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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行健文集-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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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可要注意啦—.这番议论要被人告发,就足以置於死地。恐惧就潜藏在人人心里,却不敢言明,不可以点破。 
  等天黑了,他先到院子外去倒垃圾,拾了一筒啃剩下的鸡骨头和煤炉渣!见邻居的房门都关上了,大头赶紧骑车走了。大头住的是集体宿舍,仍在审查之中,虽然有他老父的关照,也已经晚了,到军人进驻实行管制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在集体宿舍闲聊说走了嘴的那麽一句话!就成了大逆不道的罪行,弄到农场劳改,放了八年的牛。 
  同大头那次谈话之後,生出的恐惧令他们相互避,不敢再有任何接触,相隔十四年才再度见面。大头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在美国的一位叔父帮他联系了一所大学去深造。拿到护照和去美国的签证後,大头来告别。说起那次见面,酒酣耳热,点破了这毛老头发动文革的谜底。 
  大头说: 
  “要是你我那天的讲话兜了出来,那就不是放牛了,这脑袋还不知在不在!”又说这”去美国,要能在大学里弄到个教职,恐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当时,十四年前的那天晚上,大头走後,他敞开房门,让一屋子的酒气散净。之後插上门,从兴奋与恐惧中冷却下来,躺到床上,望著顶棚的那道黑缝,好比突然捅开了一个蚂蚁窝,里面黑压压一片蠕动和混乱,那顶棚随时都可能塌陷下来,令他周身发麻。 
    
28

  又到了冬天。炉火封上了,他靠在床头,只台灯亮著,一个有夹子的铁罩子扣在灯泡上,把灯光压得很低,照著花格子的被面,上身在暗中,望著被子上那一圈光亮。”个巨大无边的棋盘,输赢都不由棋子决定,暗中操作的是棋手,一颗棋子想有自己的意志,不肯糊里糊涂被吃掉,岂不在发疯?你还够不上当个微不足道的小子儿,无非是只蚂蚁,乱脚下随时随地都会被踩死。而你又离不开这蚂蚁窝,只能在蚁群里胡混,哲学的贫困或贫困的哲学,从马克思到那些革命贤哲,谁又能预料得到这革命带来的灾难和精神的贫困? 
  敲窗玻璃的声音,他先以为是风,窗户从里面严严实实糊上棉纸,也拉上了帘子。又是轻轻两声。 
  “哪一个?”他坐起问,却没动静了,於是从被窝里起来,赤脚走到窗边。 
  “是我。”窗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轻。 
  他猜不出是谁,拔了门栓,开了一线门缝,跟著一股冷风,萧萧推门进来了。他十分惊讶这中学女生深夜怎麽来了,他穿的短裤,赶紧钻进被窝,让女孩把门关上。刚合拢的房门又吹开了,寒风呼呼往屋里直灌,萧萧便靠在门背,顶住门。 
  “把门插上,”他说这话时并无、心,却见女孩迟疑了一下,转身捏住铁销,然後轻轻插上了,他心里一动。女孩解下把头严严包住的棉线长围巾,露出苍白文静的脸,垂下头似乎在喘息。 
  “萧萧,怎麽啦?”他坐在床上问。 
  “没甚麽”,女孩抬起头,依然站在门边。 
  “冻坏了吧?把炉子打开。” 
  女孩把毛线手套摘了,舒了口气,便拾起炉边地上的铁钩!打开炉门和封住煤火的铁盖子,仿佛这就是她该做的事。看得出来,这瘦弱而不起眼的姑娘在家也不受骄宠,做损了家务。 
  萧萧是同一帮中学生来他们机关参加运动的,很快也分成两派,这女孩和几个女生倾向他们这”派,可都像风一样来来去去,激烈了几天就不见了。只有萧萧还经常来他们总部,也不像别的女孩那麽咋咋呼呼热中辩论,总静静待在一边,不是看看报纸,就是帮忙抄写大字报,她毛笔字写得还可以,也有耐、心。一天下午,要赶写一批反击对方的大字报,抄完张贴好已晚上九点多钟了。萧萧说家在鼓楼,他也顺路,便叫女孩坐在自行车後架上,带上她。先经过这院子门口,他问是不是吃点东西再走,萧萧便同他进屋,还是女孩动手煮的面条。吃完,他又骑车送她到一个胡同口,萧萧说不用再进去,跳下车,一溜烟跑进胡同里去了。 
  “吃过饭了?”他照例问她。 
  萧萧点点头,挫著手,炉火映照的那脸立刻烤得红通通的。他有段时间没见到这姑娘了,在等地说明来意。萧萧依然默默坐在炉边的椅子上,烤热的双手捂住变得妩媚的脸蛋。 
  “最近做甚么呢?”他只好又问,端坐在床上。 
  “不做甚麽。”萧萧捂住脸,望著炉火。 
  他等她说下去,女孩又没话了。 
  “那你们学校里这会儿干甚麽呢?”他於是再问。 
  “学校玻璃都砸了,冷得待不住,没人去,同学都到处乱窜,也不知要干甚麽。” 
  “那不正好,你可以待在家里,又不用上学。” 
  女孩没有回应。他弯腰把搭在床那头架子上的长裤拉过来,正要起床。 
  “你躺著好了,没事。就来同你说说话的。”萧萧这才转过身,抬起头望他。 
  “那你自己泡茶!”他说。 
  萧萧依然坐著不动。他揣度她的来意,红扑扑的脸蛋上变得晶莹的目光立刻闪开。 
  “有点热,我脱了棉衣?”萧萧说,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他。 
  “热就脱了,”他说。 
  女孩站起来,脱了大棉袄,里面没有罩衫,露出一身暗红的毛线衣!箍住上身,他於是看见隆起的胸脯,有些别扭,说: 
  “我还是起来吧!” 
