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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也妮·葛朗台-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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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洗耳恭……恭听,”老头儿特别谦逊地回答说,那模样像调皮的孩子故意学乖,假装一本正经听老师讲解,心里却在讪笑老师。
“当一位值得尊敬又受到尊敬的人,例如,在巴黎的已故的令弟……”
“舍……舍弟,对。”
“一旦受到周转不灵的威胁……”
“这……这……叫叫做……周……周转不灵?”
“是的。……以致破产迫在眉睫,对他有管辖权的(请注意)商业法庭有权通过判决给他的商社任命一些清理员。清理不是破产,您懂不懂?一个人一旦破产名誉就扫地了;但是宣告清理,他还是个清白的人。”
“这就……大……大……大不一样了,要……要是……代价……并……并不更高……”格朗台说。
“不通过商业法庭也还可以宣告清理的。因为,”庭长捏了一撮鼻烟,“破产是怎么宣告的,您知道吗?”
“我从来没有想……想过,”格朗台回答。
“第一,”法官说,“当事人或他的合法登记的代理人造好资产结算表送往法院书记室。第二,由债权人出面申请。如果当事人不交资产结算表,债权人不申请法院宣告该当事人破产,那又怎么办呢?”
“是啊,怎……怎么办?”
“那么死者的亲族,代表,继承人,或者当事人如果没有死则由他自己,或者当事人如果躲起来了,可以由他的朋友,出面清理。也许您想清理令弟的债务吧?”庭长问道。
“啊!格朗台,”克吕旭公证人叫起来,“那就太好了。咱们地处偏僻,面子要紧。令弟毕竟跟您同姓,要是您挽救自家清白,那您可真是个男子汉了……”
“崇高的男子汉,”庭长打断老叔的话,插言道。
“当然,”老葡萄园主答道,“我我我的弟弟是是是姓格朗台,跟……跟我同姓。这……这这是千真万确的。我我我不否否否认。而这这这……种……清清清清理……能能能能……在任……任何情情情况况……况下,从各各各方方面看看看,对对对我我我……所爱的侄儿是是是很很很有利利利的。可是,先得弄明白。我不认认……认得那些巴黎的坏坏坏蛋。我……在索缪,您知道!我的葡葡萄秧,我的水水水渠,总,总之,我有我的事。我从没有开过期票。什么叫期票?我我我收到的期期期票多了,我自己没有签签签发过。期票能兑兑兑兑现,能贴贴贴贴现。我就知道这些。我听听说可可可可以赎回期期……”
“是的,”庭长说,“贴百分之几,可以买到。您懂不懂?”
格朗台用手托住耳朵,做了个招风耳。庭长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那么说,”葡萄园主接言道,“这这这中间,有人喝汤,有人吃肉了。我我我活到这这把年年年纪,这这这些事事事,我都都闹闹闹不清。我得……得……留……留在这里照照照看谷物。谷物进进进了仓,就用……用谷物……支付。首先得照照照看收收成。我在弗洛瓦丰有有有重要的生意要做,赚赚赚钱生意,我不能抛抛抛开我我我的家去应应付我根本不不不了解的鬼鬼鬼人鬼鬼鬼事。您说我我我应该去去去巴黎办清清清理理理,制止破产宣告。我我我分身无无无术呀,我又不是小小鸟,……所以……”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公证人叫出声来,“那好办,老朋友,您有朋友,有老朋友,能为您尽心尽力的。”
“得了,”葡萄园主心想,“您就自告奋勇吧。”
“要是派谁去巴黎,找令弟纪尧姆最大的债主,跟他说……”
“且且且慢,”老头儿接言道,“跟他说。说什么?是不是就就就说:索缪的格朗台先生这样,索缪的格朗台台先生那那那样。他疼他的弟弟,爱他的侄侄侄儿。格朗台是个好好亲亲亲戚,他有一一一片好心。他把把收收收成卖卖卖了。不要宣告破破破破产,你们碰碰碰碰头,任任任任命几个清清清理员。到那时格朗台等等等着瞧吧。与与与其让法法院插插……手,倒不如……清理更上……算……嗯?是不是?”
“对极了,”庭长说。
“因为,您知道,德·蓬蓬蓬丰先生,在打……打……定主意……以前,得斟酌斟酌,做不……到总是……做不到。凡……凡是花……花钱的事,为为为了不倾……倾家荡产,得先……把收支弄弄弄清。嗯?是不是?”
