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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7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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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住!”他大喊。

    她停住,抬起眼睛来,他们相对怒目而视。

    “你还要做什幺?”她问。

    “你怎幺有胆量对我说这些话?”他狠狠的注视她。“你又有什幺资格对我说这些话?”

    “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高兴说什幺就说什幺,高兴做什幺就做什幺。”她盯着他:“别让你过强的自尊心与毋须有的自卑感淹没了你的本性吧!不要以为你父亲代表的是权利与金钱,他只是个孤独的老人而已!你所要做的,不是向你的父亲低头,而是向你自己低头!尤其是,向你自己的错误低头!”

    一转身,她冲出了那间杂乱的小房间,很快的向小弄的出口走去,一直转出了那巷子,她似乎仍然感到耿若尘那对灼灼逼人的眼睛在她身后逼视着她。

    星期一过去了。

    星期二过去了。

    星期三又过去了。

    江雨薇从没度过如此漫长的、期待的日子,她曾希望自己那篇发自肺腑的言语能唤回那个浪子,但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的消逝,她知道自己失败了。午夜梦回,她也曾痛心疾首的懊悔过,为什幺在那小屋中,自己表现得那幺凶悍?那幺不给他留余地?假若她能温温柔柔的向他劝解,细细的分析,婉转的说服,或者,他会听从她,或者,他会为情所动,而回到风雨园来。像他那种人,天生是吃软不吃硬的,而她,却把一切事情都弄糟了。

    她叹息,她懊丧,她不安而神魂不定。这些,没有逃过耿克毅的眼睛,他锐利的望着她,打量她,问:“怎幺?难道你和那个X光吵架了?”

    她哑然失笑。

    “帮帮忙,别叫他X光好吗?人家有名有姓的。吴家骏、吴大夫。”

    “对于我,叫他X光仍然顺口些。”他凝视她:“好吧,就算是吴大夫吧,他带给你什幺烦恼?”

    “他没有带任何烦恼给我,”江雨薇直率的说:“他还没有到达能带给我烦恼的地步!”

    “是吗?”老人更仔细的打量她。“那幺,是什幺东西使你不安?”

    “你怎幺知道我不安了?”

    “别想在我面前隐藏心事,我看过的人太多了,自从星期天你出去以后,就没有快乐过。怎幺?是你弟弟们的功课不好吗?或者,你需要钱用?”

    “不,不,耿先生,”她急急的说:“我弟弟们很好,肯上进,肯用功,大弟弟已拿到奖学金,小弟弟刚进大学,但也是风头人物了。”她微笑。“不,耿先生,我的一切都很好,你不用为我操心。”

    “答应我,”老人深沉的望着她:“如果你有烦恼,告诉我,让我帮你解决。”

    “一定!”她说。转开头去,天知道!她不为自己烦恼,却为了这老人呵!她不由自主的又叹了口气。

    “瞧,”老人迅速说:“这又是为什幺?”

    “我……”她凝思片刻:“我昨晚在念百家词,看到两句话,使我颇有同感。”

    “那两句?”老人很感兴味。

    “心似双丝网,终有千千结。”她清晰的念。

    老人沉思了一会儿。

    “对了。这是六一词,欧阳修的句子。前面似乎还有句子说﹔天不老,情难绝。是吗?”

    “是的。”

    老人再沉思了一会儿。

    “这与你的叹气有关吗?”

    “我只是想,我们每个人的心都像双丝网,而有千千万万的结,如果能把这些心结一个个的打开,人就可以没有烦恼了,但是,谁能打开这些结呢?”

    老人看着她:“你心中有结吗?”他问。

    “你有吗?”她反问。

    “是的,我有。”老人承认。

    “谁能没有呢?”她低叹。“我们是人,就有人类的感情,爱,恨,憎,欲……都是织网造结的东西。”

    老人蹙蹙眉,沉默了。那一整天,他都非常沉默,似乎一直在思考一个复杂的问题。而,星期四,就又这样无声无息的过去了。

    星期五早晨,李妈又采了一大把新鲜桂花到雨薇房里来,雨薇望着她把桂花插好。叹口气说:“李妈,我想我失败了!白白辜负了你们的期待,我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李妈对她温和的微笑。

    “这本来是件很难的事,江小姐。”她安慰的说:“三少爷那份牛脾气,和老爷一样强,一样硬,从小,他就是毫不转圜的。”

    “可是,你们都喜欢他!”

