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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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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缇亚感觉喉咙忽然一下子干涸了。
“什么?”他艰涩地问。
但在开口的一刹那,他已经反应过来爱丝璀德在说什么。
风吹过山崖上的树林,盲眼的女药师淡然微笑,“豹斑蕈只长在黑桦上,”她说,“它的毒素熬炼出来,可以中和罂粟乳浆的上瘾性。”
“……他每晚都要用罂粟止痛才能入眠。你知道么?那是种和女人生产同样剧烈的痛苦,然而它永无止尽,至死方休。他肺部的旧伤复发了太多次,已经彻底衍化为黑质,即将像野火蔓延把腐烂传播到身体每一块血肉当中。这是一种最可怕的病,它不会传染给别人,但就算最先进的草药学与外科学都无能为力,病人只能在极度的痛苦与绝望中慢慢死去。我救不了他……”语声越来越低,如同冰面下的溪水渐渐停止了流动,“如果他不强撑的话,至多也只能走得更安详一些……”
云缇亚没有说话。
他什么也说不出。话语到了唇边,突然变成了尘灰与空气。
他只是无意识地退了几步。洞里的积水漫过脚跟,泉流注入深潭,它们的源头来自于上百根石笋的呢喃。嘀嗒。嘀嗒。嘀嗒。
如同时间永远不知疲倦的趸动。亿万斯年前就早已存在的声响,钝击着他的呼吸。
“云缇亚。”爱丝璀德唤道。
她的手伸向他,却仅仅穿透了虚空。
跟我到诸圣身边去——
“忘掉那徒劳的努力吧。不要白白地——”
她踏进水中。落脚的石块塌了下去,身子随之栽倒。云缇亚从齐膝的水里扶起她,目光却一直固定在别处。洞穴一角,潭水像一泓无声的黑暗向他们张开,那儿有一个肉眼不仔细看无法察觉的漩涡,底下隐约透出光亮来。拇指大小的银鱼环绕成链状,朝黑暗下那点细微的亮处盘旋游去。
爱丝璀德搭在他肩上。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别离开。”她用蛛丝那样细的声音说。
云缇亚仿佛没有听见。“爱丝璀德,”他慢慢地说,“我想……我们可能找到出去的路了。”
泉水与河流的交汇处是一半寒冷一半温暖的。挤过石缝,突破了这条界线,只见沉重的天幕一分分变薄,最后成了冰晶那么剔透的颜色。云缇亚长出一口气,光明向他当头压下的一瞬间,剧烈的喘息让他咳嗽起来。
他抱着爱丝璀德游向岸边。离开水时,双腿像是铁铸的一样,几乎无法移动。爱丝璀德为他解开包扎,小心擦干被浸泡过的伤口。周围一切景象陌生又似曾相识,与岩洞里截然相反的另一个世界,河水清澈泛蓝,秀丽的针叶林疏密有致,而在它们身后,银灰色的群山沉静地绵延着,与天空交接的一线呈现洁白,分辨不出那是雪顶,还是云层偶然停伫的幻像。
——冬泉山脉!
云缇亚没来得及多想,一道尖锐的鸣叫已破空而来。他猛地按倒爱丝璀德,那支响箭在他一俯身间擦着他耳后过去,截断半缕湿淋淋的长发,射穿了一条刚从河里跃起、尾巴甩着晶莹鳞光的鱼。
“好眼力,大人!”有人叫道。
军队从林子的另一头走来,云缇亚看见了吉耶梅茨的弯刀银月标识。这是支典型的轻骑兵部队,士兵全骑着马,座骑有些用生兽皮掩护要害,而大部分的除了一套鞍具,再无累赘。带头的将领是个粗犷结实的男人,一条刀痕从他右边额角一直贯穿到下巴,他身穿缀铁叶的皮甲,没有护盔,略卷的浓密银发随意垂着。刚才那箭就是由他射出,此刻反曲的茹丹式战弓在他戴着黑犀指套的手上旋转把玩,像顽童炫技似地耍弄一根木棍。云缇亚注意到他的旗帜,纯黑底子,第四军的银月军徽上站着一只白枭。
“发现了一头狐狸。”将领身边的几个战士笑起来。他们都是茹丹人,有的戴着面幕,有的没戴。“哈!还有一只小欧椋鸟!”
