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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并不如烟-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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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好像自己与这 些藏品是老朋友了,这次来,不过是抽空会个面罢了。我越接近张伯驹,就 越觉得他是云间的野鹤、世外的散仙,自在得没人能比。
我想听他讲讲这些故宫珍品,便问道:“张伯伯,您能给我讲解讲解吗 ?”
他说:“你又不学字画鉴定。字画的真假判定方法,是可以讲的。纸张 、题款、印章、装裱、布局、技法等等,都有一套。而你现在是学画,在家 教了你画法,到了这里,你就是要好好地看,多多地看了。看多了,自能领 会。”
只参观了一个多时辰,张伯驹便催着出门。
“为什么?”我偷偷问潘素。
“先头在家就说好的。看完展览,三人去吃西餐。”
在路上,张伯驹对我说:“小愚,这样的展览,你来一趟是不够的。”
我是听话的。按张伯驹的要求,一个人多次去参观故宫博物院的藏品展 览。但我从没有看到陈列张伯驹捐献的陆机《平复帖》或展子虔《游春图》 。据说,《游春图》里的马,画得最好。后人称之为“天下第一马”。我又 想,官方这样做似乎是对的。宝马归新主,何必见旧人。再说,旧人还被新 主划为了右派。
一天晚上,饭后无事,大家在北屋客厅闲坐。警卫秘书王锁柱进来,对 父亲说:“有一对夫妇来访。”
“是谁?”我问。父亲接过会客单,那上面在来宾姓名一栏里,填着: 潘素。
“快请他们进来。”父亲边说边从沙发上站起来,急步走到庭院,又高 叫勤务员赶快把前后院的电灯统统打开,并瞪着眼对我说:“你的老师登门 ,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到前面去接!”
黑黝黝的院子,刹时变得明晃晃。张伯驹夫妇在光晕树影间,快步而行 。我跑了过去。父亲带着兴奋的神情,站在院子的中心。
主宾坐定后,父亲先开口:“这么晚了,你们又徒步而来。一定是有什 么事情吧?”
潘素告诉我们:她受聘,要到吉林艺术专科学校去教国画。
父亲即问:“那伯驹先生呢?”
“当然,我们是一起去了。”
父亲又问:“伯驹先生的工作,吉林方面也谈妥了吗?”
张伯驹答:“我到艺专也能做点事。如教教诗词,或讲讲书法。”
父亲舍不得他们离京北去,但终归是高兴的。他说:“张先生,这可是 大材小用哇!你们夫妇是有才气和有学问的人,北京埋没了你们。现在,有 吉林的学校请过去教书,也好。不过,总觉得有些委屈你们。你们的才学, 靠我们这些民主人士欣赏是没有用的,要等到中共里面的伯乐去发现,才能 发挥出来。”
潘素说:“我想,起码那里的生活环境,会比这里好一些。”
父亲停顿片刻后,说:“我如今是个被撤了职的人,在行政方面没有什 么能力了。但在吉林多少还有几个朋友。其中有一人叫徐寿轩,是我们民盟 的老同志,也是我的好友。反右没有被牵累进去,如果没有意外,现在可能 还在担任副省长。他即使不担任副省长,中共也会安排他充任其他领导职务 的。你们去后,我会与他联系,把你们夫妇的详细情况告诉他,请他关照你 们。”
潘素既是客气,又是感激地说:“那就多谢了。章部长自己身处逆境, 还要去操心别人的事。”
我知道,坐在爸旁边的张伯驹,是不会说这些的。父亲要给他们饯行, 约他们后天来吃晚饭,说:“凭个政协常委和350元的工资,我请你们吃一 餐饭的能力还是有的。”
张氏夫妇推辞了,说行期紧,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去处理。今晚就是特来 辞行的。送客时,父亲执意送至大门。月亮升起来,树影花香,庭院另有一 番朦胧的景致。父亲与张伯驹并排走在前面,俩人一路无话。晚风裹着凉意 ,轻轻吹拂他俩已经开始灰白的额角。
父亲无论如何要用老别克车,送他们。张伯驹答应了。到了大门口,父 亲双手握住张伯驹的手,说:“如果你们夫妇休假回北京,一定要来我这里 !”