    “是的,因为他是热情的,是真心的,他爱我们每一个,我们也都爱他!他和老爷一样,都不大肯表示心里的感情,但是,我们却能体会到。二十几年前,我那当家的是老爷工厂里的搬运工人,有天在工作时被卡车撞了,没有人说他活得了,老爷把他送进医院,花了不知道多少钱来救他,他活了,脸上留下大疤,脚跛了,不能做工了,老爷连他和我都带进家来,一直留到现在。这就是老爷,他不说什幺,但他为别人做得多,为自己做得少,谁知道,”她叹口气:“到了老年,他却连个儿子都保不住!”她退向门口,又回过头来:“不过,江小姐,我仍然没有放弃希望,三少爷像他父亲,他是重感情的,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这是江雨薇第一次知道老李走进耿家的经过,也是第一次明白为什幺这夫妇二人对耿克毅如此忠心。想必那老赵也会有类似的故事吧?!再也料不到,那看起来不近人情,性情乖僻的老人,竟有一颗温柔的心!本来吗,江雨薇在这些日子的接触里,不是也被这老人所收服了吗?

    可是,那三少爷会回来吗?

    早上过去了,中午又过去了。晚餐的时候,李妈做了一锅红烧牛肉,烧得那样香,使整个风雨园里都弥漫着肉香。老人的腿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所以,他们在楼下的餐厅里吃晚饭。才坐定,有人按门铃,老人不耐的锁起了眉头:“希望不是培中或培华!”他烦恼的说,问江雨薇:“今天不是星期六吧?”

    “不,今天是星期五。”

    “或者是朱律师。”李妈说。

    远远的,传来铁栅门被拉开的声响,接着,一阵摩托车的声音一直传到大门前。在他们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是骑摩托车的!老人的筷子掉落到桌子上,眼睛闪亮而面色苍白。

    江雨薇挺直了腰,把筷子轻轻的放下,注意的侧耳倾听。正在一旁开汽水瓶的李妈停止了动作,像入定般的呆立在桌边。

    大门被蓦然间冲开,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大踏步的跨了进来,牛仔夹克,牛仔裤,满头乱发,亮晶晶的眼睛,……

    他依然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依然是一脸的高傲与倔强。

    “嗨!”他站在餐桌前面:“李妈,添一副碗筷,你烧牛肉的本领显然没有退步,我现在饿得可以吃得下整只的牛!”

    李妈顿了几秒钟,接着,像突然从梦中惊醒般,她慌忙放下汽水瓶,急急的去布置碗筷,嘴里颠三倒四的、昏昏乱乱的说:“是了,碗筷,添一副碗筷,对了,红酒,要一瓶红酒,对了,得再加一个菜,是了,炸肉丸子,从小就爱吃炸肉丸子……”她匆匆忙忙的跑走了,满眼睛都是泪水。

    这儿,耿若尘调过眼光来,注视着他的父亲,他们父子二人的目光接触在一起了。室内好安静,好安静,好安静……

    江雨薇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终于,老人开了口,冷冰冰的。

    “你从什幺地方来的?”他问。

    “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那年轻人静静的回答:“我流浪了一段时间,现在,我回家了。”

    “为什幺?”老人继续问,像审问一个犯人。

    “因为我累了。”他坦然的答。

    “你带了些什幺东西回来?”老人再问。

    “风霜、尘土、疲倦,和……”他紧盯着老人:“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我的财产并不多!”

    老人推开自己身边的椅子,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坐下来!”他说:“我想你需要好好的吃一顿!”

    耿若尘毫不客气的坐了下来,他正坐在江雨薇的对面,他的目光立即捉住了江雨薇的。

    “我想你们见过……”老人说。

    “是的!”耿若尘紧盯着江雨薇:“我们见过,我不知道你从什幺地方发掘到这个机伶古怪的护士,她以为她自己是天神派到人间的执法者!”

    老人敏锐的看看江雨薇,再转头看着他的儿子。

    “她在你的戏里扮演了什幺角色吗?”他敏捷的问。

    江雨薇迅速的咳了一声嗽,站起身来,她不想让老人知道她所做的事情,于是,她急急的说:“我来拿酒杯吧,你们要喝什幺酒?红酒吗?我想,我今晚可以陪你们喝一点!”

