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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0 1 5-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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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我妈对小舅妈说:你有病,应该到医院去看看。这是指她做爱时快感如潮而言。小舅妈镇定如常地磕着瓜子说,要是病的话,这可是好病哇,治它干嘛?从这句话来看,小舅妈头脑清楚,逻辑完备。我看她不像有病的样子。说完了这些话,她又做出更加古怪的事:小舅妈站了起来,束上了武装带,拿出铐子,“飕”一下把我舅舅铐了起来;并且说:走,王犯,去劳改,别误了时辰。我舅舅耍起赖皮,想要再玩几天,但小舅妈横眉立目,说道:少费话!她还说,恋爱归恋爱,工作归工作,她立场站得很稳,决不和犯人同流合污──就这样把我舅舅押走了。这件事把我妈气得要发疯,后来她英年早逝,小舅妈要负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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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个世纪渤海边上有个大碱厂,生产红三角牌纯碱,因而赫赫有名。现在经过芦台一带,还能看到海边有一大片灰蒙蒙的厂房。因为氨碱法耗电太多,电力又不足,碱厂已经停了工,所需的碱现在要从盐碱地上刨来。这项工作十分艰苦,好在还有一些犯了错误的人需要改造思想,可以让他们去干。除此之外,还需要有些没犯错误的人押送他们,这就是这个故事的前因。我舅舅现在还活着,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还很难说。总而言之,我舅舅在盐碱地上刨碱,小舅妈押着他。刨碱的地方离芦台不很远。
  每次我路过芦台,都能看到碱厂青白的空壳子厂房。无数海鸟从门窗留下的大洞里飞进飞出,遮天盖地。废了的碱厂成了个大鸟窝,还有些剃秃瓢拴脚镣的人在窝里出入,带着铲子和手推车。这说明艰苦的工作不仅是刨碱,还有铲鸟粪。听说鸟粪除了做肥料,还能做食品的添加剂。当然,要经过加工,直接吃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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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我到碱场去,都乘那辆蓝壳子交通车。“厂”和“场”只是一字之差,但不是一个地方。交通车开起来咚咚地响,还个细长的铁烟囱,驶在荒废的铁道上,一路崩崩地冒着黑烟。假如路上抛了锚,就要下来推;乘客在下面推车走,司机在车上修机器。运气不好时,要一直推到目的地。这一路上经过了很多荒废的车站,很多荒废了的道岔,所有的铁轨都生了锈。生了锈的铁很难看。那些车站的墙上写满了标语:“保护铁路一切设施”、“严厉打击盗窃铁路财产的行为”,等等,但是所有的门窗都被偷光,只剩下房屋的壳子,像些骷髅头。空房子里住着蝙蝠、野兔子,还有刺猬。刺猬灰溜溜的,长了两双罗圈腿。我对刺猬的生活很羡慕:它很闲散,在觅食,同时又在晒太阳,但不要遇上它的天敌黄鼠狼。去过一回碱场,袜子都会被铁锈染红,真不知铁锈是怎么进去的。
