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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二)-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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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呀,孙少安这小子公然不服从大队党支部的决定,简直无法无天了!

可是,在耕翻麦地前,田福堂眼睁睁地看着他所在的一队“乱”了……

那些天里,整个田家圪崂处在一种纷乱的激动之中,在田福堂的记忆里,这情景只有在
土改和合作化时出现过。看吧,天一黑,人们把饭碗一撂,鞋底子掼得山响,就纷纷涌到一
队的饲养室,吵嚷大半个夜晚。

一切很快被确定了下来。

正式分组的那晚上,副队长田福高终究是同族人,专意客气上门来把田福堂也请去了。
福堂尽管一肚子不舒服,也只好一脸丧气去了饲养室。他不去不行,因为他自己也是一队的
成员。

田福堂压抑不住痛苦,一开始就极没修养地和队长孙少安没头没脑混吵了一架,然后甩
手走了。是的,他太痛苦了。当年搞合作化时,他曾怀着多么热烈的感情把这些左邻右舍拢
合在一起;他做梦也想不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大家又散伙了。随着集体的散伙,他的精神
也七零八碎了!他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但他也没有能力拒挡这个潮流。

是的,尽管他拂袖而去,田家圪崂的生产责任组照样划分开了!

当然,一队也总不能把田福堂甩下不管,得让他加入到某个责任组去。

可责任组又是自愿结合,没有哪个组愿意要党支书!要田书记等于要一个负担——他常
不是开会,就是“做工作”,一年四季劳动不了几天。

啊啊!以前人们谁敢想象,堂堂的田福堂,竟然能被冷落到如此地步!

谁也没有注意,那晚上田福堂的儿子润生也来参加会。他父亲甩手走后,这个瘦弱的青
年没有走。他最后看没有人愿意要他爸,就把孙少安和田海民拉到一边,恳求说:“我们家
能不能和海民哥一个组呢?你们不要计较我爸,他年纪大了,又是老脑筋。你们就把我看成
是我们家的主事人。我爸气管有病,劳动可能不行。但我自己不教书了,准备到责任组劳动
呀……”

孙少安和田海民有点惊讶地听完润生的话。他们没注意到这个并不起眼的娃娃,已经成
了一个大人——一茬又一茬的男人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走上了严峻的生活舞台。

在这个诚恳的青年面前,两个已经成熟的庄稼人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此刻,他们大概就
能想起,当年的某个时候,他们就是这样有了成人的参与意识,庄严地面对着生活的挑战。
这样的青年理所应当值得尊重。

少安立刻劝说海民将润生一家接受到他的组里。海民同意了。不管怎样,不能把支书丢
下不管;再说,润生这么恳求,他不好伤这娃娃的脸——自家吃亏就吃亏吧!

海民虽然同意了,但说他还要和他爸和组里其他几家人商量一下。

撂在空摊上没人要的还有我们的玉亭同志。不过,他即是纯粹的累赘,少安也不会把二
爸拒之门外的——他只能把他收留在自己的组内。玉亭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就放心地攻击这
“资本主义复辟行为”——他知道侄儿最终还得要他。

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双水村的第一生产队就化成了十几个责任组。一般一个组四五户人
家。都是自愿结合在一起的,大都是父子或亲近的门中人在一块。生产队的土地、牲畜和农
具等,一律打成上、中、下三等,按各组户数、劳力和人口分配开来,实行以组核算。

在饲养室田万江老汉的窑洞里各组组长象占卜般紧张地抓完纸蛋后,众人就先后拿起绳
索丈量麦地了。麦地一分开,马上又分秋田。秋田在分配时,另外考虑了各块地今年庄稼的
长势。牲畜由干棚圈方面的困难,这半年仍将由田万江统一喂养——万江老汉这半年被“提
拔”到了民办教师的位置上,参予所有责任组的分配……双水村一队的责任制组并不是个例
外。与此同时,黄原各地的农村生产责任制都铺排开了。当然,地、县、社、队各级领导,
既有积极支持和投身于这变革浪潮的人,也有不少人处在不理解甚至反对的状态中。有的同
一级领导中,往往给下级发出了相互矛盾或对立的指示。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黄原行署号召
全区推行生产责任制的同时,地委管辖的《黄原报》却接二连三发表评论员文章,对责任制
横挑鼻子竖挑眼。这是一个混乱的非常时期。群众中广泛流传的几句顺口溜形象地概括了眼
下的形势:上面放,下面望,中间有些顶门杠!

