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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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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
  又在一九九一年五月七号的信中写道:
  “……说到攒钱买手镯的事,每月交给你(妈——笔者)手里一百元,到现在
存起一千六百元,离买的钱差得太远。不知我离开人世前能否完成我的心愿。北京
没有卖的(我想她是指质地好一些的——笔者),我又不好老吹(催——笔者)你
妈。只好耐心地攒钱。反正你妈最后给补够买纪念品的钱(我知道妈的退休养老金
不可能买一双很好的玉镯,就对她说,钱不够我可以替她补上,以了却了她的这份
心愿——笔者)。你们能买的起的,我觉得我积钱买有很大意义。姥姥对这些年没
照看你、从没给你做点什么心里愧得很,我伤心。所以我这样决定,买个纪念品,
也是小小的安慰……”
  她从美国回来后果然开始攒这笔钱。我对她说,这样攒法恐怕不行,因为通货
膨胀的厉害,不如她每月将她退休金借给我,到时我还她一双玉镯就是。她接受了
这个建议,每月将她的退休养老金交给我,还在小本子上记下每月交我的钱数。那
时她的视力已经越来越坏,每个字都向下歪斜着。那每一个歪斜的字里,都饱含着
没有语言可以表达的舐犊深情。写在小本子上的这些纸片,在她去世后我交给了唐
棣。一九九三年六月我到美国探望她时,深感安慰地见她珍藏着这些纸片,以及姥
姥其它的一些遗物。一九九一年春天我出访奥地利,在维也纳见到一条难以常见的、
设计精美的白金钻石项链,那不仅是项链,还是一件品味很高的艺术品。真是只有
在欧洲才能找到的品味,心里一冲动就为妈给唐棣买下了它。
  回国以后我对妈说,这个礼物也不比玉镯差,妈的回音却不大热烈。
  我在她一九九一年七月七日给唐棣的最后一封信中读到:
  书包,从元月给你写过信又有半年多了,没给你写过信,因为眼神不好。所以
什么事情都担(耽——笔者)误了,请原谅!
  记得打电话时谈,我的护照还能用。在仅仅……(这似乎是一句没有写完的话
——笔者)所以有机会再看你一次。其实谈何容易。不能因为我而影响你。我已经
把你妈累住这些年了。那是感情一时的想法,你别当真,也别和你(妈——笔者)
谈这件事,只要你们(这句话好像没写完,我想可能是个“好”字——笔者)我也
死而明(瞑——笔者)目了。
  项链已买过了,是白金的,不太满寻(意——笔者),但耐(奈——笔者)何!
这样我就完成我的心愿了。钱也够了。再每月支一……(看不清楚,下面的字她写
到信纸外面去了——笔者)算我的伙食费到死,有时想对你一点帮助也没有。
  情长话短,信又写不清楚,真是物(可能是物字,我猜她想说的是废物——笔
者)要说的话多着呢。信写的太乱,请原谅!祝你一切顺利!姥姥一九九一年七月
七日

  想不到这就是妈的绝笔!
  这封信里的字迹已不成形,很多话像是没有写,别字也多。而且每一行字都向
右下歪斜得不能成行,甚至上一行字压在下一行的字上。
  唐棣说,当她看到这封信时心里就是一沉,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她不敢深
想,她怕往深一想事情反倒成真。
  看了这封信我才知道,妈并不满意我替她给唐棣买的这个项链,我忽略了妈和
我一样,唐棣每一个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愿望,都会是我们丝毫不得走佯的奋斗目标。
  但我又想,幸亏我灵机一动地先买了这条项链,而没有死等买只玉镯的机会。
总算让妈在活着的时候,见到她的愿望成真。这不是鬼使神差又是什么!正如她在
信中所说,“这样我就完成我的心愿了。”如果不是这样,我相信这也会是她离去
时的一个遗憾。
  妈,我一定还要为你买一双玉镯,在唐棣结婚的时候送给她,您不用担心您已
没有钱来支付这笔开支,您一生给予我们的爱,和您为拉扯我们长大耗费的心血,
足够支付你想买的任何礼物。

  离开西直门车站铁路工会后,就到西坝河派出所注销妈的户口。派出所的人说,
妈去世时开的死亡诊断不能用,必须到她户口所在地的医院开具死亡证明才行。
  我又拿着航天部研究所门诊部开的死亡诊断书,到朝阳区院西坝河门诊部开具
死亡证明,然后再返回派出所。一位着便衣的女士坐在齐我胸高的柜台后面,沙啦
啦地翻着户籍簿。我只能看见她的头顶,所以我像盲人一样,全凭声音来判断她可
能对我发出的指示,并决定我该做些什么。
  我听见她停止了翻动,想是找到了记载着有关妈的一页,并从里面抽出些什么,
我立刻意识到她抽出的是妈的照片,便请求她说:“请你不要撕,把我母亲的照片
都还给我。”
  她一面毫不留情地撕着手里的一小块纸片,一面在柜台后面申斥我说:“谁撕
你妈的照片了!”
  我当然不能绕到正如毛老人家所盛赞的、“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柜台后面去
核对、证实我的正确。
  然后她把手里的另一小块纸片抛给了我。那可不就是妈的照片!
  我当时的感觉就像她把我的妈妈撕碎了一样。
  我敢肯定这个标致的女人,一定是个心肠十分歹毒的人,换一个稍有良知的人,
都不会这样对待他人的丧母之痛。
  我不能和她闹个一清二楚,我怕对妈有什么不好,尽管妈已经不在了。这些人
还不是想找一个什么麻烦,就能找出来一个什么麻烦!
  之后我又到西坝河粮油管理办事处,注销了妈的粮油关系。

