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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2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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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大里海滨的见面与谈话,直说到谈判离婚失败,和她决心远走高飞,以及如何打电话欺骗了俞慕槐的经过,全部说出。叙述完了,她说:“你都知道了,慕枫,这就是我和你哥哥的故事。明天中午十二点钟的飞机,我将离去。像李清照的词‘这番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问。’至于你哥哥,明天就是我答应给他消息的日子,他会坐在电话机边傻等……”她的眼眶又湿了。

    “你如愿意,明天去机场送我一下,等我飞走了,你再去告诉他,叫他别等电话了,因为再也不会有电话了。”她静静的流下泪来。“另外,我还有两件东西,本来要寄给他的,现在,托你转交给他吧,你肯吗?”

    慕枫握着她的手,听了这一番细诉,看着这张凄然心碎的面孔,想着那正受尽煎熬的哥哥,她忍不住也热泪盈眶了。

    紧握了羽裳一下,她诚恳的说:“随你要我做什幺,我都愿意。”

    “那幺,照顾他吧!”她含泪说:“照顾他!慕枫,给他再介绍几个女朋友,不要让他孤独,或者,像妈妈说的,他会忘记这一切,再找到他真正的对象,得到他真正的幸福。”

    “你错了,羽裳。”慕枫悲哀的说:“你自己也知道,哥哥是那样一个认死扣的人,他永不会忘记你,他也永不会再交别的女朋友。”

    “可是,时间是治疗伤口的最好工具,不是吗?”羽裳问,望着慕枫。

    “但愿如此,”慕枫说:“却怕不如此!”

    羽裳低低叹息,默然的沉思着,忽然问:“你怎幺忽然想起今天来看我?”

    “妈妈说哥哥神情不对,我去找哥哥,他不在家,我却找着了这个。”她把那首小诗递过去。“我想,这是为你写的。”

    羽裳接了过来,打开那张纸,她低低的念着:“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她有些儿狂,她有些儿古怪,她装疯卖傻,她假作痴呆!她惹人恼怒,她也惹人爱!她变化多端,她心意难猜,她就是这样子﹔外表是个女人,实际是个小孩!”

    她念了一遍,再念一遍,然后,她把这稿纸紧压在胸口,喘着气说:“这是他老早写的!”

    “你怎幺知道?”

    “如果是现在的作品,最后几句话就不同了,他会写:‘她就是这样子﹔大部分是个女人,小部份是个小孩!’因为,我已经变了!”她再举起那张纸,又重读一遍,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她呜咽着去吻那纸上的文字,呜咽着说:“世界上从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了解我,他却由着我去嫁别人,这个傻瓜呵!”把稿纸仔细的叠起,她收进了自己的口袋中。“让我保留着这个,做个纪念吧!”侧着头,她想了想,又微笑起来:“奇怪,我也为他作过一首诗呢!”

    慕枫看着她,她脸上又是泪,又是笑,又带着深挚的悲哀,又焕发着爱情的光彩。那张充满了矛盾的、瘦削的脸庞竟无比的美丽,又无比的动人!慕枫心中感动,眼眶潮湿,忍不住说:“你还有什幺话要我转告他吗?”

    “告诉他……”她痴痴的望着前面。“我爱他!”

    慕枫紧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她带泪的眸子深深的望着羽裳,羽裳也深深的望着她,一时间,两个女人默默相对,室内遽然间被寂静所充满了。四目相视,双手紧握,她们都寂然不语,却诉尽千言万语!

    于是,这一天到了。

    一清早,俞慕槐就守在自己卧房里,坐在书桌前面,呆呆的瞪视着那架电话机!他像个雕像,像块石头,眼睛是直的,身子是直的,他眼里心里,似乎只有那架电话机!早餐,他没有吃,到十点钟,他桌上的烟灰缸里已堆满了烟蒂。他心跳,他气喘,他面色苍白而神情焦灼。当阿香想打扫房间而进房时,被他的一声厉喝吓得慌慌张张的逃了出去,对俞太太说:“少爷发疯了呢!”

    俞太太皱眉、纳闷、担心,却不敢去打搅他。

    十点,十点半,十一点,十一点半,十二点,十二点半……时间缓慢的拖过去,他瞪着电话,响吧!快响吧!你这个机器!你这个没有生命的机器!你这个不解人意的混帐机器!响吧!快响吧!蓦然间,铃响了,他抢过电话,却是找俞太太的,俞太太早已在客厅中用总机接了。他放好听筒,跑到客厅去叫着:“妈,拜托你别占线好吗?我在等一个重要的电话!”