人走了,灯灭了。我们的家又恢复了宁静。
夜已转深,父亲仍无睡意。说:“小愚儿,陪老爸爸再坐会儿吧。”不 想,父亲与张伯驹的淡泊之交,于短别之际是如此沉郁的一抹。
张氏夫妇去长春不久,民盟召开中委会。开会期间,爸特意请徐寿轩吃 饭。谢天谢地,徐寿轩没有回绝,来了。虽是老友重逢,但没有了以往那种 无拘无束、无所不谈的气氛,彼此客客气气地扯些与政治毫不相干的事情。 不过,父亲已经很知足了。那时国家已进入了自然灾害时期。一桌饭菜是用 心准备了的。在饭桌上,父亲提起了张伯驹,遂问徐寿轩,是否知晓其人。 徐以点头做答。
父亲郑重地放下碗筷,十分详细地介绍了张伯驹和潘素后,说:“希望 你在吉林能关心、照顾这对有贡献的夫妇。潘素的工作已经定了,是在一个 艺术专科学校教书。张伯驹的工作好像还没有确定,他在文物鉴定、艺术鉴 赏方面是中国一流专家,不可多得之人才。寿轩,你回到吉林,看看能不能 跟省里的人疏通一下,给张伯驹安排个妥当的、能发挥他专长的工作?”徐 寿轩当时满口答应。但不知他回吉林是否真的关心、照顾过张伯驹夫妇。
父亲万分慨叹张伯驹夫妇的离京谋职。徐寿轩走后,父亲说:“凡是有 才能的人,总会受到外在世界的压迫。中国这样,外国也如此。” 1962年1月,春节即临。北京的老百姓都在为国家配给的几斤猪肉鸡蛋、几 两香油瓜子奔忙不息。一日,张伯驹夫妇徒步来到我家。因事先不曾得到他 们从吉林返京的消息,让我的父母颇感突然。
张伯驹只解释了一句:“前两天从吉林回的北京,节前一定要看看朋友 。”
他俩是下午来的。父亲说什么也要留他们吃晚饭,于是,马上叫洪秘书 和梁师傅想方设法弄几个菜来。
从张氏夫妇的神情气色上看,他们在吉林的日子似乎要比在北京舒畅些 。张伯驹告诉我们,他担任了吉林省博物馆的第一副馆长。潘素则说,她的 教学搞得不错,还在那里开了画展,观者踊跃,备受赞誉。特别是她的大幅 青绿山水画,引起东北画界的极大震动。——我知道,无论教学,还是画展 ,潘素在北京就能做到,但在文化发达的北京,不让她做。从事文物博物的 指导工作,对张伯驹来说,可谓人尽其才。可传统深厚的首都,不叫他干。 见他们在吉林工作顺手,生活舒坦,父亲特别兴奋,连连举杯向他们祝贺。
我对潘素说:“自您走后,我再没有画画了。”潘素听了,直说可惜。
张伯驹却道:“关系不大,诗画是一辈子的事。”
饭后,潘素细言细语对我说,抽个时间把借我以供临摹之用的她的画作 ,清理出来还回去。她还特别做了解释:“要这些画,是为了带去吉林作教 学示范。”
潘素的《什刹海冬景》水墨画,是我最喜欢的,一直存放在我的书房。 苍遒的树干,无叶的柳枝,不过寥寥数笔。晦暗的天空,含雪的远山,尽在 随意点染之中。我指着画对父亲说:“我太喜欢它了,不想还给潘素。爸, 我能请求她把这张画送给我做个纪念吗?”
