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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花录-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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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这几日亦发慵懒起来,下午一时起床,对着沉沉的天发愣。

    绢被揉成了一团,床头五色霓裳,我只穿件睡衣,恹恹盯住电脑。

    我疑心自己是老了,因为在临睡前常觉得凄伤,锁在记忆里的那些开始跑出来

    ,妖异地舞蹈,在半梦半醒间。

    然则似乎这样放任是不对的,我总要将它们捉回去,好好放在安静的去处,方能继续神清气爽地生活下去。

    放在哪里颇费了我些踌躇,然而总还是找到了。

    13岁那年我见过它。

    院子里的水杉树下,各色的花团团开得拥挤,而那时候的我并不懂得美丽。

    我拿着橡皮水龙兴高采烈地冲水,高压水泵在以前是可作凶器的,何况对花草。

    所以母亲厉声地喝止了,我心虚地去看望那些花。

    独有那一枝大,且圆圆的冠,不胜委屈似地垂下去,我的心忽然就恍惚起来。

    浅粉的,却微带点炽色,一眼看进去,没有底一样,一层又一层的瓣,没见过这样繁复的花。

    看不到蕊,只是一圈圈由浅及深的晕,仿佛千言万语,却还沉默。

    我想起数日前,它不过还是青涩的一枝,没有预期的娇艳就这般迸发了。

    只有母亲知道它的名字,我飞跑着穿过回廊去问她。

    扶桑花。

    我不明白这样诡丽的花和那个万里之遥的小岛有什么关系。

    然而它总要有名字,而且,奇怪的是它已经在我心里。

    直到此刻。

    那一层层的瓣,无疑是那些经年累月的过往,最好的归宿。
第一节
    据说人的细胞每分每秒都在更新换代,据说每7年,人就完全换了一个新的身体。

    我常常想,那些旧的自己去了哪里?就消失在烟尘里了,只余了些薄弱的记忆。

    有时沐浴后在水气弥漫的镜前端详自己,彷徨里看着肤光胜雪,由不得爱极,却似乎是自恋的,要好笑起来。

    我会在月明的夜里披着湿发站到窗前,猎猎风动,那一刻就回到少年。

    我接到第一封情书是14岁。

    那样美丽的夏日傍晚,凉风吹得操场青草摇曳,我穿着白球鞋和烟灰色的西装短裤翩然跑过,就看到橙衣少年夕阳里痴痴相望的眼睛。

    一颗心就在那龙飞凤舞帅气的字迹里飘荡起来。

    然而家教是极严的,自记事起,父亲就尽量限制与外界的接触,他于当地人的素质,颇有轻视。

    只一箱一箱的书买回来,家中的两个女孩从此迷失,对现实消失了兴趣,他于是略放了心,继续一年半载地跑出去做他的生意。

    那般草绿的年华,埋头在古今中外各色的文字里,生吞活剥,不辨悲喜。

    从大仲马到曹雪芹,西德尼到刘宾雁,蝴蝶梦和玉蜻蜓,我窝在沙发的阳光里过得晨昏不知,人事不醒。

    那时候我刚看过飘,对白瑞德的向往几近疯狂。

    那封信就在一个陶乐式的傍晚到了我的手中。

    唯一可以商量的只有我十七岁的姐姐。

    她已经越来越象个淑女,穿着粉绿的菏叶边真丝衬衫,白底素花的长裙,走起路来我会幻觉有环佩丁铛。

    她刚从外校转过来,我对她的崇拜远甚于当地那些说着不甚标准普通话的老师。

    而我的美丽的姐姐,她会在头几年就在纸上画一个美人,然后题字:盈盈十五,尚知世途艰——

    其实她不过是不习惯在外住校,所以憋闷。

    她赞美我削瘦的腰,细长小鹿一般的腿,说:没有比你更好看的腿了。

    然后我们一起研究这封信,她发现居然是她的同班,很是吃了一惊,立刻努力回忆,然而她也是插班才过来。

    我被巨大的快乐攻击着,但也夹杂着巨大的恐惧。

    这是我们十几年几乎与世隔绝的岁月里遇到的第一件意外。

