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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语-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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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年煎熬,盘膝坐在雪地,以为总有一天,会大雪消融,迎来烂漫春色。结果不都是一场空吗?
禁语许愿,唯恐自己不够心诚,不都是……空吗?
脚下法阵,不知何时变得刺目起来,金光暴涨如柱,与天地相连。光柱中落花如雨,隐隐传来环佩之声,无数嗡嗡作响的诵经声在远处响起,诵的都是些云泉结缘境,坐禅观苦海,阅世似东流──
漫天祥云,瑞气千条外,隐隐露出灵鹫山一角,天女散花,菩提佛光,灵禽翔翥,八部天龙金光灼灼,分列在灵山两侧。满眼的清灵妙境,闻所未闻的庄严宝相,惹得山脚下,大小沙弥仓惶跪拜,无数善男信女蜂拥而至。
魏晴岚静静看著,笑声喑哑。什麽生死、皮相,什麽赤忱、真心,如采水底月,似捉树头风,揽之不可见,寻之不可穷。到头来万事随业转,爱憎寐梦中。
都是空,又何必寻呢?
这妖怪不知想起什麽,看著半空,不知冲谁低低笑道:“你说闭口禅,都是假的。可曾算到……我许了、什麽愿吗?”
“我说,想再见你一面。”




第四十九章

“闭口禅,当真灵验。”
话音落处,那妖怪如释重负,满脸笑意。衣袡微摆,像书生抖落画上的积尘,所有的爱憎悲欢都被他轻轻拂去,不过片刻,就变回了风姿出尘、行有玉声的谷主。
他似乎真心实意,朝万道佛光微微一拜,竖起右掌,姿势像极了那和尚,看著空中极乐世界的倒影,笑容平和,一字一字诚心念道:“我、佛、慈、悲……”
眼睑垂下,如同在回味遭逢的每一桩变故,受到的每一丝恩惠。再抬眼时,一双眼瞳泛著丝丝暗红的血腥色泽,脸上笑意遮也遮不住:“禁语三千年,诚心许愿,确实有求必应。”
“破闭口禅那日,当真见到了故人,不但灵验……还大出意料之外……我佛慈悲!”
随著这一句说完,魏晴岚那双眼睛彻底被染成血红,从指尖开始溢出缕缕黑色瘴气,像火焰一般在他手指间跳动。那妖怪静静看著指尖忽高忽低的黑气,如同忘记了一旁浩大祥和的佛光法相,垂目笑道:“众生皮相,白骨髑髅,亲疏爱憎,生人过客。”
他说的每一个字,均是那和尚的谆谆教诲,然而笑声冰凉如刀,硬生生透著一股冷意:“欢乐苦短,忧愁实多,千载如流,情意如灰……”
五指合拢,丝丝黑气在掌心汇聚。那双赤红的妖瞳随意一瞥,景象也变得猩红颠倒,佛光透著魔影,西天恍如血池……
既然生死是空,大开杀戒,又有何不可?
既然是非是空,为善为恶,又有何不同?
既然情爱是空,还讲什麽上报四恩,下济三途──
那妖怪看著一簇黑色火焰突然从他指缝中窜出,脸上无动於衷。火舌暴涨,顷刻间便将他整条手臂吞噬进漆黑的火焰里。
随著手上黑焰熊熊火势,魏晴岚脚下亦开始出现零星的黑火,火舌像黑莲一般绽开重重焰瓣,将他衣物发丝彻底点燃。
“你说一切是空,让我珍惜佛缘,”那妖怪立在火焰之间,他仰头站著,面目於是看不真切,“佛缘,不也是空吗?”
“你又为何看不破呢?”
