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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1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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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来了?〃她嗫嚅着从喉咙里逼出一句话来。

    〃嗯。〃他哼了一声,抬头不经心的望了她一眼,就是这样,她会问出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来。〃回来了?〃当然回来了,否则,站在这儿脱雨衣的是谁呢?他带着份模糊的不满,自顾自的脱下那笨重的雨靴,然后把自己的身子沉沉的扔进沙发椅里,用手蒙住嘴,打了个呵欠。

    〃累了?〃她又问。

    累了?当然啦!一天八小时上班,从早忙到晚,那幺多档案要处理,那些女职员全笨得像猪,只知道搽胭脂抹粉,涂指甲油。他望望靠着窗子站着的梦槐,一张苍白的脸,嵌着对黑黑的,朦朦胧胧的眼睛,她就不喜欢化妆,与众不同!是的,五年前,他也就看上她这份与众不同。可是,似乎是过分的与众不同了!

    〃做了些什幺?这样一整天?〃他问,懒懒的。一天不见面,回来总得找些话讲。

    〃没做什幺,〃她轻轻的回答,转过身子,玻璃上的字迹已经幻散了,窗外的暮色更重了些,尤加利树成了一幢幢耸立的、模糊的影子。〃只是看雨。〃

    〃看雨?〃他望了她一眼,看雨,看雨!这就是她的生活。

    她从不想使自己活跃,例如出去应酬应酬,打打小牌﹔只是把自己关在小斗室中,连带使他的生活也限制在这幢精装的坟墓里。

    〃雨很好看吗?〃

    〃嗯,〃她哼了一声,又用手指在玻璃上无聊的乱划。雨很好看吗?他何曾真的〃看〃过雨,透过了玻璃窗,她凝视着雨雾中的公路,那样长长的平躺着,连尤加利树上都挂着雨,一丝丝、一点点、一滴滴,像个梦。

    〃今天公司里新来了个女职员。〃他的话打破了一份宁静,似乎连雨意都被敲碎了。〃是总经理介绍进来的,有后台老板。对谁都是一副笑脸。〃

    〃嗯。〃她又哼了声。

    新来的女职员!他皱皱眉,吴珊珊那副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做得蓬松得像个大帽子似的鸡窝头,画得浓浓的两道黑眉毛,有一句诗说过,怎幺说的?对了,〃双眉入鬓长!〃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双眉入鬓长,眉梢一直飞进了头发里,人工涂过的睫毛,和那张苏菲亚罗兰似的嘴!见了人就笑,〃咯咯咯,咯咯咯……〃彷佛满屋子都被她的笑声充塞满了。笑起来,连那胶水胶得牢牢的鸡窝头的发丝也颤动不已。从早上到下午,她的笑声就没有停过。

    〃喂,〃他喊:〃今晚吃什幺?〃

    〃哦,〃她把眼睛从雨雾深处调了回来,有一抹惶惑:〃我不知道,让我去问问阿菊。〃

    眼看着她走出房间,他对她的背影发愣。她不知道,一个妻子竟不知道晚餐吃什幺。但是,你就没办法对她苛求,这也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嘛!可是,她一定还有些地方不对,他愣愣的想着,接着,像灵光一闪,他想出来了,她竟然不会笑!一个不会笑的妻子,这似乎比不会做任何事更糟糕,但她就是不会笑!

    晚餐过后,雨仍然在檐下滴滴答答的低吟,单调得像支没有伴奏的歌。梦槐习惯性的倚着窗子,凝视着窗外的公路。

    尤加利树之间的路灯亮了,一盏又一盏,耸立在阴黯的雨雾中。她几乎可以看到灯罩上所挂着的水珠,可以感觉到尤加利树的枝桠上所垂着的寂寞。路灯平行的伸展,像两串永远环绕不起来的珠链。柏油路面的雨水迎着路灯闪烁,诱惑的味道更浓重了:〃来吗?我带你到世界的尽头去!〃

    世界的尽头?世界的尽头又在何方?她出神的凝望和凝想,鼻子在玻璃上压挤着。

    〃看什幺?窗子外面有什幺稀奇的东西?〃幼谦的声音突然响了,她吓了一跳。

    〃哦,没什幺,〃她怯怯的、犹豫的说:〃只有雨。〃

    只有雨,那亲切而遥远的雨。仰起脸来,她几乎可以感到雨丝迎面扑来的那种凉丝丝的味道。披上一件雨衣,把手插在雨衣的口袋里,沿着尤加利树夹道的公路,缓缓的向前走,把路灯和树木一株株的拋下。望着两个人的影子从前面移到后面,又从后面移到前面。是的,两个人的影子,还有一个他!那个他,是多少年前的事?记不清了,那个他已不知跑向何方,留下的只是虚虚幻幻的一串影子。

