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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南-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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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无意找到周琦的时候,周琦正站在城门下木木地听一个老头说书。
“都什么时候了,周公子你还有这种闲情。”
周琦挑眉看他:“你我二人都是庶民,战事与我等又有何干系?若真的打过来,大不了继续逃难便是。”
曹无意长叹一声,示意他走到一僻静之处。
“前边战事吃紧啊。”
周琦有些意外:“朝廷加起来有三十万大军,就算兵力集中在北疆,若是速战速决再回过头对付西蜀王,也不该那么吃力啊。”
曹无意摇头:“你有所不知,不知临淄王怎么回事,十万大军一进入河北道就一夜之间消失了,连连大雨王师又耗在路上,不要说驰援西蜀,北人骁勇善战又准备多年,他们能自保就不错了。”
周琦咬唇:“朝中呢?不是说朝中可能有突厥人的内应么?”
曹无意苦笑:“我也挂冠有些日子了,你当我还如以往一般消息灵通么?”
见周琦焦急,他又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比起无知黎首来,我倒还知道的多些。皇上亲征,赫连杵是大将军,他的表弟,独孤小侯爷是右将军,你的兄长尚书左仆射领军师中郎将衔随军。”
听到周玦的名字,周琦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心中更是仓皇。
“朝内由中书令黄雍总领政务,下有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户部尚书顾秉筹措粮饷,门下侍中赵子熙处理各州庶务,而吏部尚书秦泱总典吏治。而我听说似乎目前粮草和兵力都有些吃力,大内的开支都削减了大半,而且对高官富户又额外征税了。”
周琦打断他,声音喑哑:“西蜀王一路东进,朝廷竟然没有部署兵力拦截他?”
曹无意摇头:“你也知道,单凭各州那些散兵游勇般的南衙府军,怎么可能抵挡得住那些如狼似虎的藩军?”
他们所站的巷子似乎已有了年代,青砖的缝隙里长满杂草,乱七八糟地横在那里,显得陋巷更为荒芜。
周琦心内亦是乱成一片,突然脑中闪过一道浮光。
他拉住曹无意的袖子:“吐蕃呢?他们应该想到向吐蕃借兵了吧?”
“唉,那就是朝廷的事情了。眼下我看,朝廷最担心的恐怕还是靖西王,陇右之南便是西蜀,之北是突厥,往东便是洛京,现在只求靖西王千万不要和这两个王爷勾结在一处,否则,咱们就等着改朝换代吧。”

第六章

昔日西风捲地狂,只堪吹雁过潇湘。
黄沙万里暮天远,白水一杯秋井香。
凉州城外两百里,休屠泽。
轩辕符冷眼看着小童从湖中取水倒入釜中,加入云杉木,用文火慢煎。
“王爷。”张奎跪在他身后。
“何事?”
张奎低声道:“西蜀王已占了益州、雅州,快到嘉州了。”
轩辕符小口啜着茶,毫不在意。
“西蜀王特使已在王府等了两天,胡总管说他已经很不耐烦准备告辞了,王爷您看……”
羊脂玉杯洁白剔透,甚至隔杯可以隐隐看见蓝天碧水。轩辕符晃着杯子,眼神放空又仿佛盯住湖面一点。
“让他走便是,这种小事也要问本王么?”
张奎懦懦称是,刚要转身,又听靖西王道:“北疆还没有动作么?”