    她走到酒柜前面,取来酒杯和酒瓶,在她开瓶及倒酒的时间内,她发现那父子二人都紧盯着她。她不安的耸了一下肩,注满老人的杯子,再注满耿若尘的。耿若尘把眼光从她身上转到老人的脸上:“你问我她扮演了什幺角色吗?”他咬字清楚的说:“她是那个帮我拿火炬的人。”

    “哦?”耿克毅皱皱眉。“怎幺讲?”

    “有个古老的传说,”耿若尘啜了一口酒:“当一个流浪者在长途的旅行与跋涉之后,他常常会走进一个黑暗的森林,然后,他会在林中转来转去,一直找不到出路,荆棘会刺破他的手足,藤蔓会绊住他的脚步。这时,会出现一个手持火炬的女人,带领他走出那暗密的丛林。”

    “哦?”老人注视着江雨薇。

    “故事并没有完,”耿若尘继续说:“这女人或者是神,或者是鬼,丛林之外,或者是天堂,或者是地狱,这……之后的事就没有人知道了!”

    江雨薇懊恼的抬起头来,把长发拋向了脑后:“好了!你的故事该说完了,”她恼怒的说:“天堂也好,地狱也好,你已经投进来了,不是吗?现在,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有没有兴趣吃饭,至于我呢,我已经饿得要死掉了!”

    “慢点,”老人举起了他的酒杯,他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

    “让我们好好的喝杯酒吧!雨薇,”他深深凝视她:“干了你的杯子,如何?”掉转头,他望着他的儿子,眼光热烈:“你一向有好酒量,若尘!”一仰头,他喝干了自己的杯子。

    江雨薇毫不考虑的,就一口干了那杯酒,再看耿若尘,他的杯子也已空了。酒,迅速的染红了三个人的脸,耿若尘抢过瓶子来,重新注满了三人的杯子,他举起杯子,突然豪放的高呼:“浪子回头金不换,是吗?爸爸,为你的浪子喝一杯吧!至于你,”他望着江雨薇:“我该称呼你什幺?女神?女妖?女鬼?”

    “女暴君?!”那做父亲的冲口而出。

    “什幺?女暴君”耿若尘大叫,斜睨着江雨薇,接着,他就爆发性的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用手拍着老人的肩膀,他兴高采烈的喊:“太好了!女暴君!她是个名副其实的女暴君!她对我说过任何人都不敢说的话,除非是个女暴君!啊呀!爸爸,你的幽默感仍然不减当年!”

    “儿子,”老人也开始笑了,而且一笑就不可止,他和耿若尘一样的疯疯癫癫:“你的豪放也不减当年呀!”

    他们彼此大笑,彼此拍彼此的肩,彼此喝酒。江雨薇望着这一幕父子重逢的戏,一幕相当夸张的戏,两人都有些做作,两人都表现得像个小丑,但是,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的眼眶发热,有些不争气的、潮湿的东西涌进了她的眼眶里,迷糊了她的视线。悄悄的,她推开了自己的椅子,想无声无息的退开。可是,比闪电还快,那耿若尘跳起来,跨前一步,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回头对耿克毅说:“她想溜走,爸爸,我们让她溜走吗?”

    “不,”老人大大的摇着头:“我们不能让她溜走,我们要灌醉她!”

    “听到了吗?”耿若尘凝视着她,发现了她眼里的泪光,他倏然间放开了手,像有什幺东西烫了他一样:“哦哦,”他吃惊的嚷:“你可别哭呵!我们并不是骂你,是吗?”他求救似的望着老人:“爸爸,我们怎幺把她弄哭了?”

    江雨薇重重的摔了一下头。

    “谁说我哭来着?”她用手揉揉眼睛,一串泪珠扑簌簌的滚落下来,她却含着泪笑了:“我是在笑,”她大声说:“你们看不清楚!”

    “儿子,”老人说:“她在笑,你看错了!”

    “是吗?”耿若尘举起杯子:“那幺,我们喝酒吧,还等什幺?”

    三人都干了杯子,三人又倒满酒。李妈捧着一碟炸肉丸子出来,看到这幅又笑又闹的画面,她呆了,傻了,放下盘子,她匆匆说:“三少爷,我去帮你整理房间!”

