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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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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瀑泉一样、从浮空诸桥与城垣的兽首挂下来的水柱变成了红色。整个哥珊变成了红色。最终这色彩渲染到海中,扩散蔓延,晕开一幅盛大华灿的虚像。圣城如一个最虔诚的神职者,披着鲜丽祭服巍然降临于海面,在它脚下,是同样宏阔而静寂的暗红倒影。
“夫人。”
爱丝璀德用药镰撷下一朵翠雀花,放到鼻下轻嗅,听见熟悉的声音唤道。
她直起身,刚要回头,手腕却被攥住,那样薄且坚硬的力道切在骨上,有种锋利的鲠痛。她无从抵抗,被半牵领半拖曳地带到一边,裙底传来潮湿的冷意,细浪低喃着扑上绢鞋。
“看那儿。”云缇亚轻轻扭过她的头,让她面对那座暗红的城市。
爱丝璀德深杳的瞳中淌出一丝轻笑,但她并没有将云缇亚的举动当做刻意讥讽。“我看不见,大人。”她说。
这本是不需要再强调的事。
云缇亚哈哈笑了两声。“你看不见。”喉咙干涩,他笑得像黑夜中的鸟鸣。“阳光下发生的事,你都看不见。”不知道血与火的颜色,不知道尸体腐烂的情状,不知道头颅在被砍下的一瞬会有什么表情,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到底是该痛苦,还是该庆幸。“告诉我,你能看见什么?”
手臂忽然收紧,将她揽住,指甲深陷入薄衫下的血肉。
“有人曾对我说,你的眼睛能洞穿黑暗。深埋在人心里的秘密,常人肉眼永无法看穿,但它们藏得越深,你越是了如指掌。告诉我,爱丝璀德,”低沉地,直呼她的名字,竟更像喘息,“那一夜的真相究竟是什么?那一夜,你究竟看见了什么?”
苍白秀丽的眉心因疼痛而微蹙了起来。
“我看不见,大人。”她只是说。
云缇亚笑得愈加厉害,全身都在颤抖,到了最后,它们变成了一声声抽咽似的呼吸。
“你做出什么样的证词,我都无法责难你,只因你是弱者。”痛楚拉锯着他的骨骼,“但我必须知道真相。”喑哑的气息从他胸腔抽离出来,听似悲泣,但他知道自己在多年以前就永远干涸了眼泪。“如果需要代价,我愿将我所有的秘密献予你为食;如果真实只能在黑暗中找寻,如果你就是黑暗本身,那么请指给我一条回归黑暗的道路。”
盲眼的女子静默片刻,伸手抱住了茹丹人。长袖内,她的双臂冰凉,如同亡灵泅水而来抱住一个溺死的孩童。“即便你能回到黑暗之中……”
“……也什么都不能改变。”背后有人续道。
云缇亚一震,猛然将手松开。“您可以改变,”他说,“只是您不想这么做而已。”
贝鲁恒唇角轻勾。那流血的城市在他面前发出宛转呻吟。
“信众在怨怒。因为主父离弃人间已久,牧师丧失神赐,唯有靠惯性的供奉与虚无的许诺来勉强支撑。神殿基柱已经损毁,这座圣城摇摇欲坠,可是你以为光凭剑和军队能够扶起她,像将龛柜安放在祭坛那样,安放到光辉的正途上,那便大错特错。过来,云缇亚,若你真想改变这一切,我告诉你唯一的方法。代价很微小,只需付出你一个人的名誉和生命。”
云缇亚没有犹疑,走了过去。圣徒贴近他耳侧,吐出几个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字。