  “不用,真的不用,”萧萧又说。 
  “这麽晚,要邻居看见了不好二他还是有顾忌。 
  “院子里漆黑的,只你窗上有点反光,没人看见我进来,”萧萧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非常轻,刹时间,这还陌生的女孩同他竟然如此亲近。 
  他点头示意让她过来。萧萧走到他床前,两腿贴住床沿,他、心猛然坪枰跳了起来,又听见索瑟声响。萧萧扯起毛衣和东在腰里的洗得褪色淡淡发白的水红棉衫,露出光光的细小的身胶和下半圈奶。他不觉伸手按在上面,女孩一手捏住他手背,他不明白是要引导还是阻止他抚摸,抬头却看不清萧萧的眼神。灯罩下,光圈里细柔的肌腹明晃晃的,他手掌压迫的小奶下沿突起一道嫩红的伤痕。女孩细巧的手指紧捏住他手,他顾不得问这伤痕怎么来的,手便硬伸进女孩贴身的衣衫里,握住了乳房,倒不像看上去那麽瘦弱,柔嫩而鼓涨。萧萧喃喃呐呐,他分不清也来不及分辩她说的是甚麽,一手抱住,女孩便伏倒在床上。 
  他不记得这女孩是怎样到被子里来的,又怎样解开裤腰上扣得很紧的纽扣,那光滑润泽的骼间还没长茸毛,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处女,只记得她没有扭捏,不加抗拒,没接吻,也没脱厚厚的绒裤,只褪到膝盖下,任他把手伸进去抚摸。随後又撩起毛线衣和棉衫,在被子里!涂射在她柔软的小腹上一片润滑。他还记得的是,这姑娘偎依在他身边,仍然闭著眼,台灯罩子下光亮直照两片艳红的圆唇,微微启开,令他对原先并不起眼好像还没长开的这姑娘有一股柔情。他没有料想到这事,没有准备,又怕她怀孕。他不敢再进一步,不敢真享用她。他不明白地的来意是不是就这个,不明白地出示乳房上的伤疤要表示的是甚麽,他不知道明天该怎麽办,不知道他的明天和女孩的明天,他们还有明天吗? 
