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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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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行的队伍中答出一个声音:“剿李长有!”
老汉又问:“跑不跑?”
队伍中有人答:“打不过了你就跑!”
这已成了规程,老连长的队伍一出城,就有骑差沿途通报,各里各甲就挨家挨户派下茶饭。糊汤面是古来的惯例,一桶饭下多少蕃麦糁子多少面条都有定数,稀稠要筷子能操起来,谁也不能误了军事,谁误了就拿谁问事,看是杀呀还是剐呀,是打呀还是罚呀,所以沿途里甲从来不敢马虎。当然,老连长也承诺,队伍不准进村,就是逢上雨雪,栖身也只能在寺庙或学堂祠堂,谁进村扰民,就格杀勿论!五月间,队伍上刁家疙痨剿于右杰,回营的路上,有两个灰皮兵进村找亲戚,长官立时就吹哨子,队伍集合起,把两个兵推出队列,立时枪崩做了娃样子。在老连长手下吃粮,在别人的地盘上,打了胜仗可以放抢个把时辰,但在自家地盘上,谁家娃犯了规程谁家大人卷席片子埋人,免得伤脸羞尻子。这能在老连长手下背枪吃粮,大都是亲戚朋友介绍去的穷汉娃,州川里谁家娃在谁手下大约都知道,有些大人过个年节还提了水礼,去看望娃投靠的排长连长,打起仗来,还指望人家承携哩。
“江湖会”反正以来,南北二山的土匪多如牛毛,剃了一茬又上来一茬,十来个人三五条枪也敢拉杆子占山为王,霸了一座山几条沟,他就敢收粮派款,就敢拉夫征丁。县上的公粮烟捐收不上来不说,还动不动就杀了里长甲脚,抢了里甲公所,闹得一方区域不得安宁。这老连长就隔三差五派队伍下去剿办,多数时候是把对方打跑了,打散了,把老窠烧了,把承头的杀了。或者对方愿意归附,托中间人掐了“码子”,呈上锞子摆了宴席认老连长个“干大”就算收编了。当下,老连长再委他个队长队副的,他就又带人去剿别人了。剿得过就得胜回营领赏,剿不过就被人撵得顺河跑。这时候就有人在大堰上打锣,锣声紧响人们就知道大事不好,老连长的灰皮兵吃了亏土匪下山了。四村八镇的人就扶老携幼赶紧跑,一边跑一边相互喊叫“跑贼了跑贼了”,就上洞的上洞,钻山的钻山,走为上策。土匪进了村,烧杀抢掠不眨眼,所以常在官路上守饭棚的老汉一见“粮子”出剿,就由不得要问“跑不跑”。
剿匪的灰皮兵过去了,一顶二人抬的兜子、四人抬的轿子顺大堰而来。饭棚的老汉正收拾饭桶回村,见抬兜子的两根长竹竿晃儿晃儿闪过,就谄笑着喊道:“福吉哥哎,又上南山挣银子去呀!”陈八卦一闪一晃的背影远去了,州河边留下他敲瓮一般的声音:“准备后晌的饭去,误了事又挨锉呀!”灰皮们没顾上吃这饭,老汉就挑回去给各家分了,然后又安排下午饭。饭是各家轮着做,做好了依旧摆到席棚下,灰皮们收兵回营到此,杯盘狼藉之后,又是醋重了盐轻了骂骂咧咧而去。饭棚的老汉一旦挨骂就心里舒坦,就知道村里能安生几天,因为灰皮们都是人来疯,敢狗一样抢着吃,敢张张狂狂弹弹嫌嫌就肯定出剿得手。