    无疑被父母知道,是要斥责的,至少我们总这么认为。

    若是传进了学校,必然要翻出惊涛骇浪来,我还记得年前两个相约私奔的同学被抓回来时耻辱的脸庞。

    那样可怕的情景使我发抖,我不能教别人在背后戳我的脊骨。

    当然我可以装什么也没发生,若无其事上学去,也许偶尔偷偷看一下操场上有没有他们班的体育课。

    可是,天知道我多么喜欢收到这封信。

    我当然是记得他的。

    他的衣服总是杏黄或橙红,他身手矫健皮肤黝黑,课间休息时会在走廊上炫耀他新学的霹雳舞。

    我有无数次怨恨自己的蠢笨,我不能杂在一堆女孩子中间兴奋地对他大叫,我总是在他的眼神看过来时逃一般地离开。

    我不是陆影和许虹,她们是学校里所有少年的梦想。

    我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父母最放心的女儿。

    我什么也不能做错。
第二节
    年前最后一次搬家的时候姐姐打电话过来,说:那些抽屉里的信,我都帮你烧了。

    我说知道了,然后问:那个玉坠子——,她回答:一并扔了。

    我顿了一下,说:这样很好。

    然后挂了电话。

    这样很好,其实当年他也几乎是由姐姐手里过来的,现在最后由她处理掉,也算有始有终。

    那个玉坠子是他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因了我要去新学住校,他急急地写了信,央姐姐一并送过来。

    我终于还是鼓勇接受他,主意还是我那可爱的姐姐出的,她说请几个同学回家来玩,抓了她的女同学做掩护,把他也捎带了过来。

    父亲常年不在家,母亲是温柔而宽容的,现在想起来,她心里多半也明白几分,但是怎么样呢?在家里,她总还是放心的。

    那是清新而慌乱的晚上。

    后来姐姐说我:整晚只知道红着脸笑,傻子一样。但其实她自己也不见得不紧张。

    次日姐姐在纸上随手勾了个侧面,我看过去,忽然大叫:怎么那么象!

    她很意外地看看,惊讶说:真的很象呢。

    我们都很开心,觉得这巧合有趣,似乎能暗示了点什么。

    我在姐姐的大力掩护下和他约会,那是孩子气的,清洁无比的约会。

    他们发动了所有的资源来成全我们,在他的同学家里,一帮人喜笑颜开地坐着,坐着就全坐到了外间。然后快活地喧哗。

    要出门是不易的,晚饭后母亲上了楼看她的电视,我从院子里溜出去,然后到时间了,姐姐会偷出来开门,做贼一样惊心动魄。

    然而费了这么大的力气,见了面,我只知道低头不语。

    那样稚嫩的,灿烂的青春。

    我还不知道那就是开始。

    终于要到别处去上学,没心没肺地过了那么久,突然就有了心事。

    父亲派了车子送我,因为重视,他陪我去报道。

    仓惶地就觉得怀揣了天大的一个秘密,好在他向来无话。

    那时年少,除了茫然还是茫然,哪里会想什么将来。

    及致后来那么多过往,昔日翩翩少年面目全非。

    我仍然知道,至少那一刻,他也曾对我有昙花般的温柔。

    新学校距家2个小时车程。

    我的功课是一等一的,所以不用看,我知道这里的老师会爱我。

    但是父亲和司机帮我抖开行李,把浅绿的尼龙软帐拉起来,桃红缎子面的被褥放到靠窗最好的铺位上,我看到宿舍里几个女孩子闪过敌意的眼睛。

    我不知道为什么。

    但是我的铺位实在抢眼,父亲把两个飘着淡黄流苏的如意帐钩系好,满意地笑了。

    我只是呆呆看着,插着口袋默不作声。

    然后他嘱咐了我几句,匆匆就走了,他总是忙碌的。我上了好学校,他很高兴,然而他最大的赞美也不过就是朝我温和地笑一下,说:有事情要打电话。

    我犹豫地坐到我下铺的床边上去。

    但是一个短发的女孩子很快地白了我一眼,把一个白瓷缸铛地敲到眼前的桌上去。

    我的新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第三节
    有些时候,人们永远想象不到自己现在所作的细小决定,会有可能影响到一生。