他的双瞳霎时张大。膝盖不由自主屈下,跪倒在贝鲁恒脚边。
贝鲁恒低下头。“很好,”他缓缓说,“我知道你绝不会做这件事,宁死不会。——那么收起你那点自行其是的正义吧。你没资格再谈论它。”
“……我不会放过那些伤害、侮辱、践踏达姬雅娜的人。我不会放过那些将我同族当棋子一般玩弄,而后恣意抛弃的人。”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悉听尊便。你可以走了,离开这儿,回哥珊,去完成你的复仇。但我要告诉你,若那样,你和第六军再没有任何关系。我将不再庇护你,你会和路尼一样,受尽折磨,在极度痛苦和屈辱中死去,不比一条曝尸阴沟的野狗更加体面。你会成为茹丹人的羞耻,终被同族淡忘。最重要的是,你的死将毫无意义。”
云缇亚抬起头。圣徒恬淡的脸逆着光。影子很短,绵延不到他身上。
他朝贝鲁恒身后走去。在擦肩的一瞬,他感到自己仿佛下一刹那就会化成灰烬崩碎,散布沙岸,融入海水。
而那场只在少年梦中出现的大火却彻底遗弃了他。
“只要达姬雅娜愿意,她可以用笔写出她所遭遇的一切。但她选择了沉默。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命运,这些因何而生,她的苦痛为何而来。沉默看上去很悲哀,只有无力者才会采取的举措,然而有时它是对抗这世界的唯一方法。时代的巨轮碾压大地,‘真实’就像等待被它碾进土里的一朵花,虽然洁净纯粹,可那又有什么用……”
爱丝璀德合上眼睛,“而你我,”她轻声说,“仅仅都是车辙里扬起的尘埃……”
云缇亚用一只手盖住了脸。眼眶焦灼欲裂,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回忆着泪水的滋润。早在那场火饮毕母亲的血,烈烈烧起来的一刻,他就再也无泪可流。那时他不过是个八岁的男孩,从未想过自己日后会在趟过血海游到对岸后干渴而死。光炙烤着肌肤,黑夜不再对他敞开怀抱,微尘流离飞舞,随即如冬日呵出的雾气般静然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
、Ⅵ 寂火(4)
贝鲁恒穿过拱顶走道、侧廊和耳堂,走进修院最深处的一间礼室。
那里几乎没有任何陈列。除了火。
火在缠着朱红色线的皂荚木燔祭坛里旋舞,将室内的黑暗分割为狭长阴影。祭坛前摆放的不是供祷告用的跪几,更不是丝帕或天鹅绒垫子,而是一束荆棘。
贝鲁恒徒手从火中取了一把灰,洒在头上。他除了一件苎麻与荨麻混织的薄袍,什么也没穿,当他跪上那荆棘时,袍下顿时有大片鲜红浸染开来。
“古代的苦行者认为,对肉体的摧残能带给他们极大的力量。他们自我鞭笞,自毁肢体,持守各种非常人能想的禁戒,用这种痛苦作为祭品献给神,以寻求愿望的实现。这就是祈誓。”一个仿佛雷电闪动的声音说。“他们绝大部分人发狂死去,神祇并未接受他们的供奉。区区一己之身的痛苦,对于被无数人膜拜仰望的存在而言,或许太不值一提。”
贝鲁恒回头微笑。火光令他的头发即使蒙了一层灰,也呈现出明丽的金红色,但他面容却如影子一般,黯淡惨败。
“我在想,一个人的能力究竟能不能改变这个世界。若真的不能,像诸寂团这样的刺客是为什么而生?不是为了扼杀要阻拦时代的人,他们缘何听从一声狂热的召唤,背负血腥,跋涉于尸骨与剑刃之间?”