兜子上的陈八卦,左手扣着红铜茶壶,时不时地抿一口,丰厚的帽苔子随兜子起伏伞一样忽张忽合。他的栗色丝麻包袱绑在兜杆子上,里边有他的一面八卦罗盘、六枚乾隆通宝、三只扎鬼针、六个桃木橛、一把尺半长的钢锥、九刀黄表两把线香七张鸡血纸、另有朱砂雄黄面人儿神鬼画符生白灰若干。
兜子后边是四抬轿,上边坐着十八娃。她一双泪眼滴溜溜转着,看着这熟悉的山川风物,往昔回娘家的喜悦化作了莫名的苦酸,此行是去草面庙寻丈夫的人头,为此福吉叔和她长谈过。她说我一个妇道人家,身怀重孕,天不知地不醒的,丈夫殁了总不能把他的小根根也耽搁了,那么远的路,肚子里的胎儿再有个长短,我就跳崖不活了。陈八卦说,这你不去不行,是老连长发下的话,不管人头寻着寻不着,先把你自己洗清白再说。至于这个胎娃,我用金钱课给算过了,命根壮得很,神魔鬼怪克化不过的。十八娃又提出,要去草面庙,必须她大大老贩挑也去,他好坏也算个人证吧?但福吉叔坚持说你大大被派去办差事了,十天半月不一定能回来。十八娃又说那就把娘家妈接来,这么大的事,我娘家不来人不行。陈八卦说那就叫镢头老三上石瓮沟接去,接下来到草面庙会合。
太岁宫(6)
陈八卦强调说老连长的话绝对要听,十八娃说反正老连长多少年我都没见过,如今见了也认不得,小时候我外婆说给我认个干大哩,我嫌背枪的粮子怕怕,就躲到蕃麦地里去了。
这就有了今日的草面庙之行。细心的孙老者还派了高卷跟随,以助孕妇不时之需。高卷背着十八娃的蓝花包袱,里边装着女用之物,当然还有那件须臾不可离的八幅子罗裙。
二十里草庙沟,一行人一会儿涉水过列石,一会儿越砭走河滩。苍黛的灌木丛,扶疏的槲叶林,秋风飒爽,云白山青,陈八卦一路心情颇好。只是在离草面庙二里路的地方,十八娃又说她要尿尿。不得已,兜子轿子停下来。陈八卦对十八娃说:“你先暂忍。”就取出桃木橛在地上画了“符”,又让高卷解开包袱取一件十八娃的贴身衣物。高卷就取出八幅子罗裙,陈八卦将罗裙盖在“符”上,让十八娃三跨而过,方让高卷引她到隐蔽处小解。事毕上路,陈八卦让轿子打头,他的兜子在十丈开外跟着。
终于来到草面庙。一行人在庙门前停了。陈八卦让兜夫、轿夫到沟边林下洗涤吃干粮,他自己引了十八娃、高卷进了庙院。庙堂破败如故,三人在堂前三叩九拜,焚了黄表线香,陈八卦又咕咕哝哝一阵念说之后,方指示二人轻步退出。之后,陈八卦询问十八娃那天尿尿的地方,又反复核对了当时的日脚时辰,遂让十八娃引到庙后,寻着尿尿的痕迹———那是在沙地上冲出的一道小小的渠坑儿,盐质已使这一小块地皮板结硬化,仿佛一个鬼魅的标本。陈八卦将这片区域用白灰围了,让高卷退到三丈开外,叫十八娃跪地烧表,他则用罗盘前后测量,又用四只桃木橛钉在四个方位,才在庙后檐下的一块庄基石上坐定。他伸右手用拇指在四个指尖上反复掐算,又口吟“二月降娄三月大梁四月实沈五月鹑首”云云,一时就生出满头大汗,又捧起红铜茶壶,从壶嘴儿里将茶水咕嘟嘟吸尽,才神色严峻地对十八娃说:“你尿到太岁头上了!”
一对酒窝在十八娃的脸上闪了一下,旋即她和高卷一样变得恐惧起来。陈八卦口占一诀:“六仪击刑何大凶,甲子直符愁向东,戍刑在未申刑虎,寅巳辰辰午刑午。”看着两个妇女茫然不解,他说:“太岁神巡游至此,刚刚隐身歇息,你就兜头撒下一泡尿来。人常说太岁头上的土都动不得,哪能容你这般污辱,双祸报应是眨眼可见的事情,承礼被掐了头只是其一。”
十八娃闻言哇地一声哭了,一边又下跪说:“好世叔哩,你救救我这可怜女啊!”高卷就赶紧扶她起来,说福吉叔是大善人,不救你他跑这么远的路做啥呀!