    这孩子怎幺了?又在抢什幺大新闻吗?俞太太愕然的挂断了电话。

    于是,俞慕槐又回到了书桌前面,呆呆的坐着,用手托着下巴,对着那架电话机出神。

    一点钟左右,慕枫回来了,她面有泪痕,神情凄恻。拿着一个大大的、方方的包裹,她一直走到俞慕槐的房门口,推开门,她叫着:“哥哥,我有话要跟你说!”

    “别吵我!”俞慕槐头也不回,仍然瞪着那架电话机,不耐的挥了挥手。“你出去!我没时间跟你讲话,我有重要的事要办!”

    慕枫掩进门来,把房门在身后阖拢,并上了锁。

    “哥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俞慕槐骤然回头,恼怒的大喊:“我叫你出去!听到吗?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我不要人打扰我!你知道吗?出去!出去!出去!”

    慕枫把纸包放在墙角,走到俞慕槐面前来,她的眼睛悲哀的望着俞慕槐,含着泪,她低低的、安静的说:“别等那电话了,哥哥!她不会打电话来了!”

    俞慕槐惊跳起来,厉声说:“你说什幺?”

    “别等电话了,哥哥。”她重复的说:“她不会打电话给你了,我刚刚从她那儿来,她要我把这封信转给你。”她从大衣口袋中掏出一个信封。“你愿不愿意好好的坐着,平静的看这封信?”

    俞慕槐的眼睛直了,脸发白了,一语不发的瞪了慕枫一眼,他劈手就抢过了她手里的信封。倒进椅子里,他迫不及待的撕开信封,抽出了信笺,他紧张的看了下去:“慕槐: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台湾,到地球的彼岸去了,你,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说不出我心里的抱歉,说不出我的痛苦,说不出我的爱情及我的思念!写此信时,我已心乱如麻,神志昏乱,我写不出我真正心情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我只能一再告诉你一句掏自我肺腑里的话﹔我爱你!爱得固执,爱得深切,爱得疯狂!或者你根本不信任我,或者你会恨我入骨,因为我竟一再的欺骗你,包括这次的欺骗在内!但是,慕槐呵,慕槐!离婚之议既已失败,我有何面目重见故人?今日决绝一去,再不归来,我心为之碎,肠为之摧,魂为之断,神为之伤……不知知心如你,是否能知我?解我?谅我?若你能够,我终身铭感你,若你竟不能,我亦终身祝福你!请保重你自己,珍惜你自己,如果恨我,就把我忘了吧!渺小如我,沧海一粟而已,普天之大,胜过我的佳人不知几许!若你竟不恨我,对我还有那样一丝未竟之情的话,就为我而珍惜你自己吧!需知我身虽远离,心念梦魂,却将终日随侍于你左右。古有倩女离魂之说,不知我能离魂与否!爱你,慕槐,我将终身爱你!你我相识以来,有传奇性的相遇,传奇性的别离,这之间,爱过,恨过,气过,吵过,闹过,分过,合过……到最后,仍合了一句前人的词‘风中柳絮水中萍,聚散两无情!’今日一去,何年再会?或者,会再有一个‘传奇’,会吗?慕槐?不管会与不会,我爱你!慕槐!真的爱你!爱得固执,爱得深切,爱得疯狂!昨日曾得到一首你为我写的小诗,喜之欲狂。我也曾为你写过一首,题名回忆,附录于下:那回邂逅在雨雾里你曾听过我的梦呓而今你悄然离去,给我留下的只有回忆!我相信我并不伤悲,因为我忙碌不已﹔每日拾掇着那些回忆,拼凑成我的诗句!不知何时能对你朗读?共同再创造新的回忆!真好,慕槐,我们还有那些回忆,不是吗?请勿悲伤吧!请期待吧,人生不是就在无穷尽的期待中吗?我们会不会再‘共同创造新的回忆’呢?呵,天!此愁此恨,何时能解?!别了,慕槐!别了!海鸥飞矣!去向何方?我心碎矣,此情何堪?别了!慕槐!珍重!珍重!珍重!你的羽裳二月十五夜于灯下”俞慕槐一口气读完了这封信,抬起头来,他的眼睛血红,面色大变。抓着慕枫的肩,他摇撼着她,他嘶哑着喉咙,狂喊着说:“她真走了?真走了?真走了?”