“不行,必须还。”父亲口气无庸置疑,我心里很不痛快。
父亲见我面带不悦,便道:“我的小女儿,请记住,画只能由画家主动 送你,而你决不能向画家讨要。这是规矩,也是修养。我有不少齐白石的画 ,却没有一张徐悲鸿。其实,我跟悲鸿的关系要比齐白石深得多,也早得多 。他身边的那位太太,在留德留法学生的老婆当中,是最漂亮的,也是最有 风韵的,令许多的光棍学生暗羡不已。现在悲鸿的马,被认为是他最拿手的 。而我始终认为悲鸿的油画,特别是裸体女人画,是他的最好的作品。有一 次在任公(李济深)家中,他对我说:‘伯钧,我送你一匹马吧。’我说: ‘我不要你的马,我要你的女人。’悲鸿听了,摇头说:‘那些画,是不能 送的。’”
父亲的确喜欢油画和西画中的裸体作品。他每次去欧洲开会,用公家发 的外汇除了买黑格尔的书,就要买些油画画册和裸体素描画册。与之同行的 画家邵宇吃惊于他的这一爱好,曾主动送过不少质量很高的西方绘画图册。
父亲说:“人体绘画,中国不行。”他见我也喜欢,遂将这类藏品全都 搬到我的画室存放。
后来,父亲又送我一张18世纪德国印刷的铅笔素描画。画面是位端坐 在钢琴旁、一手扶键的美丽少女。
“你看,她的神态有多美。”父亲赞叹不已,并亲自将素描画镶嵌在银 灰色的木质雕花相框内,悬挂在我的画室。
有一次,父亲发现了我临摹潘素的一尺见方的习作,画的是中国山水画 中司空见惯的松林与石崖。父亲说:“我来收藏它。”
我说:“是我的临摹。”
“我知道。”
“爸,等我画一张自己的,送你。”
父亲摆出一派庄严的样子,说:“好。我等着,等我女儿的画作问世。 ”说罢,我俩大笑。
1963年,我被分配到四川工作。我与张氏夫妇失去了联系,父亲与他们 也没有了往来。
1966年“文革”开始,父亲已是万念俱灰。对自己往昔的政治生涯持深 刻怀疑的他,真的写起诗来。他一做诗,便感吃力,便想起做诗比说话还要 利索的张伯驹,便要自语道:“这对夫妇如今安在?怕也要吃苦受罪了。” 父亲的诗,绝句为多,都是信手写来。树上的麻雀,窗外的细雨,炉上的药 罐,外孙的手指,他都拿来入诗,唯独不写政治。一个搞了一辈子政治的人 ,由政治而荣,因政治而辱,而最终超然于政治之外。我不知道是应为他悲 伤,还是该向他祝贺?
1969年5月17日父亲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走时,我正关押在四 川大邑县刘文彩的地主庄园。一年后,我被四川省革命委员会、四川省公检 法军事管制委员会宣布为现行反革命罪犯,从宽处理:判除有期徒刑20年 。狱中产下一女,遂押至苗溪茶场劳改。苗溪茶场地跨天(泉)庐(山)宝 (兴)三县。那里与我同在的,还有一个在押犯人,她叫梅志(胡风夫人) 。我站在茶园,遥望大雪山,觉得自己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
1979年5月17日,父亲去世后的整整十年,我丈夫走了,离开了这个 世界。我被宣布:无罪释放。宣读时,我无喜无悲,宣读后,我面对一纸裁 定书和满屋子公检法,拒不说“感谢政府感谢党”之类的话。因为我觉得是 政府和党长期亏待了我,有什么可感激的?
1979年10月,我穿着四川省第一监狱发的那件最好的玄色布袄布裤, 回到北京。我从拥挤不堪的火车车厢慢慢移出,月台上十年未见一面的女儿 ,亲睹我的丑陋憔悴,吓得躲在我姐的背后,别人拖也拖不出来。
为庆祝我的无罪释放,也为欢迎我回归故里,母亲将晚餐定在东安市场 的“东来顺”,吃的是涮羊肉。切成片的又薄又嫩的羊肉,红红亮亮规规正 正地横卧在洁净的青花瓷盘里。我仿佛有一个世纪没见过没吃过酒席了。看 着围坐在我身边的至亲的兴奋面孔,我很想说点什么,但我什么也说不出; 至少我该笑一笑,可我也笑不出。幸亏在至亲当中有个老公安,他以极富经 验的口吻,低声解释道:“关久了刚放出来的人,都不会说笑。以后会好的 。”
谢谢他的理解,我可以专心致志地吃东西了。我的那双红漆木筷,千百 遍地往返于肉盘与火锅之间。我一个人干了六盘,每盘的羊肉片重小四两。
“小愚吃了一斤八两(老秤说法)!”不知谁报出了数字。
这个数字把全席震了,也让我笑了,当然是那种傻吃后的傻笑。我想, 这时和我一起高兴的,还该有我的母亲。可扭脸一看,她正用餐巾抹去堕出 的滴滴老泪,而她面前的那盘羊肉,纹丝未动。
这一夜,母亲和我和我的女儿三代,共眠于一张硬榻。女儿上床后便昏 然大睡。我与母亲,夜深不寐。
这一夜,我要问清十年人间事。
我问的第一件事,就是父亲的死。母亲叙述的每一句话,我都死死记住 ,记到我死。
母亲告诉我:首先得知死讯的,是梁漱溟和张申府。那日,父亲死在了 北京人民医院。母亲从白塔寺大街出来,走到西四的时候,便碰上了迎面走 来的梁、张二人。
在街头,他俩问道:“伯钧现在怎么样了?”