陈八卦说:“多余话就不说了,老连长叫我办这事,我就得办成,你们一切听我的吩咐。现在,你俩原旧坐轿坐兜子回去,十八娃你准备一身纯白孝服,高卷你在州川寻来十八个寡妇。明天老连长派下来的十三个灰皮兵,叫家里派人引到草面庙来。就这,你们回吧!”
看着俩妇女迟疑着不动,陈八卦就说:“我今日就不回去了,我连夜要到太岁宫去谢罪呀。”
看着轿子兜子晃儿晃儿地隐没在沟下树丛,陈八卦就坐在路边石头上。他宁静地望着山岚云林,微风吹拂着他的帽苔子,一派闲散隐者的风度。
上沟下来一急行者,到跟前才看清是镢头老三。不待陈八卦招呼,老三就单腿跪地,用急慌慌的声音说:“好福吉叔哩,事情又失塌咧!”陈八卦让他不要急,有事慢慢说。老三就说我去接大嫂十八娃她娘家妈,那瞎眼外婆说人出门了,再问还是说人出门了,问啥时能回来,答说不知道。我说我是州川苦胆湾的,是孙老者家的老三,那瞎眼外婆就永不吭声了。不得已我转过坡座子向一户邻家打听,邻家说那宁花被南山罩抬走了。
陈八卦还是安静地观赏风光。
许久,他才嗡嗡隆隆地说:“知道了。”老三立起身,他又叮嘱,“不要对人说。你回。”言罢猛然将牙一咬,交代说,“明天灰皮上来,叫带上镢头铁歃。”
草面庙后头,一片梢林逶迤而去,延至深处,那就是八里沟。沟口有一座破败的太岁宫,两进院落,荒草残垣,住一老年道士靠出租香田过活。庙后的坡座子上,散落着几户穷汉的茅屋,有瘦牛在干梁上甩着尾巴。
陈八卦在此住了一宿……
次日午时,十三灰皮兵如约而至。陈八卦指挥他们在他用白灰圈出的地方掘地六尺,大小方方见丈。
灰皮兵们连夜晚打着火把操作,赶天明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坑出现在庙后头。根据老连长的吩咐,人用毕了,十三灰皮兵各个另有重任,陈八卦就将他们立马解散,让各行其是去。
正午时分,十八寡妇身着孝服飘飘妖妖赶到。高卷把陈八卦扯到一边,悄声说:“福吉叔,这十八寡妇每人五十文啊!”陈八卦嗯了一声就说:“把孝帽子都戴上!”
十八寡妇正嘁嘁喳喳着,庙前就传来长一声短一声的哭丧声。高卷过去接了,是十八娃着了通身的雪白孝服,拄一根柳木的哭丧棒,哀哀号号,跌跌撞撞而来。她头上缠了高高的孝帕,一圈乌发托着粉红的圆脸双下巴,哭丧巾的薄纱从孝帕上垂下若隐若现地遮了五官,妖挑的身子一步三软,风儿扬起哭丧巾脸儿一露越发楚楚。
太岁宫(7)
十八寡妇下到坑底,分三排跪了,双手伏地,具体的表演都由高卷详作转述,任何人不得懈怠了。庙后和坑边,站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有过路人,也有当地的放牛娃子,还有挎着篮子的烂婆娘。高卷就冲这些人喊:“看啥哩看啥哩,十八寡妇祭太岁哩,围这儿不走是沾霉气呀?”
人们一听是寡妇祭太岁,便纷纷散去,连放牧的牛羊也赶走了。
十八娃被人扶下坑,在当头的位置跪了,她高叫一声“哎———,我苦命的夫啊!”众寡妇就随声附和,一时间惨云笼罩,直哭得天昏地暗。最悲哀的哭号当是十八娃了,她哭她死去的夫,她哭她没出世的娃,她那伴和着长调的哭诉让天地为之动容:
哎呀我的夫呀———正月胎脉是新年,我夫拉我去拜年,不知那一天,小冤家来世间———太岁爷,呀呼喂!
哎呀我的夫呀———二月胎脉龙抬头,夫在南学把书读,春寒衣正单,我两眼泪长流———太岁爷,呀呼喂!