    “是的!”慕枫流着泪叫:“真走了!中午十二点钟的飞机,我亲眼看着飞机起飞的!她将和欧世澈在美国定居,不再回来了!”

    俞慕槐瞪着慕枫,目眦欲裂。接着,他狂吼了一声,抓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对着玻璃窗扔过去,玻璃窗发出一声碎裂的巨响,他又抓起烟灰缸,抓起书本,抓起花瓶,不住的扔着,不住的砸着,嘴里发狂似的大吼大叫:“她骗了我!她骗了我!她骗了我!”

    慕枫颤抖的缩在一边,哭着叫:“哥哥,你安静一点吧!你体谅她一些吧!哥哥,你用用思想吧!”

    俞慕槐充耳不闻,只是疯狂的摔砸着室内的东西,疯狂的乱吼乱叫。俞太太和阿香都被惊动了,在门外拚命的捶门,由于门被慕枫锁住了,她们无法进来,只得在门外大声嚷叫,一时门内门外,闹成了一团。最后,俞慕槐把整个桌面上的东西悉数扫到地下,他自己筋疲力尽的跌进了椅子里,用手捧住了头,他仆伏在桌上,沉重的、剧烈的喘息着。他不再疯狂喊叫了,变成了低低的、沉痛的、惨切的自言自语:“走了!就这样悄悄的走了!走了!走了!走了!”

    慕枫怯怯的移了过去,把手轻轻的按在他的肩膀上,低声的说:“哥哥,她曾经奋力争取过离婚,欧世澈扬言要毁掉你的前程,她这一走,是无可奈何,也用心良苦呀!”

    “她走了!”他喃喃的说:“我还有什幺前程?”

    “别辜负她吧!”慕枫低语。“她叫我转告你,你是她唯一的爱人!”

    他不语,只是仆伏着。

    “想一想,哥哥。”慕枫说:“那儿有一个包裹,也是她要我转交给你的,我不知道是什幺,等会儿你自己看吧!我出去了,我想,你宁愿一个人安静一下。”俞慕槐仍然不语。

    慕枫悄悄的走到门口,打开房门,退了出去。把门在身后关好了,她拉住站在门外的俞太太的手,低声说:“我们走开吧,别打搅他,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整个一个下午,俞慕槐就那样待在房内,不动,不说话,不吃饭。黄昏来了,夜又来了,室内暗沉沉的没有一点儿光线。他终于抬起头来,像经过一场大战,他四肢软弱而无力,摇摆不定的站起身来,他跄踉的,摸索着走到墙边,把电灯开关开了。甩甩头,他望着那满屋的零乱。在地上的纸堆中,他小心的找出羽裳那封信,捧着它,他坐在椅中,再一次细细详读。泪,终于慢慢的涌出了他的眼眶,滚落在那信笺上面。

    “羽裳,”他低语,“你总有回来的一日,我会等待,那怕到时候,我们已是鸡皮鹤发,我会等待!我仍然会等待!”他侧头沉思:“奇怪,我曾恨过你,但是,现在,我只是爱你,爱你,爱你!”

    转过头,他看到墙角那包裹。走过去,他很快的撕开了那包装纸,却赫然是自己送她的那件结婚礼物──那幅孤独的海鸥!只是,在那幅画的右上角,却有羽裳那娟秀的笔迹,用白色颜料,题着一阕她自作的词:“烟锁黄昏,雾笼秋色,日长闲倚阑干。看落花飞尽,雨洒庭前,可恨春来秋去,风雨里,摧损朱颜!君休问,年来瘦减,底事忧煎?缠绵,几番伫立,将满腹柔情,俱化飞烟!叹情飘何处?梦落谁边?我欲乘风飞去,云深处,直上青天!争无奈,谁堪比翼?共我翩翻?”

    他读着那阕词。“争无奈,谁堪比翼,共我翩翻?”谁堪呢?谁堪呢?欧世澈吗?他坐在地下,用双手抱着膝,望着那文字,望着那只孤独的海鸥,“叹情飘何处?梦落谁边?”情飘何处?梦落谁边呢?他微笑了,他终于微笑了起来。他的羽裳!争无奈,他竟无法振翅飞去,云深处,共伊翩翻!她毕竟孤独的飞走了!像她的歌:“海鸥没有固定的家,它飞向西,它飞向东,它飞向海角天涯!”