“当然,”庭长说。“我的意见是在几个月内可以花一笔钱把债券全部赎回,通过协商付款。哈哈!手里有肥肉,还怕狗不跟着走?只要不宣告破产,只要债券到您手里,您就清白得像冬雪了。”
“像冬冬冬雪,”格朗台托着耳朵,把手做成招风耳,重复庭长的话,说,“我不明白,什么冬雪?”
“您好好听我说,”庭长嚷道。
“我,我,我听着呢。”
“债券是一种商品,也有市价涨落。这就是杰雷米·边沁对于高利贷的原则推论。他论证了谴责高利贷的偏见是愚蠢的。”
“对……”老头儿说。
“根据边沁的观点,既然金钱在原则上是一种商品,代表金钱的东西也同样变为商品,”庭长接着说道,“众所周知,有某某人签名的期票,跟这种或那种商品一样,也名目繁多,价格时涨落时,流通量忽多忽少,涨价时能很贵,也能跌得一钱不值,商业法庭裁决……(咄!我真笨,对不起),照我看,令弟的债券您可以打二五扣赎回的。”
“您您……说,他叫叫……杰……杰……杰雷米,边……”
“边沁,英国人。”
“那个杰雷米让咱们在商业上避免了许多哭天喊地的下场,”公证人笑着说。
“那些个英国人有有有有时候还真讲情情情理,”格朗台说,“那么,照照照边边边边沁的看法,我兄弟的债券说说说是值值钱……其实不值钱了。是这样的话,我,我,我说对了,是不是?我觉得很清楚……债主可能……不,不可能……
我明明明白。”
“让我跟您都讲明了吧,”庭长说,“从法律上讲,您要是把格朗台商社的债券全都弄到手,那么令弟或他的继承人就不欠谁的债了。好。”
“好,”老头儿也跟着说一遍。
“以公道而论,如果令弟的债券在市场上以百分之几的折扣转让(您明白转让的意思吗?),赶巧您有位朋友经过那里,把债券买下,那就是说,债权人没有受到任何暴力的强迫,自愿放出债券,已故的巴黎格朗台的遗产就光明正大地不负债务了。”
“不错。生……生……生意总归是生意,”箍桶匠说,“这甭……甭……说……可是,然而,您知道的,这也有难难……难处。我,我……没有……钱钱……也……也……也没有……
空,空……”
“是啊,您脱不开身。哎,这样吧,我替您去巴黎走一趟(旅费记在您的账上,小意思)。我去见见债权人,跟他们谈谈,把期限往后拖一拖,只要您在清理总数上再添付一笔钱,跟债券对上,事情就都能解决。”
“这以后再……详……详谈,我……我……不……不能,也不想……没弄清就……应……应承……不……不……不行的,您……明白?”
“那是。”
“我脑袋都要炸……炸了,您说……说的……话……您……简直把……我……我的脑……脑袋都……拆……拆散了。我活到今天头头……头一回……得想想……这么个……”
“是啊,您不是法学家。”
“我,我只是个种……种葡萄的穷老大,听不懂您……您刚才说的那……那些话;所以我得……得……得琢琢……琢磨琢磨……”
“那好,”庭长摆出像要作总结的架势。
“侄儿!……”公证人带着埋怨口吻打断他的话头。
“怎么,叔叔?”庭长回话。
“让格朗台先生说说他的想法,委托办这么一件大事,非同小可。咱们的朋友应该对委托范围作一个明确的界定……”
一声门锤宣告德·格拉珊一家三口驾到。他们进来,跟大家寒暄,使克吕旭无法把话说完。公证人对此反倒高兴。格朗台已经斜眼瞅他了,鼻尖的肉瘤传达出了他内心狂风暴雨般的翻腾;但是,首先,谨小慎微的公证人认为:一个初级法庭庭长不宜亲自去巴黎降服债权人,插手一件冒犯廉政法律的花招;其次,他还没有听到格朗台肯不肯花钱的表示,侄儿就自告奋勇接手这桩交易,他从本能上感到心惊肉跳。所以,趁格拉珊夫妇进门的当口,他把侄儿拉到窗户旁边……“你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侄儿;献殷勤到此为止吧。你想他的女儿都想得昏了头。见鬼!不能像刚出窠的小乌鸦那样见到核桃就啄。现在让我来把舵,你只要帮着使劲儿就行。你犯得着让你的法官身份牵连进这样一件……”
他还没说完,就听到德·格拉珊先生向老箍桶匠伸手说道:“格朗台,我们听说府上遭到可怕的不幸,纪尧姆·格朗台的商社出事了,令弟也去世了。我们特地前来表示哀悼。”
“要说不幸,”公证人打断银行家的话,“也就是格朗台先生的弟弟去世。他要是想到向哥哥求援,也不至于自杀。咱们的老朋友最讲面子,他打算清理巴黎格朗台家的债务。我这个当庭长的侄儿,为了免得格朗台先生在这样一桩涉及司法的事务中遇到麻烦,自告奋勇要立刻替他去巴黎,跟债权人磋商,并适当地满足他们。”这一席抢白,再加上葡萄园主抚摸下巴表示默认的态度,让德·格拉珊一家三口惊诧至极。他们在来的路上还大骂格朗台吝啬,几乎把他说成害死兄弟的元凶。
“啊!我早料到了,”银行家瞅瞅妻子,叫出声来。“路上我跟你怎么说的,太太?格朗台连头发根儿都讲面子,决容忍不了堂堂姓氏受到一丝一毫的玷污!没有面子的钱是一种病!咱们内地就讲面子。好,好样的,格朗台!我是个老兵,不会装扮自己的想法,怎么想就怎么说:这件事,真是天晓得,太伟大了!”