    “去吧!”耿若尘挥手:“别忘了给我……”

    “泡杯浓茶!”李妈接口。

    “哈!”耿若尘爽朗的大笑:“李妈,我现在抱你一抱,你会不会难为情?”“啊呀!”李妈笑着逃上楼梯:“不行了!你已经是大人了呢!”

    李妈走了,耿若尘目送她消失在楼梯口,他回过头来,他的眼光又和耿克毅的接触了,这回,笑容从他的唇边隐没了,慢慢的,一份深深切切的挚情充塞进了那对深邃的眸子里,慢慢的,他的表情诚挚而面色凝重,慢慢的,他把他的手伸给他的父亲:“爸爸,”他不再扮小丑了,他低语着:“你愿意接纳一个迷失的儿子吗?”

    耿克毅也不再笑了,他用同样深挚的目光迎视着他的儿子,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若尘,我等了你四年了。”

    他们父子紧握住了手。耿克毅这时才说了句:“欢迎你回来,儿子!”

    “从此,不再流浪了。”耿若尘说。

    江雨薇再度悄悄的站起身来,这次,耿若尘没有拉住她,他全心都在他父亲的身上。江雨薇知道,现在,他们父子必定要有一段长时间的单独相处,他们有许多话要谈,从漫长的过去,到谁也无法预测还有多久可相聚的未来。她轻轻的从桌前退开,轻轻的走上楼,轻轻的回到自己房里,再轻轻的关上房门。

    仰躺在床上,她用手枕着头,模糊的想起今天才和老人谈起过的那几句词:“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终有千千结。”

 第五章

    一个“心结”已经解开了。她微笑着,望着窗外天边的繁星。人类的心灵里,到底有多少“结”呢?像那些星星一样多吗?成千成万的!为什幺呢?只为了那句“天不老,情难绝!”这,就是人生吗?

    第二天早上,老人起身得很晚,江雨薇不愿为了打针而叫醒他,她知道,睡眠对他和针药同样的重要,何况,他又度过了那幺激动的一个夜晚。

    踏着晨曦,踏着朝露,踏着深秋小径上的落叶,她利用清晨那一段闲暇,在花园中缓缓的踱着步子。在车库旁边,她看到老赵和老李两个,正在专心的擦拭那辆破烂不堪的摩托车,他们擦得那幺起劲,那幺用力,好象恨不得凭他们的擦拭,就能把那辆车子变成一辆新车似的。江雨薇掠过了他们,心中在轻叹着,那耿若尘,他是怎幺拥有这一份人情的财富的呢?当她从车房边的小径转进去时,她听到老赵在对老李说:“咱们这个江小姐,可真行!”

    “我知道她办得到!”是老李简单明了的声音。“如果她能长留在咱们这儿,就好了。”

    江雨薇觉得自己的面孔微微发热,她不该偷听这些家人们的谈话呵!她走进了小径,踏在那松松脆脆的竹叶上。发出簌簌的轻响。以前,她不知道竹子也会落叶的。俯下身来,她拾起一片夹在竹叶中的红色叶片。无意识的拨弄着。红叶,这儿也有红叶!抬起头来,她看到一棵不知名的大树,那树梢上的叶子已快落完了,唯一仅存的,是几片黄叶,和若干红叶。

    冬天快来了!这样想着,她就觉得身上颇有点凉意,真的,今天太阳一直没露面,早上的风是寒意深深的,她再看了看天,远处的云层堆积着,暗沉沉的。

    “要下雨了!”

    她自语着,算了算日子,本来吗,已经是十二月初了。往年的这个时候,雨季都已经开始了,今年算是雨季来得特别晚,事实上,早就立过冬了!她走出小径,那儿栽着一排玫瑰花,台湾的玫瑰似乎越到冬天开得越好,她走过去,摘下一枝红玫瑰来。再走过去,就是那紫藤花架,她没有走入花棚,而停留在那棵桂花树前。桂花,已经没有前一回那样茂盛了,满地都是黄色的花穗。她站着,陷入一份朦朦胧胧的沉思里。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竟夹带着几丝细雨,她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那桂花在这阵寒风下一阵簌动,又飘下无数落花来。空中,有只鸟儿在嘹唳着,她仰起头来,一对鸟儿正掠空飞过,而更多的雨丝坠在她的发上额前。

    “好呀!”

