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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福会-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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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沸滚着,散发着一股草药味。猛地,只见她挽起衣袖,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刀,搁
在自己的手臂上,我不敢睁眼看她。
    母亲在自己手臂上割了一片肉,眼泪从她脸上淌下,血,也“答啦”、“答啦”
地往地板上滴。
    妈妈把从手臂上割下的那片肉放入药汤里,就像古代的巫婆样,希冀着用一种
未可知的法术,来为自己的母亲,尽最后一次的孝心。妈妈设法撬开外婆已经紧闭
了的嘴唇,把汤药给喂了进去。但是当晚,外婆还是走了。
    虽然当年我尚幼小,但我能想象妈妈的这种切肤之痛,及这痛苦意味着的价值。
    一个女儿,就是这样地孝顺着她的母亲。这种孝,已深深印在骨髓之中,为此
而承受的痛苦显得那般微不足道。你必得忘记那种痛苦。因为有时,这是唯一的途
径,能让你意识到“发肤受之父母”的全部含义。你有义务为母亲剖膛切腹,而你
的母亲也应该为她的母亲如此这般,她的母亲将为更上一代的母亲这样做,如此代
代推及,直到万物之初。
红蜡烛
                            ——龚琳达的故事
                                   一
    我牺牲了自己的一生,只为了履行父母许下的一个诺言。这在你,是会不以为
然的。因为对你,许诺算不了什么。女儿应诺来吃饭,但如果她头疼,或者因为车
塞,也或许电视正在播放一部她不愿错过的影片,这时在她,应诺,就不存在了。
    那天你没能来,因为不愿错过那部影片,于是我也顺便看了看那影片。影片中
那个美国兵,答应将来回来与那女孩子结婚的。当时她感动得哭了,他则一个劲地
说:“我起誓,我起誓!亲爱的。我的诺言就是金子呀!”然后,他把她推倒在床
上。但是,他却一去不复返了,他的金子,就像你吊在脖子上的那种——只有十四
K。
    对中国人说来,十四K金算不得真金。摸摸我的镯子,它们肯定是廿四K的,足
赤的纯金。
    现在再跟你讲这些,似已太迟了,已来不及再改变你,但我还是要跟你唠叨几
句。因为我着实为你的孩子担心。我一直害怕着有一天,你的女儿会对我说:“外
婆,谢谢你的金手镯,我会永远记住你的。”但是后来,她会把自己讲过的忘个精
光,她会忘记,她曾有过一个外婆。
                                   二
    后来,那个美国兵回家乡,向另一个女孩子求婚。那个女孩凤眼低回,满脸羞
怯,因为她以前还未想到过呢。最后,她垂下双目,她明白,自己钟情他了。她答
应了,于是,他们就再也不分离了。
    但我的婚姻,却完全是另一回事。村里的媒人上门来提亲时,我还只有两岁。
从来没人跟我提过这,但我却能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的情景。那是一个炎炎的夏日,
烈日烤得路面坚实干裂,尘埃滚滚。连知了都热得一个劲地疲叫。我们在果园里树
阴下坐着,佣人们和哥哥们,正在忙活着摘梨子。我被抱在妈妈汗津津的怀里。这
时,来了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女人的声音很奇怪,讲话时就像嘴里含着一口水似的。
我长大了后才明白,这是北京口音。
    那两个女人端详了我一番。那个北京口音的女人,淡淡地化过妆,显得很温和。
然而另一个女人脸庞粗糙得就像开裂的树皮,她看看我,又看看那个北京口音的女
人。
    当然,我现在知道,那个长着树皮样脸庞的女人,是村里的媒婆。而另一位女