那妖怪冷笑著问完这几句,浑身上下都被这股黑焰埋葬,衣襟焚毁的地方已露出斑斑蛇鳞,究竟谁更执迷不悟,谁更执著呢?记忆深处依稀还有谁的声音:说对一处,我给你磕一个响头,说不过我,你给我磕一个响头。
然而错到这个地步,磕头又有什麽用。
不愿受人摆布,不愿让故人称心如意。那妖怪垂下眼睑,任漆黑火焰煆烧躯壳,在空无一物的胸膛里生根。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半空之中,早已不剩什麽法相真身,暗红云层里雷电蜿蜒,身姿诡丽的漆黑墨莲在昏沈天幕下逐渐合拢,金光魔气此消彼长,不多时,墨莲便再次怒放开来,火舌化作的焰瓣四处散落,将所剩无多的黯淡佛光焚烧殆尽。
等光芒散去,黑莲中心,多了极陌生的一个人,玉面薄唇,猩红双眸,一身绿袍深如墨色,五官像极了魏晴岚,只是额上那点佛印,化作了一道暗红魔痕,像伤口一样竖著划过眉宇之间,眼中尽是森森寒意。初生魔头,魔威之大,连山脚最德高望重的老僧亦後退了半步。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那魔头指尖一动,黑色火舌再次坠落,将脚下这座荒山、连带著山上每一株草木、每一点血肉、每一块石砾,都烧成灰。
山脚僧人信众有想救火的,却比不上火焰烧山的速度。不多一会,这座山岭便像被人凭空移走一般,烧得干干净净。抬头看时,已不见了那魔头。




第五十章

魏晴岚已不记得在这里呆了多久,甚至不记得为什麽会选在破落医馆落脚,只知道依稀又过了一年,檐外是大雪天。
此地是山脚小镇,人人靠山吃山,以采药为生。四面八方每户人家都晒著药材,即便收进了屋,中药味还弥留不散。成魔那日,昏头晕脑,不知怎麽就来了这里,明明不远处是鹤返谷,再往东走,听说还有万妖之国、幽冥魔都,偏偏挑中了这麽一间荒废许久的医馆。别处太多伤心事,他落在院中,自己寻了一把交椅坐下,决心把这里当自己的洞府。
头一年,魏谷主搬了椅子坐在堂前,静静盯著院门,院门紧锁,也不知道院主人何时才回来,眨眼间就换了四季。
再一年,擦拭了院中石墩,趴在那里守到岁尾。
又过几年,无人打扰,渐渐就变回原形,盘在梁上打盹。要麽含了积雪,一样样地擦拭桌椅瓢盆。
再往後也有故人寻来,满身狐臊臭味,让他看肩头打盹的那只小狐。
也有些奇形怪状的鬼魅,三跪九叩,请他去哪里的疆土统率一方,被他赶走。
心里虽空空一片,时常记不起往事,但从未做过一场噩梦。每日清闲无事,简直再快活不过了。
这日听到院外有爆竹声,知道又到了除夕,化成蛇身,趴在檐瓦上,数著雪地上的红纸,闭上眼睛又是一觉好眠。睡醒後爬回屋里,到处找红封铜板,好不容易变出一枚孔方兄,用毒牙叼著封进红封里,拱进瓷枕下,忽然又忘了是要给谁的。
发了好久的呆,还是浑身发抖,只好盘在榻边又睡了一觉,蒙头大睡,醒来时又很快活。
这一年,院外的鞭炮声早早地就停了,他设下结界,盘在院墙上数雪地上落的红纸,从街这头数到另一头,门外忽然多了一尾青绿色的小蛇,顺著墙根一路爬上门槛,像没遇上结界似的,从门缝里一点一点挤了进来。
一进了门,就激动地用尾巴拍打雪地,冲著他不住地发出嘶嘶声,眼里还流出几滴眼泪。
明明素不相识。
那小蛇生怕他看不见自己,拼命往院墙上爬,好像想凑近一点,刚爬上几尺,魏晴岚就忍不住拿蛇尾一扫,把它扫落在地上。