正因为这样,本年度下半年全地区出现了各种生产方式并存的局面。情况真是五花八
门!比如石圪节公社东拉河流域的四个村庄,罐子村全村实行了生产责任组;双水村半个村
实行了生产责任组;下山村干脆包产到户了;而公社所在地石圪节大队却仍然坚持他们的大
集体生产方式……在双水村田家圪崂一队生产责任组搞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金家湾那边的二
队却按兵不动。这当然是有原因的。金家湾这面的人中农以上成份的居多,合作化时他们不
积极,许多人因此被收拾得多年抬不起头。现在又要把集体往开分,他们一时鼓不起这种勇
气。当年因为对集体化不积极而受到的批判,仍然记忆犹新;现在怎么敢贸然把集体弄散伙
呢?

不过,说实话,金家湾许多人的心都被田家圪崂分队分乱了。他们激动地注视着东拉河
对岸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心里盘算:如果一队的责任组成为事实而存在下去,不久他们也许
就能步其后尘了。

紧接着时令就到了耕翻麦田的时候,金家湾的人看见,田家圪崂那面的人象发了疯似
的,起早贪黑,不光把麦田比往年多耕了一遍,还把集体多年荒芜了的地畔地楞全部拿镢头
挖过,将肥土刮在地里。麦田整得像棉花包一般松软,边畔刮得像狗舔得一般干净。哈呀,
这些家伙是种地哩还是绣花哩?瞧,所有的秋田不仅锄了三遍草,还又多施了一次化肥!不
得了!这样干下去,用不了几年,田家圪崂许多人家要发得流油呀!金家湾的人眼发红,手
发痒,心里象钻进去了许多毛毛虫……

往日吵吵闹闹的田家圪崂,现在一整天鸦雀无声,再也看不见什么闲散人,甚至连女人
和娃娃都到地里拼命去了。

可是田福堂却关住门,一整天躺在土炕上不起来。他不时地闻纸烟,闻罢后又咳嗽老半
天。他难受,从内心深处说,他难受的不仅是集体被弄散伙了,而最主要的是,集体散伙
了,他田福堂怎么办?”

是呀,多少年了,他靠集体活得舒心爽气,家业发达。他能不热爱集体吗?没有了集
体,也就没有了他田福堂的好日子;他的命运和集体息息相关。如今让他也上山握老镢把
吗?他已经多年不摸劳动工具;况且这把干骨头,又有气管炎,怎么能一年四季山里土洼里
下呢?

在土炕上躺了几天以后,田福堂实在憋闷得不行,就一个人起身到石圪节去赶集散心。
走到石圪节街上,田福堂看见集市也和往年大不一样了,不知从哪里冒出那么多的东西和那
么多不三不四的生意人!年轻人穿着喇叭裤,个把小伙子头发留得象马鬃一般长。年轻女人
的头发都用“电打”了,卷得象个绵羊尾巴。瞧,胡得禄和王彩娥开的夫妻理发店,“电
打”头发的妇女排队都排到了半街道上……田福堂心事重重地在街道上溜达了几圈后,就想
到公社去和徐治功拉阵闲话。白明川提拔到县上后,徐治功就成了石圪节的一把手。

他到公社时,徐主任正和一个干部蹲在院子的凉崖根下下象棋。杨高虎端个洗脸盆,在
灶房门口拔野鸡毛。不知哪个窑洞里,传出来吼雷一般的鼾声。

公社里从来没有象如今这样消闲啊!

田福堂蹲在徐治功旁边,一边看下棋,一边问治功:“你们怎不下乡搞责任制呢?”徐
治功一步将对手“将”死后,引着田福堂一边往办公窑走,一边说:“现在不是要尊重生产
队自主权吗?公社还有屁事可干?上面说责任制搞也可以,不搞也可以。那就让农民自己看
着去办吧!反正搞好搞坏,和公社球不相干……这你比我清楚!这都是你弟弟的政策嘛!”

田福堂一时噎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在治功的办公窑里支吾着应付了几句,喝了一杯茶,
就又告辞出来了。

田福堂本来是到石圪节散心的,没想到越散心越烦。治功刚才提起了他弟弟,使他忍不
住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她现在也调到黄原去工作了。他是半年前才知道女儿和女婿的关
系糟糕透顶。老天!为什么家事国事都这么不顺心呢?