  我到碱场去看小舅时,心里总有点别扭。小舅妈和小舅是一对,不管我去看谁,都有点不正经。假如两个一齐看,就显得我很贱。假如两个都不看,那我去看谁?唯一能安慰我的是:我和我舅舅都是艺术家。艺术家外甥看艺术家舅舅,总可以罢。但这种说法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我既不知什么是艺术,也不知什么是艺术家。在这种情况下,认定了我们舅甥二人全是艺术家,未免有点不能服人。
  碱场里有一条铁路,一直通到帐蓬中间。在那些帐蓬外面围着铁丝网,还有两座木头搭的了望塔。帐蓬之间有一片土场子,除了黄土,还有些石块,让人想起了冰川漂砾。正午时分,那些石头上闪着光。交通车一直开到场中。场子中央有个木头台子,乍看起来不知派什么用场。我舅舅一到了那里,人家就请他到台子前面躺下来,把腿伸到台子上,取出一副大脚镣,往他腿上钉。等到钉好以后,你就知道台子是派什么用场的了。脚镣的主要部份是一根好几十公斤重、好几米长的铁链子。我舅舅躺在地上,看着那条大铁链子,觉得有点小题大作,还觉得铁链子冰人,就说:报告管教!这又何必呢?我不就是画了两幅画吗?小舅妈说,你别急,我去打听一下。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说:万分遗憾,王犯。没有再小的镣子了,你说自己只画了两幅画,这儿还有只写了一首诗的呢。听了这样的话,我舅舅再无话可说。后来人家又把我舅舅极为珍视的长发剃掉,刮了一个亮闪闪的头。有关这头长发,需要补充说,前面虽然秃了,后面还很茂盛,使我舅舅像个前清的遗老,看上去别有风韵;等到剃光了,他变得朴实无华。我舅舅在绝望中呼救道:管教!管教!他们在刮我!小舅妈答道:安静一点,王犯!不刮你,难道来刮我吗?我舅舅只好不言语了。以我舅舅的智慧,到了此时应该明白事情很不对劲。但到了这个地步,小舅也只有一件事可做:一口咬定他爱小舅妈。换了我也要这样,打死也不能改口。
  我舅舅在碱场劳改时,每天都要去砸碱。据他后来说,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他穿了一件蓝大衣,里面填了再生毛,拖着那副大脚镣,肩上扛了十字镐,在白花花的碱滩上走。那地方的风很是厉害,太阳光也很厉害,假如不戴个墨镜,就会得雪盲,碱层和雪一样反光。如前所述,我舅舅没有墨镜,就闭着眼睛走。小舅妈跟在后面,身穿呢子制服,足蹬高统皮靴,腰束武装带,显得很是英勇。她把大檐帽的带子放下来,扣在下巴上。走了一阵子,她说:站住,王犯!这儿没人了,把脚镣开了罢。我舅舅蹲下去拧脚镣,并且说:报告管教,拧不动,螺丝锈住了!小舅妈说:笨蛋!我舅舅说:这能怪我吗?又是盐又是碱的。他的意思是说,又是盐又是碱,铁器很快就会锈。小舅妈说:往上撒尿,湿了好拧。我舅舅说他没有尿。其实他是有洁癖,不想拧尿湿的罗丝。小舅妈犹豫了一阵说:其实我倒有尿棗算了,往前走。我舅舅站起身来,扛住十字镐,接着走。在雪白的碱滩上,除了稀疏的枯黄芦苇什么都没有。走着走着小舅妈又叫我舅舅站住,她解下武装带挂在我舅舅脖子上,走向一丛芦苇,在那里蹲下来尿尿。然后他们又继续往前走,此时我舅舅不但扛着镐头,脖子上还有一条武装带、一支手枪、一根警棍,走起路来东歪西倒,完全是一副怪模样。后来,我舅舅找到了一片碱厚的地方,把蓝大衣脱掉铺在地上,把武装带放在旁边,就走开,挥动十字镐砸碱。小舅妈绕着他嘎吱嘎吱地走了很多圈,手里掂着那根警棍。然后她站住,从左边衣袋里掏出一条红丝巾,束在脖子上,从右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戴上,走到蓝大衣旁边,脱掉所有的衣服,躺在蓝大衣上面,摊开白晰的身体,开始日光浴。