张奎摇头道:“陛下率领王师仍在行军,临淄王杳无踪迹,燕王也没有动作。”
轩辕符闭上眼睛仿似入定:“本王今夜留在这里,明日再回凉州。”
走到武安戍,张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轩辕符依然端坐在湖边黄沙之上,从他那个方向,正好可以看到一处山崖。
数年前,曾经有人从那里纵身一跃,然后……
红尘尽断,天涯相忘。
第二日,轩辕符坐在车中,闭目养神,若不是胸口起伏,和一具死人无甚差别。
猛然他睁开双眼,古井般的眼里闪过一道厉光。
片刻有一骑纵马狂奔而来,那探子下马,把怀里竹筒交给张奎。
张奎一看,竹筒以火蜡封口,上面隐隐篆刻两字…“中书”。
不敢怠慢,张奎攀到车辕外,低声道:“王爷,大内的密信。”
“送进来罢。”
张奎跪行至车内,双手呈上,不敢看轩辕符的神情。
不疾不徐地打开,粗粗一看,轩辕符轻轻笑了:“想不到顾秉也有求本王的一天。”
这些年轩辕符性子越发喜怒无常、沉闷阴郁,常有官吏奴婢因一言之失被贬被乏,久而久之,众人在他面前皆是谨言慎行,处处小心。
张奎壮着胆子道:“王爷贵为皇叔又是陇右之主,顾秉不过是朝廷的一个奴才,他求王爷又有什么稀奇。”
轩辕符嗤笑道:“轩辕昭旻对本王倒还算是恭敬,其他重臣可就不一定了。光是中枢五臣就有两个与本王有过节,大前年入宫朝圣,你又不是不在。周玦倒是还好,不过避而不见,而那顾秉对本王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就差指着本王破口大骂了。”随意把密信放到一边,他舒展了下身体,“此番朝廷看来情况不妙,他才低声下气地求援。”
张奎默不作声地跪在那里,不敢走也不敢说话。
轩辕符似乎是沉思了片刻,半晌幽幽道:“燕王轩辕箓与西蜀王轩辕笙与本王同为高祖子孙,其中先燕王、父王与闵帝还是同胞兄弟……本王若是起兵,无论站在谁那边,此人都是必胜,而本王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他面如石刻,目光却是慨然,“本王无可进爵,只不过多些封地户邑,而现在他们对本王客客气气,十年二十年后呢?”
他没再讲下去,张奎却觉得脊背一凉。
轩辕符沉吟起身,提笔缓缓在密信上落下两字,复又封好放回竹筒。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奎:“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三日之内必须送到洛京。”
夜凉如水,月色下的黄华别苑空无一人,显得格外清冷诡异。
门被缓缓推开,在暗夜里发出吱呀一声,很是刺耳。
轩辕符缓缓步入庭中,拍了拍如今已经高大秀挺的云杉,又到一旁的水缸里舀水浇了浇菜田。再进去周琦的卧房,开窗透气,掸掸浮灰,抖抖被子。虽然是很简单事情,他却做得极为认真,仿佛在指挥千军万马奔腾作战。
收拾得差不多了,他便坐在榻上,闷闷地发呆。
世人都说周琦死了,可是他却不信……
捞上来的尸首,他看了一眼便已知道不是周琦。虽然身形相类,还穿着周琦的衣物,可他偏偏就知道,躺在那里的只是个陌生人。
周琦出身名门,保养得宜,一头黑发如锦缎一般,不会那么枯黄粗糙;
周琦虽身形清瘦,但也是个玉树临风的七尺男儿,决非那种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的小倌模样;
周琦长于音律,十指纤细,而这个尸首却骨节突出,略显粗壮;
周琦的脖颈修长优美,上面应该还留有指印齿痕;
周琦有一双摄魂夺魄的桃花眼,睁着的时候剪水含波,似有弱水三千,闭着的时候眼睑微动,依旧灵气逼人。
周琦应当是风流倜傥貌似纯良却一肚子坏水,明明悲怆无奈到了极致却永远喜欢咬牙死撑,根本不擅长阴谋算计却步步为营毫无怨言……
被他轩辕符强抱凌虐,公然羞辱,佯装无谓却面白如雪;明明恨到极致却依然强打精神留在自己身边,闭口不提离去却每日对着南边发呆……
轩辕符的脸埋在锦被里,却再也嗅不到周琦的味道。
五更时候,轩辕符召集心腹幕僚商议战局。众人只见他倦怠以极,面色沉郁,心下都是忐忑。
虽说是商议,但轩辕符的口气却不容置疑:“本王已修书一封予吐蕃王子赤仁祖赞,希望若是朝廷遣使求援,他能出兵相助。”
众人面面相觑,均缄默不言。
轩辕符又道:“本王知道,你们有些人心里对本王此次袖手旁观颇有不满,但你们要知道,我陇右的十万铁骑是留给突厥人的,而不是我轩辕家骨肉!”顿了顿,他接着道,“若有一日凉州起兵,刀枪只会对着异族,而不是汉家子弟!”