    〃让我们这样走,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好不好?〃

    这是他说过的话,于是,他们一起走着,脚踩进水潭里,奏出的是最优美的乐章,尤加利树的枝头,挂满了雨滴,每一滴雨里包着一个梦﹔像相士的水晶球,你可以从它看出未来,每一滴雨包着一个梦,瑰丽神奇,而当它从枝头跌落,雨滴碎了,梦也碎了!就这幺短暂,他说过:〃这是人生。〃

    这是人生?她从不想费神去了解人生,只因为这两个字太过虚幻繁复了,她也不相信他能了解。他是个艺朮家,落魄的艺朮家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一种人,因为他们都有那幺高、那幺多的不被赏识的才华!他们不能像世界漠视他们那样漠视自己,于是,你可以在他们身上找到过多的苦闷的痕迹。他也一样,她还能记得他那件破破烂烂的、藏青色的外衣,晴天是他的工作服,雨天是他的雨衣,上面积满的是各种各样的油彩和各个季节的雨滴。

    〃但愿我有一支笔,能画出你的眼睛!〃

    他说过,他给她画过那幺多张像,却没有一张画的是她!

    〃我太平凡,我画不出你!〃

    她还记得他眼中的沮丧。于是,有一天,他试着画雨、画尤加利树和雨滴。然后,他凝视着她,猛的跳了起来,像新发现似的抓住她的胳膊说:〃我知道你的眼睛像什幺了,像两滴雨,每一滴里包着一个梦!〃

    每一滴包着一个梦,只希望它永远不要从枝头跌落,让它悬在那儿,梦也悬在那儿。他,那个他!他画不出她的眼睛,但他却找得到她的梦。

    〃如果你愿意,把它珍藏起来吧!〃

    她几乎脱口说出来了!喉咙里的一声模糊低吟,已使她自己惊跳,回过头去,还好,幼谦正躺在沙发中,一张报纸掩着大半个脸。她感激上帝造人,把〃思想〃深锁在每个人的脑海深处,不必担心别人发现,否则,这世界是不是还能如此安宁?

    报纸放下来了,幼谦的视线射了过来,她有些惊惶,好象犯了什幺过失被他抓到了。但,他只是瞪了她一眼,伸了个懒腰:〃雨还没有停吗?〃他不经心似的问。

    〃还没有。〃她低低的回答。

    废话!幼谦想着,从什幺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就只有废话可谈了。他努力想着他们有没有谈过不是废话的话,几乎想不出来。除了他向她求婚的时候:〃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好。〃

    她答应得那幺干脆,那幺爽快,使他连后悔都来不及。娶了她,恭喜之声,纷至沓来,那幺美的一个女孩子,你幼谦凭什幺娶得到手?但是,她不会笑,她只会倚着窗子看雨。如果雨停了,她不知道又会看些什幺了。那对眼睛终日恍恍惚惚的,望着你也像没有看你,你就无法明白她是个真的人还是个幽灵!枉她天生就那幺白皙的皮肤和乌黑的眼珠,却不会笑。

    他重新拿起报纸,遮住了脸,一面从报纸的边缘偷偷的注视她,她又在窗前的位子上坐下来了,前额抵着窗户玻璃,他只能看到她那瀑布般披散下垂的长发。他怔了一会儿,又想起今天新来的女职员,描得浓而黑的眉毛,唇膏搽得那幺厚,但是她会笑,〃咯咯咯、咯咯咯……〃如果把这样的女孩子揽在怀里,听她笑得花枝乱颤,不知是一股什幺滋味!他把报纸往脸上一蒙,闭上眼睛,专心专意的想起那个笑声来:〃咯咯咯,咯咯咯……〃像只母鸡!

    她继续注视着前面。尤加利树,那幺粗的树干,那幺茂密的枝叶,两旁伸出的树枝把整条公路遮覆住,雨滴从叶子的隙缝中向下滴落。

    〃这是什幺树?〃她问。

    〃梦槐树。〃

    〃梦槐树?〃

    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槐树倒听说过,梦槐树却有些陌生,转过头去,他的嘴边挂着一抹调皮的笑。噢!几乎忘了自己的名字叫梦槐!梦槐树?不像!这树太高大,太结实,自己却太渺小,太柔软!她默默的摇着头,他的手揽在她的腰上,轻声说:〃事实上,这树的学名叫大叶桉,又叫尤加利树,是常绿乔木,生长在亚热带,冬天也不落叶,希望你像它一样,终年常绿。〃

    像它一样?终年常绿?听起来像梦话。她望着那高大的树木,树下面有一块石头,石边长出一丛小草,她俯身触摸那株小草,这倒更像她一些,柔弱、稚嫩,那石头呢?像他!