棕灰斗篷裹身的僧侣走过来,把手伸到祭坛上。火焰吞吐着他的手指,裸露在兜帽外的轮廓鲜明有力,如刀深镌。
“你很虚伪,贝鲁恒。”他回答说。
“有人跟您说过一样的话,”贝鲁恒说,“他是我的哥哥。”
他没再接下去了。咳嗽打断了他。即便捂住嘴,胸腔的剧烈震动仍然试图寻找一个出口,直到它们终于沉寂,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修谟安静地看着他,火在僧侣的手心里躁乱跃动,像一头渴求安抚的小兽。
“宗座不会答应让你发兵舍阑的。”
“……他如您一样,与我有师徒之谊。”贝鲁恒将手放下,掌心乃至指缝早已为殷红浸透。“我曾将三重冠、以及整个哥珊双手献到他面前。如果我以那种理由请求,他无法回绝。”
“你将失去一切。”
“除了这个额印,我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
修谟不再说话。火光忽然裂开,他的影子律动着,发出一道沉默的惊叫。
“这算是祭献吗?”过了很久,他问。
“神会接受吗?”贝鲁恒笑起来,血不住地从唇边淌下,但他并未去揩拭,“主父离去了,或者一开始从未出现过。人们的呼告像火堆上空气扭曲,全然指向虚妄的所在。那么老师,为何还要膜拜,为何还要仰望,如果明知那只是一个荣名的幻影。身为凡人的贝鲁恒已经死亡,我没什么可供奉,也没什么可被剥夺,就连这已不属于我的身躯,也很快会陨灭陷落,归于尘土。然而,至少在那之前……”
语声渐低渐哑,最终被深锢于洇血的胸腔中,杳不可闻。“在那之前,”他对自己一个人说,“我有必须要做的事。”
云缇亚回到哥珊的那一夜,雷声阴沉,潮湿的天幕压得很低,从褐红色泥浆里渗出的死气无法消散,像风中枯草般贴近地面徘徊。
枢机团毁灭了。
这是他在踏进圣城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
包括七十六岁的枢机大教长奥图,在新圣廷建立后重新推举起来的十三名成员,都因这次事件而遭受了不同程度的重击。流放是最轻的刑罚。对于牧师长久以来的不作为,人们终于爆发,并将这种愤怒迅速扩散到一切学院派出身的神职者身上。狂信徒、军队和不断投身于这两者之中的人群控制了城市。证据令大釜内的热油沸滚到顶点,然而当它们终于燃烧起来,化为杀戮时,证据的本身反而变得越来越不重要。
云缇亚没有去城区。那里的景象令他胃部痉挛。
他攀上一座小山丘,山顶密栽着毛白杨和冷杉,往下可以俯瞰大半个外城乃至逝海。因为是慰灵地,平日鲜有人至。
几个至少是大司铎以上的高阶牧师被穿在山头竖立的木桩上。这是种古老的死刑,削尖的桩头从下体顶入,刺破胃肠,最终从肩头或嘴里穿出来,在此之前,人往往要痛苦地活上好几天。激愤的平民把他们扔在这里,任由他们向那早已远去的神力哀求拯救。云缇亚走过来的时候,有些已经断气了,剩下的还在抽搐。其中一个相貌清秀,还非常年轻,看见有人靠近,张了张口,但桩尖已堵到喉咙,阻绝了他的任何言语。
云缇亚明白他的意思。
他逐一结果了他们,做得很干净,刀上的血在拔出来的一刻就被雨水洗去。饿慌了的老鼠甚至不躲避雨和生人,爬上木桩飞快地撕咬尸体。云缇亚解开发绳,银发一直垂落到地,沾上泥污。他一件件地,脱下所有的衣服,一丝不挂地站在雨中。大雨抚摩着他深古铜色的肌肤,似乎要将他与夜相融为一。自古以来,暗血茹丹就有这样的习俗,男子若想试炼自己,必须在雷雨之夜赤裸全身,跪在一棵孤独的大树下,翌日,如果他存活下来,那便表示他拥有一个洁净无瑕的灵魂。他将有资格成为妃主的丈夫,统御茹丹大小部族,如头雁带领雁群;他将有资格在死后升上天空,以风为马,以星河为缰,代替夜神巡视大地。