    比如我会想起我爷爷,解放前最后一拨国民党军官逃去台湾,他坐定了不肯走,要迎接新中国。

    我那出过洋读过书的奶奶却不作此想,跑去上海搭飞机。

    爷爷最后一次动用他的权力,派兵追到机场,将她截了回来。

    此后方能有我,我姐姐,以及一大串现在我的堂表兄妹。

    然而他如果不是那么固执,就不必在文革避祸到当地,终于还是免不了辛苦。

    他的那样一个决定,影响到我们三代人。

    连我坐到哪一方土地哪一个床铺上,追根溯源,亦拜他所赐。

    我知道父亲不喜欢这里,他本来也不是此地的人,他清高而内向,其实颇不适合经商。

    我也不喜欢此地,从骨子里我拒绝认同这是我的家乡。

    将来任何别的也就罢了,我知道有一点,我一定要离开。

    我觉得不快乐,因为年少。

    却不知道最快乐的日子正在手中沙一般地漏去。

    宿舍八个人,很快就相熟,然而和我合得来的,倒是邻室的慧。

    慧的祖籍在江西,爱极了吃辣,和我倒了过来,我是一点辣也不能碰的。

    她并不介意,午饭时就顺着我买菜,知道我怕挤,常常麻利地在饭堂的队伍里穿插,一个人就弄得妥当。

    她短发,圆脸,最好看一双大眼睛,睫毛长长有倒影一般。

    她最好的科目是外语,又最爱看外国文学,认识她第一天,我在看雨果的笑面人,她惊喜地叫一声,跳到我身边,把一袋瓜子塞给我,然后拿了下本去看。

    我于是极喜欢她。

    而她回报我十倍的喜欢,两个人开始须臾不肯分离。

    但即使是这样,我并不曾和她分享那些来信。

    那是我每天最甜蜜和慌张的时刻,去传达室寻觅那些熟悉的字迹。

    本校校规极严,我不敢想象有被发现的那天。

    而我又那样炽烈着想要快快过满一个月,好回家去,当然,也见他。

    我并不象一般以为的那样耽误了功课,每天除了夜自修的时间我拿出半小时来写信,其余时间都是最好的学生。

    当然不可能每分每秒的功课,午间灿烂的海棠花,向晚时校门口的红豆冰沙,还有自习前洗过的乌黑湿润的长发。

    我们大概是最没心肝的女孩,在槐树荫里背着单词,忽然就开心起来,数着那年流行的绿绿T恤从眼前过,一个。两个——然后无端地惊天动地大笑。

    那种时候我完全不记得他。

    然而回到教室里,还晓得一笔笔认真地写:很想念你。

    其实我很快淡忘了他的样子。只是记得他喜欢我的,这样惊险而甜美的一个秘密。

    在那个年纪,有秘密还是幸福的。

    只是所有的幸福都短暂。

    回到家的那天,姐姐神态异样,对牢她过了十几年,我怎可能不察觉。

    待吃过晚饭,我问她:他怎么了?

    她犹豫,用言情片里的台词对我: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觉得应该紧张,但其实并不。

    她再告诉我:他现在和西廊下的阿汤要好。

    我的第一个反应一点也不伤心,也不震惊,也不愤怒,反而有点好奇:哦,那么阿汤是谁?

    然后才觉出不对,开始受伤:他并没和我提过。

    他说怕影响你学业。姐姐显然早已洞悉内情。

    我低下头沉思,这话也许是真的。毕竟我离他那么远,而且名校压力大。

    我只有些微的不甘,但是我想他也许是对的,只是——这个阿汤是什么人?

    姐姐看出我的心思,安慰我:她一点也不如你漂亮,只是听说很温柔,对他言听计从。

    温柔是什么?我其实不明白,但心里仍然刺痛,这不是为爱情,是为了自尊。

    至少他该当面和我说。我坚持。

    本来定下来要见他的,此时还是要见。

    心情却已然不同,每一次其实都是呐呐无语,在信纸上过日子的人,见了又能如何?