  过了不久,那个白晰的身体就变得红扑扑的了。与此同时,我舅舅迎着冷风,流着清水鼻涕,挥着十字镐,在砸碱。有时小舅妈懒洋洋地喊一声:王犯!他就扔下十字镐,希里哗啦地奔过去说:报告管教,犯人到。但小舅妈又没什么正经事,只是要他看看她。我舅舅就弓下腰去,流着清水鼻涕,在冷风里眯着眼,看了老半天。然后小舅妈问他怎么样,我舅舅拿袖子擦着鼻涕,用低沉的嗓音含混不清地说:好看,好看!小舅妈很是满意,就说:好啦,看够了吧?去干活吧。我舅舅又希里哗啦地走了回去,心里嘀咕道:什么叫“看够了吧”?又不是我要看的!这么奔来跑去,还不如带个望远镜哪。说到用望远镜看女人,我舅舅是有传统的。他家里有各种望远镜棗蔡司牌的、奥林巴司的,还有一架从前苏联买回来的炮队镜。他经常伏在镜前,一看就是半小时,那架式就像苏军元帅朱可夫。有人说,被人盯着看就会心惊胆战,六神无主。他家附近的女孩子经常走着走着犯起迷糊,一下撞上了电线杆;后来她们出门总打着阳伞,这样我舅舅从楼上就看不到了。现在小舅妈躺在那里让他看,又没打伞,他还不想看,真叫作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舅舅在碱场时垂头丧气,小舅妈却不是这样。她晒够了太阳,就穿上靴子站了起来,走进冷风,来到我舅舅身边说:王犯,你也去晒晒太阳,我来砸一会,说完就抢过十字镐抡了起来,而我舅舅则走到蓝大衣上躺下。这时假如有拉碱的拖拉机从远处驶过,上面的人就会对小舅妈发出叫喊,乱打唿哨。这是因为小舅妈除了脖子上系的红丝巾鼻梁上的墨镜和鸡皮疙瘩,浑身上下一无所有。碱场有好几台拖拉机,冒着黑烟在荒原上跑来跑去,就像十九世纪的火轮船。那个地方天蓝得发紫,风冷得像水,碱又白又亮,空气乾燥得使皮肤发涩。我舅舅闭上了眼睛,想要在太阳底下做个梦。失意的人总是喜欢做梦。他在碱场时三十八岁,四肢摊开地躺在碱地上睡着了。后来,小舅妈踢了他一脚说:起来,王犯!你这不叫晒太阳,叫作捂痱子。这是指我舅舅穿着衣服在太阳底下睡觉而言。考虑到当时是在户外,气温在零下,这种说法有不尽不实之处。小舅妈俯下身去,把他的裤子从腿上拽了下来,一直拽到脚镣上。
  假如说我舅舅有过身长八米的时刻,就指那一回。然后她又俯下身去,用暴烈的动作解开他破棉袄上的四个扣子,把衣襟敞开。我舅舅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红彤彤的女人骑在他身上,颈上的红丝巾和头发就如野马的鬃毛一样飞扬。他又把眼睛闭上。这些动作虽有性的意味,但也可以看作管教对犯人的关心。要知道农场伙食不好,晒他一晒,可以补充维生素D,防止缺钙。做完了这件事,小舅妈离开了我舅舅的身体,在他身边坐下,从自己的制服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取出一支放在嘴上,又拿出一个防风打火机,正要给自己点火,又改变了主意。她用手掌和打火机在我舅舅胸前一拍,说道:起来,王犯!一点规矩都不懂吗?我舅舅应声而起,偎依在她身边,给她点燃了香烟。以后小舅妈每次叼上烟,我舅舅伸手来要打火机,并且说:报告管教!我懂规矩啦!后来,我舅舅在碱滩上躺成一个大字,风把刨碎的碱屑吹过来,落在皮肤上,就如火花一样的烫。白色的碱末在他身体上消失了,变成一个个小红点。