们有官身的,更得留神儿,处在我这位子上,行动太扎眼,你可以给雪芹写封信,叫他稳住神,别张扬书的事。我最怕纪晓岚揣摩迎合磨勘书籍,那些‘魔(磨)王’们挑剔周纳,鬼晓得会挑出什么刺儿来,不就败坏了?——今儿我太忙,消停一点,咱们吃酒细说,好么?”庄友恭原本是要去拜谒傅恒乘雪兴游的,听见说“忙”,也就就腿儿搓绳,笑道:“你忙你的,我还看雪去”说罢骑驴而去。
  傅恒匆匆赶回下处,略暖暖身子便写信,第一封信却是写给棠儿的,只讲“京师既传天花,甚虑府中人和康儿惹及。严戒家人外出,可杜门谢客,勿以等闲视之”。
  四十 乾隆帝丧子慰中宫 曹雪芹泪尽归离恨
  北京的天冷极了,头场雪下过就起了冻,堆积在街两边的雪,中午只化一会儿,过晚就又冻成深褐色的凸凹不平的冰路,上面印满了人的脚印和马驴骡蹄子印迹,雪水将凝未凝时轧过的车轮沟儿,也都在夜风中被冻得硬如坚石,走起来难极。
  钱度接连得到敦敏、敦诚两封信,请他到张家湾去看看曹雪芹,都没有动身,一来是道远难走;二来他现已是部院大臣,内廷有人正考究“曹霑是不是曹雪芹”,还放出风声说“《红楼梦》是淫书邪词”,此刻见曹雪芹自觉有些不便。他心里其实最惦记的还是曹鸨儿带着他的儿子,北京传痘儿,江南传不传?曹氏到底和易瑛一案沾包儿没有?得想个法子弄过孩子,甩掉这个老鸨子。这些糟心的事整日索绕在心头,连部里差使也都在敷衍了事。到十月初七,他才从刑部谳狱司黄堂官处见到江浙两省清剿“一技花”会匪名单,各地香堂堂主、执法长老、护教韦陀、金刚徒弟,共是一千零四十人,遵刘统勋、尹继善宪命,只扣留堂主、韦陀和长老二百四十六名拘押在监,其余一概取保省释,细看时,连取保的人犯中也没有曹鸨儿,这才放心舒了一口气。黄司堂是个老京官,和钱度极熟,开玩笑说:“老衡别是和易瑛、雷剑她们沾惹过什么?放心,要紧的一个也没捉到,捉到的都是不要紧的。老刘、小尹圣眷那么好,都受了处分呢!不过这回‘一技花’算摊子坍到底儿了,覆巢之下无完卵,刘延清不是无能之辈,你要和她‘那个’过,趁早赶紧去举发!”钱度笑道:“别扯你爹的老蛋了,我还有事——改日再唠!”说罢便回衙门。却见傅恒府里的小王头进来,钱度怔了一下,说道:“你不是跟六爷在承德么?六爷回来了?”
  “傅相没回来,”小王头本来极随和的人,被傅恒军法治府,练得举手投足庄重利落,一本正经把一封信双手递给钱度,说道:“这是相爷给你的信,请给我写个回执。我是回京给夫人带药的,我家少主子正出忌讳。傅相从蒙古医生那里弄的不知什么宝药——得,您名字签在这里,好,小的告辞!”钱度笑道:“真是传军书规矩。连茶钱也不要?康儿既出痘儿,告诉你家主母,明日我过去请安。”小王头道:“请爷过些时再去,府里祭着痘神娘娘,连我这在外家人都不许跨进大门槛,我们老爷子亲自把门儿呢!”说罢去了。
  钱度这才拆阅傅恒的信,除报圣安的话头,要他拨二十万石饲料粮押运王爷屯,科尔沁过冬存栏牛羊多于往年一成半,防着饿坏了。又嘱他去见见纪昀,把征借图书的银子数目坐实造册上呈御览,不要等纪昀来催。还有各地巡抚总督正在举荐硕儒应博学鸿儒科,车马轿船川资也要早作准备,定出路途远近,按里计价,务要够用,且不能浪支等等,写了三张纸,都是指令口气。未了却问:“见雪芹否?甚念。可代我一往,或资助些银两。此等天气,恐其饥寒也。”钱度猛地想起敦氏昆仲的嘱托,倒觉不安起来。立刻出来传呼备轿,一溜风儿抬着径往纪昀西直门内私宅。却又被挡在门外。门子说道:“我们少爷也出痘儿,请大人回步。改日老爷亲自谢罪。”钱度不禁目瞪口呆,怔着道:“今年传痘儿这么厉害?我有要紧公事要见晓岚公呢!”