哎呀我的夫呀———三月胎脉是清明,家家户户上坟茔,夫在柏树挂纸笆,我思想我的娘家妈———太岁爷,呀呼喂!
哎呀我的夫呀———四月胎脉四月八,娘娘庙里把香插,夫你烧的金钱纸,妻我打的阴凉卦———太岁爷,呀呼喂!
哎呀我的夫呀———五月胎脉午端阳,黄米粽子包沙糖,你半口来我半口,噙到嘴里心里香———太岁爷,呀呼喂!
哎呀我的夫呀———六月胎脉三伏天,线绳子凉鞋我给你穿,不是我不穿,我怕人瞧见———太岁爷,呀呼喂!
哎呀我的夫呀———七月胎脉七月七,织女牛郎配夫妻,隔的天河水,河东望河西———太岁爷,呀呼喂!
这十八娃越哭越伤心,竟几次哭倒了头,哭断了气,以至哀哀惨惨,抽泣绝声。那十八个寡妇先是跟着前后附和,哭着哭着也思想起自己的夫自己的儿,自己十月胎脉的艰难与欣喜,自己郎哥的恩爱与贤良,自己寡居的凄凉与孤苦,就一时情动于心,悲从中来,真真切切地哭诉人世间的多少冤屈和不幸。
一时间,草庙沟秋风萧瑟,草木呜咽,远山近岭都悲声和鸣。陈八卦、高卷及轿夫兜夫在大坑四角燃起丧火,直烧得天上乱云飞渡,林间烟雾蒸腾。在这感天地泣鬼神的漫天号啕中,八里沟口的太岁宫里也神动墙摧尘灰飞扬……
道场做完,众寡妇渐渐止了哭泣,十八娃的头沉在高卷的怀里,一片白孝服的女人散落在庙墙后根。陈八卦说:“事情还没完哩,这大坑里挖出的沙石要用清水淘洗三遍,才能填回坑里。按道场讲究,是谁辱了太岁谁淘洗。可是十八娃重孕在身,你们都是同命相连的人,变通一下,你们一齐动手帮她淘洗,待赎了这份罪,劳累诸位也就到此了,回去到孙老者府上领工钱。”
众寡妇哪能依了这话!就异口同声摆出各种理由反对,争争吵吵喊喊叫叫。陈八卦就说:“诸位不乐意也罢,那就叫八里沟的穷汉代诸位劳动了,不过每人只发三十文,扣下二十文以酬劳穷汉。”十八寡妇虽说不乐意,却都愤愤地解带脱衣裳,一时间将孝服孝帽孝帕搭巾哭丧棒摔摔打打、胡抛乱扔,这就惹恼了高卷。这婆娘一跳三尺高,后脑上的卷髻子公鸡毛一样竖起来,她骂道:“驴日的真真是狗肉上不了席面,不看是给谁帮忙哩,还抠抠掐掐要钱哩,多少人撵着给老连长溜哩还看人家尿不尿哩!这年岁谁不遇事?遇事了你就不要进孙老者的家门!”
