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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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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今晚上,她没哭,也没唱。她和高卷嫂平平常常地说着做女人的妙处和苦处,说着十月怀胎的惊喜与烦恼。十八娃一会儿要吃辣萝卜,一会儿要吃涩柿子,高卷嫂就奔出奔进又是上棚哩又是挖窑哩,惹得十八娃也觉得自己好笑,就由不得抱住老嫂子满脸上亲。 
老嫂子就逗他说:“其实,怀娃女人最难受的时候,唱倒比哭来得痛快。” 
十八娃就说:“你怀雨生的时候,也唱得出来?” 
高卷把满头的乱发朝顶上拢一拢说:“咋不唱哩。你哥唱了一辈子臭臭花鼓子,听也听会了。你不知道哟,任你恶心呕吐,任你心慌腿麻,任你骂男人多么不是人,罪还得自己受哟,不如把苦水水唱出来舒坦。” 
十八娃问:“那你都唱的啥呀?” 
高卷嫂说:“想起啥唱啥,看着他不顺眼就唱他是尿床王恶心他,可唱着唱着就唱到怀孕女人的苦处。唉,不唱不由人,比方那一曲儿《十月怀胎》———” 
十八娃急切地说:“我外婆也唱过这,你唱唱看跟南路的调子一样不一样?” 
高卷就唱了,是柔小的鼻音,声韵弯弯儿地转着,直在十八娃心上缠绕。唱到四月,她忍不住就随她和上了那苦情忧喜的调门儿: 
怀胎五月五, 
实实怀的苦。 
青桃毛果果, 
吃了二升多。 
怀胎六月八, 
娘娘庙里把香插, 
两丈绫子神前挂,   
染房里(5)   
保我拾个娃子娃。 
怀胎七月半, 
把儿前程算, 
不要当粮子, 
不要吃鸦片。 
怀胎八月八, 
气喘腿又麻, 
悔不该那一时, 
骑了快活马。 
怀胎九月九, 
腰粗奶子抖, 
儿在娘肚颠倒走, 
乌啦啦啦翻跟头。 
…… 
一个噗叽噗叽的脚步声在村巷里响过。雨不下了,天上褪开,月亮是一个扁圆的软蛋。孙老者在巡夜,老铜锣背在肩上,锣槌挑着锣系儿。冷夜微风,他用弓曲的脊背把棉袍子顶起来护着后脖项。谁家的婆爷刚霜降就烧炕,炕洞里飘出的冷烟甜甜地好闻。间或有一声咳嗽,谁家的汉子尿尿就像山洪滔滔,孙老者一阵心喜,这样的后生劳力壮啊!天空变得青青白白,月亮真正是穷人的天灯,看得见场边的粪堆上有了毛毛的白,看得见檐下的柿饼串儿正粉粉地折出糖晶。他仰看大椿树上的葫芦豹沉如鼎钟,忽然飞来一片鸟毛,轻轻地滑过孙老者的鼻尖,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声喷嚏,谁家的狗子就嫩声嫩气地叫了起来,他心想这小狗活该是第一次看门,连他这老老的甲脚声也听不出来呢!正在心里甜着,又听见谁家的媳妇打娃,嫩屁股铮儿铮儿地响着,声音好狠。 
走到村巷尽头,见一枝树杈上挂了两颗葫芦。大月亮明光光地照着,孙老者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谁家的葫芦摘得太嫩了,秋夜里无声地缩下一个坑儿。 
一时间,对这个村子的万千情感一齐聚上心头,以高卷的儿子雨生为首的几个后生不安分做庄稼,总和南北二山的逛山们勾勾扯扯,几家的大人也不止一次地向他诉说担心,他也寻着机会就给这些娃们说做庄稼学手艺是人生的正经主意。此外,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世道乱了,人心烂了,武昌革命那会儿,“江湖”反正,你欢呼哩我庆贺哩,把大清的规矩破坏了,簇起个北洋政府。没几天,北洋的规矩也破坏了,你称王哩我称霸哩,逛山遍地土匪横行,老百姓就今儿跑贼哩明儿躲匪哩。唉,不敢细想啊!孙老者一时腿脚沉重,由不得又仰头看天。天上星星出得明明朗朗,北斗七星各有秩序。秩序,秩序,社会乱了,人心烂了,得重排人心的秩序啊!他又想到高等小学的事,办高等小学或许不难,难的是先生不好请,能不能叫老二取仁求一下程掌柜的?可是这个取仁,人不回来,音信也无,孙老者的心下,一时生出隐隐的不安…… 