小舅妈把吸剩的半支烟插进他嘴里,他就接着吸起来。然后,她就爬到他身上和他做爱,头发和红丝巾一起飘动。而我小舅舅一吸一呼,鼻子嘴巴一起冒出烟来。后来他抬起头来往下面看去,并且说:报告管教!要不要戴套?小舅妈则说:你躺好了,少操这份心!他就躺下来,看天上一些零零散散的云。后来小舅妈在他脸上拍了一下,他又转回头来看小舅妈,并且说道:报告管教!你拍我干什么?我舅舅原来是个轻浮的人,经过碱场的生活之后就稳重了。这和故事发生的地点有一定的关系。那地方是一片大碱滩,碱滩的中间有个黑糊糊的凹地,用蛇形铁丝网围着,里面有几十个帐蓬,帐蓬中间有一条水沟,水沟的尽头是一排水管子。日暮时分,我舅舅和一群人混在一起刷饭盒。
  水管里流出的水带有碱性,所以饭盒也很好刷。在此之前,我舅舅和舅妈在帐蓬里吃饭。那个帐蓬是厚帆布做的,中间挂了一个电灯泡。小舅妈岔开双腿,雄踞在铺盖卷上抬头吃着饭,她的饭盒里是白米饭、白菜心,还有几片香肠。小舅双腿并拢,坐在一个马扎上低头吃饭,他的饭盒里是陈仓黄米、白菜帮子,没有香肠。小舅妈哼了一声:“哞”,我舅舅把碗递了过去。小舅妈把香肠给了他。我舅又把饭盒拿了回去,接着吃。此时小舅妈对他怒目而视,并且赶紧把自己嘴里的饭咽了下去,说道:王犯!连个谢谢也不说吗?我舅舅应声答道:是!谢谢!小舅妈又说:谢谢什么?我舅舅犹豫了一下,答道:谢谢大姐!小舅妈就沉吟起来,沉吟的原故是我舅舅比她大十五岁。等到饭都吃完,她才敲了一下饭盒说:王犯!我觉得你还是叫我管教比较好。我舅舅答应了一声,就拿了饭盒出去刷。小舅妈又沉吟了一阵,感觉非常之好,就开始捧腹大笑。她觉得我舅舅很逗,自己也很逗,这种生活非常之好。我舅舅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逗,小舅妈也不逗。这种生活非常的不好。尽管如此,他还是爱小舅妈,因为他别无选择啦。
  我舅舅的故事是这么结束的:他到水沟边刷好了碗回来,这时天已经黑了,并且起了风。我舅舅把两个饭盒都装在碗套里,挂在墙上,然后把门拴上。所谓的门,不过是个帆布帘子,边上有很多带子,可以系在帆布上。我舅舅把每个带子都系好,转过身来。他看到小舅妈的制服零七乱八地扔在地下,就把它们收起来,一一叠好,放在角落里的一块木板上,然后在帐蓬中间立正站好。此时小舅妈已经钻进了被窝,面朝里,就着一盏小台灯看书。过了一会儿,帐蓬中间的电灯闪了几下灭了,可小舅妈那盏灯还亮着,那盏灯是用电池的。小舅妈说:王犯,准备就寝。我舅舅把衣服都脱掉,包括脚镣。那东西白天锈住了,但我舅舅找到了一把小扳手,就是为卸脚镣用的。
  然后他精赤条条的立正站着,冷得发抖,整个帐蓬在风里东摇西晃。等到他鼻子里开始流鼻涕,才忍不住报告说:管教!我准备好了。小舅妈头也不回地说:准备好了就进来,废什么话!我舅舅蹑手蹑脚钻到被里去,钻到小舅妈身后,那帐蓬里只有一副铺盖。因为小舅妈什么都没穿,所以我舅舅一触到她,她就从牙缝里吸气。这使我舅舅尽量想离她远一点。但她说:贴紧点,笨蛋!最后,小舅妈终于看完了一段,折好了书页,关上灯,转过身来,把乳房小腹阴毛等等一齐对准我舅舅,说道:王犯,抱住我。你有什么要说的?我舅舅想,黑灯瞎火的,就乱说吧,免得她再把我铐进厕所,就说:管教,我爱你。她说:很好。还有呢?我舅舅就吻她。两个身体在黑暗里纠缠不休。小舅妈说起这些事来很是开心,但我听起来心事重重:在小舅妈的控制下,我舅舅还能不能出来,几时出来,等等,我都在操心。假如最终能出来,我舅舅学点规矩也不坏。