母亲说:“他去世了,刚刚走的。”
张申府,这个与父亲从青年时代就相识,一道飘洋过海去欧洲留学的人 ,满脸凄怆,低头无语。梁漱溟,这个同我爸一起为民盟的建立而奔走呼号 ,又先后被民盟摒弃在外的人,伫立良久。尔后,梁公说:“也好,免得伯 钧受苦。”
接着,母亲又告诉我:父亲死后,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恳请搬家。好不 容易上边开恩,给了建国门外永安里的两居一套的单元房。早就搬进楼住的 蒋光鼐夫人,蔡廷锴夫人,龙云夫人,李觉夫妇,以及陈铭德、邓季惺夫妇 见到母亲居然有些吃惊。
母亲说:“自搬到建国门,我就清静了,谁都不知道新地址。可是,你 能猜想得到吗?是谁第一个来看我?”
我从亲戚系列里,说了一长串名字。母亲说,不是他们。
我从“农工”系列里,挑了几个名字。母亲说,不是他们。
我从民盟系列里,拣了几个名字。母亲说,不是他们。
我说:“如果这些人,都不是的话,那我就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来咱 们家呢?”
“我想你是猜不到的,就连我也没想到。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家,拣 米准备焖晚饭。忽听咚咚敲门声,我的心缩紧了。怕又是造反派搞到咱们家 地址,找上门来打砸抢。我提心吊胆地问:‘谁?’门外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里,是不是李健生大姐的寓所?’她的话带有江浙口音,我一点也不 熟悉。忙问:‘你是谁?’门外人回答:‘我是潘素,特地来看望李大姐的 。’我赶紧把门打开,一看,果然是潘素站在那里,我一把将她拉进门来。 我更没有想到的是,她身后还站着张伯驹。几年不见,老人家身体已不如前 ,头发都白了。脚上的布鞋,满是泥和土。为了看我,从地安门到建国门, 不知这二老走了多少路。”
听到这里,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只觉一股热血直逼胸膛——
我是在关押中接到父亡的电报,悲恸欲绝。一家骨肉,往往相守以死, 而我却不能。狱中十年,我曾一千遍地想:父亲凄苦而死,母亲悲苦无告。 有谁敢到我那屈死的父亲跟前,看上一眼?有谁敢对我那可怜的母亲,说上 几句哪怕是应酬的话?我遍寻于上上下下亲亲疏疏远远近近的亲朋友好,万 没有想到张伯驹是登门吊慰死者与生者的第一人。如今,我一万遍地问:张 氏夫妇在我父母的全部社会关系中,究竟占个什么位置?张氏夫妇在我父母 的所有人情交往中,到底有着多少分量?不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过是看 看画,吃吃饭,聊聊天而已。他怎么能和父亲的那些血脉相通的至亲相比? 他怎能与父亲的那些共患难的战友相比?他怎能同那些曾受父亲提拔、关照 与接济的人相比?人心鄙夷,世情益乖。相亲相关相近相厚的人,似流星坠 逝,如浮云飘散。而一个非亲非故无干无系之人,在这时却悄悄叩响你的家 门,向远去的亡灵,送上一片哀思,向持守的生者,递来抚慰与同情。
母亲又说:张伯驹夫妇在我家只呆了几十分钟,恐怕还不及他俩走路的 时间长。
母亲要沏茶,潘素不让,说:“伯驹看到你,便放心了。我们坐坐就走 ,还要赶路。”
张伯驹对母亲说:“对伯钧先生的去世,我非常悲痛。我虽不懂政治, 但我十分尊重伯钧先生。他不以荣辱待己,不以成败论人。自己本已不幸, 却为他人之不幸所恸,是个大丈夫。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来看看。现在又听 说小愚在四川被抓起来,心里就更有说不出的沉重。早前,对身处困境的袁 克定,凭着个人的能力还能帮上忙。今天,看着李大姐的痛苦和艰辛,自己 已是有心无力。”
“张先生,快莫说这些。伯钧相识遍天下,逝后的慰问者,你们夫妇是 第一人。此情此义,重过黄金。伯钧地下有知,当感激涕零。”话说到此, 母亲已是泪流满面。
母亲问潘素:“这些年,张先生受到冲击没有?”