果然,怕鬼处有鬼,老二孙取仁在洛南县坐庭子了。消息是粉坊里的六娃带回来的。六娃到裕源堂熬相公还是老二取仁引过去的。说是一天夜里,铺子里突然来了一帮子拿刀拿棍的人,言称是县警察所得到举报,说裕源堂有枪!说着就翻箱倒柜,抢拿钱物,取仁就带领诸相公护店。警察所的人就动了武,两个相公被打伤,六娃连夜逃跑。取仁被绑走,程掌柜的女儿程珍珠连夜坐轿回山西运城向父亲报告…… 
为了搭救儿子,孙老者和陈八卦枯坐了半夜,仍然没有想出好办法。到洛南县有二百里路,好脚力得走两天。就是你揣上银子,人生地不熟,送礼也没门道儿啊!求老连长吗?孙老者隐隐地觉得老连长本身就包藏着对孙家的某种不测之心!当然,这种猜测他没有对陈八卦言明。他只是说:“听人说老连长的守备营在大荆梁上和洛南的曹鸡眼开了一仗,折了一些人,丢了一条沟,在西乡百姓中没了面子。”陈八卦冷冷地说:“这事我知道,是为收烟土田亩税的事。” 
过了子时,孙老者说:“睡吧。”陈八卦就迟迟萎萎地立起身,刚把袍子披上身,突然村巷里锣声大作。二人急跑出门,就听巡夜的喊:“下黑霜了!下黑霜了!” 
大椿树下的孙老者和陈八卦就立时感到一阵森冷。远望村野,已有人在麦田里煨起浓烟,无风的星夜,空气中悬浮着冰沫子,出土不久的嫩麦苗无声地耷拉在地面上。陈八卦急忙跑到田埂上就地画符掐指念咒,孙老者就喊了海鱼儿一干人手持弯镰到老坟里砍柏朵子。 
一时间,满村的男人女人都起来了。有的抱了湿柴草,有的背着松柏枝,呼儿喊女的,烧香焚表的,麦田与麦田间的界石边,地块与地块间的小路上,到处明火熊熊。眼见得一堆堆干秸杆冲起红堂堂的烈炎,突然间就有青枝湿草捂在上边,于是明火变得暗红,暗红冲起白烟,一股股的,立柱一般撑着黑霜弥漫的天。在屋脊一般高的空中,烟柱漫开,成伞状的烟云,烟云与烟云交错、融合,浑浑地成一顶天幕,整体地覆盖了庄田和农舍…… 
于是,空气中的冰沫子化成细小的露珠向下沉淀,毛毛的水气凝积在麦叶子上。在东方吐露一抹霞光的时候,苦胆湾的田野上恢复了土地的褐黄、麦苗的碧绿。钟声响了,人们挑担荷锨上大堰出工。孙老者披了棉袍子,石雕一般蹴蹲在村沿子的渠塄上。他右手插在左腋窝,左手端着白铜水烟袋,二拇指上夹着的火纸早已熄灭…… 
一清早,陈八卦坐兜子过了州河。五圣师庙的几间道士房需要打通翻修,他亲自到北山请了赖泥匠,又坐兜子过河去解救木匠曹鲁班,高等小学的事让他操碎了心。在他的动员之下,西塬上的望族大户愿意捐出老坟上的两棵大柏树,用来做桌子、黑板、窗门户扇,但大柏树长在沟边崖下,要伐倒非常不易。曹鲁班当年翻修过县城的虞司徒庙,伐山崖树解疙瘩板拆装古建斗拱,解决了不少修造难题。这次修建高等小学,曹鲁班也是满口应承,可就在他带徒弟上西塬伐大柏树的时候,半路上被人绑架了。原因是他给一户人家盖的新房每到半夜大梁上就嘎吱作响,人家就认定是他在木工上使了怪,早就放话要收拾他。如今果然被绑,但为了高等小学,陈八卦亲自去给人家合辙说话。还好,人家给了他面子,答应放人。曹鲁班也脑筋活络,立即装了马扎架子安辘轳扯大绳校正大梁。在大堰上敲响第二次吃烟钟的时候,陈八卦的兜子晃儿晃儿地回到州河北岸。路过大堰工地,村人们请他下兜子来吃烟。工地上,长长短短的旱烟锅水烟袋一齐燃烧起来,有人在地上画了方格下石子棋围狼吃娃,有人掏出怀里的乱蚕丝转穗子捻绸线。陈八卦一时心里欢喜,就袍子一撩坐到人堆里,马皮干问曹鲁班啥时候过来,陈八卦说:“这会儿不说这事。尿床王呢,叫过来唱一段臭臭花鼓子嘛!”   
