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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行健文集-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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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仰面躺著,睁一双大眼,抹掉了画的眼影眼睛显得更灰蓝,白哲的胸脯上乳头浅红,奶景很淡。地掩上床单,说别这样看她,她讨厌她的身体,这也是她做爱时说过的。 
  “马格丽特,你确实很美好,这身体也美!” 
  你说你登口欢克里姆特画中肉感的女人,你想让阳光射进来照在她身上,好看个清楚。 
  “别拉开窗帘!”她制止你。 
  “你不宣口欢太阳?”你问。 
  “不想在阳光下看见我的肉体。” 
  “你真的很特别,不像个西方人,相反有点像中国姑娘。” 
  “因为你还不了解我。” 
  你说你真的很想了解,透透彻彻,不仅仅是她的身体,或者如她所说的肉体。 
  “可这是不可能的,”个人不可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尤其男人对女人,以为得到了,可未必。” 
  “当然,”你有点颓唐,两手捧住头,望著她叹了口气。 
  “要不要吃点甚麽?可以叫服务员送到房里来,或是去咖啡厅?” 
  “谢谢,我早上不吃甚麽。” 
  “节食?”你故意问, 
  “已经是中午啦!” 
  “你要的话就叫,别管我,”她说; 
  “我只想听你说话。” 
  你受到触动,吻了吻她额头,拖了枕头,垫在身後靠在她身边。 
  “你很温柔,”她说, 
  “我喜欢你,你要的都给了你,可我不想陷得太深,我怕……” 
  “怕甚麽?” 
  “我怕会想你的。” 
  你有点忧伤,没再说话,、心想该有这样个女人,也许真该同她生活在一起。 
  “继续说你的故事,”她打破沉默。 
  你说,这会儿听她谈!谈谈她自己,她的身世,或是随便谈点甚麽。可她说没有甚麽可说的,她没有你那么复杂的经历。 
  “每个女人的经历,写出来都是一本书。” 
  “也许,一本平淡的书。” 
  “可都会有独特的感受口” 
  你说你真的想知道,特别想知道她的感受,她这一生,她的隐私,、心里的秘密。你问她 
  “做爱时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我不会说的。也许,”她又说, 
  “有一天,也许会告诉你。我希望同你真正沟通,不是只性交,我特别受不了寂寞。” 
  你说你倒不怕寂寞,正因为如此,才不至於毁掉,恰恰是这内、心的寂寞保护了你。可你有时也渴望沉沦,堕落在女人的洞穴里。 
  “那并不是堕落,把女人视为罪恶也是男人的偏见,只用不爱,才令人恶心。” 
  “那你爱过吗?或是人就用用你?” 
  你企图引诱她说出她的隐秘。 
  “以为是,後来发现不过是欺骗,男人要女人的时候都说得好听,用完就完了。可女人又总需要这种假象,好自己骗自己,”她说, 
  “你只不过还觉得我还新鲜,还没有用够,这我知道。” 
  “魔鬼在每一个人、心里。” 
  “不过你比较真诚。” 
  “未必。” 
  她格格笑了。 
  “这才是马格丽特!” 
  你也宽、心,笑了起来。 
  “一个婊子?”她坐起问。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一个自己送上门的贱货?” 
  她眼睛直勾勾盯住你,这灰蓝的眼仁你却看不透。她突然笑得双肩发抖,一对像梨样垂挂的大奶直颤。你说你又想她了,把她推倒在枕头上,她刚合上眼睛,电话铃又响了。 
  “接你的电话去,你很快就会有个新的女人,”她推开你说。 
  你拿起电话二位朋友请你去南丫岛吃晚饭。你对电话里说等一下,捂住话筒,问她去不去?不去的话,你就改一天留下来陪她。 
  “我们不能总在床上!要不你会弄成个骷髅,你的朋友得怪我了。” 
  她下床进浴室去了。门没关,哗哗水响。你躺著懒得动弹,仿佛她就是你的伴侣,离不开了。你止不住冲她大声说: 
  “马格丽特,你是一个好妞!” 
  “送给你的礼物,可你并不要!” 