正当众人皆噤若寒蝉之时,张奎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双手递上一个竹筒。
不出意外,自然是朝廷的密信。
轩辕面不改色地打开竹筒,抽出一张小小的信笺。
写信那人想来惯习正楷,虽只有寥寥两字,但端的是横平竖直,不偏不倚,君子的中庸之道。
不过信的措辞却极为凌厉,一撇一点都穿透纸背,带着点凌厉的味道。
“休想!”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轩辕符已在脑中勾勒出顾秉青白脸孔上忿恨不甘的神情,周琦一生福薄,却有这样一个好友,若是他听闻,想必会奋不顾身再赴虎穴吧?
想着想着,轩辕符微微笑了起来,心下却是一片冰凉。

第七章

周琦在客栈里睡的正熟,就听有人咚咚咚地敲门,那架势催命似的。
虽然极不情愿,周琦还是立马披上外衫,快步走到门口。
“谁?”周琦低声问。
“曹无意。”
周琦舒了口气,打开门把他迎进来。
曹无意坐在桌边,也不顾隔夜茶冷,直接倒了一杯灌了一大口。
“出什么事了?”
曹无意哑声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周琦蹙眉:“别卖关子,快说。”
“好消息是吐蕃派遣使团去了洛京,随即与朝廷达成和议,不日即将出兵,至于坏消息……”他看了周琦一眼,吞吞吐吐,“靖西王陈兵庆州,威逼凤翔府,长安郡守连夜逃了。”
周琦把瓷杯重重地磕在桌上,定定地看着他:“有的时候,我真的怀疑你其实是轩辕符的探子,我猜就算是圣上此刻都不如你消息灵通吧?”
曹无意苦笑:“天地良心,我若是和靖西王私相授受就让我不得好死,永堕阿鼻地狱。至于消息从何而来,我不能告诉你,你只需相信,我对你并无恶意。”
周琦侧过头,淡淡道:“若是真的,刚刚我一时失言,得罪了。”
两人俱是黯然不语,万籁俱寂,偶尔飘来几声蝉鸣。
“更深夜半,小心火烛!”
听到有人打更,一快三慢,周琦这才反应过来,四更了。
靖西王突然造访本是好事,可他来了偏就不走了,还带着数万兵马。营帐从城外一直绵延到了城内,也未见靖西王府给出什么解释。
一清早,庆州刺史便带着大小官吏在主帐外面跪了一地,却被告知王爷尚未起身。
轩辕符端坐在榻上喝茶,一边听着陈仁和回报战局。
“吐蕃军队允诺出击,将西蜀军截在益州以西。朝廷调动南衙府军,集结在剑南道 ,按照这个态势,西蜀王的赢面不大。”
“突厥派遣援军三万,驻扎在蓨县,与燕军一道,对王师成合围之势。”
“王师日行三十里,又因连夜大雨,故而滞留在幽州城外,临淄王那里依然没有消息。”
语毕,他便肃立在那里,时不时瞟一眼轩辕符。
不知过了多久,轩辕符壶内的茶都换了数次,才听他慢条斯理道:“军士们操练得如何?”
陈仁和正色答道:“回王爷的话,将士们都士气如虹,只盼着早些出击,为王爷冲锋陷阵,扬我陇右军威!”