染房里(6)   
有人就叫好,有人就反对,有人要他捉个鬼来耍耍,有人要他念法掐咒叫某人吸烟点不着火。也难得陈八卦兴致这么好,他说一声:“行呀!”就用右手连续捋着左手的拇指。突然,他眼神一亮,手朝村路上一指,问:“这是谁家的媳妇?” 
众人看去,村路上走来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女人,水蓝色衫子浆得太硬,日光下平板板的亮,软软的腰身又一步三格晃。牛闲蛋就说这是尿床王的老婆高卷嘛,真是丑人多作怪,初冬的软太阳能晒黑你的脸? 
陈八卦就一边朝叉着的十个指头上吹气,一边说:“你都莫吭声,我叫她给大家出个洋相。”堰上的人就都围簇过来,烟也不吸了,所有的目光一齐朝这个水蓝衫子油纸伞的女人瞅去。女人仿佛感觉到了人们在瞅她,那水蛇腰越发一摇三格晃。 
陈八卦顺手抛出一块黑石头,黑石头落在五丈远的地方。他说:“她过不了黑石头就得蹲下,大家伙等着看笑话。” 
女人摇摇摆摆地过来了,快到黑石头跟前不走了,仿佛觉察到了某种危险。她收了伞朝堰上瞅,见人们都注视着她,陈八卦又被人围着,就野声野气地喊:“我知道你福吉叔,又在耍啥怪哩!” 
陈八卦说:“我今儿不想招惹你,我忙得很哩!”马皮干就喊:“你走你的路,这么多人瞅着,他不敢把你咋的!” 
高卷就又撑了伞,盾牌一样朝前举着,试试探探朝前行。刚要跨过黑石头的时候,突然哎哟一声就地蹲下,慌忙中捞起脱了手的伞遮住下身,人们发出一阵哄笑,眼尖的人看见了女人的半个白屁股。伞后边传来骂声:“陈八卦你不得好死哟!” 
女人终于站起来,脸羞得比太阳还红。她忙乱地系好了裤带,变脸失色地骂着,又把伞合起来矛一样朝前戳着疯跑过来,高翘着的发髻在头顶上一蹦一蹦,一只长着长指甲的手朝前乱抓。陈八卦刚要逃离,一条汉子猛然跨过去拦腰抱住了女人,众人看时,原是她丈夫尿床王。 
于是,两口儿就在大堰下边绊开了跤,一会儿你在我上边,一会儿我在你上边,浑身的衣服成了泥槌。一个说:“日你妈是跟你耍哩,你就当了真!”一个说:“看我把你狗日的尿床王编成花鼓子,叫人满州川唱!”有人就跑过去挡架,挡着挡着,两口子就一前一后回村里去了。一个提着裤子,一个捂着裆里。 
众人又是一阵笑。有人说好像是女人的裤带断了,就问陈八卦施了什么法术。陈八卦说:“这叫解带法,是治贼用的,也能逗人耍。”又有人叫他空中取酒,叫他沙里捉鱼。正吵吵着,麻子巡管骑骡子急奔而来,鞭子一甩,喊:“孙老者呢?快响锣!快响锣!” 