“可……可……这……伟大……的代价很……很……高呀,”老头儿的手被银行家握着热烈晃动的时候,他这么回答道。
“可是,这件事儿,我的好格朗台,”德·格拉珊接着说,“但愿庭长听了别不高兴,这件事儿纯粹是生意经,涉及不到司法,得商务老手去处理才行。难道不该精通回扣、预支、利息计算之类的业务吗?我赶上要去巴黎办事,可以代您……”
“咱们倒……倒……倒是可以……想想……办法……咱们俩尽……尽可……可能作些……安……安排……能让我……我……我不至许……许……许下什么我……我……我不愿许……下的诺……诺言,”格朗台结结巴巴说道,“因为,您知道,庭长先生当然要我出旅费的。”
这最后一句话,老头儿说得很利索。
“嗨!”德·格拉珊夫人说,“去巴黎可是一件高兴的事。
我愿意自己掏路费去呢。”
她先向丈夫使了一个眼色,像是鼓励他不惜代价把这件差事从对手那里抢过来;接着又带着一脸挖苦的表情,看看克吕旭叔侄俩,这两位顿时面色沮丧。
格朗台于是抓住银行家的一个纽扣,把他拉到一边。
“比起庭长,我倒更信过得您,”他说道,“不过,其中有些奥妙,”他牵动着肉瘤,又补充说道。“我想买公债;要买下几千法郎,不过我只想下七十法郎一股的本钱。据说每逢月底行市会跌。您这方面在行,是不是?”
“敢情!您哪,我得替您收进几千法郎的公债了?”
“初涉此道,先小做做。别说!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玩这玩意儿。您给我在这个月底做成一笔买卖;别透半点口风给克吕旭他们,不然他们会生气的。既然您去巴黎,那么咱们不妨同时为我那可怜的侄儿探探风,看看王牌的颜色。”
“这就说定了。我明天一早乘驿车走,”德·格拉珊提高嗓门说道,“那么,我几点钟来您这儿听您最后的嘱咐?”
“五点钟,晚饭之前,”葡萄园主搓搓双手,说。
两家客人又面对面地耽了一会儿。停顿片刻之后,德·格拉珊拍了一下格朗台的肩膀,说:“有您这么讲义气的亲戚,真不错……”
“是啊,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格朗台回答道,“我可是看重骨……肉情份的。我疼我的兄弟,我要证明我疼他,但愿不花……花……花得我倾家……”
“我们告辞了,格朗台,”银行家趁他还没有把话说完便知趣地打断了他。“我要是提前动身的话,有些事还得安排一下。”
“好的,好的。我也一样……为了您知道的这件事,我……
我要到到……到房间去……想一想,躲进我的那……那间……用克吕旭庭长的说法,叫评评评议室……去。”
“该死!我又不是德·蓬丰先生了,”庭长伤心地想道,脸上的表情顿时像被辩护词弄得心烦意乱的法官。
两个敌对家族的首领们一起告辞了。他们都已经把老葡萄园主今天上午出卖乡亲的罪恶行径置诸脑后,只想刺探对方如何评价老头儿对新近这件事的真正意图,不过双方嘴都很严,谁都不漏半点口风。
“二位跟我们一起拜访德·奥松瓦尔夫人如何?”德·格拉珊问公证人。
“我们以后再去,”庭长抢着回答说,“要是叔叔允许的话,我已经答应德·格里博古小姐,上她那里去照个面的,我们要先去她家。”
“那就再见了,二位,”德·格拉珊太太说。他们刚同克吕旭叔侄分手,阿道尔夫赶紧对父亲说:“他们气得七窍冒烟了,嗯?”