赶集回来,吃罢晚饭,田福堂又一个人来到中窑里,仰靠在被垛上闭住眼休息。胡盘乱
算一天,也够熬人的。正在他闭目养神的时候,润生进来了。

儿子立在脚地上,犹豫了一下,对他说:“爸,我下半年不准备教书了。”

“为什么?”田福堂直起身子问。

“我到责任组劳动呀!”

“胡闹啥哩!好好当你的教师!”田福堂生气地说。“爸,农村眼见要分开种庄稼呀,
这学校怎个办也说不来了,还不如现在就不教这书哩……”

“只要能教一天,你也要教呀!”

“爸爸,我已经想过了,现在生产队一分开,咱们家没有劳力不行。你身体不好,不能
上山。我准备劳动呀!爸爸,你放心,我肯定能养活了你和我妈。再说,我要是参加了劳
动,村里人就看不上你的笑话了。我以前没劳动过,但慢慢就会习惯的。我明天就准备到海
民哥的组里去出山……”田福堂眼眶里旋转着泪水,声音沙哑地对儿子说:“爸爸舍不得让
你去受苦!听爸爸的话,还去教你的书;爸爸准备出山呀!我身体也没有什么大病,能劳动
哩……”“主意我已经拿定了,下半年我不再去学校!”润生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儿子刚一走,坚强的田福堂趔趄着身子关住门,然后一头扑倒在土炕上的被堆里,咧开
嘴无声地哭了……


第六章

麦子种完,犁锄一挂,就到了白露;这时节,锄头也就要束之高阁了。

农历八月,是庄稼人一年中美好的时光。不冷不热,也不饥饿;走到山野里,手脚时不
时就碰到了果实上。秋收已经拉开了序幕:打红枣、割小麻、摘豇豆、下南瓜……庄稼人孙
少安的心情和这季节一样好。真是连他自己也难以相信,几年前他梦想过的一种生活,现在
开始变成了现实。一群人穷混在一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庄稼人的光景从此有了新的奔头。

谁说这责任制不好?看看吧,他们分开才一两个月,人们就把麦田种成了什么样子啊!
秋庄稼一眨眼就增添了多少成色!庄稼人不是在地里种庄稼,而是象抚育自己的娃娃。最使
大伙畅快的是,农活忙完,人就自由了,想干啥就能干啥;而不必象生产队那样,一年四季
把手脚捆在土地上,一天一天磨洋工,混几个不值钱的工分。庄稼人也愿意活得自由啊!谁
愿意一年到头牛马般劳动而一无所获呢?人们在土地上付出血汗和艰辛,那是应该收获欢乐
和幸福,而不是收获忧虑和苦痛的……

少安感到,他父亲的脸上也显出了他过去很少看见的活色。一年多前,当他象现在一样
把队分开的时候,父亲曾多么担心他栽跟头呀!好,现在老人放心了,因为上面有人支持让
这样搞哩!

在他们这个责任组时,父亲实际上成了领导人。二爸一开始不愿“走资本主义道路”,
牛着不出山,他没办法,父亲就到田家圪崂吼着骂了一通,二爸也就无可奈何的被吆起身
了。对于二爸来说,大队的常年基建队已经解散,他要是不在责任组劳动,就没处去干活了
——归根结底,他是农民,还拉扯着三个娃娃,不劳动一家人吃啥呀?

少安家里眼下还没有什么大变化。老祖母八十二岁,仍然半瘫在炕上;母亲头发已经半
白,但也没什么大病,照旧象过去一样门里门外操劳;弟弟少平还在村里教书,今年二十一
岁,完全成了大人,只是比过去说话更少,放学后就闷着头干活;小妹妹兰香去年考入了原
西县高中——让全家骄傲的是,她考高中考了全县第三名。兰香一直在县高中住校,两个星
期才回家一次。

他们家里最大的熬煎,仍然是他大姐一家。罐子村实行责任组后,他姐夫王满银就跑了
出去。说是做生意,可这二流子两手空空,谁知到什么地方瞎逛荡去了。政策一宽,社会一
松动,有些农民已经开始脱离土地,向外地和城镇流去。这些人大部分出去就是靠力气和手
艺挣钱;也有些人鬼知道靠什么手段谋生呢。他们村金俊文的大儿子金富,半年前就出走
了,至今都杳无音讯,连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少安知道,他姐夫屁股一拍走了以后,那个家就又得靠姐姐一个人来操磨了。猫蛋今年
八岁,已经在罐子村小学上二年级;狗蛋也已经六岁,明年就该上学了。可是他们不务正业
的父亲丢下他们和母亲不管,一个人到外面逛世界去了——真是作孽!