轩辕符点点头:“那便开拔,两日内开进长安。”
陈仁和领命,走了几步,忽而又转身问道:“王爷,咱们是要打了么?”
又给自己添了杯茶,轩辕符懒散道:“你说,本王要打谁呢?”
陈仁和自觉失言:“下官不敢妄议王爷决策!”
轩辕符挥挥手:“下去吧。”
陈仁和走出去,帐帘带起一阵风,又忽的合上。
轩辕符疲惫不堪地闭眼,都说打仗如攻心,他步步紧逼,处处盘算,可到了最后都不知道到底是在逼谁。
周琦十年不见踪影,想来应当是快意自如,甚至也许早已娶妻生子,和和美美了吧?
反观他自己,倒是被逼得心力交瘁,黯然魂消。
顾秉的回信虽只有两字,可却足以告诉他,周琦未死。虽然按照周琦的性子,他未必会与周玦顾秉等人相见,但轩辕符知道,若是他此刻兵临洛京城下,一定可以逼他出来。
可逼他出来又如何呢?杀了他的妻孥,如过去一般将他困在凉州?还是将他举家迁到凉州,远远地看着他?抑或是见他一面,然后放他走?
想到此,轩辕符不禁冷笑,无论是以上哪种,都是愚蠢之极。
说到愚蠢,难道他从前就不愚蠢了么?无论是赏识他,心仪他,信任他,怪责他,强要他,还是思忆他……
周琦还真是好手段,十年前十年后都让他轩辕符进退维谷,爱恨两难。陇右的基业,香火的传承,世人的话语,甚至当年江约行刺之事,似乎都显得不那么紧要了……
前半生他轩辕符眼里只有突厥,而后半生似乎除了周琦,什么都看不见了。
陇右的军队最终停在了咸阳。
同时又得到消息,王师在北疆大破燕军,西蜀王亦是节节败退。
轩辕符负手站在一处土丘上,遥望长安,仿佛依然可以看见汉家宫阙。
“王爷。”胡总管站在他身后。
“此是何地?”轩辕符淡淡问。
胡总管垂首道:“落凤坡。”
轩辕符噎了一下:“落凤坡不是在西蜀德阳么,为何此地也有一处?”
“回王爷的话,这个山坡极小,御舆图上不曾标记,具体名字属下也是从村民那里打听来的,至于原因,属下就不知了。”
轩辕符沉吟道:“传令下去,这个名字不吉利,改了。”
胡总管瞟他一眼,小心翼翼问道:“改成什么?”
远处一行鸿雁飞过,许是飞往江南。
轩辕符兀然拔出佩剑,在身旁大石上随手划了几道,石屑纷飞。
胡总管定睛一看,只见“得凤坡”三个大字,霸道恣肆,深有一寸。
“王爷的武学又精进了,真乃当世英雄,连楚霸王都不遑多让!”胡总管忙不迭地逢迎。
轩辕符却未理他,默然看着那块大石,仿佛石头上能开出一朵花来。
胡总管也是尴尬,只好在一旁赔笑不语。
突然张奎策马而来,扬起一片尘土。
“王爷面前如此失仪,赶着投胎么?”胡总管斥道。
张奎赶紧下马,结结巴巴:“王爷,不……不好了,不对,太好了,王爷!”
轩辕符皱眉:“什么好不好的,讲话利索点。”
“有人在城门口抓住一人,那人没有身份文碟,但是……”
轩辕符转身看他,目光如剑:“如何?”
“但是此人和周公子的画相有五分相像,而且,他要面见王爷!”
轩辕符端坐在帐中,思绪起伏,心跳如鼓。
胡总管先掀开帘子进来,神情有些呆板:“王爷……”
轩辕符沉声问:“是他么?”
胡总管高声道:“回王爷的话,江南道周琦求见王爷!”