潘素说:“伯驹因为两首金缕曲,和小愚一样,成了现行反革命。关了 八个月,最后做了个‘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结论,遣送舒兰乡 下。人家农村不收,才又回到北京的。我们什刹海的家,也不像个家了。抄 家时红卫兵,造反派,街道居委会串通一气。凡能拿走的,都拿走了。房子 拿不走,就叫外人搬进来住。四合院一旦成杂院,日子就难了。你家来什么 人,你说什么话,家里吃什么东西,都有眼睛盯着。”
母亲则叮嘱潘素:“如有机会,就给伯驹先生弄点好吃的吧。年岁大了 ,身体要紧。”
告辞的时候,张伯驹握住母亲的手,说:“李大姐,我们都得活下去。 ”
倍受感动的母亲,送他们夫妇一直送到建外大街。街灯,一盏盏地亮了 。他们的背影,在渐沉的暮霭中远去……
母亲还告诉我:原来张伯驹是从一张报纸上,读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 翌日,他和潘素即去东吉祥胡同10号看母亲。刚进胡同口,便见10号的大 门敞开着,有辆小轿车停放在那里,不少人进进出出。潘素上前打听,问章 伯钧的家人是不是还住在这里?人家说已经搬家了。他们是给新首长来看房 的,早就晓得这所宅院极好。接着,张伯驹就让潘素四处打听母亲的新址, 可一点线索也没有。后来,他老人家好不容易找到地安门大街一家古董店的 店员老樊,托他去打听。老樊去农工党北京市委会,假托要和李健生核对章 伯钧生前所欠帐目,人家才把住址写给了他。
母亲的叙述,令我心潮难平。革命吞没人,尤其像中国的各种政治运动 和‘文革’,其吞没与消化的程度,因人的硬度而不等。当然,知识分子往 往是其中最难消化的部分。张伯驹自然属于最难消化的一类人,而他的硬度 则来自那优游态度、闲逸情调、仗义作风、散淡精神所合成的饱满个性与独 立意志。他以此抗拒着革命对人的品质和心灵的销蚀。任各种潮汐的潮涨潮 落,张伯驹都一如既往地守着做人的根本,过着他那份生活。张伯驹的一生 见过许许多多的昂贵之物。而我所见到的昂贵之物,就是他的一颗心,一颗 充满人类普通情感和自由的心。
1980年春节,我对母亲说:“咱们去给张伯驹、潘素夫妇拜年吧。”母 亲同意了,我们还去友谊商店买了上等的水果。
当我见到潘素的时候,她比我们还要高兴,特意拿出当时还是稀有之物 的雀巢咖啡加伴侣,给我和母亲各冲一大杯。冲好后,又往杯子里放了满满 三勺白糖。她让我俩趁热喝。
喝的时候,潘素不住地上下打量我,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喃喃自语道 :“小愚可怜,怎么也没想到在牢里一呆十年。”
我问:“张伯伯呢?在家吗?”
潘素笑着说:“他现在比我忙,他供职的中央文史馆事情不多,可其他 单位的事情倒不少。像什么诗词学会,书法学会,画院,京剧院,昆曲社, 文物学会,文史资料委员会,都来请他,甚至连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也都来 找他。今天,又不晓得让什么人请走了。”
潘姨的口气里,不无抱怨,但也裹着一点小小的得意。我认识的国民党 太太和共产党夫人不算少。潘素是恐怕是最有资格为丈夫得意的,只是这种 得意来得太晚了。
潘素问我是否还想继续学画?并说:在我走后还有个唱京戏的,叫杨秋 玲的女演员跟她学了一阵子画。
我告诉她:自从四川调回北京,被文化部分配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的戏研 所。它的前身就是我当年就读的中国戏曲研究院。同事不是师长,便为学友 。然而,我的遭遇与归队,未得他们多少的同情和欢迎。工作上,人家或拿 研究课题,或进入国家项目。领导给我的任务不外乎做记录整理,拿着录音 机跟在别人屁股后头。一个好心人偷偷对我说:‘令尊大人还是头号右派, 你虽说坐牢是冤枉,可你敢说敢做,思想犀利,政治上不安分是事实。讲老 实话,你能从四川调回研究院,大家就足够吃惊的了。’”
讲到这里,我自己的情绪也激动起来,竟大声地说:“潘姨,共产党亏 待了我章家两代人。我不背叛这个政权,就算对得起他们。眼下人家如此轻 贱我,我就必须自强。所以,我顾不上跟您学画了,先得把业务抓起来。”
潘素对母亲说:“小愚被关了那么多年,性情丝毫未改。”
坐了一个多小时,见张伯驹仍未回来,我们母女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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