  他静静躺著,听见桌上的钟滴答滴答在走,四下如此安静。他想问问这伤痕,这女孩显然为此而来,想好了才有这决、心和举动,他侧身望著地良久,又怕打破令人屏息的沉寂,秒针的滴答声提醒他,时间正在流逝。就在他抬起身看钟的当口,萧萧睁开了眼!在被子里拉起衣裤,扣上了裤腰的纽扣,坐了起来。 
  “你要走?”他问 
  萧萧点点头,从被子里爬出来,脚上还穿的一双紫红的毛线袜,下床弯腰穿鞋。他始终躺著,默默看著地套上棉袄,连头包里上长围巾,整理完毕,见她把放在桌上的毛线手套拿在手里!他这才问了一句: 
  “出甚麽事了?”他山口己都觉得声音乾涩。 
  “没事,”萧萧低头说,摸著手套,然後一个手指l个手指套上。 
  “有事就说!”他觉得必须说这话。 
  “没事,”萧萧依然低头,随即转身,启动门上的插销。 
  他赶紧起身,赤脚踩在冰冷的砖地上,想留住这姑娘,可立刻又意识到他会效甚麽。 
  “别出来,会著凉的,”萧萧说。 
  “你还会来吗?”他问O 
  萧萧点了点头,便出门把房门缓缓拉上。 
  可萧萧再没有来过,在他们造反派总部办公室也没再出现。他没有萧萧家的地址。这女孩是那一伙中学生里在他们机关留得最久的一个,他无从打听她的下落,只知道她叫萧萧,也许还是同学间叫的小名。他清楚的只是这叫萧萧的女孩乳房上,左奶,不、右奶,在他左手,这女孩的右奶,下方有一条将近一寸长还很嫩的肉红色伤疤。他记得这姑娘是顺从的,没有扭捏,就要向他显示那伤疤,以此博得他同情或是诱惑地?她十六或许十七岁?胯间还光溜溜的,那少女的躯体就足够美好,足以刺激他,也许正因为这女孩大年轻大柔弱了,他才怕承担责任。他不知道萧萧的父母是不是也受到冲击,再也无法知道那伤疤的由来。这女孩正是因为这伤疤才来找他?求他保护寻求依靠?或是也出於恐惧和茫然?希望得到安慰才上了他床?他却不敢接受,不敢将她留下。 
  接连有一段时间,他早晚骑车离家或回家路上,总绕道经过萧萧下车的那个胡同口—住从未碰上。这才後悔没留住萧萧,没对这姑娘说过一句亲热和安慰的话,如此小心,江此过分谨慎,又如此窝囊。 

  ………………………………………………
  






    
29

  “你怎么被捕的?” 
  “是叛徒出卖。” 
  “你叛变了没有?说—.” 
  “我的历史党都审查过,早有结论。” 
  “需不需要念份材料给你听听?” 
  老家伙开始有些紧张,眼囊下松弛的皮肉抽搐了两下。一当今反共戡乱救国之际,本人丧失警觉,交友不慎,误入歧途,这话还记不记得?” 
  我记不得说过—.”老头矢口否认,鼻尖两则出了汗。 
  “这才念了几句,刚开个头,提示一下,还用念下去吗?” 
  “实在想不起来,都几十年前的事了。”老头口气已软,突出的喉结上下一动,咽了口唾液。 
  他拿起桌上的材料晃了晃,在扮演一个讨厌的角色,但是与其由人审判不如先充当审判者。 
  “这是一个抄件,原件还有签字画押,盖的手印,当然是你当年的名字,弄得都改名换姓,这恐怕很难忘得了吧?” 
  老头不吭气了。 
  “还可以再念几句,帮助你回忆回忆,”他继续念道, 
  “恳求政府从宽开释,立据保证,再有媚共亲匪形迹可疑人等,随时举报。这算不算叛变?你知不知道地下党对叛徒是怎样处置的?”他问。 
  “知道,知道,”老头连连点头。 
  “那你呢?” 
  “我没有出卖过人……”那光秃的额头也渗出汗珠。 
  “问你呢,你这是不是叛党?”他问。 
  “站起来!” 
  “站起来说!” 
  “老实交待—.” 
  在场的几位造反派哥们纷纷喝道。 
  “我……我是交保释放的……”老头站起来了,哆哆嗦嗦,声音在喉管里刚能听得见。 
  “没问你怎么出来的,不自首能让你出来吗?说,你这是不是叛变?” 
  “可是我:二…後来还是恢复了同党的联系——” 
  “那是当时地下党并不知道你已经自首了。”他打断了。 
  “党原谅,宽恕了我.…:”老头低下头来。 
  “你宽恕了吗?你整人的时候那麽狠,你整群众的时候暴跳如雷,人写了检查你还不放过!指示你下属的支部,说把材料得钉死,不能让他们再翻过来,这话你说过没有? 
  “说—.说过没有,”又有人大声喝道。— 
  “说过,说过,我有错误。”这同叛党相比都是小问题,老头连忙承认。 
  “岂止是错误?说得好轻松!你逼得人跳楼占口杀—.”有人拍桌子了。 
  “那…!不是我,是执行上的问题——” 
  “正是你的指示,你亲自指示,要把历史问题同现实表现联系起来,追查清楚,说没说过—.”这哥们还揪住不放。——、—— 
  “说过,说过,”老头乖巧了。 
  “谁反党?叛党的正是你!把这统统写下来!”这哥们又厉声喝道。 
  “怎麽写?”老头问,一副可怜相。 
  “这也需要秘书?”另一哥们嘲弄道。 
  有人笑了,众人七嘴八舌,像逮到了一条大鱼,兴奋得不行。老头稍稍抬起头,面色发青,遢邋的下嘴唇煞白,显禁禁说: 
  “我…我有、心脏病……可不可以喝口水一.” 