孙少安自己的家庭仍然是幸福的。他和秀莲从结婚到现在,一直保持着热烈的恋爱。据
说有了孩子,两口子感情就要减少一些,而分散给了孩子。但是虎子降生以后,他两个的感
情似乎倒更深了。是啊,仔细地品味,人生是多么美妙,又是多么神秘——这样一个活蹦乱
跳的小东西,竟是两个人共同创造的!他和她,通过这个娃娃,更意识到他们是完全融合在
一起了。当他们共同疼爱孩子的时候,相互看一眼对方,心间就会淌过那永不枯竭的、温暖
的感情的热流。

有孩子以后,秀莲就更不讲究自己的穿戴,经常是一身带补钉的衣服。少安记得他很小
的时候,那时还年轻的母亲就是穿着这样一身缀补钉的衣裳。象土地一样朴素和深沉的母亲
啊!想起来就让人温暖,让人鼻根发酸。少安很喜欢妻子这身打扮,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
记住这样一个母亲的形象……

生育以后,秀莲反而更结实了,门里门外的活拿得起,放得下,从不叫苦喊累。只是晚
上睡在一个被窝里,有时她在他耳边叼念说他们不能象其他年轻夫妇一样,干干练练过几天
日子。少安明白妻子的心思。在农村,年轻人成家后,几乎没有和老人一块过日子的。但他
还是老主意:决不分家。秀莲知道不能改变他,但还是忍不住要转弯抹角地嘟囔。另外,她
在枕头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她还想给他生个女儿。实际上,这也是他的心愿。但现在计划
生育政策很严,他们不敢放肆。生完虎子后,没用公家催促,他就带妻子到石圪节医院戴了
节育环……

责任组实行以后,所有组的麦田比往年生产队种得又好又快;而且秋田也比往年多锄了
一遍。金家湾和田家圪崂毗邻的地块,庄稼看起来明显地有了高低之差。东拉河西岸的劳动
热情空前地高涨。孙少安尽管还是名义上的生产队长,但实际上田家圪崂现在有了十几个队
长,甚至每一个农民都成了队长。早晨,再也不用孙少安派活和催促了,许多人现在出山都
走到了他的前头!

麦子种毕,又停了锄务,而大规模的秋收还没开始——田家圪崂的的庄稼人多少年来破
天荒第一次消闲了。好,人们开始有时间赶集上会,做点小生意;手巧的庄稼人,鼓弄起了
家庭副业。

眼下,少安还没有这份闲心。责任组的农活是没什么可做了,他就又一头扑在了自留地
里。做起圪塄帮畔,想多整出一块平地来,明年扩大蔬菜种植。

这天早晨,天还不明,他象往常一样准备爬起来上自留地,但秀莲抱着不让他起床。她
撒娇说:“多睡一会吧!你常天不明就把我一个人撂在被窝里!现在又没要紧活路,你再睡
一会……”说着便用两条结实的光胳膊紧紧箍住了他的腰。少安没法,只好依了她。

于是,两口子第一次把觉睡到了大天明。

起床以后,情绪正好的秀莲又对他丈夫说:“干脆!你今天也别出山了,到石圪节赶集
去!一年四季没明没黑在地里操磨,你也歇息上一天,到集上去散散心。”

少安被妻子说动了心,就决定今天到石圪节赶集去。是呀,他已经好多时没到石圪节去
了。对他们来说,走石圪节就等于是逛城市;或者说等于城市的人去逛公园。

秀莲给他换了见人衣裳,又烧了半锅热水,让他把满头的土垢洗干净,然后亲自拿那把
破木梳给他把头发梳理了一下。少安一边照镜子,一边耍笑说:“你把我打扮成个新女婿
了!”

秀莲说:“等咱们有了自己的新窑,就再结婚一次!”