寡妇们到底不经骂,一个个蔫了。有几个翻脸为笑,戳一把高卷嚷叫:“说着耍耍哩咯,嫂子你就当了真!”其他人也就乖乖地收拾孝服,叠的叠绑的绑,打成背包。这些都是租赁人家的,用完了要原样归还的。
这十八寡妇各自回家不表。陈八卦吩咐高卷,安排十八娃到庙殿里歇息,他自己入了林子,说是捉几个野鬼下去送信。
一时三刻,镢头老三一行人背背笼的,挑担子的,送来吃喝,送来纸烛香表,还送来两床薄被一身夹袄。庙院子的荒草已被拔除净尽,人们焚起香案,就在庙檐下吃喝起来。
陈八卦事前就着人将庙殿一角略事打扫,高卷十八娃就在此打了地铺,就坐在地铺上吃了喝了,然后合身子躺下歇着,以待子时。
子时,夜空无有星月,唯有寒风呼啸。十八娃在高卷搀扶下向太岁宫进发,狼在远处嗥叫如怨妇诉屈。梢林里高一脚低一脚,有时稀泥咕咚,有时石头瓦碴绊搭,引路的烛灯飘忽幽暗,不知名的野物在林子里。高卷不停地劝慰十八娃:“忍着吧,撑着吧,迟早瞌睡都要从眼窝里过哩。”
十八娃一会儿说头疼一会儿说脚疼一会儿说牙疼,高卷说疼呀叫疼去,千万不敢肚子疼,就只管扶着她朝前走。
太岁宫不是庙,是一只野兽,蹲在那里,张着巨口,瞪着独眼。独眼是一只白纸灯笼,惨惨淡淡的有光无气。一行人在正殿前的石香炉里焚了香,就一字儿排开,跪倒、叩头、翻掌、起立、作揖,如此三十六个反复。
隐隐的钟磬之声在宫院深处悠扬,引逗出人们的许多猜想。
陈八卦一会儿就不见了,不见了就有一种巨大的恐怖向人们袭来。正当人们用目光互相疑问着的时候,陈八卦又出现了,他忽而在人前,忽而在人后,忽而在房脊岭上,忽而在瓦碴堆里。
太岁宫(8)
高卷遵循着一种意识,紧紧地扶着十八娃,送她入了正殿,送她出了偏门,送她进了后院儿,送她直身子朝一堵墙撞去。她头上碰了个青疙瘩,可十八娃信自破壁前行,似无障碍。高卷就地瘫坐,浑身无力,朦胧中她看到十八娃进了一所青堂瓦舍的房子。房子里一位白发老者用马尾甩子一下一下朝十八娃拂动,十八娃就连声叫唤:“饿死了!饿死了!”白发老者将一木碗递来,十八娃逮住就喝,饥渴难耐的样子。高卷想阻止她吃木碗里的东西,可一股雾气飘过,她眼前一片茫茫。待稍作清醒,就传来白发老者和着庙宇共鸣的声音:“妇人入宫做甚?妇人入宫做甚?”一声慢,一声紧,声声重复,渐远渐弱。又传来十八娃细声嫩气的声音:“寻我的裤子,寻我夫的头,寻我的裤子,寻我夫的头———”声声悲啼,声声哀叹,如秋鸿号寒,如孤雁泣鸣。又是白发老者的善言慢语:“妇人你尿到太岁头了,你做事太不小心了,太岁惩罚你了!”说罢马尾甩子当空一拂,十八娃就站到了厦廊下。廊檐下挂了一溜女裤,有月白色的,有花格格的,肥瘦长短不一,裤带或丝或线或麻全都用来拴了裤腿。十八娃一一检看着,倒头第三个,她找着了自己的裤子,呜儿一声就要哭。白发老者又是甩子一拂,十八娃踉跄了一下,待站定,她的裤子就在她面前撑开了裤腰。她一探头,就呜儿一声大号起来。
她的裤裆里装着自己丈夫的人头!
一股白光照过来,丈夫的五官清晰生动,仿佛刚刚熟睡。十八娃就要伸手,被那马尾甩子挡了。白发老者以低沉的声音说:“你回去了,索七家白面,和上自家的,用白公鸡血调了,揉均了,捏一个面人头,拿来换你丈夫的真人头……”
白发老者的声音渐说渐远,身影也渐远渐淡。忽然,夜空清亮起来,月亮星星金辉闪烁,十八娃一下子跌倒在高卷怀里,两股清泪淌下来,五官四肢顿觉轻松活泼。
天刚麻麻明儿,十八娃就上了轿,高卷相跟着,回到苦胆湾。索七家白面,又杀鸡滴血,十八娃和着自己的眼泪揉成了面团。在自己的小房屋里,她亲着面团睡觉,面团上清晰地印着自己的鼻子眼窝。睡梦中哭醒,她一遍遍地揉着面团,捏出丈夫的头,捏出丈夫的眼,捏出丈夫的鼻,捏出丈夫的嘴,捏出丈夫的耳。一边捏着,一边和着唾沫修饰,不由得就又泣泪长流。她捻着丈夫的耳,揪一揪,摇一摇,仿佛要叫醒她贪睡的夫……
又是夜半时分,又是草庙沟。只怕过了时辰生出变故,一路上轿子兜子追着脚后跟跑,所好有陈八卦安排了四个灰皮兵沿路照明。到了太岁宫,早有白发老者等候多时。
见有游兵散在宫门四周,高卷就有些悚慌,她惊惧地望着福吉叔。陈八卦说:“真的人头取出来,没这些灰皮护卫,你俩妇道人家能拿得走?”