  他推过去桌上的一杯凉水,老头从衣袋里掏出个小药瓶,手颤颤的倒出一颗药片,喝了口水,吞下了。 
  这老家伙年纪比他父亲大得多,他想别当场心脏病发作弄出人命,便说: 
  “坐下,把水喝完,不行的话,可以在沙发上躺下。” 
  老头不敢朝坐了人的沙发那边去,可怜巴巴望著他。他一转念,作了个决定: 
  “听著,明天一早交份自首叛党经验的详细材料来,怎麽被捕的,怎么出狱的,证明人是谁?在狱中又作了哪些交代,统统写清楚。” 
  “嘿,嘿。”老家伙连忙弯腰点头。 
  “你可以走了。” 
  老头一出门,正在兴头上的哥们便都冲他来了。 
  “有这麽份材料他还跑得了?无产阶级专政天网恢恢!别让这老东西、心肌梗死在大家面前。”他油嘴滑舌,也一样恶毒。 
  “他要回去由自杀了呢?”有人问。 
  “量他还没这勇气,要不怕死,当年也就不会自首。明儿准把认罪主三父出来,你们信不信?” 
  说得众哥们哑口无言口。他由衷讨厌开口闭口都是党的这老家伙,所以动了恻隐之心,也是在他泯灭了对革命的迷信,了结了那纯净无瑕的新人和那堂而皇之的革命制造出来的神话之後。老家伙隐瞒了自首的事,把以前的笔名当成真名用,躲过了历次审查,这许多年过得想必也、心惊胆战,他想。 
  不可以改变信仰,上了党的这船就得一辈子跟到底?就不可以不做党的臣民一.要就没有信仰呢?就跳出这非此即波的硬性选择,你就没有主义,还能不能苟活?你母亲把你生下来的时候并没有主义,你这个注定败落的家族的宋代子弟就不能活在主义之外?不革命就是反革命?不当革命的打手就得为革命受誉.你要不为革命而死,还有没有权利苟活?又怎样才能逃得出这革命的阴影? 
  阿门,你这生来就有罪之人,也当不了法官,不过以玩世而自卫,混同在造反派队伍里。你此时越益明确,也是找个栖身之地,藉调查党的干部为名,开了一叠子盖上公章的介绍信,领一笔出差费,到处游荡,不妨藉此见识见识这莫名其妙的世界,看看还有没有甚麽地方,可以逃避这铺天盖地的革命。 
  黄河南岸的济南城里,他在一条老街找到了个小作坊,要调查的对象是一名劳改释放犯。管事的一位中年妇女腕子上带的一双袖套,在糊纸盒子,回答说: 
  “这人早不在了。” 
  “死了一.”他说。 
  “不在可不就是死了。” 
  “怎麽死的?” 
  “问他家里人去!” 
  “他家还在?有谁?” 
  “你到底调查哪一个—.”这女人反问他。 
  他无法向街道作坊的一个女工说明这死人同要调查的干部当年是大学同班同学,一起参加过地下党组织的学生运动,尔後一起坐过国民党的监牢,以及如此这般铮铮如铁的革命逻辑,也无需费口舌,作这许多解释,可总得弄个人死了的凭证,好报销出差的路费。 
  “能不能盖个战子?”他问。 
  “甚麽戳子?” 
  “写个人死了的证明呀?” 
  “这得到公安局派出所去,俺们不出这死人的证明。” 
  “得,去黄河咋个走法一.”他学这女人的山东腔,问道。 
  “啥个黄河?”这女人问。 
  “黄河,俺中国就一条黄河,你们这济南城不就在黄河边一.” 
  “说啥呢—.那有啥个好瞅的?俺没去过。” 
  这女人刷起浆糊,糊她的纸盒子,不再理会他了。 
  常言口道,不到黄河、心不死,他突然想起看黄河。自古歌咏的这黄河他虽然多次经过,总在火车上,从大桥”闪一闪的钢铁框架中看不出这河的伟大。在街上他问到个路人,告诉他黄河还远!得乘汽车去洛口镇,再步行一段路,上了大堤才能见到。 
  等地登上光秃秃高高的黄土大堤,没一点绿色!对岸黄土扑扑的泛区没有村舍,也不见一棵树木,不同的水位泥沙淤集形成的断层和斜坡下滚滚泥浆,河床高悬在市镇之上,这湍急的近乎棕红的泥江难道就是千古传颂的黄河?这古老的中华文明就此发源一. 