一时间,工地大乱,人们扛了工具四向逃散。 
四村八镇都在紧急敲锣。又跑贼了。 
这是一支过路土匪,背着大包小包的财物赶路,无暇进村。人们从山上下来洞里出来,一流带串地往村里走。孙老者惊魂未定,正要到村巷里查看,迎面却撞上一位先生。这先生身上穿细布,头上梳洋楼,孙老者一手提着袍子一手扶着石头镜正要细作打量,来人却高高地叫了一声:“大!” 
是取仁回来了!父亲的嘴唇哆哆了半天,才说:“噢噢,是我娃呀!”一时眼睛有些潮湿,手就举起来要摸儿子的脸。儿子揽了父亲的胳膊,问候说:“大呀,你身体还好?”他的目光从父亲的腿脚往上瞅、往上瞅:那是一双踢倒山的老布鞋,那是扎着破布条的黑裤角,那是宽大腰带几道道缠着的大裆裤,那是汗渍斑斑的粗布衫,那是颈下皱折纵横的干糙皮,那是细薄散乱的花白小辫儿,那是横着三道深皱的前额盘楼,那是屋檐扭曲的老房子、染布坊、大椿树、葫芦豹……父亲已经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民,他身上已经没有了一点点大贯爷的影子。取仁的心里发酸,发涩,发沉,发一种决心。 
先是高卷嫂子哎哟哟跑过来,双手舞扎着,一边说:“我以为是哪里来的教书先生哩,看病先生哩,至少也是阴阳先生哩,却原来是二兄弟啊!不是说在那边都有了媳妇吗,咋不领回来叫人看看?” 
取仁满脸的不好意思,连说:“哪有的事呀!哪有的事呀!” 
高卷接了取仁背上的包袱,又说:“你今儿说要回来,明儿说要回来,把人眼睛都看得滴血哩!”三人来到堂屋,高卷又是给打水洗脸哩,又是给倒茶问吃喝哩。取仁说:“多谢您嫂子了,这二年家里事多,全仗您操心了。”高卷就说:“兄弟到底长大了,会甜嘴了啊!”取仁洗了脸,双手扶一扶洋楼头发,问:“大嫂呢?我想看一看大嫂,方便吗?”说着就解开包袱,取出一样东西。高卷说:“自家兄弟咯,倒没啥不方便的,就是快坐月子了,身子有些笨。” 
二人说着话儿,来到十八娃的小房屋。高卷说:“你看是谁来看你了?”十八娃斜靠在炕上,目光留在取仁的“洋楼”上。还是她新婚的时候,这兄弟回来过,那是一个和承礼长得一模一样的精瘦小伙子,走路的架势,说话的声音,要不仔细,她还真要把俩人弄混了呢。 
取仁递上礼物,叫一声:“大嫂!” 
大嫂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高卷又是一阵指责一阵劝慰。取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这个当年州川里的人尖子,如今毛头丝窝的,煞白的脸上虚肿着,小叔子的心里就很不好受。看她凄泪涟涟的样子,他又不好解释哥出事的时候他为啥没有回来。高卷看取仁在这里只能给十八娃带来刺激,就抽手朝门外刨了刨,取仁就把小礼物往箱盖上一放,赶紧退出门来。   
染房里(7)   
父亲在堂屋的老圈椅里静凝着,白铜水烟锅在手里端着,二拇指间的火纸早已熄灭。取仁进来,无声地坐到一边。父亲问:“那边的事情了啦?”取仁答:“了啦。”又问:“全了啦?”取仁又答:“全了啦。” 
高卷进来续茶,孙老者一扬水烟锅说:“把他福吉叔叫来。” 
高卷硬声子说:“我不去!” 
孙老者软软地说:“去吧。” 
高卷撅着嘴,刚要出门,陈八卦的帽苔子就闪了进来。高卷说:“州川地方邪,说鳖就来蛇。”待陈八卦跨进门槛子,她一脚蹦出门外,又气咻咻地骂:“说你是个鬼,你就是个鬼!” 