人,就是洪太太,是那个男孩,我将受媒的之言必得嫁的那个男孩的母亲。中国人
所谓的女孩子是赔钱货,其实也未必一概如此,那得取决于是怎样的女孩子。像我
这样的女孩子,却是个名副其实的“千金”,犹如一块诱人的喷香的可口的甜点心
那样遭人馋呢。
    那媒婆不住地向洪太太夸耀着我:“看呀,就好比骏马配上金马鞍,多般配,
真个应着门当户对这句话了。”她说着,捏着我的小手轻轻地拍着逗我,我却把她
的手推开。洪太太则在一边操着浓浓的卷舌音低声咕哝了一句,认为我的脾气兴许
比较倔,然而媒婆却笑着说:“哪里,哪里!看小姑娘长得多壮实,将来可就能派
大用处啦,待您年老事高了,她会把你侍候得周周到到的。”
    洪太太只是沉着脸,俯首凑着我左右端详着,似在掂估着,一旦联上这份姻亲,
将是福是祸?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当时那副神情,一对骨碌碌的睁得滚圆的眼睛,
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细细察看过我一番后,她终于咧嘴笑了,一颗亮灿灿的大金牙,
炫得我眼睛生疼,看她那龇牙咧嘴的模样,就像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下似的。
    就这样,我与洪太太的儿子订婚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比当时的我,还要小一
岁,只是一个襁褓里的小毛头。他名叫天余,那个“天”字,足以说明他有多么尊
贵重要,“余”,就是剩余的意思。因为他出世时,正是他父亲病危,家里人害怕
他会死,而天余,将保存他父亲尚未散尽的精魂。岂料他父亲的病后来好了。他祖
母担心那些阴府小鬼不甘心,会在天余身上索命偿抵,因此对他倍加爱护,成天含
在嘴里怕化掉,托在手里怕吹掉,反正对他百依百顺,他完全给宠坏了。
    即使后来我知道我将嫁给这么个糟糕的男人做妻子,可我却不敢违抗,只能认
命。现在我才了解,当时乡下的守旧老式的家庭,就是这样的。我们家的生活节奏,
总要比其他人慢几个节拍,恪守迂腐愚蠢的旧俗。在当时有些城市,男人家已能自
由选择自己的妻子,当然最后还是要得到父母的允许。可这种新思潮与我们家无缘。
因此对其他城市的种种新时代气息根本也无从嗅到,就是听到的那点片言只语,也
被指责为伤风败俗之谈。街坊们都在流传着这一类故事,讲的是那些儿子们,是如
何受老婆的挑唆,不顾年迈的双亲苦苦哀求,将他们赶出大门。因此,太原的母亲
们,宁可遵循自己挑儿媳的旧俗,挑个能管好自个丈夫,又孝顺公婆,能持续夫家
香火的媳妇。
    因为我已经许配给洪家做媳妇了,所以家里似已将我看待成别姓人。每每当我
把饭碗捧得太凑近自个时,妈妈就会说:“看呀,洪家的媳妇这种吃相!”
    我妈妈不爱我。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早晚是别人家的人,所以她
对我已不存任何期望。
    其实,我是个非常听话的孩子,只是有时,如果我觉得身上太热,或者哪儿不
舒畅甚至病了,我就会显得无精打采,哭丧着脸,每每这时,就会引出我母亲一大
堆的数落。“瞧你那副丑样,要是洪家变卦了,我们全家的脸,可就没处搁了。”
于是,我嘴一歪,就哭了,这样,我就更丑了。
    “我们不怕,”母亲自管往下说,“我们已经订好婚了,这是赖不了的。”这
时,我就哭得更响了。
    直到八九岁上,我才见到自己的未婚夫。那时我的世界,就是太原市郊外的村
里一个院落,我就住在那里。我们家住的是个普通的两层的小楼,再加上两间后房,
那是厨房和下房。我们家那个院落,位于一个小山坡上,那座小山坡,我们称它为
“三重天”,其实,那只不过是个由汾河水冲击下的沙土积淀而成的小土墩。在我
家院子东墙外,就是那条蜿蜒而过的汾河。父亲说,它专喜欢吞食小孩子,有一次,
它吞没了整个太原城!这条河流,在夏天时是黄浊浊的,到了冬天,在河面狭窄水
流湍急的地方,是一片蓝绿,其他地方,则结着白晃晃的冰层,弥散着逼人的寒意。
    我至今还记得,过年前,家里在河里捕到好多好多活鱼。捕鱼只需敲开冰层就