“你看走眼了罢?哪有这么漂亮的欧椋鸟?说不定是夜鹭,又或许蓝姬翁。”
“咦,她的眼睛怎么……”
“那是云缇亚!”另一人忽然惊叫,“长头发,脸上有疤,是……是那个人的秘书云缇亚!我在哥珊见过他。”
士兵们围拢上来。“哎呀,”他们笑得更厉害了,“果然是条毛皮珍贵的狐狸呢。”
云缇亚慢慢松开抱着爱丝璀德的手。她呼吸平稳,没有丝毫慌乱,这让他安下心。那个将领驱马上前,用战弓指着他额头,“麦克蒂尔南,马迪利瓦,”他说,“乌鲁萨斯,卡哈?”
不是茹丹话,也不像是舍阑话。云缇亚无法从他夸张的表情和肢体动作中读取什么。他一声不吭。
那人重复了几遍,火了,一拽缰绳,座骑的前蹄重重踢了云缇亚一脚。“听不懂,”他嚷道,“你不会问啊!”
神经兮兮的家伙。云缇亚冷冷地揩去唇边血丝,那人刻意的飞扬跋扈让他想起一个名字来。“……伊叙拉?你是吉耶梅茨的部将,‘生平未逢一胜’的伊叙拉?”
“呃?”男人搔搔后脑,这么快就被认出似乎让他有点手足无措,“看来我大名在外呐。”
他好像根本不介意那个在别人口中总是和戏谑讥讽连在一起的名声。云缇亚不想跟这家伙废话。“反正也逃不掉了,”他将爱丝璀德按进怀里,轻轻从她衣服里摸出什么东西,挂在她脖颈上,“放她走,我可以任你处置。”
伊叙拉吸了吸鼻子。“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
“她有。”云缇亚说。
爱丝璀德站了起来,镇定地面对众人的弯刀与短矛。她黑发凌乱,衣衫也不甚整齐,裙摆被撕去了一大块,露出修长雪白的腿部。但这都不比她胸前那枚十字章更能吸附所有人的视线。那金属护身符好像有些年头了,镀金的表面已不再耀眼,在十字的交叉点上,用普通的紫色珐琅镶着一轮利芒如剑的太阳。
金紫交嵌的十字架与日轮。在这片大陆,没有人不知道它代表着怎样的意义。
教皇圣曼特裘一世额印的形状。
伊叙拉举起的手缓缓放下了。士兵们谨慎地向后退着,刀锋与矛尖低垂下来。爱丝璀德贴在云缇亚耳边,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吐出一句话。
云缇亚微怔,但很快摇头,将自己仅剩的那把长刀连鞘一起塞到她手中。
“拿着它,”他说,“保护好自己。告诉他,我会战斗到最后一息。”
“……如果你执意如此,”女人说,“我答应你。”
她没有回头,转身踉踉跄跄朝远处走去。云缇亚等她一直走出了视野,这才转过身,对着伊叙拉和一干锋利铿亮的武器。“带我去见吉耶梅茨。”他抬起头说。
伊叙拉跳下马。他像一个小孩看到六条腿的青蛙那样歪着头打量云缇亚。
“你原本是冬泉关的守将,既然眼下没在要塞中,而是执行巡逻侦察这种任务,只能说明一个比你指挥权更高的人进驻了那里吧。”云缇亚目光冰冷。“带我见他。我有话要对他说。”
“大人,”一名军士掣出刀,“要先给这嚣张的小子一点教训吗?”