陈八卦全当没听见,只急着过去和取仁亲热。问起裕源堂的事,取仁说,程掌柜的在洛南县也是有根基的人,他很快派了潼关的账房过来了事。人一到,锞子一递上去,人家开庭子我就走人,倒也没受啥罪,潼关的账房又叫我去他那里坐铺子,我说我家里也拉不开拴,我回呀。人家支足了工钱,还说送一件皮货四两人参拿回去谢承你家老者…… 
这一夜,在陈八卦的参与下,父子俩对以后的日子重新进行了规划:染坊得重新开起来,老四得找回来,北洼里的一面坡卖掉倒换成河边的水田,农闲了再叫老三和海鱼儿把挂面坊开起来……说到十八娃满月了是走呀是守呀取仁就死不表态,说到筹办高等小学金陵寺的庙产一丝一毫都不给,取仁竟桌子一拍吼道:“告他范长庚么!都啥年代了,还明太祖的御赐哩!” 
问他:“谁告?” 
他说:“我告!我代表苦胆湾五姓人家上告,他县上应该是支持办教育的。” 
陈八卦就笑了,说:“你到底是小伙子啊!” 
为了能划出一部分金陵寺的房地田产办高等小学,经陈八卦谋划,由牛闲蛋马皮干出任原告,被告是该寺现任主持释悟真俗名范长庚,状子由唐文诗先生书写,打官司的费用取仁自愿承担。对牛闲蛋马皮干的回报是说服五姓人家准许其子女入学。 
得此信音,牛闲蛋马皮干高兴得一蹦三尺高。闲蛋说:“那我俩就放手闹腾呀,不信他老秃驴还能牛过算术国语!”皮干说:“咱也在县老爷的大堂上出出进进走几遭,总比当土匪英武!” 
“让利不让本其争也君子,重义不重财尚德在善人。”取仁把这副木雕楹联挂在染坊大门两边的时候,孙老者笑着说:“钱还没挣下哩势先扎起来了!”他说这话多少有些自嘲的意味,因为儿子请他写这楹联的时候,他说过:“先把生意做起来再说,不要只做表面文章。”话这么说着,可楹联和布幌子上的招牌文字他还是自己编了,自己写了,他的内心里还是想靠染房上的收入支撑他的家业。取仁不愧是坐铺子的出身,重新开张的孙家染坊有了严格的经营秩序。他雇了两个相公娃,铲了锅垢,重砌灶台。他又在账房前拉了低檐,檐下一溜儿排列着两口煮锅三只木筲四口大瓮。他制定了严格的管理制度:出账入账,簿面分开;染黑煮蓝,色分五等;论尺计费,价目张榜;不赊工钱,六亲同人……他在南北二山固定了原料供应户,碾子凹的乌叶子、流岭槽的橡碗子、石门沟的石榴叶核桃皮,都有专户包办,采摘、收购、加工、送货上门,一切都是全年供应,年终结算,一次付清。他在上州川的沙河子、下州川的白杨店建立了固定的收货取货点。在打儿窝集市逢三六九的集日,他在著名的火烧柳上挂幌子竖招牌搭篷支摊收白布发色布,俩相公娃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他手下的乌木算盘噼啪作响,一时生意分外兴隆。他挂在火烧柳上的布幌子随风高扬,孙老者手书的颜体字遒劲稳重: 
以白为蓝强在瓮中变化 
由浅及深全凭手内斟酌 
看着取仁的长衫黑礼帽,看着他胸前斜襟上垂着怀表的银链子,看着他忙活时双手同拨两张算盘子,人都说孙老者家这老二是经商的料、发家的手…… 
然而,在染坊的具体经营上,他却和父亲发生了冲突! 