    不是吗?坚固、不移。她凝视着他,轻轻的念出〃孔雀东南飞〃中的几个句子:〃君当如盘石,妾当如蒲草,蒲草韧如丝,盘石无转移。〃

    蒲草韧如丝,盘石无转移。屋檐上滴下了一大滴雨珠,滴落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碎了。多少的雨珠都跌碎了,多少的梦也都跌碎了!〃蒲草韧如丝,盘石无转移。〃这该是多幺遥远的事了。

    〃啊!该睡了吧?〃

    突然而来的声音又吓了她一跳,抬起头来,她茫然失措的望望那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

    〃噢──该睡了。〃拉长了声音,她轻轻的答了一句,空洞的声调像跌碎的雨滴。

    天微微的有些亮了,雨,编织了一张大网,把天和地都织在一起。梦槐用手枕着头,听着那雨声敲碎了夜,望着窗子由淡灰色变成鱼肚白,又是一天即将开始了。和每一天一样,充塞着过多的寂寞。

    枕边的人发出了单调起伏的鼾声,她微侧过头,在清晨的光线下去辨识那一张脸,宽额、厚唇、和浮肿的眼睛,他没有一分地方像那个他。他的求婚也那幺平凡:〃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好。〃

    有什幺不好?他,三十余岁,机关里一个小单位的主管,薄有积蓄,有什幺不好呢!反正,嫁给谁不是都一样?他和那许许多多的他,不全是一样吗?她从枕下抽出手来,天亮了,应该起床了。

    蹑手蹑脚的下了床,走到窗子前面,首先对窗外的世界一番巡视,雨仍然轻飘飘的在飞洒着,云和天是白茫茫的一片。尤加利树在雨和晨曦中,那条伸展着的道路仍然在作出诱惑的低语。

    〃来吗?我带你到世界的尽头去。〃

    世界的尽头,那是何方?那个他,现在是否正在世界的尽头?伴着他一起走的又是谁?

    〃我不能和你结婚,〃那个他说:〃你看,你长得那样漂亮,那样柔弱,而我却穷得租不起一间屋子,我怎能忍心让你为我洗衣煮饭,叠被铺床?所以,梦槐,忘掉我吧!你长得那幺美,一定可以嫁一个很年轻而有钱的丈夫,过一份安闲而舒服的生活。梦槐,你是个聪明人,忘了我吧,我爱你,所以我不能害你。〃

    〃我爱你,所以我不能害你。〃她望着尤加利树,那上面挂着多少雨珠。〃我爱你,〃那个他说的:〃所以你嫁给别人吧。所以我不能娶你。〃这是什幺逻辑?什幺道理?但是,千万别深究,〃这是人生。〃也是那个他所说的:〃我们如果结了婚,会有什幺结果?想想看,在一间只能放一张床的斗室里,啃干面包度日吗?前途呢?一切呢?我们所有的只是饥饿和悲惨!所以,你还是嫁给别人吧,还是找一个年轻有钱的理想丈夫吧。〃

    〃几点钟了?〃

    幼谦在床上翻了个身,坐起身子。梦槐下意识的看看表。

    〃七点半。〃

    他跨下了床,打着呵欠,睡裤的带子松松的系在凸起的肚子上,〃年轻有钱的理想丈夫〃,他是吗?又是一个呵欠,他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诧异的望望她,一清早,又看雨吗?除了看雨,她竟找不出任何兴趣来吗?雨,那淅淅沥沥滴答不止的玩意儿,里面到底藏些什幺伟大的东西,她竟如此热中于对它的注视。

    〃还在下雨吗?〃他懒懒的问。

    〃嗯。〃她也懒懒的答。

    真无聊,全是废话。他想,走进盥洗室,刷牙、洗脸、准备上班。必须冒着雨去搭交通车,这该死的雨,下到那一年才会停止?而她,居然会喜欢看雨!不过,今天应该早点去上班,为什幺?对了,今天有那位新上任的女职员,〃咯咯咯,咯咯咯……〃笑起来浑身乱颤,像只母鸡!母鸡,应该是只大花母鸡呢。他微笑了起来,眼前又浮起那被脂粉夸张了的眉眼和嘴唇,还有那些〃笑〃。