    却还是放不下。

    其实恋栈的,不过是自己那段荷花般的心情。

    一如此刻,在心底想起来,那微凉的叹息。

    为我那些水木年华。
第四节
    11时被电话叫醒,右肩疼得钻心,却是落了枕。胳膊不能抬得生猛,于是松松挽个髻,赤脚出来,看天,已晴了。

    昨夜是看着马蒂斯入睡的,不料并没什么怪异荒唐的梦,只是心里挂念着谁似的,有软软的一处。

    写字仿佛落痂,一个人如笋子一般,一层层剥落旧时年华,里头新鲜的,又可呼吸,带新的伤口,结新的痂。

    我自觉稍清爽松快了些。

    原来记忆是有重量的。

    我的安静生活结束于15岁,因为他给我的那最后一封信。

    最后的一次见面丝毫也没有波澜,我依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红着脸,点头表示接受。

    他有点诧异,本来倒是做着沉痛的样子,后来也就轻快下来,很认真地说:阿美,你真的太纯洁了。

    我不能领悟这意思,纯洁也有太过吗?

    我想起阿汤来,那时我们正在看古龙的陆小凤,姐姐于是猜度阿汤是那个牛肉汤似的女子——她又姓汤。

    那样狡诈淫荡的一个角色,因为她算是我的情敌,我不觉得加之于她有什么不对。

    然而究竟什么是坏的——其时也还并无概念。

    他问我:你怎么说不知道?我写过信给你。

    我大吃了一惊,急忙问:几时写的?

    写了约有一个礼拜了。

    我开始感到隐隐的忧虑。

    但是遗失也是有的,我想毕竟不会是什么大事。

    后来我有一次见过阿汤,细瘦的女孩,披肩发,长裙,轮廓还没长显,还是圆润的。

    据说她母亲并不怎么管教,有人看见她在风地里和一个男孩子紧紧地拥抱。

    我想那是他。

    我在家呆了一天一夜,喝过母亲煮的百合粥,就被司机送回去。

    一进校门就冲进传达室,但是什么也找不到。

    我想是邮差中途丢失了,又因为阿汤的爸爸就是邮递员,所以狠狠胡想了一番,又给她加了一重罪名。

    然而我很快就知道了原委,比我想的要坏得多。

    原来一个人天天去传达室也是件很刺眼的事。

    那时宿舍里的爱玉很不喜欢我,她有她的一帮子拥蹵,三日两头地团团去购物游玩。

    我依稀知道她喜欢王耀,那个牛仔裤几百年也不知道洗,头发总是油腻腻的男生。

    但是他出奇地爱看三毛,而且买了一堆书在抽屉里,课间他看到我渴望的眼睛,就不声不响丢一本过来,我快乐地抱住来看,觉得他不那么讨厌。

    不久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不大对,同时爱玉会在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冷笑。

    慧很忧虑地来找我,她说他们班上有人说我的坏话。

    可是她那里我只得认识她一个人。

    慧提醒我,汤剑他们和王耀很熟的。

    汤剑是哪个?我完全不知道他是方是圆,但是他也姓汤,让我觉得刺心。

    我非常厌恨这些人,女孩子的名声最要紧,父亲是这么说的。

    慧安慰我说:她一点也不相信他们乱说,她坚决支持我。

    我略觉宽心,但是——他们能说我什么呢?

    慧也说不上来,她只知道他们几个常在一起窃窃私语。有一次他们班的晓红对她说:你别老和隔壁班的卓天美在一起,那个人不大好。

    我又惊又怒。

    发生了什么事?

    年少的心里有大祸将至般的恐惧。

    我唯一能想得出的原因,就是那封信。

    那封失踪了多时的信。
第五节
    我看三毛哭泣的骆驮,看到动乱和强奸那段,几乎窒息,恨不能当场伏了痛哭。

    时至今日,犹记得当时不能置信,不愿面对的心情。

    此前看的三毛,都还堪称唯美,只是那一段,生生地凄厉起来,鲜血淋漓。突然之间,生活最残酷的那一面,没遮没拦地就出现。

    现在想来,那个抱着书心痛的下午,不是没预兆的。

    坐在操场边的水泥乒乓球台上看书,夕阳印得书页变了红色,这个时候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认得个叫一军的吗?