  她也大声叫,超过水响。你便大叫你爱她!她也说想爱你,可她怕。你立刻起身,想同她一起入浴,门却关上了。你看见桌上的手表,拉开窗帘,已经下午四点多钟了。 
  从上环地铁站出来,海边一长串码头,空气清晰。海湾里往来的船只染上金黄夕阳,十分明亮。吃水很深近乎到船舷的一艘驳轮,分开波纹,泛起白白的浪花。这岸上的建筑物,混凝土和钢材的质感都呈现得清清楚楚,轮廓一概像在放光。你想抽支菸,确认一下这是不是幻觉,你告诉她说脚底下都轻飘飘的,她挨紧你,吃吃一笑。 
  马尔波罗香菸巨大的广告下摆的一排小吃摊子。进了铁闸门,却像美国一样到处是禁菸的标记。正是下班时间,每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一班渡船,开往各个小岛,去南V双岛的一多半是青年,也有不少外国人。电铃声响得刺耳,人们脚步登登急,匆匆却很有秩序,一到船上,立刻打起瞌睡或是拿出书看,静得便只听见轮机的震荡。船迅速离开闹轰轰的都市,一座高过”座的大厦簇群渐渐退还了。 
  凉风吹来,船身轻微颤动,她困了,先靠在你身上,随後索性屈腿躺在你怀里,你也觉得非常自在。她居然一下就睡著了,乖巧而安、心,令你不免有些怜惜。人种混杂的船舱里,除了禁菸的标记没有别的提示,不像在香港,不像就要回归中国。 
  甲板外,夜色渐渐迷蒙,你也恍恍惚惚,或许就应该同她生活在一个岛上,听海鸥叫,以写作为乐,没有义务,没有负担,只倾吐你的感受。 
  下船出了码头,有人骑上出口行车,这岛上没有汽车。路灯昏黄,一个小镇,街也不宽,一家接一家的店铺和饭馆,竟相当热闹。 
  “这里开个音乐茶座或是酒吧很容易活。白天写作画画,傍晚开始营业。这主意怎样?”二来接你的东平,留的一脸落腮胡子,高个子,是个画家,十多年前从大陆来的。 
  “要累了还随时可以下海滩,游个泳。” 
  东平指点你们看,山坡石级小路下方的海湾里停了些小船和划艇,说他的一位洋人朋友就买了条旧渔船,住在里面。马格丽特说她开始宣口欢香港了。 
  “你可以到这里工作,中文这么好,英文又是你母语,”东平对她说。 
  “她是德国人,”你说。 
  “犹太人。”她纠正你。 
  “出生在义大利,”你补充道。 
  “会这麽多语言—哪个公司不高薪聘请?就不必住这里了,浅水湾在香港岛那边,海滨和山坡上有的是豪华公寓。” 
  “马格丽特不意口欢同老板在一起,只宜口欢艺术家。”你替她说了。 
  “那正好,我们可以做邻居,”东平说, 
  “你也画画吗?这里可是有一帮画画的朋友。” 
  “以前画过,只是意口欢,不专业,真学画已经晚了。” 
  你说你还不知道她也画,她立即用法语说你不知道的还多呢。此刻地同你保持距离,还又要同你有种私下的语言。东平说他也没进过美术学院,不是官方认可的画家,所以才从大陆出来。 
  “在西方,画家不需要官方认可,也不一定都要进美术学院,谁都可以当画家,主要是有没有市场,画卖不卖得了,”马格丽特说。 
  东平说他的画在香港也没市场,画商要的是仿照印象派炮制,签上个外国人的名字,转手到西方的画廊,按批发价收购,他每回签的名都不一样,签过多少个名字也记不清。大家都笑了。 
  东平住的这二楼上,客厅连著画室,一屋子的人不是画家、摄影家便是诗人或专栏作家。唯有一个老外不搞艺术,是个长得挺帅的美国小伙子,东平一本正经向你们介绍说,这是批评家,一个中国出来的女诗人的男朋友。 
  每人手里一个纸盘子,一双筷子,海鲜则火锅里山口取,不再生猛,却很鲜。东平说你们来之前,他才从街上提来的,此刻下在滋滋水响的锅里,都卷缩不动了。这一群也很随便,有赤脚走来走去的,有坐在地上的垫子上。音乐放得挺响,弦乐四重奏,大音箱,维尔瓦第嘹亮的八四季V。众人边吃边喝酒,七嘴八舌,没有中、心话题。唯有马格丽特显得矜持而端庄,说的中文也流畅,立刻把那美国小伙子的洋腔洋调比下去了。他便同马格丽特改说英语,还滔滔不绝,弄得写诗的那姑娘大为吃醋。马格丽特後来对你说他甚麽也不懂,却逗得这美国小伙子总在她身边转。 
  一位说是从北京圆明园扫除出来的艺术家,东村或是西村的,总之以整顿市容和社会秩序为名,两年前都叫警察查封了。他向你询问当今巴黎艺术的新潮是甚麽?你说时髦年年总有。他说他是搞人体艺术的,你听说他为这艺术在中国吃了不少苦,不好说这在西方如今已成了历史。 
  大家不约而同又谈到九七,说举行中英交接仪式解放军进驻的那天,各酒店的房间都预先订满,各国记者云集香港,有说七千,有说是八千。又说英国港督将在七月一日凌晨中共党的生日,中英交接仪式二兀便去海军基地,乘船离港。 
  “为甚麽不坐飞机一”是马格丽特在问。 
  “去机场的路上,那天都是庆典,看了伤、心,”有人说,可也没人笑。 
  “你们怎么办?”你问。 
  “那天哪里也别去了,就我这里吃海鲜,怎样?”东平说,似笑非笑,显得挺宽厚!不像早先那麽毛躁,也变得老成了。 
  没有人说笑了,音乐顿时显得更响,维尔瓦第的一四季一,不知到了那个季节。 
  “没关系!”美国小伙子高声说。 
  “甚麽没关系?”他女朋友没好气,又顶上一句, 
  “你中文总讲不清楚!” 