成,因它们正在冰层下安眠,所以极容易捕捞,一条条都是活蹦乱跳的,即使将它
们开膛剖腹扔进油锅,那尾巴还在甩个不停呢。
    我第一次见到未婚夫时,他正在嚎陶大哭,那是给爆仗吓着了。他咧着嘴呜呜
大声哭号着,尽管他已不再是个婴儿了。
    再一次见到他,是在某家的满月酒席上,他坐在他祖母的膝头上,我想,他那
样的个子,会把祖母那把老骨头给压碎的,他应该早已过了坐膝头的年龄。而且他
挑食得厉害,几乎什么都不爱吃,只见他皱着鼻子把头扭来扭去的,就像人家把什
么臭腌菜硬塞给他似的。
    因此你看,我对自己的未婚夫,是生不出那种你在电视上见到的卿卿我我之情
的。在我,这个男孩子更像我的一个不讨人喜欢的表兄弟。我已学会了尊敬洪家的
人,尤其是洪太太。每逢我妈把我推到洪太太跟前说:“喏,陪你妈说说话。”这
时我就会好纳闷,不知她指的“妈”,是哪个妈。因此,我就会先回首看看自己的
妈,“失陪了,妈。”然后再招呼洪太太,给她端上点心。“请用,妈!”我记得
一次,我端上的是烧卖,还有一次,是那种我爱吃的小圆子。我妈对洪太太说,这
些小圆子,是我特地为她做的,其实一切都是厨师代办的,我只是在它们给盛
在碗里时,摸了摸那热气腾腾的碗边。
    十二岁那年,我的生活突然变了个样。那年汾河闸水灾,洪水吞没了整个平原,
毁了我家的麦地,连我家的房子都无法住了,当我们下楼时,屋里的地板和家具,
都被覆盖在混沌沌的泥浆中。院子里,满是给连根冲倒的树干,倒坍的墙垣和淹死
的家畜。在一片劫难面前,我们真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没有什么保险公司会赔你一百万美元,反正是遭了灾,就只能咬牙认命。除了
离乡背井南迁外,再没生路了。当时我舅舅,在无锡市——靠近上海西边的一个小
城市,开着一爿面粉厂,我们家决定去投奔他。但这个“我们家”里,再也不包括
我了。父亲认为,我已十二岁了,可以离开娘家过门了。
    因为到处是一片泥泞和坑洼,根本雇不到车,所以,父亲不得不撇下一切沉甸
甸的家具和被褥细软之类,以此作为我的嫁妆。我们家是很讲实际的。我父亲说,
我的嫁妆已十分丰厚了。但他还是阻止不了母亲给我的“私房”——一条红宝石嵌
镶的项链。当她将此扣到我颈脖上时,动作显得过分地粗重,所以我想,她此时是
很悲伤的。“要听洪家的话,不要给我们家丢脸。”她说,“高高兴兴地去吧,实
在,你也算很幸运了。”
                                   三
    洪家的房子,也在汾河边上,因为它的位置比较高,所以当我家受淹时,他家
的房子竟然完好无缺。我这是第一次意识到,他家的门第,要比我家的高,他们现
在看不起我们。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洪太太和天余,整天要鼻孔朝天对着我了。
    我来到洪家那砖木砌成的拱门前,穿过一个硕大的庭院,便看见有几进低矮的
房子,那是储藏室和下房,而主楼,位于最后。
    我凝神注视着这幢房子,那将是我以后直到离开人世的家了。这里住着好几代
人,房子并不太老,也不醒目,但我能想象它是与这个家族同步成长的。房子有四
进,每一进住着一代成员: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和孩子。房子的布局很混乱,
无论是地板、房子的间隔还是耳房及装修,都反映出太多的意图。第一进是由鹅卵
石混着稻草泥砌的,二进和三进,则是砖砌的,还设有露天的通道,颇有皇宫宝塔
的那种气势,房顶是红砖砌的,烘托出一种庄重气势。两根大圆柱支起一个巍峨的
门框,柱子漆成朱红色,与窗棂木框一样的朱红色。屋檐雕着龙头,那或许是洪太
太的主意。
    屋内各房陈设不一,最讲究的要算是底层的客厅,那是洪家接待客人的地方。
厅内放置着各色红漆家具,铺着花团锦簇的绣着洪姓的靠垫和台毯,还有琳琅满目
的古玩及摆设,显示出洪家的财力和门第威望。至于其他几间房间,则陈设要简单
得多,而且也不舒适,二十几口人挤住在一个屋顶下,大家庭里矛盾重重,勾心斗
角地充满了喋喋不休的争执和抱怨。每一代新成员的诞生,令这座楼房越发显得空