“不用。”伊叙拉说。
他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动手了。快逾闪电。云缇亚下意识躲闪,但对方的动作远超过他想象。那只骨骼粗大的手随便搭在他胳膊上往下一捋,肩膀、肘部和手腕三处关节就被卸了下来,几乎同时,另一只手臂也遭到了一样的待遇。云缇亚只听见一连串噼啪作响的声音,伊叙拉很轻易地撂倒了他,扣住他双踝娴熟地一扳。疼痛在这时才铺天盖地涌来,他明白了,这个男人空手格斗的技巧不在他见过的任何人之下。
“我听将军提起过你。”伊叙拉对丝毫不能再动弹的云缇亚笑了。他那道刀伤很狰狞,但他笑起来的脸出奇地顺眼,“他说你的手不仅仅只会握笔,大意不得。”
“好了,”他拍拍手,“拿根绳子,把他绑马背上去。既然我们也没费什么周章,就少让他吃点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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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冬泉关是教皇国东部最坚固的一道大门,这点就算舍阑人也不会提出异议。冬泉山脉横贯五百多哩,群峰平均高达两千寻,纯粹用山石砌成的巨型要塞倚靠天险屹立。这座四四方方的建筑并没有西方常见的堡垒箭塔结构,从外面望上去,它就像一堵开满了暗格和箭口的高墙,而真正进入其中,这又是一个难以想象其宽阔的世界。比哥珊诗颂大道主广场还要大的厅堂容纳四千名士兵都不会觉得拥挤,夜色中,上百个大油缸也只是照亮了它的一个角落。无数由机关操控的起吊台升升降降,把士兵们运送到上面各层的平台上去。云缇亚不知道这座要塞战争时期需要多少个村庄为它供给,看起来它就算塞下第四军的全部人马都绰绰有余。
吉耶梅茨在不在这里?没人回答他的疑问。
他被扔在一座起吊台旁边,尽管四肢关节都散了架,双手仍然被反绑着。伊叙拉在大厅里和那些正狼吞虎咽的士兵们一同大呼小叫,那个粗莽的男人半蹲半坐,一边啃骨头一边喝马奶酒,吃相和坐相都极其不雅。不过他的部下,不管是北地人、耶利摹人、哥珊人还是茹丹人,都和他混在一起吆喝谑笑,毫无分别。
“喂。”吃到一半,他想起了他的俘虏,把皮袋递了过来,“你也来几口。”
云缇亚想不通伊叙拉为什么不急着把他关到地牢里去。不过现在,这家伙笑得似乎完全无害。他闻了闻那皮袋里的酪浆,味道很重,入不了口。真正的茹丹人可没有把牲畜奶发酵当酒喝的习惯,只有舍阑人才喜欢这玩意儿。
“算了,”伊叙拉见他不买账,瞪圆眼睛,“反正等你到了那小子手里,胃里的东西都会吐光的。”
他实在是更像舍阑人多一些,只除了那发色——和安土重迁的茹丹人不同,舍阑是最纯正的游牧民族,只饮奶水、烈酒和鲜血,骨子里的本性只有流浪和杀戮。他们像野火一般从东方的草原烧过来,征服了暗血茹丹,无数高贵的茹丹女性沦为他们发泄兽欲的工具。这样出生的孩子并不属于茹丹的一员,更不会被舍阑人视为同类,他们一生下来就是奴隶,如无意外,只能背负着奴隶的烙印成长死去。在西方,他们被称为“白舍阑人”,因为他们拥有茹丹人标志性的白发,肤色也比茹丹人浅得多,但他们骨血深处,流淌着的是舍阑人的凶狠与悍烈。
“‘那小子’是谁?”云缇亚问道。
“——伊叙拉,”大厅门口传来一个清锐的笑声,“你总算打到了点新鲜野味啊。”
伊叙拉回过头。“来得正好,”他耸了耸肩,“倔强的小狐狸,不吃东西,还想咬人。”
“就是这只?”那人在下属的簇拥中走进来,一身甲胄沾满了尘灰和血污。他随手摘下头盔,露出干净顺直的极浅色长发,“我的战利品可比你——嗯?这不是云缇亚大人么?”