  他这才搂住他女友说: 
  “我们可以回美国去。” 
  饭後,这美国小伙子又献出小指甲盖大小的一块鸦片,供大家享用。可你们得赶午夜的末班船回去。东平说这有的是地方,你们也可以在这里过夜,明天早上还可以下海游泳。马格丽特说她累了,再说是明天中午的飞机。东平又送你们上船,等到船离岸了,孤单一人还留在码头上,朝你们高高举起手。你对马格丽特说,在北京的时候你们就是老朋友,共过患难,很难得。他不懂外文,哪里也去不了。他早先在北京的家罄一察就找过麻烦,他家总有些男女青年聚会,听音乐,跳舞,邻居以为是流氓活动,报告了。之後—他想方设法来到了香港,你这次来也算是同他告别。 
  “人在哪里都很难活,”马格丽特说,也有点感伤。你们依在甲板的铁栏杆上,海风清凉。 
  “你明天真要走?不能多留一天?”你问。 
  “不像你这麽自由。” 
  海风带著水星子扑面,你又面临一次分手,也许对你是个重要的时刻,似乎你们的关系不该就这样结束,可你又不想有甚麽承诺,只好说: 
  “自由在自己手里。” 
  “说得容易,不像你,我受雇於老板。”她又变得冷冷的,像这凉飕飕的海风。海上漆黑一片,岛上星星点点闪烁的灯光也看不见了。 
  “说点甚麽有趣的,”她察觉到扫了你兴,又找补道, 
  “你说我听著呢。” 
  “说甚麽呢?说三月的风?”你信口胡说,又恢复调侃的语调。 
  你察觉到她耸了耸肩,说有点冷,你们回到船舱里。她说困了,你看了看表,还有半个小时到香港,说她尽可以靠在你身上再打个盹,你也觉得困倦不堪。 
    
13

  三月的风,为甚麽是三月?又为甚麽是风?三月,华北大平原还很冷。这黄河故道一望无际的泥沼和盐减地,由劳改犯开辟为农场,冬天种下的小麦要没有乾旱,开春後也就刚收回种子。这类劳改农场根据基局领袖新发布的最高指示,改为“五七干校”,原先的犯人军警一再转而押往荒无人烟的青海高原,也就改由从红色首都清洗下来的机关员工来种。 
  “五七干校不是阶级斗争的避风港!”军代表从北京来传达了新的指示,这回清查的叫做“五二八”,一个庞大而无空不入渗透到群众组织中的反革命集团。查到谁,谁便成了现行的反革命。他首当其冲,可已不是运动初期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时候,吓得当即作检查。他这时已成了一头狐狸,也可以反咬一口。他也会露出利齿,做出个凶狠的姿态,不能等一群猎狗扑上身来。生活,要这也称之为生活的话,就这样教会他也变成一头野兽,但充其量不过是一头在围猎中的狐狸,一步失误,就会被咬得粉身碎骨。 
  几年来的混战今是而昨非,要整谁都可以罗列出一大堆罪名。人一旦被置於受审的地位,就一定要查出问题,一个人出了问题,就一定要弄成敌人,这就叫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他既已被军代表列为重点审查对象,就等群众发动起来,火力集中到他身上。他完全清楚这一套程序,在灭顶之灾到来之前,只能尽量拖延时间。 
  连指导员宣布审查他的前一天,众人还同他嘻嘻哈哈。大家吃住在一起,在同一个食堂喝同样的玉米糊,吃同样的混合面窝头,都睡在仓库的土地上,铺的石灰垫上麦楷,一趟趟的大统铺每人四十公分宽,不多不少,用皮尺量过,不管原先的职务,高干还是勤务员,胖子还是瘦子,老人还是病人,只男女分开。是夫妻没小孩要照料的,都不可同房,都按照军队班、排、连、营的编制,都在军代表领导之下。清晨六点钟广播喇叭一响,便都起床,二十分钟内刷牙洗脸完毕,都站到土墙上挂的伟大领袖像前早请示,唱一遍语录歌,手持红小书三呼万岁,然後去食堂喝粥。之後,集中念上半个小时《毛著》,再扛锄头铁锹下地,都一样的命运,还斗来斗去斗个甚麽? 