    目送幼谦走出家门,她松了一口长气,好象解除了一份无形的束缚。在窗口前面,她习惯性的坐了下来,把手腕放在窗台上,静静的凝视着雨雾里的尤加利树。〃我爱你,所以我不能害你。〃那个他说,结果,他娶了一个百万富豪的小姐,婚后第二个月,就带着新婚夫人远渡重洋,到世界的尽头去了。

    〃这是人生。〃是吗?这就是人生?她把下巴放在手背上,玻璃又被她所呼出的热气弥漫了。她抬起头,凝视着玻璃上那一大片白色的雾气,想起昨天没写完的一阕词,举起手来,她机械的把那下半阕词填写了上去:〃昨宵徒得梦姻缘,水云间,悄无言,争余醒来愁恨又依然,辗转衾绸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字迹在玻璃上停了几秒钟,只一会儿,就连雾气一起消失了。

    雨滴仍旧在尤加利树上跌落,跌碎的雨滴是许许多多的梦。

 网

    一开始,她就知道,她不该和他见面的。

    虽然,他的名字对她已那幺熟悉,熟悉得就好象这名字已成为她的一部分,可是,她从没有想过要和他见面。是不敢想?是避免想?还是认为见面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自己也分析不出来。只是,这名字在她心灵深处一个隐密的角落里已生活得太久了,几乎每当她一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属于那名字的一个模糊的影子──就会悄悄的出现,她会和他共度一个神秘而宁静的晚上。这是她的秘密,永不为人知的一个秘密。许久以来,他已成为她的幻想和她的一个幽邃的梦。她会很洒脱的批评任何一个她欣赏的作家:〃你看过野地的作品吗?好极了!〃

    〃你知道鹿鹿吗?他对人物的刻划真入骨!〃

    但是,她从不敢说:〃你晓得轫夫吗?他写感情能够抓住最纤细的地方,使你不得不跟着主角的感情去走。他能撼动你,使你从内心发出共鸣和颤栗。〃

    她从不会提的,这感觉是她的秘密。轫夫两个字从没有从她嘴里吐出来过。一次,在一个文艺界的小集会里,一个朋友对她说:〃假若你听说过轫夫……〃

    〃哦,轫夫?〃她的心脏收缩,紧张使她喘不过气来。她是那幺迫切的想知道轫夫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可是,她逃避得比她内心的欲望更快:〃轫夫?我好象没看过他的作品。〃

    她仓皇的走开,懊恼得想哭,因为,她竟然如此轻易的放过知道轫夫的机会。在她的内心里,她一向把他塑造成两种完全不同的形状:一种是年约三十余岁,面貌清□,眼睛深沉,衣着随便,落拓不羁。另一种却是年约五十余岁,矮胖,淡眉细眼,形容猥琐,驼背凸肚,举止油滑。每当她被前一种形象所困扰的时候,她就会对自己嗤之以鼻:〃呸!谁知道他是怎幺样的一个人?〃

    于是,后一种形象就浮了起来,代替了前者,而她,也随之产生一种解脱感。她沉溺于这种〃游戏〃,乐此不疲。有时,她的思想陷得那幺深,以致她那个嗅觉灵敏的猫似的丈夫会突然问:〃你在想什幺?一篇小说?〃

    〃是的──一篇小说。〃她轻轻说,迅速把心中那个影子驱逐到那隐密的角落里去,并且武装起面部的表情来。她了解子欣──她的丈夫──虽然子欣是个政客,但他对感情的观察力却异乎常人的敏锐。

    子欣走过来,似笑非笑的望着她说:〃你知道,你沉思的时候很美,好象在恋爱似的。〃

    她立即手脚发冷,内心颤栗。

    她知道不该和他见面,可是,这次见面却在毫无准备中来临了。来得那幺仓促和突然,使她在惊慌之中,几乎来不及遁形。

    那天,她和子欣去参加一个官场的应酬,在座的都是子欣的朋友,子欣带她去,多少带一点炫耀的意味,他会对人介绍她说:〃来,见见我的作家太太,她就是杜蘅,你不会没看过杜蘅的作品吧?〃

    每当这种时候,难堪和窘迫总会让她面红耳赤,于是,她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孤独而无助的小女孩,急于找地方逃避,却无处可以容身。如果再碰到一两个附庸风雅的客人,对她的小说作一番外行的恭维,她就更会张惶失措而无言以答了。

    这晚,就是这样的一个场合──主人吴太太忽然带了一个男人到他们面前来。〃我来介绍一下,〃吴太太微笑的说:〃这是林子欣先生和林太太,林太太你一定知道,就是女作家杜蘅。这位是李轫夫先生,李先生也是位大作家!〃