然后轩辕符就看见周琦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一如当年。

第八章

胡总管将周琦引进来,便赶紧找个借口溜了出去。
主帐内便只剩下轩辕符与周琦两两相望。
轩辕符依旧坐着一动不动,微微扬起头打量着他。
比起以往在陇右瘦骨伶仃,周琦虽然一身布衣,但似乎是调养得好些,只是不知这些年去了哪里,面色惨白,显得愈加没有血色。岁月在他身上极为留下浅淡的痕迹,若不看他瘦削脸颊、淡漠双眸、粗陋短衫,似乎与他刚到凉州少年得意时也无许多差别。
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轩辕符对上他的眼睛。
原本清亮秀美的桃花眼此刻平静无波,如同江南水巷深处的古井,又如同黄沙尽头的休屠泽,再掀不起半点波澜。
他面无表情,注视自己像是对着一个陌生人。
而后周琦淡淡道:“王爷万福。”
从嘉州一路向北,周琦曾在心底打过无数次腹稿,若见到轩辕符,该做什么、说什么方能劝说他安分守己,恪尽臣子之道。
带着种种心思步入靖王军营,只见旌旗招展、军容肃整、杀气升腾一如往昔。又见到帐外张奎、帐中胡总管,顿时颇有啼笑皆非之感,过了这么些年,兜兜转转,所见之事,所遇之人,仿佛从未变改。
直到他被领进帐内,见到轩辕符。
不知是否因为他坐着,比起印象里魁伟身形,轩辕符似是清减不少。走近几步,周琦不由一惊,不知轩辕符这些年际遇了什么,他两鬓竟早早斑白,眼角有了细纹,两眉之间亦有一道浅沟,加上他依旧着一身玄衣,看起来格外萧瑟肃杀。
周琦把原先设想的“数年不见,别来无恙”,“久不闻见,日可安否”统统咽回肚子里,最终只从喉咙里憋出一句惨白无力的“万福”。
半晌,轩辕符亦点头回礼:“周公子近来可好?”
周琦笑笑:“托王爷的福,都还不错。”
轩辕符心乱如麻,面上却也带着笑意,欣喜如与多年老友重逢。
“本王还以为你会回江南,可找遍了整个江南十六道,硬是没发现你的踪迹。所以这些年,你在哪儿呢?”
他问得温存,但声音却压得极低,若是换了旁人,怕早已是两股战战。
周琦双手笼在袖中,笔直地站着:“回王爷的话,下官……鄙人在雅州种茶。”
轩辕符猛然抬头看他,脸色露出极其复杂的神情,周琦蹙眉,在帐内逡巡一圈,目光最终锁在轩辕符面前案几上。
一对翡翠杯旁赫然便是一个油纸包。
周琦知道,里面是三两蒙顶甘露。
轩辕符张嘴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却还是沉默了。
周琦站了会,终低声问道:“王爷预备什么时候回凉州?”
轩辕符闷闷地看着他,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道:“你何时回西蜀?”
周琦闭上眼,徐徐地笑了:“若是王爷不弃,周琦愿效鞍马之劳,毕生随侍于王爷帐下。”
轩辕符缓缓松开藏在袖中的拳头:“张奎!”他的脸上并无多少欢愉之色,“传令下去,起驾回凉州。”
周琦一身风尘,只来得及简单沐浴一下,便被塞上了马车。
帘外景物向后疾驰,周琦兀然回想起十数年前,自己轻车简行、玉带雕冠,孤身入凉州,而如今虽布衣寒酸,身后却有数万铁骑相随,两相对比,也只能叹一声命数无常。
世上悲欢岂易知,不堪风景似当时……
“饿么?”
周琦正在感怀身世,轩辕符冷不丁地问道。
愣了愣,周琦摇头,“还好。”
轩辕符从暗格里拿出个食盒,摆在他面前:“尽是些家常的点心,你将就着吃吧。”
周琦看了眼在陇右极为难得的点心,突然盯着轩辕符的眼睛笑道:“江约的事情,王爷终于搞清楚了?”