  他免去劳动勒令写检查的当天,便仿佛患上瘟疫,人都生怕传染,没人再敢同他说话。他不知道究竟抓到了他甚麽问题,瞅准同他混得还不错的一个哥儿们进了土墙围起住的粪坑,跟进去解开裤子,佯装撒尿,低声招呼了句: 
  “哥们,他们抓住我甚么了?” 
  这哥们乾咳一声,低下头,好像专、心致志在拉屎,也不再抬头。他只得从茅厕出来,原来连他上厕所都有人盯梢,得到这番信任领有任务的那主正站在土墙外,佯装望呆。 
  在帮助他的会上,所谓帮助,也即运用群众的压力迫使人承认交代错误,而错误与罪行同义。群众就像一群狗,往哪头抽鞭子,便窜向哪方咬,只要鞭子不落到自个儿身上。他已经清清楚楚懂得运动群众这屡试不爽的诀窍。 
  安排好的发音口一个比一个尖锐,越来越猛烈。发音口前,导言先引用一毛语录一来对照他的言行。他索性把笔记本摆在桌面上,大模大样做纪录,这也是他要表达的信号,故意做出个姿态,都记录下来,有朝一日形势翻转,他也绝不饶人。几年来的政治运动翻云覆两,人都变成革命的赌徒和无赖,输赢都是押宝,胜为豪杰,败为怨鬼。 
  他迅速记笔记,尽可能一句不漏,不仅不掩饰他此刻期待的正是那有朝一日,也会以牙还牙。正在发音一的那位秃顶早衰的唐某,越说越加亢奋,引用的都是毛老人家对敌斗争的警句。他乾脆放下笔,抬头两眼直盯这主,手持红皮语录的唐某手开始哆嗦,也许出於惯性收不住了,越说越激昂,唾沫星子直冒。其实这唐某也同样出於恐惧,地主家庭出身,哪一派群众组织都没能参加,不过想藉机表现,立功讨好。 
  他也只能选择这样一个在恐惧中讨生存的弱者,骂了句粗话,把手上的钢笔惯了,说这样的会他不开了,等著把他问题搞清楚,便离开开会的那片水泥地晒场。除了军代表指定的几位连、排干部,这连队上百来人大部分原先是他这一派的,马上批斗他气候还没到,他冒险作个姿态,也是让他这派的稳住阵脚。当然也知道,这并阻止不了网织他的罪行,他必须在罗网收拢之前,逃出干校。 
  黄昏时分,他一个人朝远处的村子走去,出了干校的边界,立在地里一长排望不到头的水泥桩,有些剪断了的带刺的铁丝还缠绕在水泥椿子上。 
  村边有座烧石灰的畜,他来到髻前,看几个农民在堆满煤块的审洞里浇上煤油,点起火,不一会便浓烟滚滚。他们把窖洞再封上,放了一串鞭炮,都走了。他又站了一会,不见从农场方向有人跟踪过来。 
  暮色渐起,落日橙红一团,农场那边l排排房舍已朦胧不清。他於是朝落日走去,经过一垄垄还未缓青的麦田,再往前,泛白的盐碍地里只有稀疏的枯草,脚下泥土越来越松软,面前是一汪汪泥沼。大确在枯黄的水草茎中呜叫,落日变得血红,缓缓落进更远处黄河的故道。越益昏暗的雾霭中,脚下都是稀泥,没一处可以坐下。他点上一支菸,思索有甚麽去处可以投靠。 
  他两脚陷在泥沼中,抽完了工支菸。唯有找个农村接受他落户—也就是说吊销他还保留的城市居民户口,就当一辈子农民,还得在打成敌人之前。可农村里他也没有一个熟人,左思右想,突然想到中学时的同学孤儿大融,是十年前第一批去 
  “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城市知识青年,之後在南方山区的一个小县城安家了。没准,通过这位少年时的同学,或许可以找个能接纳他的去处。 