那小蛇掉在积雪里,竟是从头到尾都被埋进了雪里,扭头摆尾,好不容易才把头拱出雪外,冲他嘶嘶叫著,不停地用尾巴拍打地面,还想往墙上爬,被魏晴岚一口气吹出老远,才可怜兮兮地缩到墙角。
这一夜,魏谷主头一次睡不安稳,睁眼看时,雪越下越大,白天闯进来的那条小蛇蜷在水缸盖板上,半个水缸被埋进了皑皑白雪中,入侵者筷子粗细的蛇身上,盖上了大大小小的雪花,露在目光中的蛇鳞大多残缺不全,尤其是蛇腹,已经不剩什麽好肉,也不知道它爬了多久,走了多少里路。
就这样打量了几眼,小蛇突然惊醒了,见他变回人形,就站在不远处,又想凑过来,亲昵地蹭他。
魏晴岚皱著眉避开。
“你能破我的结界,究竟是什麽来头。”
那小蛇先是一惊,随即忙不迭地嘶嘶叫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山头的蛇语,魏晴岚听了半天,也听不出个究竟,只是冷然看著。
小蛇见他不懂,又急得蛇尾两拍,半天才突然想到什麽,在雪地上以身躯比划起来,先是艰难写了一个内,不到片刻後写了一个丹字。
“你是说靠著内丹之力。”
青腹小蛇连连点头,蛇尾拍打,溅起细碎雪花。魏晴岚沈默一阵,定睛打量它蛇腹中的那颗内丹,半晌开口问道:“这颗内丹,妖气和我同出一脉……你的魂魄,却是人的魂魄……”
青腹小蛇急得直发抖,接连在雪地中写下四个歪斜的大字:是谷主的。
魏晴岚垂目凝视了一阵:“你说内丹不是你的,是你谷主的。”
小蛇再度点头,又欣喜地想窜到他身旁,魏晴岚侧身避开,坐到落了积雪的石墩上,轻声道:“你谷主是谁?”
小蛇身形一僵,嘶嘶叫著,却说不出话来。
寥寥数句中,魏晴岚已把情形猜了个大概。这人魂魄不齐,早该死的,多亏因缘际会,得了它谷主的内丹,危急关头保住了一丝魂魄,融在内丹中,变成这等末微小妖。




第五十一章

“他被你偷去了内丹,真是可怜。”
他说到这里,沈吟片刻,才淡淡道:“不过你不能说话的滋味也不好受……”
小蛇浑身一震,目不转睛地看著他,像是又要落泪。
那魔头喃喃自语起来:“不能说话的滋味,实在是……”话到一半时,又怔怔摇了摇头,“我没有遇上过。”
魏晴岚才说了几句话,头竟是隐隐作痛起来,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一抖积雪,大步走进厅堂。青皮小蛇吓了一跳,瞪圆了竖瞳,随即紧紧跟了上来,身後积雪分开一道窄窄的痕迹。
等魏晴岚跨过门槛,小蛇看见,也想爬进槛内,谁知一阵妖风刮过,把它刮得打了两个旋儿,朝天掉在雪堆上,等它好不容易扭动著翻过身来,房门已经合拢了。小蛇围著屋子四处找缝,想寻个老鼠洞钻进去,谁知钻到一半就被弹了出来,这才知道屋里又布下了新的结界。
外头寒风阵阵,小蛇不断地用尾巴和头撞著门板,嘶嘶叫著,激动之下全身鳞片微张。魏晴岚听见动静,一时间头痛欲裂,捏著木桌一角强自入定,等魔功运转几周天,疲惫不堪地睁开眼睛,门外叩门的声音还断断续续地响著,只是一声比一声慢。
魏谷主开门时,那条小蛇仍在拿它最硬的额头一下下撞著门板,发出沈闷的响声,门板一开,这家夥收力不及,狼狈不堪地倒在门槛上,竖瞳发著光,似乎没有想到他肯开门。
魏晴岚痛如刀割,只觉得脑袋里装了许多东西,胀痛难忍,恨不得四处撞一撞,拿硬物敲打一番,好不容易才避开凑了过来的小蛇。“我开门──可不是想收留你!”