    我浑身的血液忽地冲到头顶。

    白色的书本如同肥皂剧里的道具掉到了地上。

    见我居然那样剧烈的反应,问话的人也吓了一跳,跟着紧张起来。

    我抬头怒视他,那条脏脏的牛仔裤不安地挪动:晚上7点你到新华书店门口去,有东西给你。

    然后他逃走了。

    我生平第一次要独力做出重大决定。

    即使单纯如白纸,我也意识得到那句话很象一种威胁。那封带着坏消息的信在哪里,也很清楚了。

    剩下的是什么?

    假使我大个几岁,或者能筹划出什么来,在当时,不过觉得彷徨与羞辱。

    想到有可能尽人皆知,我头皮发麻。

    去总是比不去要多一点可以把握的住的东西吧。

    虽然在校外私会,仍然要冒着很大的流言的危险。

    所以我对慧说要去看我的舅母,小心地从小路穿出校园去赴这个耻辱的约会。

    可是到了预定的地点,我惊恐地发现只有一个长长脸,穿着条绒裤的男生站在那里,我不认识他。

    但是他看到我,迎了上来。

    我是汤剑,他介绍说。

    我厌恶地看他,我并不要知道他是谁,我只想拿回我的信,何况,我已经开始意识到这是个多么讨厌的游戏。

    这个汤剑完全没发现我的恼火,他按着预定的剧情往下演:王耀他有事,我代他过来。

    然后他犹豫了一下:站这里不大好,我们去看电影吧?

    我很想对他发火,命令他把东西给我然后跑掉。

    但是我也知道他说的对,站那里确实不大好,而我果真发起火来,结果恐怕会更大大的不好。

    所以我一声不响地跟着他进了影院。

    我没有和父母以外的人一起进过影院,那黑怵怵的地方里似乎跳出无数只眼睛来盯着我,我绝望地想,要是被别人看到,我这辈子就再也说不清楚了。

    我们并排坐在墨绿色污脏的沙发里,汤剑似乎很享受这种地方。

    我对电影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是胡慧中和杨紫琼演的警匪片,但那时我连她们的名字也说不上来,只是记住了那两张脸。

    杨演一个越南来的杀手,披发,背心,很性感的样子,胡则是她的对头警察。

    我整整两个多钟头都在担心地寻找有没有熟悉的面孔出现。

    看到一半,汤剑把他的手小心地搭到我的靠背上。

    我沉着脸坐直,不作声。

    他把手撤走,但是放到我膝上来。

    我的心愤怒地跳,我抽下发夹,用尖锐的铁角扎他。

    他痛得颤了一下,急忙缩了手,但是居然什么也没说。

    我说:回去了。

    他点头,然后我们提前出来。

    信在王耀那里。他很坦白地看着我。

    私拆信件是犯法的,我冷静地说。

    他很奇怪地看我一眼:不是我们拆的,信是爱玉拿给王耀看的。

    什么?!

    我想起爱玉冷笑时看我的眼神,惊怒无比,羞愤交加。

    还有多少人看过了?

    我觉得被人用污秽的手撕裂了衣裳。

    我的脸色和死人一样白,汤剑有点害怕。

    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他试图安慰我:其实也没多少人知道——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厌恶地看他,说:滚开。

    他楞了一下,看看我的眼睛,转头走了。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是我独自站在夜里,觉得寒气直透到心里去,四肢百骸结冰一般。

    那时高一上学期快要结束了。
第六节
    有些时候我们以为天长日久,理所当然的生活,会象个失了手的毛线球,猝不及防地滚到畸角杂沓处,粘了灰,而且拍不干净。

    父亲那两面墙的书架,他唯一指出要我们看的,是毕尔文采夫的《从小要爱护名誉》。

    可是直至今日,我也没兴趣把它读完。

    名誉是什么?除去那些如雷灌耳的名字,就普通人来说,大抵就是背后指点的手爪还不太多。

    谁的人生一世不被人耻笑两句?谁又雪白无暇到无人嫉恨。

    但这是成年人的冷笑,尘埃里出来的坚决,花样年华的少年男女,注定要从中痛苦过来。

    大多数时候我不是个攻击型的人,甚至是颇能得过且过的。

    除非被人逼到脸上来。

    我并没有冲去找爱玉质问,或者打她一记耳光,又或者去找王耀讨还那封信。

    那个冰凉的夜晚我忽然意识到那些浑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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