  “我没说清楚,我们老爷并不在家。”门子左右看看,压低了嗓道:“有密旨,叫老爷去天坛给太子爷祈福,七阿哥(永琮)也出花儿呢!”
  “真的!”
  “当然是真的!”家人神秘地说道,“万岁已经从昨日起辍朝。待太子爷花儿发齐了才视政呢。慈宁宫太后老佛爷都去了痘神娘娘庙降香,皇上旨意叫江西龙虎山和北京大佛寺同时作道场,名目儿是为天下病人祛瘟,其实还为的是七爷!皇后娘娘已经请旨,懿旨命释放轻罪囚犯,连‘一枝花’这样的大案,都已经停审——您一路过来,北京城家家挂红布符,悬猪尾,吊螃蟹。在豆神娘娘庙,往功德箱里塞钱的,头天起更就得去排队挨号儿,香灰堆得连香鼎都看不见了!——这是大劫,真的是铜墙铁壁挡不住,王子、庶民一样!”这位饶舌的门子说完,居然还又合掌向天,念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威灵观世音菩萨!”还要絮叨时,钱度已经去了。
  既然连傅恒也来了信,看望曹雪芹的事就不能等闲视之了。钱度便不再回衙,径乘轿回府,取了二十两散碎银子,见箱子里有从南京带回的宁绸,也取出一匹,命家人都塞进马褡子里,也不叫从人,自己换了便衣,只说了句“天黑赶回来”,便骑着走骡出门向北,赶往张家湾来访曹雪芹。路过玉皇庙东豆神娘娘庙,钱度在骡上远远看,只见人山人海的香客挤拥不动,沿街一里多长,全都是卖金银纸箔的,香烛黄棱摊子前都围满了人,多是城里城外远乡近廓赶来的老婆子妇人,有许愿的、有还愿的,有愁眉不展的也有眉开眼笑的,嗡嗡嘤嘤人声传来,都是念佛念观音,祛病祈福之声……手搭凉棚嗟叹一声正要赶路,忽然一眼看见芳卿从豆神庙那边,踉踉跄跄过来,钱度叫声:“芳卿嫂子!”忙下了骡子。
  “是……是钱老爷啊!”
  芳卿不防在这里还有人叫她,忡怔一下,抬头见是钱度,问道:“听您家人说,您去了承德,回来了?”说着便蹲了个福儿。钱度这才看清芳卿脸色又青又白,眼泡儿腮下发淤,仿佛几天没睡,又像是哭过,眼睑下带着薄晕,目光也有些呆滞,因说:“雪芹在家吧?孩子们还好?我正要去你家呢!”招手叫过一乘轿子,说道:“瞧你身子骨儿这么单弱,走着来了?就穷,何至于到这份儿?请上轿,我骑牲口,一道儿走。”
  “我们都不会过日子,当家的又没了差使。”芳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忸怩地看了看那轿子——她委实也是走不动了——说道,“新搬来张家湾,曹家老族里上下都得打点,还有左邻右舍……欠人家的也就不少。今非昔比,真的是穷了……”
  “你跑老远的进城做什么?借钱么?”
  “我昨个儿就来了……大毛、小毛都出痘儿,透不了疱儿,浑身发热。我……我来豆娘娘这儿许愿……”
  钱度一怔:又是患这个!但他已经听得多了,已不觉意外。只跺脚叹道:“黄鼠狼单咬——瞎!这个雪芹也是的,也信这个?叫你一个女人跑这远的路弄这无益的事!”芳卿道:“他不叫我来,我说迸城借钱抓药才出来……”“别说了,”钱度道:“咱们赶紧儿走!”
  于是一轿一骡紧着往通州张家湾赶来,钱度只想有四五十里,谁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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