“我是看不惯别人被挡在外面,怎麽也进不去。”他想到这里,眼睛不知为何忽然一酸,“虽然我没有遇上过,可一想到人被拦在外面,进不去的滋味……”
小蛇似乎知道他是在说数千年前,被挡在石洞外的事情,一双竖瞳竟然也跟著泛起泪花,嘴里发出低回的声音。
那魔头刚说完便回过神来,仿佛觉得有失颜面,一言不发地走回桌旁,自己生著闷气。那条小蛇痴痴看了他一会,像是想通了什麽,匆匆游过来,轻轻蹭著魏晴岚。魏晴岚低下头去,正好撞上小蛇痴得灼人的目光,微微一怔,刚想说些什麽,小蛇嘴里已吐出了一颗色泽暗淡的内丹,托在蛇信上,拼命往上递去。
魏晴岚错愕之下,竟是说不出话来。小蛇内丹离体,浑身簌簌发抖,仍努力抬高了头,猩红分叉上托著碧绿内丹,示好地想献给那魔头。
魏晴岚脸色彻底变了,低吼道:“这是做什麽?”
他见小蛇吓得缩作一团,怒容更甚,声音如凛冽寒霜,一字字从牙缝中挤出:“收回去。”
屋外狂风大作,阵阵风雪不停拍打著门窗,小蛇见殷切献错了地方,只得把内丹重新咽下。吞的时候太过狼狈,还噎得青色蛇皮又绿了几分。
等它好不容易直起头来,魏晴岚又站远了一些,手扶在书案前,不知在想些什麽,好一会,才道:“你没了内丹,过不了多久就会送命。”
小蛇见他开口,激动地胡乱点头,又拼命摇头。
“你也不怕死?我以前,好像遇到过你这样的人,既不怕死,又一意孤行,还自以为对我很好……”
小蛇呆了一呆,随即一个劲地摇起头来,仿佛要证明自己绝无此意。
魏晴岚朝它漠然笑道:“没有人在乎过我是怎麽想的。”
小蛇眼睛睁得极大,突然“嘶”地大吼了一声,急得原地打转,嘶嘶叫个不停。
“不是装成大慈大悲的骗子,就是装成情根深种的骗子……骗得我上了当,只想和他厮守,结果却是……唔,头痛。”魏晴岚眉头紧锁,又开始用拳头揉著眉骨。
小蛇呆滞地看著他,一滴又一滴眼泪落在地上。
“反正从来不曾有人……”
魏晴岚说到一半,觉得有些难堪,口风一转:“自从我成了魔,这些事,早就忘了,现在不知有多快活──”
他侧过头去,发现小蛇还呆在那里,傻傻地替他落著泪,心中突然传来一阵钝痛。本想再说些什麽,那小蛇忽然自己左右摆头,把眼泪甩干了,一点点爬上花凳,用蛇嘴咬住了墙上的挂画,费力地把那幅画翻转了一面。
魏晴岚正在出声,听见它嘶嘶的催促声,这才抬眼看去。医馆原本的针灸图被翻转了一面,挂轴後精心绘了一位绿袍男子,容貌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
魏谷主不由怔了一下:“这人倒是和我……”
青皮小蛇似乎害怕自己稍一耽搁,就会畏缩不前,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接连窜上了好几件靠墙摆放的家什,将墙上挂著的兰草残荷劲松怒梅,扯著画角一一翻了过来,每幅挂画後面都绘了同一位绿衣人。
魏晴岚有些吃惊,还未说些什麽,小蛇又爬上木柜,用蛇尾挑著铜扣,把柜门两扇两扇地全部挑开,木柜里面装满了厚厚几册账簿,纸张已经微微泛黄。那魔头取出一本,翻了几页,却发现里面写满了魏晴岚三个字。