“闭嘴,孩子,”母亲连忙说道,“他们还听得见呢。再说,你的话不登大雅,有股法律学生的刻薄味儿。”
“哎,叔叔,”庭长见德·格拉珊一家走远之后,忍不住叫起来,“我开始被称为蓬丰先生,临了又只是个克吕旭。”
“我当时就看出来了,你心里有气。但是风向对德·格拉珊有利。你那么聪明,怎么倒糊涂了?……就让他们乘上格朗台老爹‘以后再说’的顺风船吧。孩子,你放心。欧叶妮早晚是你的媳妇儿。”
不多一会儿,格朗台慷慨的决定同时在三家传播开了,满城风雨只传说这桩手足情深的义举。格朗台不顾葡萄园主们应有的信义独家出售存货的行为得到了大家的原谅,人人都佩服他讲面子,赞不绝口地说,想不到他会这么慷慨。法国人的脾气本来就是好激动,喜欢起哄去捧昙花一现的红角儿,为不着边际的新鲜事儿瞎起劲。跟着哄的人们难道没有一点儿记性吗?
格朗台老爹一关上大门,就把娜农叫来:
“先别放狗,也不要睡觉,咱们还有事儿要一起干呢。十一点钟,高诺瓦叶该赶着马车从弗洛瓦丰来这儿。你注意听着,别让他敲门,叫他轻轻地进来。警察局有令,夜里禁止喧哗。况且左邻右舍也用不着知道我出门。”
说罢,格朗台上楼去他的密室,娜农在楼下听到他在上面搬东西、翻东西、走来走去,动作很轻。显然他不想惊动妻子和女儿,尤其怕引起侄儿的注意。他瞅见侄儿的房里还有灯光早就低声地咒骂过了。半夜,一心惦记着堂弟的欧叶妮仿佛听到有谁快要死了在呻吟,她认为这要死的人一定是夏尔,跟她分手时他那么苍白,那么垂头丧气!说不定他自寻短见了。她忙披上一件有帽兜的搭肩,想上去看看。先是有一道强光从门缝里射进来,吓得她以为着火了;接着听到娜农沉重的脚步声,她才安下心来,又听到她在说话,还有几匹马嘶叫的声响。
“我父亲把堂弟架走了不成?”她一面想,一面小心翼翼地把房门打开一条缝,既不让门发出咿呀的声响,又正好能瞅见楼道里谁在走动。突然,她的眼睛遇到了父亲的眼睛;虽然父亲并没有注意到她,也没有怀疑谁在偷看,但是她已吓得手脚冰凉。只见老头儿和娜农两人的肩头扛着一根粗大的杠子,杠子中央一条绳索捆住一只小木桶,跟格明台平时在面包房里做着玩的那种小木桶很像。
“圣母呀!老爷,怎么这么重呀?”娜农压低嗓口问道。
“可惜里面只有一大堆铜钱!”老头儿回答道,“小心别砸倒蜡烛台。”
这个场面只有一支蜡烛照明;蜡烛放在楼梯扶手的两根立柱之间。
“高诺瓦叶,”格朗台对他那位临时保镖说道,“你带手枪了没有?”
“没有,先生。老天爷!不就是一堆铜钱吗,有什么好怕的?……”
“哦!不怕。”格朗台老爹说。
“再说,咱们跑得快,”庄园看守说道,“佃户们为你挑选了最精良的马。”
“好,好。你没有告诉他们我要去哪儿吧?”
“我又不知道您去哪儿。”
“好。车还结实吧?”
“这车,老爷您问这车?嗨!装三千斤没问题。您那些破酒桶能有多重?”