间拥挤,大房间不得不间隔成两间,甚至更多的小房间。
    洪家并没举行什么隆重的仪式来欢迎我,底层客厅并没按惯例张灯结彩,天余
也不出来迎候我。相反,洪太太马上把我唤进厨房去,通常,那只是佣人聚集的地
方。于是,我马上懂得了我在洪家的地位了。
    第一天,我便穿上最好的棉袄,站在一张小矮桌前开始帮着切菜。我的手差点
抓不住刀把,因为我记挂着自己的家人。但我知道,这里就是我的归宿地了。不管
怎样,我一定不给娘家人丢脸,不让洪太太在这里挑出丝毫的不是。
    一个女佣正在桌子那头剖鱼,并不时偷偷从眼角边打量着我。我不愿让她看见
我在掉眼泪,我怕她会把这告诉洪太太。于是,我故意笑嘻嘻地说:“我运气真好,
在这里我会过上好日子的。”为了表示我真的很快乐,不免要做出一番手舞足蹈的
快乐样子,我忘了手中还握着一把切菜刀。那把刀就在她界尖前挥舞,她气得大吼
一声:“什么样子?——”那潜台词就是蠢货。我立时清醒了。因为就在刚才假装
快乐的时候,我几乎有点自欺欺人地以为,我会很快乐的。
    在晚饭桌上,我看见天余了,他个头要比我矮一截,然而举止却十分霸道,就
像个大军阀似的。我这时才知道,我摊上个怎么样的好丈夫了,反正,他千方百计
地要逼我掉眼泪。一会儿说汤已凉了,并且故意泼翻了它,一会又故意支使我做这
做那,反正我一坐上饭桌,就指使我添饭或侍候他什么,不让我吃上一顿安宁饭。
而且,还抱怨我老在他跟前板着脸,成天不见笑容。
    就这样过了几年,洪太太让佣人们教我绣枕套做针线。“一个称职的妻子,双
手应该经常是不得闲的。’每每她要差使我做一件新活计时,她就经常以这个作开
场白。但我想她自个的手倒是终日闲着的,她的专长只是命令和挑剔。
    “教会她怎样淘米,她丈夫吃不了那种砂子饭。”她曾如此对厨房里的佣人命
令道。
    还有一次,她又让另一个佣人教我刷便桶:“叫她用鼻子伸进去闻一闻,看看
有没有刷干净?”就这样,我努力学着做个贤惠的妻子。我烧得一手好菜,根本不
用尝味,就能判断肉馅的咸淡。我的针线活,也是无懈可击,我绣出来的花,就像
是画上去似的,连洪太太也无法挑剔。
    渐渐地,我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我不再认为我在受苦,真的,一点也不。再也
没有比看见众人狼吞虎咽地吞下我烧的菜肴更让我高兴的了。而且,我常常能得到
洪太太的点头赞赏,每天替她梳完头后,她甚至还会轻轻拍拍我的头表示满意,这
一切都使我觉得高兴。天余不再抱怨我的烹饪,甚至也不再计较我没有笑意,这一
切都让我高兴,就像现在电视里那些做清洁剂广告的小姐,当她们去掉一个衣服上
的污迹时,便很快活地一笑。
    转眼,过了三年,我就要满十六岁了。洪太太对我说,明年春天,她想抱孙子
了,也不理会我根本就不想成亲。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虽然我结实得像高头大马,
但我能逃到哪呢?如今的中国,遍地都是日本兵。
                                   四
    “这些不请自来的日本人,”天余的祖母抱怨着,“现在都成了他们的天下了。”
洪太太精心安排了我们的婚礼,但规模还是属简朴的。
    她向全村的乡亲和各地的至爱亲朋发出帖子,那时我们没有R.S.U.P.(回
条——译者注),收到请帖而不来,则是不礼貌的。洪太太相信,战争改变不了人
们对礼节的重视。因此,厨师们开始着手准备丰富的菜肴,我娘家带来的那些旧家
具,早已擦拭一新作为我的嫁妆而置在前厅。洪太太还托人以我父母的口气,在红
缎子上写了两句吉祥的贺词挂上。我被安排暂住在一邻居屋里,等着洪家的花轿在
良辰吉日把我接过去。
    可我们的运气真是坏极了,尽管媒婆选了八月十五这个好日子,但就在八月十
五的前一个星期,日本人打进来了。他们打入陕西,那里离我们很近,弄得人心惶
惶。到了八月十五日早上,天却浙浙沥沥下起雨来,这是个不祥的征兆。那隆隆的
雷声和咆哮的闪电,使人们误以为是日本人的炸弹,大家都躲在屋里不敢出门,来
喝喜酒的人寥寥无几。
    洪太太为了使婚礼不至显得太冷清,拖迟了几个小时,直到发现实在来不了更
多的宾客,才开始举行婚礼。她无法违抗战争。