又取出一本,还是。
再一本,还是。
在他飞快翻动纸页的时候,小蛇已爬到了木柜顶上,把藏在最里面的檀木小盒一点点往外推去,眼睛痴痴看著魏晴岚,像是催促他接过木盒。
等魏晴岚真的拿起盒子,小蛇嘴里立刻发出了一声欢呼似的嘶嘶声,侧耳细听时,又带著些呜咽之意。见魏谷主没有拒绝之意,小蛇大著胆子缠到了他手腕上,自己用头轻轻顶开木盒,叼出盒子里那沓保存得崭新的红封。
它见魏晴岚久久没有别的反应,於是将红封放回,盒盖合起,做出个珍藏的意思,再把盒盖顶开,蛇身混乱扭动一番,似乎是想说“在乎”……
魏晴岚将木盒放回原处,冷著脸道:“够了。”




第五十二章

小蛇被他一训,又变得有些拘谨,低头想了半天,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欢欣鼓舞地昂起了头,鼓起腮帮子,用力地吐出一朵妖气。
那阵妖气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分成两股青蒙蒙的雾气,一朵慢慢聚拢,变成了个和尚的模样,另一朵化作一个神情拘谨的青年。等它做完这一切,身上的力气已经所剩无几,喘了好一会,才重新鼓起腮帮,想再多变出几样。
魏晴岚脸色彻底变了,森然道:“够了!”说著,右手一扬,已攥紧和尚形状的那朵青雾,毫不留情地碾碎,正要对剩下那个也如法炮制,看到小蛇浑身发抖,摇摇欲坠的样子,不知为何半途改了方向,仅是愤愤一挥,把那朵青雾挥散了,扯下小蛇扔到门槛之外,锁紧房门。
做完这一切,原本就头痛欲裂的旧疾,又加重了三分。正咬紧了牙,与剧痛相抗,眼前不知为何老眼昏花起来,房间里雾蒙蒙的,一呼一吸皆是浓得醉人的药材香气,方才看过的那个青年人的幻影,忽然活生生出现在周围,时而坐在桌前,在账簿上抄写他的名字;时而在屋中四处走动,嘴里念念有词;时而摸摸手中串成一串的铜钱,看看盒里的红封;时而磨出藤黄、赭石各色颜料,费尽心力,画他的肖像,画成时却失魂落魄──
魏晴岚一惊之下,那幻象又无影无踪,只剩下一阵比一阵痛得厉害的旧疾,仿佛要把头颅胀裂开来。
正冷汗涔涔时,忽然想再看一眼被他锁在门外的小蛇。
因为头痛之症,魏晴岚这几步走得有些摇晃,好不容易才把门闩抬起,门板推开。檐外大雪还无休无止地落著,那条小蛇背对著他,专心致志地在雪地里拱出一条条细细的痕迹。
也许是周围静悄悄的,那一直驱之不散的疼痛忽然不那麽痛了,於这满目银白中,人甚至有些恍惚,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静静往前走了一段,像走进一场阔别已久的梦里。
褥子似的积雪上,歪歪斜斜的痕迹组成了一个又一个字,只是小蛇拱动得太慢,雪下得太大,才费力地写完一个字,前面的字迹又看不清了。那小蛇还未察觉,只顾著埋头苦写,魏晴岚站在它身边许久,勉强辨认出“为君”这两个字。
为君……什麽呢?