但云缇亚此时想起的并非这些。
他只是想起,十五年前,一个孩子,同样裸着身躯,将自己浸在水中,徒劳地想要熄灭身上刚开始点燃的那场火焰。
树下有一个小小的坟茔。往上两码,树皮被削去了一块,写着墓中人的名字。
“母亲。”轻轻触摸那名字,他唤道。
雨水流进发际,流过眉骨,流经眼眶,再从两颊流下。他知道,自己没有哭泣。
“你母亲让你从小蓄发不剃,以期得到神明无上的加赐和恩宠。事隔多年,那早已证明不过是个幻梦,而她怀抱着那幻梦死去。你却一直把胎发留了下来。”背后,剑脊一般刚硬的声音。
云缇亚转过身。长电在此时划过天空。那是个身材十分高大的男人,穿着并不华丽但严整得体的便服,像一座山峰拦截在雨和大地之间。他仿佛已经站了很久,可就在前一刻,云缇亚清楚,那儿还没有人在。
雨下得更大起来了。
他走过去,双膝跪地,上身伏倒,亲吻那男人脚边的泥土。“我主。”他说。
语气是极意匍匐的谦卑,这并非出自恭敬,而是习惯。
男人垂目俯视着他。“很巧,云缇,”他用那剑似的声音温柔地道,“不是吗?今天不是你母亲的生日,也不是她的奠日。今天不是她怀上你的日子,不是她把你生下来的日子,不是她为你命名的日子。今天也不是我第一次与她相遇,或者最后一次与她分别的日子。今天什么日子也不是。然而你,和我,只不过恰好在这里,同一时刻,想起了同一个人。”
云缇亚双眼盯着地面,雨将他的长发粘在脊背上。“这座城在颤动,在流血,气息奄奄,而她无法尖叫,也不能感受到疼痛。我主,”他低声说,“这是您送给我母亲的礼物么?”
男人抿紧嘴唇。电光照亮了他的脸。
“我早应该明白。为什么圣贝鲁恒明知一切,却始终置身事外,哪怕连救我也不是由他亲自出面。狂信者和平民生活在哥珊的最下层,却能轻易摧毁圣廷一手组建起来的枢机议会,他们背后,必有着令武圣徒、教皇国最强军队的统帅也不得不屈从的力量。我主,这是您想要的哥珊么?这是当年用诸寂团所有人的鲜血换回的教皇国和诫日圣廷么?”
幽冷地,风把雨珠卷刮起来,又像深长叹息。
“……听说你找到了那个女人,却没处置她,反而留在了贝鲁恒身边。云缇,几年没沾血,你变软弱了。”
云缇亚依然曲缩着身体。多年以来,他早已谙熟于用这种姿态在对方面前掩饰自己的表情。
“她知晓圣者的所有过去,决不能让她落到我们的敌人手里,何况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她突然出现的真实意图。请您放心,她已在我控制之内。如果必须,我会亲手杀了她。”
“随你喜欢,”男人说,“那并不重要。”他从宽袖中垂下手去,似乎要碰触云缇亚带着烙印的左脸,但云缇亚执意不肯抬头。“但是,我要你起誓,以塞黑莱特的名义起誓,永远追随贝鲁恒,为他扫清一切障碍与仇敌。无论他做什么,不得背叛;无论他说什么,不得违逆,正如你永不会违逆我一样。”雷声在天际如车轮碾动,他淡紫色的瞳孔灼灼欲焚,“现在,你起誓。”
云缇亚将面孔深埋在黑暗中。
他永不可能违逆他。正如潮汐不会违逆月亮,海波不会违逆风。
“是的,”极轻极缓,却是对方刚好能听见的声音,“云缇亚,塞黑莱特之子,在此起誓。”
闪电又一次割裂了黑夜。隔着一层雨帘,男人将某个冰凉的物件放到他面前的地上。