    我坐在邻家房里窗边等着。想到为了多年前父母的一个契约,我不得不牺牲自
己。为什么我的命运要让别人来决定?为什么为了别人的快乐我就得献上自己?窗
外,我看见那浑浊如泥的汾河,缓慢又平静地淌着。我哭了,我想奋身跳下去,反
正它已经毁了我娘家的幸福和一切。当一个人自觉生命之路已走到尽头时,常常会
冒出许多奇怪的念头。
    天,又下雨了,雨点不大,只听到楼下人们在大声催我,我的思绪则越发离奇,
自己都无法解释。
    我独自守在窗前,沉思遐想,不禁扪心自问,什么是人的本色?就像汾河的水,
在夏天是黄浊的,到了冬天,则是蓝绿的,但它还是汾河。可我,能像汾河那样变
幻不定,却还能保持同一个“我”吗?我依旧坐在窗边,只见窗帘被风挟持着,狂
暴地掀着,鼓荡着。窗外,雨更大了,浇得路人嚷嚷着四下逃窜。我笑了。我感到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风的力量。诚然,我无法看见风,但我能看见它带动河水缓
缓地朝同一方向淌去,灌溉滋养大地,就像给田野披上一张银光闪闪的大网。它可
以令人们任意咒骂,也可以使人欢欣鼓舞。
    我对镜揩了揩眼睛,意想不到地发现,镜中的自己,竟焕发出一个全新的姿态。
我穿着一条漂亮的红裙子,但我的价值远不是因为这条红裙子;我健康、纯洁,在
我内心深处,保留着对生活的颖悟,那只为我独自所有,无人知晓,也没有人能掳
走它。我觉得,自己就像那空灵而持有力度的清风。
    我仰头对镜傲然地一笑,便用那条大红绣花绸巾将自己的脸蒙盖上,同时,也
将刚刚冒出的种种思想蒙盖上。然而蒙在红绸巾下,我依旧十分明白,我究竟是谁。
当下,我对自己许诺:我会经常将双亲的期望记在心头,但我永远不会忘记“自我”。
    红绸巾蒙着的我,摸索着由人领至礼堂上,只有在偶尔往前倾首时,我才能隐
约透过头巾盖边缘瞥见一些人影,贺客少得可怜,洪家和几个老亲,脸露温色,很
为此恼怒和尴尬。吹鼓手们奋力吹起唢响拉起胡琴,咿咿呀呀的,只有很少的乡邻
冒死而不愿放弃这顿免费的宴席,当下,连佣人和小孩子都被拉来凑数了。
    我只顾跟着引导我的那个人向前走着。就像盲人那样,在我的命运之路上摸索
而行,但我不再为之难过,因为我自己心里对此已是大彻大悟了。
    一位体面的官员主持了婚礼,他唠唠叨叨地讲一大堆,引经据典,从儒家之道
讲到有史以来的烈女贞妇。随后,媒婆宣读了我们双方的生辰八字,说明我们的八
字相配,是天生地造的一对。我略略前倾着身子,窥见媒婆从一包红绸巾里取出根
红蜡烛。
    蜡烛两端都能点燃,分别用金字刻着天余和我的名字,媒人点燃了蜡烛两头后,
宣布道:“拜堂!”然后,天余一把揭开我的头盖,得意地对着他的家人和宾客笑
着,对我却是正眼也不扫一下。他让我记起孩提时见过的一只雄性小孔雀,一心要
在庭院里展开自己那毫无光彩的短尾巴。
    媒人把点燃的蜡烛插在一只镀金的烛台上,把它交给身边的一个佣人。佣人小
心翼翼地接过烛台,她的职责就是要小心守着这烛台,确保整个婚宴过程中,烛端
两头都不中途熄灭。次日清早,媒人要来察看的,如果蜡烛两端依然燃着没有熄灭,
那是个好兆头,象征这场姻缘将会白头偕老。
    这象征婚姻的蜡烛,较之天主教里不得离婚的允诺更富有权威,它意味着我岂
但不能离婚,即使天余死了,我也不能再婚。这根红蜡烛似就此永远用它的烛油,
将我黏在丈夫身上,黏在洪家,永无解脱之日。
    可想而知,次日早上,媒人察看了烛台后,便宣布她撮合了一对金玉良缘,但
我心里却是一清二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新婚之夜,我彻夜未眠,为自己的婚姻
默默流泪。
                                   五
    喜筵散了后,客人们便将我们拥进三楼新房内,他们大声嬉笑着,起哄着,往
被褥里掏红蛋,躲藏在床底下嬉闹。那些与天余年龄相仿的男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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