秀莲的话使少安的心情沉重起来。是的,什么时候,他们才有自己的新窑呢?从他们结
婚到现在,就一直住在饲养院的破窑洞里,但他又想,只要政策就这样宽下去,他有信心在
这几年里给自己营造个新家。

两口子相跟着回到家里吃过早饭,少安就准备起身到石圪节去赶集。在他们回家之前,
父亲已经吃过饭出去了——老人劳动心劲越来越大。

少安临起身前,他妈对他说:“你赶一回集,身上也不带几个钱,干脆把咱们刚摘下的
老南瓜带几个卖了,你好花销……”少安想也是,大人倒没什么,但回来总得给虎子买点什
么。

于是,他就在羊毛口袋里装了几个南瓜,扛在肩上去了石圪节。

石圪节的集市和往常不大相同了——庄稼人挤得脑袋插脑袋。大部分人都带着点什么,
来这里换两个活钱,街道显然太小了,连东拉河的河道两边和附近的山坡上,都涌满了人。
到处都是吆喝叫卖声。土街上空飘浮着庄稼人淌起的黄尘。

不时有一个穿花格衬衫、戴蛤蟆镜的青年人在人群中招摇而过,手里提的黑匣子象弹棉
花似的响个不停,引得花百姓张大嘴巴看新奇。

孙少安挤到南街头食堂旁边的菜市场上,几个老南瓜不多时就卖了。

他把毛口袋卷夹在胳膊窝时,准备去给虎子买几毛钱的水果糖,给秀莲买一块揩汗的手
帕,再拣绵软一点的吃食,给老祖母买一点。他的老南瓜卖了三块五毛八分钱,足够置办这
些东西。如果还有剩余的话,他还准备给父亲买一块包头的羊肚子毛巾——他头上的那块已
经肮脏得象从炭灰里捡出来似的。

孙少安正从南街的人群里挤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人似乎拉扯他的衣服。他心一惊,以为
是小偷——听说操这行当的人现在多起来了。

他赶忙回过头,才发现是他的同学刘根民。根民的手里提着个黑人造革提包,笑嘻嘻地
对他说:“我从背影上就认出来是你!”

少安问他:“你到哪里去呀?”

“我刚下乡回来。走,跟我到公社去。我正准备捎话叫你来呢!现在走,我有事要给你
说!”

少安只好和根民一块挤过人群,跟他往公社走。一路上,他估摸不来根民要给他说什么
事。既然根民先不说,就说明街上不能议论,他也就不问。是不是他又犯了错误?犯了什么
错误?他想来想去,也没做过什么出格事。至于责任组,现在这是上面出主意搞的,更何况
又不是他孙少安一个人搞——不会是这事!他很快排除了他再一次面临批判的可能性,于是
精神便松宽下来。

根民一边走,一边给他递上一根纸烟。

少安一般不抽纸烟。仍然卷旱烟抽。但老同学的这根纸烟他接住了。

根民现在已成了石圪节公社副主任。一身干净的深蓝制服,头发稍稍背梳起来,看起来
已经蛮象个公社领导了。这人性格随和,但脑子利索,在石圪节上高小时就是班上的生活干
事,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少安很感激他的同学;在他成了干部而自己成了农民时候,他一直
象过去一样把他当朋友对待。

少安跟根民进了公社院子。徐主任正和公社民政专干下象棋。他们进来时,徐治功只抬
头跟刘根民打了个招呼,就赶忙举起一颗棋子往石板棋盘上一掼:“将!”根民走过去,对
下棋的徐治功说:“徐主任,根据我这次下乡看,凡是实行了责任制的村子,今年麦子播种
情况普遍好。麦田比往年都多耕翻了一遍而且还掏了圪塄溜了畔……”

徐治功手里举着一颗棋子正要用劲往石板上掼,这时将举棋子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仰
起脸问刘根民:“掏了圪塄溜了畔,黄河泛滥怎么办?”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倒问得刘根民不知如何对答。

徐治功说完这句有水平的话后,就不理刘根民了,扭过头把手中那颗棋子掼在棋身上,
对民政专干说:“再将!”

刘根民只好转身,引着少安进了他的办公窑。根民给少安倒好茶。在脸盆里弄了点凉
水,一边擦脸,一边抱怨说:“现在农村正搞责任制,实际上工作更多麻缠了。可徐主任说
现在没有什么工作,整天蹲在凉崖根下下象棋。公社有的干部也看他的样,跹蹴在机关不下
乡,把我们几个快忙死了……”

因为根民说公社的事,少安不敢评价,只是一边喝水,一边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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