“这是你母亲曾送给我的,”他说,“然而,若你对她的思念更深,那么由你留着它吧。在万国归一的世界降临之前,我只需要冷酷和决绝,不需要回忆。可是云缇,终有一天你会理解今日所见,就像你理解你母亲的期望。……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尽管你我的血脉并不相通,但你是表明她曾经存在过的唯一痕迹……”
云缇亚依旧望着地面。
“我不是您的儿子,我主,”他再次亲吻了混合血腥味的污泥,“或许,从某种意义上,圣贝鲁恒才是。”
男人深深地合上眼。雨水将他金紫交镶的额印和坚硬脸廓洗进夜色里。
云缇亚直到确认他已离开,才拾起他留下的东西。白铜细链攀绕着手指,那是一枚镀金的镍制十字章护身符,十字的交点上,用紫色珐琅嵌着一枚利芒如剑的太阳。
作者有话要说:向大明宫词及十一年前的李阿姨致敬
、Ⅵ 寂火(5)
清洗一直持续到六月下旬,焚风从南陆沙漠吹来,浩浩荡荡通往海上。安石榴的花期正到最盛烈的末季,暗红的哥珊像一个歌者耗尽了全部精魂,唱完高扬至顶的一曲,接着心满意足沉睡下去。意犹未尽的观众开始引导河水,冲刷街道,由于天气郁热,那些以儆效尤的尸骨也大大缩短了曝露的日程,挂出来不到两天就着手焚烧。即便如此,像朝圣者一样疯狂云集到哥珊的鸦群还是吃得大腹便便,以致于很多因太饱而无法飞行,为郊外的野兽所捕食。
超过八成的神职人员被控告以通奸、受贿、聚敛财富、欺骗信徒等罪名,搜出六分之一磅金子以上立即处死。路尼是最后一个。似乎是认为这场悲剧该结束了,在他被游行民众鞭打了近二十天后,圣曼特裘宣读了对他的死刑判决。依照古法,他被塞进一只盛满生石灰的麻袋,扎紧袋口,推入海中。处刑由第四军统帅吉耶梅茨亲自监督执行。有人说,那个平日里慵懒得像只猫的茹丹人,在罪犯伏诛后,忽然从面幕里迸发出一串毛骨悚然的长笑。那并不是复仇后的满足和快慰,它到底因何而起,无人可知。
有目共睹的是狂信团的成就。这个永远保持着战斗热情的团体在他们的红发导师受到教皇亲切慰问后,其规模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大化,连刚刚过了濯顶日的孩童都以能佩戴上葵花徽记为骄傲。祭祀、宣教、传谕、讲学、守备、维护秩序、乃至生活物品的买卖和发放,“向日葵”们几乎包揽了圣城全部的大小事务。没有哥珊人提出异议,因为他们自己全都厕身其中,这一刻,整个圣廷甚至教皇国真正地为他们所有。如果责任是神设下的考验,那么担负起它,又何尝不是每个人的光荣?
主父只是暂且离开。祂只是暂且在某个空间观望着这一切,等有了足够的虔诚作为祭品,祂自然会回到人们身边。
这一刻,所有人都是如此相信,根深蒂固,坚定不移。
永昼宫的石榴花快要凋谢了。趁它们还在舒展的时候,侍卫长用剑斫下一枝,带着朝露,奉到宗座案头。
可见到教皇赏玩着那枝条,甚是入迷,而对厅前的琳琅满目熟视无睹时,侍卫长也禁不住轻轻提醒了一声——石楠花透雕的白琉璃瓶被金粉填满,鸽卵大的钻石盛放在虎斑翡翠耳杯中,数十匹真银挑嵌的丝锦滑腻如妙龄少女肌肤,各类宝石琢成的精油盒子即使密封,也依然有馥郁袭人。不过在教皇面前,这些比起手上的花枝,仿佛都惨白无色。
新推选上来的总主教(枢机主教的阶位已形同废除,不过很多事还是要人做的)吕锡安,一个文弱得似乎连剑鞘都提不起来的青年,正战战兢兢伏在下面读着从路尼和其他前枢机成员处搜获的赃物清单。他是为数极少的、没受到什么波及的牧师之一,在路尼案发后的第三天就举报了自己的老师奥图大教长,由此逃过一劫。当他还是个地区辅祭时,教皇就很喜欢他,因为他干活时麻利得像只捕食中的狐狸,其它任何时候都胆怯如羔羊。