他站在一旁,怔怔等著下文。那小蛇挪动身躯,正好撞在他脚上,吓得一个激灵,等转过头来,发现是他,一下子欢欣鼓舞,用蛇尾啪啪拍著雪地,等著他看完雪地上的字迹。
等了很久,见魏晴岚一动不动,小蛇这才有些疑惑地回头打量,发现辛苦拱出的痕迹已经被大雪彻底抹平,不禁微微晃了一下,眼睛里泛起水雾,只是很快便掩饰过去,重新振作起精神,回到院墙下,从第一个字开始写。
魏晴岚等了许久,那字才写成一半,等小蛇在雪中拱完,满身碎雪地爬回地面,那魔头才认出是一个“巍”字。小蛇似乎担心他没有耐心等下去,发现他没有走,嘴角微咧,露出两颗毒牙,似乎是冲他笑了一笑,然後又钻进雪里,去拱第二个笔画复杂的大字。
连魏晴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会静静等著它写下去。第二个“巍”字写完,绿皮小蛇已经冻得浑身僵硬,趴在地上修整了一会,想再写几句,可一抬起头,看到头一个“巍”字被雪花盖得渐渐模糊,不禁呆住了原处,浑身发起抖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蛇才费力爬起来,开始再一次用头刨起积雪,准备拱深一些,掘宽几分,好让心意在雪地上多留半刻,让那人看到……等修缮完了巍巍二字,去写“远”的时候,只写到一半,便忍不住探出头去,忧心忡忡地开始打量,发现字迹还在,这才放心地长呼一口气,打算将那第三个字继续写完。
就在这时,小蛇突然感觉到什麽不同寻常的事情,愕然仰起头来,却发现魏晴岚不知何时从屋里拿了一把伞出来,站在它身旁撑著伞,也替它挡住了风雪。
在这一瞬间,小蛇嘶声叫了一声,以为那人想起了什麽,可又无法确定。
因为那人这样简单地一个动作,它身上似乎多了使不完的力气,再一次钻进雪里,魏晴岚在它身旁蹲了下来,撑著那把伞,让地上的字迹不至於被大雪掩埋。就这样一个写,一个轻声念。
“巍巍远山,雾剪……晴岚……”
“为君一言……”
等小蛇写完“九天”两字,激动不已地转身去看魏晴岚,可等了半天,那魔头依然没有再念下去,只是失魂落魄地看著那最後一句。
为君一言,抟转九天……
似乎……有些耳熟,在哪里听过这句话呢?一旦辨认出这几个字,便觉得舌尖尝到了甘美醉人的香甜,恨不得反反复复地多看几遍。仿佛那就是使他最快活的话,是乘云直上,满襟清风,一身月色,仿佛那就是使他最落魄的话,是一无所有,形单影孤,黯然魂伤。
魏晴岚嘴唇颤抖,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呢?使他极度的快活和凄凉,在小院中一住那麽多年,靠那人留下的余温过活。小蛇心惊胆战地等著,眼睛里的光芒渐渐暗了,以为谷主忘记了这几句话,正低头感伤,忽然看见雪地上多了几滴水痕。
“为君一言,抟转……”
猛一抬头,正对上那魔头头痛欲裂,抓扯著鬓角长发的样子。“为君……一言……”
那魔头嘴里喃喃念著,眼中两行水迹滑落。“为君……”
小蛇目不转睛地看著他,连呼吸都忘了,眼睛里依稀有泪,拼命昂著头,把脑袋凑到那人手边。
有谁冰凉的手指轻轻摸了它几下,摸它伤痕累累的蛇腹,青紫一片的脑袋。
万物俱静间,也不知道是谁落得泪更多,哭得更哽咽。小蛇一个劲地拿头颅蹭著那人毫无温度的手心,正情难自抑时,身旁那人忽然颤声笑了:“说这些话……是打算又来骗我吗?”
没等小蛇争辩,那人已紧紧将它揽入怀中,明明两人身上都是一身冰凉,不知为何却觉得风雪骤停。“你知道我爱听这些……”
“就拿来骗我……”
小蛇听魏晴岚断断续续地颤声笑道,眼泪夺眶而出,毫不抵抗地伏在他怀中。
“既然如此,骗久一些……如何?”

数百年後,听银镇街巷未改,只是更添繁华。
西街医馆的常大夫数年前从镇外游历回来,选在此处定居。他面容温文沈静,待人有礼,既帮人看诊,也替人攥写书信,收些润笔钱。和他合住的还有一位神仙似的人物,只听说姓魏,平日里一言不发,对上常大夫时,才会偶尔笑上一笑。
一日,东街李麻子拿了一卦腊肉来,说与王寡妇眉目传情,只是不敢出口,请常大夫代写一首传情诗信,把这一腔情意倾诉则个。
常大夫不知想到什麽,朝里屋看了几眼,俊脸微红,想了半晌,才慎之又慎地替他提笔写下一首情诗,一句句念给他听。
情重已堪佛祖怜,善知心事不知天。
一朝开得求缘口,几世修成上上签?
李麻子虽不识字,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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