按州川的习俗,染坊的下脚水是任谁都可以随便舀的。这主要是给一些染不起布的穷人行方便,他们把染坊用过的废水舀回去浸泡生布,再用塘泥捂上半天,到州河边用清水一淘,晒干就是月白色,月白布做被单缝衣裳也能将就。老大承礼管事那阵,也遵习俗和上下州川的染布匠一样下脚水任人舀。老二取仁掌管染坊后,却一盆废水要收俩麻钱儿!这在苦胆湾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一时招来许多骂声。而牛闲蛋马皮干偏不吃这一套,说是我们的娃娃不得上村塾读书这习俗我们遵从十几年了,你染坊也得照着习俗下脚水任人舀!就一人提了木桶一人端了瓦盆径自去大木筲里舀那用过的染浆水。取仁果然没给面子,俩相公娃还恶恶地扔了木桶摔了瓦盆。取仁一手扶着洋楼头发,一手指着墙上的布榜,口吐金言一句话:“六亲同仁!” 
牛闲蛋马皮干就骂骂咧咧来找孙老者。孙老者正在大堰上丈量土方,俩人经长偈短地一说,满大堰上出工的人就议论纷纷,闹得孙老者一时下不了台,回来就正式给孙取仁下话:“遵从习俗!” 
取仁也摊了牌,说:“要遵从习俗我就带上相公娃到县城东关租房开店呀!”他有他的道理,“开染坊是做生意不是搞慈善,做生意是最大限度地降低成本扩大利润,我虽不把相公娃的微笑吆喝也计入成本,但这乌叶子橡碗子是花钱收购来的,不是谁施舍给的。一盆下脚水收俩麻钱就能染八尺粗布,就能做一条男人裤子,这本身就有对贫寒人家的诸多优惠在里边。这牛闲蛋马皮干虽说我叫他们叔哩,可他们来我染坊不打招呼不看规矩伸胳膊就舀,我这里又不是庙里施舍饭哩!”孙老者闻听此言也觉得是个道理,但总得给这俩人把脸面拾起来,就叫老二派俩相公娃去给牛闲蛋马皮干磕个头认个不是,赔了打坏的家具。取仁的意见是:家具可以赔,但这头不能磕,要按章程办事,俩相公娃还要给以奖励!   
染房里(8)   
孙老者第一次感觉到儿子的翅膀根子硬了。他尴尴尬尬地在村巷里走过,见人就双手抱拳,脸上硬硬地笑,嘴上干咳咳,脚上却不由得快步离开。他硬着头皮也要面见牛闲蛋和马皮干,他要向这俩人说句道歉话。 
初冬农闲了,家家纺车转、织机响,老粗布摊在土炕上,婆娘拿尺子横量竖量,看是给老的纳棉袄呀,还是给小的缝棉裤呀,看是贴被里呀,还是补裤裆呀。可任你派啥用场,再寒的家儿总得把生布染一染。以前没舀上染坊下脚水的人家就上南沟挖蓝土,化了蓝土水染布,干了是银灰色,老连长的兵叫灰皮兵就是因为军装是蓝土染的。而东秦岭地区上下州川,人经几辈辈都是用树叶子染布。所谓的染坊,主要设备是两口径面三尺的大撑锅、几口深及半人的老木筲。所谓的染布,是染匠先将乌叶子、橡碗子、石榴皮、核桃皮,放入大撑锅里熬四个时辰成紫红浆水,滤出浆水盛入木筲,再在大撑锅注水熬第二遍。染布时先将白粗布泡入第二遍浆水两个时辰,晾干,成月白色。接着用黑矾水揉一遍,晾干,成绿色。第三道工序是将染成绿色的布浸入头遍叶子水,再烧锅煮沸,泡一夜,次日早捞出,晾干,成黑色,但这黑色易褪。第四道是定色,把这黑布拿到池塘里,糊上污泥揉匀,捂四个时辰,再用清水摆净,再晾成预干子,第二次搭污泥揉匀,如此反复七八遍,前后要两天时间,最后晒干成纯黑色,其色久洗而不褪。也有染坊用贝子黑矾熬水染成三分的浅黑布,虽说工钱便宜,但这布做起针钱活来过线是涩的,费工又费线。 
牛闲蛋马皮干进县出庭去了,孙老者给这两家“屋里人”留了话。“屋里人”给他说这两人进县好几趟了,这回他范长庚肯定要折财丢面子。孙老者只说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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