高卷就扶着十八娃随白发老者直入厦廊。今夜太岁宫里灯火通明,两进院落里,凡门都挂着灯。隐隐的法鼓持续敲击,人心都在紧处结了疙瘩。
十八娃径自走向自己的裤子,她伸手取下,颤抖的胳膊有些不听使唤。她肘弯上挎着孝布的包裹,里面是面捏的人头。她打了个趔趄,裤子的分量使她惧怕于那个血淋淋的沉重,伸手进去,那个活生生的头颅已经包裹妥当。她沉沉地拎出来,一时不知怎么把那面捏的人头放进裤子的腰裆,就想把丈夫的头颅先放在地上,再装进面捏的头。可她刚一屈腰,就有一个厚重的声音传来:“不能沾土,不能沾土,否则化为一滩血水,一滩血水!”
十八娃就神慌心乱,两臂交叉也不行,颠三倒四也不行,把丈夫的头重放进裤裆,再把面捏的头放进去和真头调换也不行。情急中,她用口叼了丈夫的头,再倒个手把面头放入,又顺利地将裤子在原处悬挂了,转过身来,钟声响了!
咣!咣!沉稳的节奏,在她脚下敲出了轻松。她双手捧着丈夫的人头,循着一条灯笼光指示的路,拐弯抹角步出了太岁宫,又连夜坐兜子回到苦胆湾。
丈夫的尸体还停在场房前,海鱼儿朝裹尸单上喷去了十八斤烧酒,又有艾叶、柏朵、栗絮绳在四周燃着,所以尸身没肿没烂没流汤。十二块的红椿木棺材刚上过土漆,描金的棺头上,浮雕着的盘龙正等待阴阳先生的最后点睛。
根据族人白顶子、一直陪侍在侧的高卷、陈八卦的共同商议,十八娃就不再参加承礼的入木下葬了。她不能再折腾了,保护肚里的命根子是当务之急。
当夜就入木。棺材里垫上了一尺厚的灶灰包,上头铺了一床薄被,六个人提了裹尸单抬着尸体放入棺材,然后把孙老者扶过来。老者到底还是老者,是住过衙门执过水火棍当过大贯爷的老者,他平静地接过儿子的头,双手按到颈上,又筋是筋皮是皮地对了茬口。陈八卦在旁侍候,指示说太岁是如何把头扭下来的。海鱼儿递上鸡血碗,孙老者操一铲儿血糨糊把接茬的缝口糊了。看儿子青春的面孔生动如初,孙老者肃然静立,一圈人都肃然静立。
几盏惨白的纸灯笼挂在染房的木架上,齐茬切开的半个月亮悬在天边,五圣师庙的两个道士在低声唱着孝歌。孙老者轻轻地自言自语:“这是我的孽过啊,我的孽过。光绪十三年,我杖下死了一个和承礼一样大的青年。”他把自己的滩皮袍子盖在了儿子的身上,挥了挥手,转身离去了。
太岁宫(9)
里公所、甲脚户,都有人主张把丧事办体面些,孙老者毕竟在州川里德高望重。可是孙老者说:“按陈八卦说的办,横祸么,悄声办了就算了,自个儿的孽过自个儿赎啊。”
没有请阴阳先生,陈八卦说他就是阴阳先生,就用朱笔给雕龙点了睛。墓已箍妥,青砖的墓门没有什么雕饰。在天黎明的时候,几个壮汉倒坐在墓口,用脊背把棺材顶入了墓穴。
州河上传来轰天巨响,海鱼儿一句“发大水了”还没落地,一道电光闪过,铜钱大的雨点就砸落下来。一伙人抱头鼠窜,陈八卦折一支柏朵顶在头上,他背操双手,迈着方步,慢条斯理而来……
一伙人躲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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