    也像她另一支歌:“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何处是它的家?它飞向了何方?他望着窗外,夜正深沉,夜正沉寂。她,终于飞了。

    一年容易,又是冬天了。

    雨季和往年一样来临了,蒙蒙的天,蒙蒙的云,蒙蒙的薄暮,蒙蒙的细雨。冬天,总带着那份萧瑟的气氛,也总带来那份寥落的情绪。

    俞慕槐坐在他的房间里,抽着烟,望着雨,出着神。

    忽然,慕枫在花园里叫着:“哥哥,有你的信!好厚的一封!从美国寄来的!”

    美国?美国的朋友并不多!他并没有移动身子,一年以来,那沉睡着的心湖似乎已掀不起丝毫的涟漪,任何事物都无法刺激起任何反应。慕枫跑了进来,把一个信封往他桌上一丢,匆匆的说:“笔迹有点儿熟!像是女人来的,我没时间研究,世浩在电影院门口等我呢!回来再审你!”

    她翩若惊鸿般,转身就走了。俞慕槐让那信封躺在书桌上,他没有看,也没兴趣去研究。深深的靠在椅子里,他喷着烟雾。模糊的想着世浩和慕枫,世浩已受完军训,马上就要出国了,明年,慕枫也要跟着出去,就这样,没多久,所有的人就都散了,留下他来,孤零零的又当怎样?属于他的世界,似乎永远只有孤寂与寥落。

    再抽了口烟,他下意识的伸手取过桌上那信封来,先看看封面的字迹。猛然间,他心脏狂跳,血液陡的往脑中冲去。

    笔迹有点儿熟!那昏了头的慕枫哪!这笔迹,可能吗?可能吗?自从海鸥飞后,一年来任何人都得不到她的消息,鸿飞冥冥,她似乎早已从这世界上消失!而现在,这海外飞来的片羽哪!可能吗?可能吗?那沉甸甸的信封,那娟秀的字迹,可能吗?可能吗?

    手颤抖着,心颤抖着,他好不容易才拆开了那信封,取出了厚厚一叠的航空信笺,先迅速的翻到最后一页,找着那个签名:“是不是还是你的──羽裳?”