轩辕符自己拈了块放入嘴里,糕点入口即化,甜腻松软,他却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之前的事情,本王确实错怪了你,但……”
他顿了顿,似乎是叹了口气:“与你之事亦是出自本心,本王并不后悔。”
多年梦魇就被他如此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周琦只觉得愤懑不甘屈辱无奈一起涌上心头,最终怒极反笑道:“承蒙王爷宠幸,周琦多谢王爷抬爱了。”
轩辕符轻道:“回凉州后,床笫之事,本王不会再逼逼迫于你。你只需要留在凉州,北疆之事,本王自会上心。”见周琦神色不对,他又补充道,“只要无伤凉州基业与本王声名,你尽可提要求,本王都会考虑应允。”
周琦头皮发麻,青筋暴出,连气都有些喘不上来。闭目养神,气顺的终于差不多了,他才缓缓开口:“若是我要王爷出兵攻打燕王,王爷可会同意?”
轩辕符皱眉:“本王不打自家兄弟,不过……本王可以出击突厥。”
“那好,若我让王爷于突厥议和,永不出兵呢?”
轩辕符毫不迟疑:“灭突厥以报国仇家恨,是本王夙愿,恐怕,这个本王也不能答应你。”
周琦冷笑:“所以这也不答应,那也不答应,王爷到底能答应在下什么?”
轩辕符深深看他:“我知道你对本王有怨气,过往种种,一年半载……三年五载也许都无法释怀。”他挑起车帘,扫了眼窗外飞沙,“本王年近不惑,若是命短些,恐怕也就还有十年好活,希望到本王大限那日……”
“王爷!”张奎在车外唤道。
轩辕符被人打断,带着怒意道:“何事?”
张奎小心翼翼:“王爷,陈大人求见。”
轩辕符似乎想起了什么,瞥了周琦一眼:“陈仁和?”
陈仁和想来颇为了解轩辕符习性,似乎是跪在了车辕上,并未进来。
“下官已经准备上路,临行敢问王爷,见到陛下应当如何答对。”
轩辕符目光仍未离开周琦:“本王愿出兵从左翼伐突厥,以解北疆之困。”
旁边那人似是微微舒了口气,懒懒散散地靠着窗口东观西望,一颗心却陡然落到了实处,像是永嘉四年后的种种从未发生过。
未曾有西风万里,相思无路;
亦不会魂梦十年,风雨天涯。

第九章

临进凉州城的时候,周琦回头看了看来时官道,仿佛一直可以看到看到天启疆域的另一端。
城门两边站满了垂首等候的大小官吏,胡总管低声问道:“王爷?”
周琦蹙眉,轩辕符瞥他一眼命道:“直接进去罢。”
未曾理会苦苦等候的诸人,马车缓缓驶入城内,径直停在王府前庭。
轩辕符先下车,命人取了绣蹬,掀开车帘。
周琦冷笑道:“在下可没那么娇贵。“说罢,直接撩起下摆,跃下马车。
轩辕符神情有些僵硬:“你……”
周琦见他欲言又止,叹口气:“王爷有何赐教?”
胡总管打圆场:“不知周大人欲在何处起居?是延宁殿呢,还是……”
周琦看都不看他:“延宁殿是王爷寝宫,周琦位卑身贱,岂敢唐突。胡总管只需收拾一间干净些的居室,若是整洁,柴房亦可。”
胡总管嗫嚅了下,转头看向轩辕符,后者微微叹了口气:“引周公子回黄华别苑。”
离黄华别苑尚有一里有余,周琦便远远看到自己当年种下的云杉昂然矗立。又走近了些,周琦惊觉此树苍翠欲滴,竟有十丈之高,隐隐有参天之势。有仆从为他打开扉门,院中摆设一如当年,石椅石桌光可鉴人,角落菜圃油光碧绿,架上葡萄亦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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