    轫夫!这名字一触到她的耳朵,她就浑身僵硬了。本能的,她打量着这个男人:他决不是她想象中的第二种,却也不同于第一种。瘦长条的个子,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整洁的衬衫敞着领子,露着那大粒的喉结。眼镜片后面的一对眼睛是若有所思的,却炙热的燃烧着一小簇火焰,火焰的后面,还隐藏着一种深切的落寞。她紧张得近乎窒息,模糊中听到子欣在说:〃久仰久仰,我看过您的小说,好极了!〃

    她知道子欣从没有看过他的小说,这使她为子欣的话而脸红。他答了一句话,她竟没有听清楚是什幺。然后,他的目光接触到她的,就这一接触之间,她知道他们彼此间发生了什幺,她恐惧,却又觉得理所必然。她的心像是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而还在继续的飘坠着,飘坠着……永不到底的飘坠着。一阵酸楚的感觉爬进了她的鼻子,她头脑昏沉,而眼眶润湿了。

    他没有对她说什幺,只热烈的望着她,微微的点了一个头,他不必说,她已经了解了,她猜想,他也了解了。这一剎那间所发生的使她惶然,或者他也如此。她听到他在和子欣说一些虚渺的应酬话,而子欣却反常的热烈,固执的说:〃星期六请到我们家晚餐,一定要来,你可以和我太太谈谈小说和文坛趣事!请一定来!〃〃哦!很抱歉……〃他犹豫着。

    〃别拒绝!一定来!〃子欣坚持的说。

    他看了她一眼,她始终无法说话,甚至无法挤出一个微笑,她看到他颤栗了一下,立刻掉开头,仓促的说:〃林先生,我一定准时来!〃

    他走开了,去和别的客人谈话。她也卷入了太太集团,装着热心的去听那些关于孩子,关于打牌,关于衣料和化妆的谈话。她心中是一片渺渺茫茫的境地,容纳的东西太多又太少,她不敢抬头,怕自己的眼睛泄露了秘密,更怕另一对眼睛似无意又似有意的搜索。

    星期六,他准时来了,而子欣却迟迟未归。她在过度的紧张和昏乱中迎接他。他们坐在客厅中,彼此默默注视,时间在两人的凝视中冻结。虽然谁也没有开口,他们却已交谈了过多的言语。好一会儿之后,他轻轻的说:〃你的小说一如你的人。〃

    〃是吗?〃她慌乱的说。

    〃是的。〃他注视着她:〃只微微有一点不同。你的小说中总有三分无奈和七分哀愁,而你的人却有三分哀愁和七分无奈。〃

    她悚然而惊,他的话刺进她的内心深处,一针见血的把她分析得纤毫毕露,似乎比她自己分析得更清楚。没有人能了解她那镇定的外表后面,藏着一颗多幺怯弱畏羞的心,也没人能体会到她比一般人都细腻而容易受伤的感情。她始终像一只把头藏在翅膀里的小鸟,深深的躲藏着,害怕别人会伤害了自己,却妄以为自己那脆弱的小翅膀就能抵御住所有外界的力量。她生活在子欣的旁边,那夫妇之情早已像一口干涸的井,但她无力于逃出这环境,只一任岁月从她的手中流过,无可奈何的、被动的,让生命的浪潮推动着。

    她给了他黯然的一瞥,他沉默了。看不到的情愫在他们身边流动,她知道,她再也逃不出去了,她一直害怕被捕获,而现在,她还是被捕获了。她望着他,他的眼睛在清清楚楚的对她说:〃别害怕,别逃避。〃

    她的眼睛立即答复了:〃我想要,但我不敢。〃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去,他手上握着一个茶杯,杯里那橙色的液体迎着落日的光而闪耀。她瘫软在椅子里,注视着杯上的反光,那绚丽多变的彩色,一如这繁杂虚幻的人生。好一会,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你结过婚?〃

    〃是的。〃

    〃她?〃

    〃在美国。〃

    〃为什幺?〃

    〃她喜欢那种热闹而奢华的生活,那儿有她同类的朋友,她离不开跳舞和享受。〃

    〃你们结婚多久了?〃

    〃十五年。──你呢?〃

    〃十年。〃

    〃都够长了,是不是?〃他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

    〃足以让我们从一个孩子变成大人,足以让我们从幼稚变成成熟,可是,成熟往往来得太晚。〃她说,一瞬间,有些儿泫然欲涕。

    她知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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