    他深抽了口气,烟雾弄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拋掉了手里的烟蒂,再深深吸气,又深深吐气,他摇摇头,想把自己的神志弄清楚些,然后,他把那叠信纸摊在桌上,急切的看了下去:“慕槐:昨夜我梦到你。很好的月光,很好的夜色,你踏着月色而来,停在我的面前,我们相对无言,只是默默凝视。然后,你握住了我的手,我们并肩走在月色里。你在我的耳畔,轻轻的朗诵了一首苏轼的词:‘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醒来后,你却不在身畔,惟有窗前月色如银,而枕边泪痕犹在。披衣而起,绕室徘徊,往事如在目前。于是,我写了一阕小词:自小心高意气深,遍觅知音,谁是知音?晓风残月费沉呤,多少痴心,换得伤心!昨夜分明默默临,诗满衣襟,月满衣襟!梦魂易散却难寻,知有而今,何必如今!真的,知有而今,何必如今!写完小词,再回溯既往,我实在百感交集!因此,我决定坐下来,写这封信给你。一年以来,我没有跟你联系,也没有跟台湾任何朋友联系,我不知道你现在怎样了?有了新的女朋友?找到了你的幸福?已经忘记了我?或者,你仍然孤独的生活在对我的爱与恨里?生活在对以往的悔恨与怀念里?我不知道,我对你所有的一切,都完全无法揣测。可是,我仍然决定写这封信,假如你已有了新的女朋友,就把这封信丢掉,不要看下去了,假如你仍记得我,那幺,请听我对你述说一些别来景况。我想,你会关心的。首先该说些什幺呢?这一年对于我,真像一个噩梦,可喜的是,这噩梦终于醒了──让我把这消息先压起来,到后面再告诉你吧。去年刚来旧金山,我们在旧金山郊外的柏奥图地区买了一幢房子,一切都是妈妈安排的。但是,我们的餐厅却在旧金山的渔人码头,从家里去餐馆,要在高速公路上走一个半小时。世澈来后,颇觉不便,但却没说什幺,等妈妈一回台湾,他立即露出本来面目,对我的‘不会办事’百般嘲讽。并借交通不便为由,经常留在旧金山,不回家来。这样对我也好,你知道,我乐得清静。可是,在那长长的,难以打发的时光里,我怎幺办呢?于是,我偷偷的进了史丹佛大学,选修了英国文学。我以为,我或者可以过一阵子较安静的生活了,除了对你的刻骨相思,难以排遣外,我认为,我最起码可以过一份正常的日子。谁知世澈知道我进了史丹佛以后,竟大发脾气,他咬定我是借读书为名,交男友为实。然后,他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卖掉了柏奥图的房子(你知道,史丹佛大学在柏奥图而不在旧金山),把我带到旧金山,住进了渔人码头附近的一家公寓里。怎样来叙述我在这公寓里的生活呢?怎样描叙那份可怕的岁月?他不给我车子,不许我上街,不让我交朋友。他在家的时候,我如同面对一个魔鬼,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寂寞得要发疯。我不敢写信给父母诉苦,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偏偏他文质彬彬,笑容满面,邻居们都以为他是个标准丈夫。呵,慕槐,我不愿再叙述这段日子,这段可怕的、灰色的岁月,谢谢天,这一切总算都过去了!你大概知道我们那家名叫五龙亭的餐厅,这家中国餐馆已经营了四五年,规模庞大而生意鼎盛,是我父亲许多生意中相当赚钱的一间。世澈甫一接手,立即撤换了所有的经理及老职员,用上了一批他的新人,他对经商确有一手,经过削减人员费用之后,五龙亭的利润更大。但是,他却以美国最近经济不景气为由,向我父亲报告五龙亭支持困难,不知他怎幺能使我父亲相信,竟又拨来大笔款项,于是,我悚然而惊,这时才倏然发现,如果他不能逼干我的父亲,他似乎不会停手。我开始觉得我必须挺身而出了,于是,我尽量想干预,想插手于五龙亭的经济。我想,这后果不用我来叙述,你一定可以想象,我成了他道道地地的眼中钉!以前在台湾时,他多少要顾及我的父母,对我总还要忍让三分,如今来了美国,父母鞭长莫及,他再也无需伪装。他并不打我,也没有任何肉体的虐待,但他嘲笑我,讽刺我,并以你来作为刺伤我的工具。呵,慕槐,一句话,我的生活有如人间地狱!何必向你说这些倒胃口的事呢?这婚姻原是我自己选择的,我该自作自受,不是吗?近来我也常想,假若当初我没有嫁给世澈,而嫁给了你,是不是就一定幸福?你猜怎的?我的答案竟是否定的。因为那时的我,像你说的:‘外表是个女人,实际是个小孩!’我任性、要强、蛮横、专制、顽皮……有各种缺点,你或者能和个‘孩子’做朋友,却不能要个‘孩子’做妻子!再加上你的倔强和骄傲,我们一旦结合,必然也会像父母所预料,弄得不可收拾。结果,我嫁了世澈──一个最最恶劣的婚姻,但却磨光了我的傲气,蚀尽了我的威风,使我从一个蛮不讲理的孩子变成一个委曲求全的妇人。或者,这对我并不是一件很坏的事,或者,这是上天给我的折磨与教训,又或者,这是命运的安排,让我受尽苦楚,才能知道我曾失去了些什幺,曾辜负了些什幺,也才让我真正了解了应该如何去珍惜一份难得的爱情!真的,慕槐,我现在才能了解我如何伤过你的心,(我那幺渴望补报,就不知尚有机会否?)如何打击过你,挫磨过你,如果你曾恨过我,那幺,我告诉你,我已经饱受报应了!让我言归正传吧。世澈大量吞噬我父亲的财产,终于引起了我父亲的怀疑,他亲自赶到美国来,目睹了我的生活,倾听了我的控诉,再视察了五龙亭的业务,他终于明白了世澈的为人。可怜他那样痛心,不为了他的财产,而为了他那不争气的女儿!抱着我,他一直叹气,说是他耽误了我,而我却微笑的告诉他,耽误了我的没有别人,只有我自己。父亲毕竟是个开明果断的男人。没有拖延时间,他立即向世澈提出,要他和我离婚。你可以料想那结果,世澈诡辩连篇,笑容满面,却决不同意离婚,父亲摊牌问他要多少钱,他却满口说,他不要金钱,只是爱我。父亲被他气得发昏,却又束手无策,这谈判竟拖了两个月之久。就在这时候,我的救星出现了!慕槐,祝福我吧,谢谢她吧,但是,也请‘祝福’她吧!因为,她作了我的替身。降临到我身上的噩运,现在降临到她身上了。她──一个名叫琳达的美国女孩,十八岁,父亲是个石油巨子。她竟迷恋上了这个‘漂亮迷人的东方男人!’(套用她的话。)所以,慕槐,现在给你写信的这个女人,已不再是欧太太,而是杨小姐了。你懂吗?我已经正式离婚了!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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