  天际下,泥江漫漫望不到头,泛著点点耀眼的阳光。要不是远处太阳下还有一只帆船的黑影浮动,简直没有一线生机,黄河的歌颂者真来过河边?还是信口胡编? 
  高天远影,一只木桅杆的帆船顺流颠簸而来,灰白的风帆上大块大块的补丁,一个赤膊的汉子掌舵,还有个穿灰布挂子的女人在船舷上舍落甚麽,舱底堆的半船石块,也是用来防备汛期哪里的堤岸决口吧? 
  他下到河滩,越来越稀湿的淤泥,脱下鞋袜,提在手里,赤脚踩在滑溜细腻的泥沙中,弯腰把手伸进河水里,抽回”手臂的稀泥浆,太阳下便结成一层泥壳。 
  “喝一口黄河的水”,某位革命诗人曾经这样咏唱过,可这泥汤别说人喝,连鱼虾怕也又难活。赤贫与灾难原来也是可以歌诵的。这条近乎死了的巨大的泥水流合他惊讶,心中一片荒凉。多少年之後二位中央要员说要在黄河上游竖立座民族魂的巨大雕像,想必也已经竖立在那里了。 
  火车在长江北岸的一个小站夜里临时停车,人关在闷热不堪的车箱里,车顶上电风扇嗡嗡直转,发馊的汗味更让人难以喘气。”停几个小时,广播里解释说,前方站发生了武斗,路轨上堆满了石头,甚麽时候通车还不知道。车里的人围住乘务员抗议,车门这才打开,人都下了车。他去稻田边的水塘里洗了洗,然後躺在田埂上,看满天的星,抱怨的人声也平息了,一片蛙呜,瞌睡来了。他想起小时候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乘凉,也这麽望过夜空,那童年的记忆比天上明亮的启明星还更遥远。 
    
30

  马路上一包包水泥袋层层叠叠,码得半人多高,留出一个个枪眼。街垒前面,横七竖八堆满了修路的路障水泥搅拌器倒扣在地浇柏油的大锅,架起的钢筋都缠绕上带刺的铁丝,马路当中留出个刚能过人的豁口。交通已经割断,无轨电车卸了电缆杆,一长串八辆空车都停在十字路口这边。人行道上却挤满行人和附近的居民,半大不小的孩子们在人堆中钻来钻去,还有抱孩子的女人,穿背心拖鞋摇蒲扇的老人,都堵在铁栏杆圈住的人行道口看热闹,在等一场武斗?人群中叽叽喳喳,有说:“红总司”有说“革总”的,总归,两派都进入总动员,要决一死战。他弄不清前方去火车站把守路口的是哪一派,索性从人群中出来,穿过十字路口!朝路障走去。 
  缠绕带刺的铁丝网的豁口後,一群戴袖章的工人,头戴柳条的安全帽,手恃变尖了力困签,堵住去路。他出示工作证,把守的翻开看了一眼,摆摆手让他过去了。他好歹不是当地人,超然於两派斗争之外。大街上一无车辆,空寂无人,他索性走在马路当中,柏油路面暑热蒸腾,烈日刺眼。人总不至於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发疯,他想。 
  叭的一声,十分清脆,划破了炎热而令人困倦的这片空寂。他没立刻意识到是枪声,环顾街道两边,见一座高大的厂房墙上赫然涂写的标语:“为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血战到底。”一个个斗大的字。他这才同枪声连系起来,撒腿就跑,但即刻又止住脚步,别显得惊慌失措,隐避的枪手眼中,会成为更加可疑的目标。可他还是赶紧上了人行道,挨墙疾行。 
  无法知道枪声从何而来,是擎一告行人?还是就冲他来的?不可能无缘无故杀人,他一个路人,同这血战的双方毫无关系。可要是人就射杀他,又有谁能作见证?他突然意识到很可能莫名其妙死在这冷枪下,性命就悬系在这偶然之中,随即拐进第一个巷口。巷子里同样空寂无人,居民似乎都撤出了这个街区。心里不由得生出恐怖,这才相信一座城市可以轻而易举进入战争,人与人霎时间便互为仇敌,只因为一条看不见的路线,而双方还都为之血战。 
  火车站前的广场上,竟然聚集了许多人,环排成长蛇阵,起端在售票处紧闭的窗口,都是等车票的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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