但是小舅妈说:“不把他爱我这件事说清楚,他永辈子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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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可以这样说,小舅为作画吃官司,吃了一场冤枉官司。因为他的画没有人懂,所以被归入了叵测一类。前清有个诗人写道:“清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让人觉得叵测,就被押往刑场,杀成了碎片。上世纪有个作家米兰·昆德拉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上帝就很叵测。我引昆德拉这句话,被领导听见了,他就说:一定要把该上帝批倒批臭。后来他说,他以为我在说一个姓尚的人。总而言之,我舅舅的罪状就是叵测,假如不叵测,他就没事了。
  在碱场里,小舅妈扣住了小舅不放,也都是因为小舅叵测之故。她告诉我说,她初次见到小舅,是在自己的数学课上。我舅舅测过了智商后就开始掉头发,而且他还没有发现有什么办法可以从这里早日出去,为这两件事,他心情很不好,脑后的毛都直着,像一只豪猪。上课时他两眼圆睁、咬牙切齿,经常把铅笔一口咬断,然后就把半截铅笔像吃糖棍一样吃了下去,然后用手擦擦嘴角上的铅渣,把整个嘴都抹成黑色的了。一节课发他七支铅笔,他都吃个精光。小舅妈见他的样子,觉得有点渗人,就时时提醒他道:王犯,你的执照可不是我吊销的,这么盯着我干嘛?我舅舅如梦方醒,站起来答道:对不起,管教。你很漂亮。我爱你。这后一句话是他顺嘴加上去的,此人一惯贫嘴聊舌,进了习艺所也改不了。我告诉小舅妈说:她是很漂亮。她说:是啊是啊。然后又笑起来:我漂亮,也轮不到他来说啊!后来她说,她虽然年轻,但已是老油子了。在习艺所里,学员说教员漂亮,肯定是没安好心。至于他说爱她,就是该打了。我没见过小舅妈亲手打过小舅,从他们俩的神情来看,大概是打过的。
  小舅妈还说,在习艺所里,常有些无聊的学员对她贫嘴聊舌。听了那些话她就揍他们一顿。但是小舅和他们不同,他和她有缘份。缘份的证明是小舅的画,她看了那些画,感到叵测,然后就性欲勃发。此时我们一家三口:舅舅、外甥和舅妈都在碱滩上。小舅妈趴在一块塑料布上晒日光浴,我舅舅衣着整齐,睡在地上像一具死尸,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的鼻子。小舅妈的裸体很美,但我不敢看,怕小舅吃醋。小舅的样子很可怕,我想安慰他几句,但又不敢,怕小舅妈说我们串供。我把自己扯到这样的处境里,想一想就觉得稀奇。
  小舅妈还说,她喜欢我舅舅的画。这些画习艺所里有一些,是李家口派出所转来的。搁在那里占地方,所里要把它丢进垃圾堆。小舅妈把它都要下来,放在宿舍里,到没人的时候拿出来看。小舅事发进碱场,小舅妈来押送,并非偶然。用句俗话来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小舅早就被舅妈惦记上了。这是我的结论,小舅妈的结论有所不同。她说:我们是艺术之神阿波罗做媒。说到这里,她捻了小舅一把,问道:艺术之神是阿波罗吧?小舅应声答道:不知道是谁。嗓音低沉,听上去好像死掉的表哥又活过来了。