  回到宿舍,众人纷纷在洗脸洗脚漱口,准备就寝。年老体弱累得不行的早已躺下了。他没有去井边打水漱洗便钻进被窝,没时间拖延,得当晚赶到县城,给融发个电报,来回四十公里天亮前无论如何赶不回来。他得先溜进农场外的一个村子,找参加过他这派的l位干部老黄借辆自行车,带老人和小孩下来的职工都分插在附近村庄农民家落户。 
  等最後躺下的人熄了灯,鼾声已此起彼伏。暗中他身边的那老干部不断翻身,麦楷悉索直响,大概天冷暖不过身来还没睡著。他悄悄对老头说,肚子拉稀要去茅坑。旦一下之意,万一查夜间起他人哪里去了,就这么打发。他想,这老头不会出卖他。宣布审查之前他带一个班劳动,总是把最轻的活分派给老头,修修松了的锄头耙子,看看晒场,别让附近的农民顺手装一口袋粮食走。老头是延安时代的老革命,高血压有医生开的病休证明,可运动中倾向他这一派,为军代表不容也弄到干校来了。 
  村子里一片狗叫。老黄披件棉袄开的房门,他妻子还在土炕上被子里,拍著惊醒了直哭的小女儿。他匆匆说了一下他紧迫的困境,说天亮前一定把自行车还来,绝不给他们夫妇惹麻烦。 
  去县城的乡间土路许久没下雨,尘土很厚,又坑坑洼洼,骑在车上颠簸不已。风刮起来,灰沙扑面,呛得喘不过气来,啊,那早春三月夜晚的风沙…… 
  还是在上中学的时候,他同他要求救的同学大融曾经讨论过人生的意义,那是从一瓶墨水开始的。融被收养在一个孤寡的老大大家,离他家很近,放学後经常上他家一起做作业,听音乐。融二胡拉得不错,也迷上提琴,可别说买琴,连暑假期间最便宜的学生专场电影也看不起。有一次他多买了张票给融,融一再推托硬是不去。他不明白,说这票只好浪费了,融才说,看了会还想看,要上瘾的。可融不拒绝上他家玩提琴。 
  一天,他们做完功课听唱片,是柴可夫斯基的一G大调弦乐四重奏…,融听呆了。他还记得很清楚,他们沉默良久。当时他突然说,要知道桌上的这瓶墨水并非蓝色。融说,更确切,是墨蓝。可说他,大家看到这颜色通常都说是蓝的,或墨蓝,也就约定俗成,给个共同的名称,其实各人看到的颜色未必”样。融说不,不管你我怎麽看,那颜色总不变。他说颜色固然不变,可各人眼里看到的颜色是不是同样的,谁也无法知道。融说那总得有个说法。他说沟通的不过是蓝色或墨蓝这个词,其实同一个词背後要传达的视觉并不一样。融问那这瓶里的墨水究竟甚麽颜色?他说谁知道?融沉默了一会,说这让他有点害怕。 
  下午的阳光黄橙橙射到房里的地板上,常年拖洗得木质纹理分明,他突然也感染上融的惶恐,连阳光照射的这实实在在的地板也变得有些古怪,是不是就这样真实,不免也怀疑起来。人不可能了解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的存在全凭个人的感觉,人一死这世界也就浑浑然,或者也就不存在了,那麽,活著还有甚麽确定的意义? 
  他上大学之後,融在农村修小水电站,当了个技术员,还相互通信,这种讨论继续了好一段时间。这种认知竟动摇了他们在学校得到的教育,同为人民服务建设一个新世界那确定无疑的理想全然不同。他於是惧怕生命消失,所谓使命感或人生的抱负都仿佛失去著落。现如今,却连活下去都成为沉重的负担。 
  他敲了半个多小时县城邮电所的门,临街几个窗子都敲遍了,终於亮灯,有人起来开门。他说是从干校来的,有公文要发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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