“久违。”云缇亚冷冷地说。
“你认识他?海兹。”白舍阑人挠着头皮。
“不算久。两个月前我们在哥珊相识,因为达姬雅娜小姐那件事。”海因里希微笑,他的面孔即使经过了战火洗礼也依旧如女子般柔和姣美,“云缇亚大人是将军的故交。”
“哎哟。”伊叙拉继续挠头,“那就不好办了,这么贵重的一张毛皮……”
海因里希俯下身去,半跪在云缇亚旁边,小心地替他解开手上绳索。“没关系,”他慢条斯理地说,“将军想要一件漂亮的狐皮大衣,已经很久了。”
云缇亚忽然大叫起来。
他关节脱臼的两臂被海因里希攥着,往韧带相反的方向扭曲拉扯,力量不大,但极其精准,足以给他造成最可怕的剧痛,又不至于让他昏厥过去。当他意识到他的叫声只会促进施虐者的快感时,他试图咬紧牙,但这不起作用。痛觉践踏着他每一根神经,如同一条毒蛇啮咬到骨髓里头去,而他却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伊叙拉用一个指头塞住耳朵,“喂,”他抱怨道,“你剥皮的时候小心点啊。这可是贝鲁恒最钟爱的一张皮。”
海因里希停了手。云缇亚的上半身立刻软软垂了下来,瘫倒在地上。汗水像把他全身浇透一样粘住他头发和衣衫,他胸膛的起伏渐趋微弱。
“那当然……”可他还能听见海因里希带着笑意的声音,“看在我和云缇亚大人有过数面之缘的份上,我会很温柔的。”
作者有话要说:Heiz是Heinrich的昵称。这是个很普通的德语名字,和那位盖世太保头目没有任何关系。
我真无聊 口
、Ⅷ 错身(6)
“圣者,”珀萨单膝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不能再等了,请立刻派兵增援龚古尔大人。”
马车辚辚,山道的颠簸让车厢内读书都变成了一件艰难的事,烛台的亮光也应着轮子跳动而颤抖起来。贝鲁恒靠在狮皮垫子上,想起出发前珀萨对他说的话。
“您让龚古尔在要塞附近牵制第四军的主力,这边就该迅速发兵,趁虚而入才是。我们本来就是叛军,士气不能再降了,眼睁睁看着前锋垮掉的话——”
车帘微微掀开,死灰色的山脉连绵向后退去。夜色真好,月亮有一种半透明状的苍白,那时参谋深埋在影子里的脸恐怕也是这模样吧。
“还是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珀萨的声音里出现了战栗,“其实您根本……就没打算与吉耶梅茨交手?”
烛火熄灭了。贝鲁恒独自笑出声来。一阵抽痛在此时攥紧了他的肺叶,他将头偏过去,十指在身侧死死扣住床褥。
顶着夜幕,九千名锻甲骑兵和四千名配备重弩的鳞盾步兵,第六军最精锐的两个军团正在冬泉山脉缓缓移动,然而走的却是与要塞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方向。沉重的装备让他们在崎岖山路上攀爬得十分吃力,圣徒的命令尽管难以理喻,但无人可违抗。黑夜漫长,山峰像剑丛一样横阻在部队面前,直到几乎快没有路时,前方终于看见了谷地。
马车停了下来。
萧恩拉开帷幕,向贝鲁恒屈身行礼。
“什么事?”贝鲁恒问。他很不喜欢有人在这个时候来见他。
“……找到了爱丝璀德夫人,圣者。”
向内侧卧的身躯辗转了一下。“云缇亚呢?”