“烧掉。”教皇说。
侍卫长心里一惊。“猊下,”他不假思索地跪了下来,“舍阑蛮子凶残狡诈,圣廷为此倾注了大量人力,物资上难免一时跟进不足。这些要是销往西庭或希庇亚诸国,至少也是一笔……”
“我当然明白。不过战事吃紧,军费是个无底洞,即便填补一时又能有多大改观。何况这东西上面,沾了洗不去的膻气。”教皇站起来,花枝应手而断,“这次的耻辱是主父降罪,不可不深加自省。就算条件艰苦,我们的将士也能凭着信仰死战,但圣廷若想根基稳固,必须永保洁净,绝不容污。”
殷红花朵簌然飘落,侍卫长跪伏在地,感到背心有种粘稠的湿冷。
翌日,他递上辞呈,返回位于坎伯兰郡的故乡。
教皇没有挽留。其时他正在永昼宫露台,观看广场上徐徐升起的祭火。总主教一成不变的宣读声中,饥饿的火焰撕扯着它的食物。金器熔化,丝缎寸寸成灰,翡翠和钻石从中炸裂,香油的气味四处密布。浓烟不住上升,那是万千个罪人的灵魂无处可去,绝望地掩面发出尖叫。人们推搡拥挤,涌到露台下方,齐声高呼同一个名字,他像一尊真正的神祇那样对他们微笑,许多葵花为此晕眩过去,淹没在洪流当中,更多信徒则踩踏着他们的身体,朝那个高高在上而又触手可及的神像伸出手臂。“圣者不朽!圣者不朽!”无数个呐喊汇集起来,盖过了世上的一切声音,“圣者不朽!!!”
教皇安静地转过身,走回宗座厅中。尽管眼前的厅堂空空如也,微笑依然挂在他的唇边。红毯的尽头,门外传来通报,教皇应了一声,于是大门缓缓开启,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个在九年前,让哥珊像今日一样沉沦于血海的人。
他仍然穿着九年前自己受封为武圣徒时的那套装束。如礼服般华盛庄严的戎装。镀银束腰铠用灯油精心擦拭,罩着丝绣镶边的纯色细麻短外套,胫甲后装有教皇钦赐的翼状马刺,披风扣则是火榴石雕刻成的血天使,衬以洁白的外袍,与他的额印相映生辉。他身材并不高,也不能算是俊美,没有圣曼特裘青年时代惊人的风华,但在这身甲胄的映照下,面孔却犹如寒夜辉月,不可遥指,不可逼视。
教皇淡紫色的明亮眼睛微微仄起。“完美。”他低声赞叹。
这是他用万千活人的血肉喂养起来的小鹰,而今它已成长为天空的霸主。
那人走到近前,单膝跪下,将佩剑(他是除宗座侍卫之外,唯一能够携带武器进入永昼宫的人)搁在脚边,一手触地。“吾神欧义略,诫日之主,辉光之父,众能之首,众名之名,”他以一贯的轻缓道出这句圣徒之间的问候,“一切在上真灵,以及过去、现在、未来的诸圣不朽。”
圣曼特裘一世九年,六月下旬,宗座谕令,命贝鲁恒率诫日圣裁军第六军前往耶利摹,应援帝国军,共同对抗舍阑。
消息传开,有人惊异,有人惊喜,更多则是意料之中。
教皇当着所有哥珊人的面,在永昼宫前露天的圣泉厅为贝鲁恒举行了饯别礼。仪式上他一改向来不吝言笑的态度,极为严肃凝重,贝鲁恒倒是满脸轻松,仿佛这次远征和寻常人出门探亲没什么两样。总主教有些绕口地念完谕书,教皇亲手授过剑,聋诗人诺芝靸着无跟的木头鞋上前来,用乌银双耳圣杯舀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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