“噢,那我清楚!”娜农说。“总该有一千七、八百斤吧。”
“别多嘴,娜农!回头你跟太太说我到乡下去了。晚饭时回来,高诺瓦叶,快点儿赶,得在九点钟之前赶到安茹。”
马车走了,娜农闩好大门,放出狼狗,肩头酸疼她上了床,左邻右舍无人知道格朗台走了,更猜不到他出门的目的。老头儿保密保到家了。在这幢堆满黄金的房屋里,没有人能见到一个铜板。上午他在码头上听人闲聊,说南特接下不少船只装备的生意,黄金价格随之涨了一倍,投机商都涌到安茹来抢购黄金,老葡萄园主只消向佃户借几匹马,便拖着黄金到安茹抛售,以此换回国库券,等市价高出面值之后,再用它来买进公债。
“我的父亲走了,”欧叶妮在楼上都听到了。屋里又恢复了一片沉寂。远去的车轮声渐渐消歇,不再在沉睡的索缪城里回荡。这时,欧叶妮先在心中、然后用耳朵听到一声悲叹,从堂弟的卧室穿过隔断的墙壁传了过来。一道像刀刃一样细的灯光从门缝里射出,横照在破旧楼梯的扶手上。“他心里难受,”欧叶妮心想,并上了两级梯阶。第二声悲吟已把她拉到三楼的楼道,门半掩着,她推开房门。夏尔的头歪倒在旧靠椅的外边,笔已经掉下,手几乎接近地面;他睡着了。他的这种姿势使呼吸断断续续;欧叶妮吓了一跳。她连忙进去。
“他一定累极了,”欧叶妮看到十来封已经封好的信,心里想道。她看了看收信人的地址:法里—布雷曼车行,布伊松服装店……等等。“他大概料理好事情之后,好早点儿离开法国。”她想道。她的眼睛落到两页没有装入信封的信上。其中有一页信笺的开头写道:“亲爱的安奈特……”这几个字使她一阵眼花。她的心突突乱跳,她的脚仿沸已被钉在地板上。亲爱的安奈特,他在恋爱,也有人爱他!没有希望了!他信上说些什么?这些念头穿过她的脑海,穿过她的心坎。她到处都看到这几个字,甚至出现在地板上,一笔一划都是火焰。
“不理他!不!我不看这封信。我该走开。可是看了又怎么样呢?”她看着夏尔,把他的头托回到椅子靠背上。他像孩子一样听人摆布,虽然睡着,也知道那是他妈妈,不用睁开眼睛,朦胧中接受母亲的照料和亲吻。欧叶妮就像母亲,把他垂下的手拿起来,像母亲一样吻了一下他的头发。亲爱的安奈特!有个魔鬼在她耳朵边这么吼了一声。“我知道这也许不好,但我要看看那封信,”她心想。欧叶妮扭过脸去,因为她高傲的品性在责备她,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心中善和恶交锋。直到那时,她从来没有干过一件让她脸红的事。激情和好奇心占了上风。每读一句,她的心就多膨胀一点,在读信时她身心激奋的热血,使她初恋的快感更加美不可言。
亲爱的安奈特,什么都拆不散我们,除了我现在遭到的不幸,那是再谨慎的人都无法逆料的。家父自寻短见,他的财产以及我的财产完全败尽。我成了孤儿,从我所受的教育而论,我这年纪还只能算是个孩子;然而如今我应该像成人一样,从深渊中爬出来。我花了半夜的功夫作了一番盘算。要是我想清清白白离开法国(这是无疑的),那么我还没有一百法郎,好去印度或美洲碰运气。是的,可怜的安娜,我要到气候最坑人的地方去寻找发财的机会。听说,在那样的地方,发财是十拿九稳的,而且钱来得快。至于耽在巴黎,我决不可能。我的心,我的脸,都忍受不了一个破产的人、一个把家产败光的人的儿子面临的羞辱、冷漠和鄙薄。天哪!亏空四百万?……我会在头一个星期就死在决斗中的。所以我决不会回巴黎。你的爱情,使男人的心灵空前高贵的最温柔、最忠贞的爱情,也无法把我吸引到巴黎去。唉!
我的心上人呀,我没有钱上你那里去给你一个吻,和受你一个吻,一个能使我竭取干一番事业所必需的力量的亲吻。……
“可怜的夏尔,幸亏我读了这封信!我有钱,我给他钱,”
欧叶妮说。
她擦了擦眼泪,继续读信:
我过去从没有想到会受穷。就算我有必不可少的一百金路易漂洋过海,我也没有一个铜板来办货做生意。别说一百金路易,我一个金路易也没有。只有等到我在巴黎的债务清偿之后,我才能知道剩下多少钱。要是分文不剩,我就心平气和去南特,到船上当水手,就像那些年轻时身无分文的硬汉子,从印度回来时已腰缠万贯,我一到那里也要像他们那样白手起家。从今天上午起,我冷静地考虑过我的前途。对我来说,这前途比对别人更可怕,我从小被母亲娇生惯养,又受到世上最慈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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