    有个声音突然发自她的近处,她一惊,寻声而视,这才发现,那紫藤花架下竟站着一个人,靠在那花棚的支柱上,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依然穿著他的牛仔夹克,双目炯炯然的凝视着她。

    她正想开口招呼,耿若尘叹了口气。

    “很好的一幅画面,”他说:“像古人的词: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她怔了怔,是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前人写词,后人描景。天下之事,千古皆同!她看着他,他向她大踏步的走了过来。

    “早。江小姐。”他说。

    “早。耿先生。”她也说。

    “不知道我的名字吗?”他蹙蹙眉,“似乎必须我再介绍一遍?”

    “那幺,是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了?”她针锋相对。“该我来自我介绍,是不是?”

    “不要这样,”耿若尘走近她,凝视着她的眼睛。“我们彼此都太熟悉了,是不是?熟到可以指着对方大骂的地步了,是不是?不用再对我介绍你自己,我早已领教过你的强悍。雨薇,雨中的蔷薇,你有一个完全不符合你个性的名字,这名字对你而言,太柔弱了!”

    又和他父亲同一论调!但,他这篇坦白的话,却使她的胸中一阵发热,她知道自己的面孔必然发红了。

    “你也有个不符合你的名字,知道吗?”她迎视着他:“你骄傲得像一块石头,却不像尘土呵!”

    “说得好,”他点点头,侧目斜睨了她一眼。“你为什幺当了护士?”

    “怎幺?”她不解的问:“为什幺不能当护士?”

    “你该去当律师,一个年轻漂亮、而口齿犀利的女律师,你一定会胜诉所有的案子!”

    “是幺?”她笑笑。“谁会雇用我?”

    “我会是你第一个客人!”

    她笑了起来,他也笑了起来,一层融洽的气氛开始在他们之间弥漫。细雨仍然在飘飞着,如轻粉般飘飘冉冉的落下来,缀在她的头发上,缀在她的毛衣上。

    “我很想告诉你一些我心里的话,雨薇,”他开了口,沉吟的低着头,用脚踢弄着脚下的石块。“关于那天我那小木屋里,你说的话。”

    “哦,”她迅速的应了一声,脸更红了。“别提那天吧,好吗?那天我很激动,我说了许多不应该说的话!”

    “不!”他抬起眼睛来,正视她。“我用了四整天的时间来反复思索你所说的话。一开始,我承认我相当恼怒,但是,现在,我只能说﹔我谢谢你!”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

    “是吗?”她低问。

    “是的。”他严肃的点点头。“我曾经在外面流浪了四年,这四年,我消沉,我堕落,我颓废,我怨天尤人,我愤世嫉俗,我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我,举世皆我的敌人……”他耸耸肩。“我不知道你懂不懂这种心情?”

    “我想,我懂的。”她说,想起父亲刚死的那段日子,债主的催逼,世人的嘲笑,姐弟三人的孤苦无依……那时,自己何尝没有这样的想法?觉得命运乖蹇,举世皆敌?所幸的,是那时自己必须站起来照顾两个弟弟,没有时间来怨天尤人,否则,焉知道自己不会成为一个小太妹?

    “四年中,我从来没有振作过,我过一天算一天,过一月算一月,过一年算一年,我懒得去工作,懒得找职业,我的生活,只靠写写骂人文章,或者,画画‘只配放在中山北路三流画廊里骗骗外国人’的烂画!”

    她再一次脸红。

    “别提了!”她说:“不要把那些话放在心上,我那时是安心想气你,事实上,你的画并不那样恶劣……”

    “何必再解释?”耿若尘皱起眉头,鲁莽的打断了她:“你是对的!我那些抽象画烂透了!连具象都还没学到家,却要去画抽象!你猜为什幺?因为买画的人十个有八个不懂得画,因为我画得容易,脱手也容易!那不是我的事业,只是我谋生的工具而已。”

    “可是,你如果安心画,你可以画得很好!”

    “你又说对了!”他歪歪头,仍然带着他那股骄傲的气质。

    “像我父亲说的,只要我安心做任何事,我都会做得很好!”

    她深深的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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