侍从没有答话。
“……我知道了,”贝鲁恒背对着他,说,“若她还活着,让她休息片刻,然后到我车里来。”
云缇亚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
他只知道绝不会是太长时间。让他失去意识就意味着少受罪,海因里希不可能那样做。
他也说不清到底过了多少天,昼夜的变化在刑讯室里像是完全静止的,唯一能肯定的是,自己就像任凭惊涛骇浪摆布的小独木舟,一会儿淹没在黑暗之下,一会儿又被抛到空中。他一次次地醒来,一次次地发现原本早以为死去的身体仍在无止尽的深渊里沉沦。
这里的人把从俘虏口中套取情报叫做“剥皮”,海因里希无疑是个中最老道的行家。他剥得非常细致,也非常有耐性,对肉体各个部位的敏感度都了如指掌,懂得在什么地方用什么刑能够给一个男人带来最大的痛苦。云缇亚在哥珊没有对这个相貌阴柔的人留下太深印象,只记得他那时冷静异常,但现在明白了,这只是一种毫无怜悯的冷酷。事实上,他看起来并不会从猎物的哀号和挣扎中得到乐趣,只是把这当做一项技术性的工作,不动声色,心如铁石,冷冷地等待猎物自己崩溃的那一刻。
云缇亚的对策只有一个。就是一言不发。
刑讯室的门打开又关上。黑暗降临在他身上,而又离去。当那扇门再次开启,微薄的光线从外面穿进来时,他预感到对方的耐心似乎到了尽头。
但至少海因里希的语气并未体现出这一点。
“还是不肯说些什么吗,大人?”他用鞭梢拨着云缇亚的下颔,“我以为我们在哥珊合作得很愉快呢。”
云缇亚瞪着他。那张脸非常漂亮,甚至可以用秀丽来形容,但此时他只想吐在他脸上。
“你精神还这么好,我很欣慰。”海因里希说,“放他下来。”
铁镣一松开,四肢关节脱臼的身体立刻仆倒在地。一个狱卒揪着他长发把他拖起来,另一个则往他身上浇了两大桶冷水。并不是平常泼伤口用的浓盐水,云缇亚不知道他们打算干什么。
海因里希拿了一只杯子,凑到他嘴边。“喝了。”他说。
云缇亚没有动。
“别逼我给你灌下去。”
杯里似乎不是毒药。就算是,他也不在乎了。味道很苦,有种让舌头都麻木的涩,全身的神经仿佛都被它一激,颤栗着从萎靡中惊醒过来。海因里希微微一笑,伸手接好他的脚踝,然后依次是双肩和双肘。“自己站起来。”他用柔和但不容抗拒的语声道。
云缇亚摆了摆恢复控制的骨节,狱卒放开了他,他撑着墙艰难地站立,现在只有双腕还不能自由行动。对方拿起他只有四根手指左手端详着,却没有替他接上。刚从刑架上解放的身子毫无任何掩饰,完全袒露在敌人面前,方才淋的凉水冲掉了血污和秽物,露出茹丹人特有的古铜色肌肤,虽然布满了大小刑伤,却依旧矫健而富有光泽。发色与瞳色都极淡的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云缇亚赤裸的身体,就像观察一具毫无生命迹象的木偶。云缇亚与他的目光对视着,不知为何,这个动作耗费了他积攒至今的所有勇气。那细腻而无感情的眼神,比裸身任由敌人摆布的屈辱更难令人承受。
他取出一个药罐,沾了里面的油膏状物质在云缇亚身上涂抹,没有放过任何一处伤口。这并不是新的一轮折磨,他没有刻意造成疼痛,当然动作也并不温存。有人拿来一套茹丹男子的衣服,做工很考究,是茹丹人偏爱的纯白色,海因里希亲手给云缇亚一件件穿上。缎子面带衬里的立领上衣,织有同色暗绣花纹的马裤,猞猁皮短靴上镶着墨灰色的夜睛石,最后是一顶新月形的镀银额环,垂着一层薄薄的面幕,旁边坠以貂尾为饰。“好了,”当那额环插入自己发间,面幕放下来时,云缇亚听见海因里希笑了一声,“这才像个大妃的儿子。”