  我常到碱场去,每次都要告诉小舅妈,我舅舅是爱她的。小舅妈听了以后,眼睛就会变成金黄色,应声说道:他爱我,这很好啊!而且还要狂笑不止。这就让我怀疑她是不是真的觉得很好。真觉得好不该像岔了气那样笑。换个女人,感觉好不好还无关紧要。小舅的小命根握在小舅妈手里,一定要让她感觉好。于是我就换了一种说法:假如小舅不是真爱你,你会觉得怎样?小舅妈就说:他不是真爱我?哪也很好啊!然后又哈哈大笑。我听着像在狞笑。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进退两难,就该试试别的门道。
  那次我去看小舅,带去了各种剪报──那个日本人把他的画运到巴黎去办画展,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这个画展叫作“2010──W2”,没有透露作者的身份,这也是轰动的原因之一。各报一致认为,这批画的视觉效果惊人,至于说是伟大的作品,这么说的人还很少。展览会入口处,摆了一幅状似疯驴的画,就是平衡器官健全的人假如连看五秒钟也会头晕;可巧有个观众有美尼尔综合征,看了以后,马上觉得天地向右旋转,与此同时,他向左倾倒,用千斤顶都支不住。后来只好给他看另一幅状似疯马的画,他又觉得天地在向左旋转,但倒站直了。然后他就向后转,回家去,整整三天只敢喝点冰水,一点东西也没吃。大厅正中有幅画,所有的人看了都感到“嗡”地一声,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不管男女老幼,大家的头发都会直立起来,要是梳板寸的男人倒也无碍,那些长发披肩的金发美女立时变得像带尖顶帽的小丑。与此同时,观众眼睛上翻,三面露白,有位动脉硬化者立刻中了风。还有一幅画让人看了感觉五脏六腑往下坠,身材挺拔的小伙子都驼了背,疝气患者坠得裤裆里像有一个暖水袋。大家对这位叫作“W2”的作者有种种猜测,但有些宗教领袖已经判定他是渎神者,魔鬼的同谋,下了决杀令。他们杀了一些威廉、威廉姆斯、韦伯、威利斯,现在正杀世界卫生组织(WHO)里会画画的人,并杀得西点军校改了名,但还没人想到要杀姓王的中国人。我们姓王的有一亿人,相当于一个大国,谅他们也得罪不起。我把这些剪报给小舅妈看,意在证明小舅是伟大的艺术家,让她好好地对待他。小舅妈就说:伟大!伟大!不伟大能犯在我手里吗?后来临走时,小舅抽冷子踢了我一脚。他用这种方式通知我:对小舅妈宣扬他的伟大之处,对他本人并无好处。这是他最后一次踢我,以后他就病秧秧的,踢不动了。
  当在我沉迷于思索怎样救小舅时,他在碱场里日渐憔悴,而且变得尖嘴猴腮。小舅妈也很焦急,让我从城里带些罐头来,特别指定要五公斤装的午餐肉,我用塑料网兜盛住挂在脖子上,一边一个,样子很傻。坐在去碱场的交通车里,有人说我是猪八戒挎腰刀,邋遢兵一个。这种罐头是餐馆里用的,切成小片来配冷盘,如果大块吃,因为很油腻,就难以下咽。小舅妈在帐蓬里开罐头时,小舅躺在一边,开始乾呕。然后她舀起一块来,塞到小舅嘴里,立刻把勺子扔掉,一手按住小舅的嘴,另一手掐着他的脖子,盯住了他的眼睛说:一、二、三!往下咽!塞完了小舅,小舅妈满头大汗,一面擦手,一面对我说:小子,去打听一下,哪儿有卖填鸭子的机器。此时小舅嘴唇都被捏肿,和鸭子真的很像了在碱场里吃得不好,心情又抑闷,小舅患上了阳痿症。不过小舅妈自有她的办法。
  我舅舅的这些逸事是他自己羞羞答答地讲出来的,但小舅妈也有很多补充:在碱滩上躺着时,他的那话儿软塌塌地倒着,像个蒸熟的小芋头。你必须对它喊一声:立正!它才会立起来,像草原上的旱獭,伸头向四下张望。当然,你是不会喊的,除非你是小舅妈。这东西很听指挥,不但能听懂立正、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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