刑讯室大门完全敞开了,两个狱卒推着云缇亚向外走去。
“上哪?”云缇亚问。打从进来起就没说过话的喉咙异常嘶哑。面幕是斜织的丝绢,他能清楚看到外面,但外面的人看不见他的脸。
海因里希扬起一个胜利者的笑容。云缇亚忽然明白,这道面幕实际上是剥夺了他最后一丝反抗能力。对方的表情毫无阻挡地透进来,而自己针锋相对的眼神则彻底被拦截在里头,半点也传不出去。
“将军答应让你去见他。不过不是作为俘虏,也不是作为叛军一员……而是以大妃之子的身份,去晋见茹丹人的首领,一位妃主的丈夫。”
起吊台缓缓上升,不在要塞的任何一层停留,大厅里的人已经成了小小黑点,上面却还远未到顶部。云缇亚已不再为冬泉要塞的庞大而惊讶,他只是觉得,二十多年前渡海而来的茹丹人在异国他乡的峭岩上建起这么一座令人叹为观止的防御工事,实在是不可思议。
几乎每个茹丹人都是擅长弓艺的好手。在他们跨上马背学会冲锋拼杀之前,往往早就精通了射术,百步穿杨。且不说要塞正面毫无缝隙的铁壁,即便敌人攻破大门,进入最底下的大厅中,只要士兵们切断所有升降器械,从上面各层万箭齐发,不论多么强大的军队也只能剩下一片尸山血海。在舍阑的铁蹄下溃退的茹丹人,终于痛定思痛地把他们的全部经验用在了新的战场上,云缇亚不禁打了个寒噤,如果贝鲁恒想硬碰硬地咬下这座要塞,很有可能会付出他有生以来最惨重的代价。
“害怕吗?”冷不丁地,海因里希问。
云缇亚徒劳地剜了他一眼。他注意到,一路上都不曾看见伊叙拉和他带有白枭标识的部队。
起吊台终于升到了靠近穹顶的一处小阁楼上,用长柄斧押送云缇亚的两名士兵退了下去。海因里希让云缇亚先走,自己紧随其后。出了阁楼侧门,劲风倏地刮来,云缇亚险些站不住脚跟。积雪未融的岩石和暗蓝天幕扑入视野,两只黑隼盘旋着,从离他头顶不远的空中擦过。
这里是冬泉要塞的最高处!云缇亚站在四下寥落的风中,望着被雪映照得有如白昼的夜色,群山环伺带来的压迫感让他几欲窒息。
“走,”海因里希命令道,“别往下看。”
岩石间果然有一条曲折盘旋的阶道通向峰顶。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云缇亚知道海因里希一点都不担心他逃跑或反抗。这儿再没别的路,要逃除非跳下山崖;他身上也全无武器,短刀早在当初坠河前就已失落,长刀给了爱丝璀德,那套暗藏了不少机关的衣服也被狱卒收走。何况双腕还别扭地耷拉着,锥心的疼痛时刻提醒着他目前的处境。
腐臭味随风而来。阶道一旁的岩壁上吊了一排木笼,灰色的夜鸦簇拥着它们,争先把长喙伸进去啄吃腐肉。笼子里什么也没有,除了尸体。
早已不成人形的尸体。
云缇亚停下了脚步。破布似的血天使旗——第六军的军帜——散挂在笼子周围,他试图从一颗颗高度腐烂或在死前就已经给劈砍得不堪入目的头颅上找到自己熟悉的面孔。
没有答案。
风从那些或许前几天他还见过,还亲切与之交谈的战友的骸骨间吹过去。
他最后看见的一个死人,被楔子钉在岩石上,身上插了十几支箭,铠甲已成了碎片。他的两条腿被鸦群啄得只剩下白骨,一只夜鸦落到他低垂的颈子旁,忽然寒光掠过,细长的小型精钢弩箭将它正要起飞的身子与山岩穿在一起。
海因里希手中把玩着云缇亚以前贴臂收藏的那支袖弩。“一次可以装填三发,”他向它的原主晃了晃,又射出一箭,“很好用的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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