  我给猫咪洗了澡。想起这一两年妈多少次让我给它洗个澡,我老推说忙而没有
洗成,现在我就是每天给它洗,又有什么用呢?反正当时我连妈这个小小的要求都
没有为她做多到。
  十一月七号,星期六晚上我在广济寺给妈放了焰口。胡容和苏予也赶来了。这
一天,北京下了近年少有的雪,雪还不小。妈算是雪路登程,普天同哀,她是往高
洁的地界去了。

  我反复和医生们探讨母亲猝死的原因,以便认知自己应该承担的罪责。
  签字之前,罗主任不是没有警告过我老年人可能经受不了手术的打击。我为什
么不深究下去,那是什么意思?现在我知道,老年人的血液黏稠,血管失去弹性变
脆、粗糙,加上手术后可能出现的血流动力变化,容易在粗糙的血管壁上形成血栓,
导致心肌梗死。妈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什么我当时鬼迷心窍,认为做了手
术妈会活得更长、更好?对于我来说,妈哪怕只有一口气但只要还喘着,就比没有
妈好。
  就在她去世半年后,我还对罗主任说:“当初我还不如不让我母亲手术。”
  他说:“那也维持不了多久,顶多还能维持几个月,虽然我不能具体说出到底
是几个月。她的瘤子已经很大了,瘤子一破裂,不光是眼睛失明的问题。她各方面
的功能都开始衰竭了……到了那时,你可能又要后悔没有签字手术了。”
  他也许是在安慰我,我也姑且这样相信着,不然又怎样呢?
  我从未请教他人,大手术后应该特别注意哪些事项。先生就是动过大手术的人,
我也知道他手术后吃过一两年的中药进行调理,眼前明摆着这样一个实例,却没有
给妈请个中医调理调理,只要我肯努力,一位好中医还是请得到的。我问过一位中
医大夫,要是手术后即请中医调理,妈是否还有救?他说,也许。
  联系她在医院的几次心慌,会不会是心力衰竭?如是,我还逼妈起来坐下的锻
炼不让她好好休息,不是加速她的衰亡又是什么呢?
  不过维熙的爱人(小兰是医生)对我说,即便是心力衰竭,也只能算是初期。
从初期发展到后期,有一个相当长的过程。根据妈的表现,不要说医院,就是她也
不会收妈住院的,只能让她回家好好休息,甚至连麻地黄也不会轻易给妈服用。
  她分析,很可能是妈承受不了手术的打击,血液动力发生变化造成凝血机制紊
乱,最后形成血栓堵住心动脉或肺动脉造成猝死,和罗主任以及人民医院张主任的
分析大致相符。
  还有,妈渐入老境以后,两只脚上长了很大的拐骨,脚趾们因此挤摞在一起,
不论穿什么鞋都不舒服。每天需用胶布缠住脚趾,再将胶布贴满脚心脚背,以便将
各个脚趾拽回原来的位置,我常见她做如此的奋斗,却一次也不曾帮她拽过……手
术前也曾和大夫研究,反正是要麻醉,可否趁脑手术一并将脚拐骨切除。大夫说那
个手术很疼很不容易恢复,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咔叭”一声,我突然停了下来。
  我才明白,为什么唐棣一走妈就垮了。
  如今,我已一无所有,妈这一走,这个世界和我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女儿已
经独立,她不再需要我的庇护。在待人处事方面,我有时远得仰仗她的点拨,何况
还很有出息。只有年迈的,不能自立的妈才是最需要我的。需要我为之劳累、为之
争气、为之出息……如今这个最需要我的人已经远去。
  真是万念俱灰,情缘已了。
  现在我已知道,死是这样地近……
  直到现在,我还不习惯一转身已经寻不见妈的身影,一回家已经不能先叫一声
“妈”,一进家门已经没有妈颤巍巍地扶着门框在等我的生活。
  看到报纸上不管是谁的讣告,我仍情不自禁地先看故人的享年,比一比妈的享
年孰多孰少;
  有一次在和平里商场看到一位年轻的母亲为女儿购买被褥,我偷偷地滞留在那
女孩的一旁,希望重温一下我像她一样小的时候,妈带我上街时的情景。多年来妈
已不能带着我上街给我买一个什么,就是她活着也不能了。我也不再带唐棣上街给
她买一个什么。我不但长大、并已渐入老境,唐棣也已长大。每一个人都会渐渐地
离开母亲的翅膀;
  看到一位和妈年龄相仿、 身体又很硬朗的老人, 总想走上前去,问人家一句
“您老人家的高寿”?心里不知问谁地问道:为什么人家还活着而妈却不在了?
  听到有人叫“妈”,我仍然会驻足伫立,回味着我也能这样叫“妈”的时光,
忍咽下成已然不能这样叫“妈”的悲凉;
  在商店里看见适合妈穿的衣服,还会情不自禁地张望很久,涌起给妈买一件的
冲动;
  见到满大街出租的迷你“巴士”,就会埋怨地想,为什么这种车在妈去世后才
泛滥起来,要是早就如此兴旺,妈就会享有很多的方便;
  每每见到唐棣出息或出落得不同凡响的模样,一刹那间还会想:我要告诉妈,
妈一定高兴得不得了,但是这一刹那过去,便知道其实已无人可以和我分享这份满
足;
  我常常真切地感到,她就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好像我一回头就能看见她趴在我
电脑桌旁的窗户上,对着前门大街的霓虹灯火说道:“真好看呐。”可我一伸出手
去,却触摸不到一个实在的她;
  我也觉得随时就会听见她低低地叫我一声“小洁”!可我旋即知道,小洁这个
称呼跟着妈一起永远地从世界上消失了。谁还能再低低地叫一声我的小名呢?就是
有人再叫我一声“小洁”,那也不是妈的呼唤了;
  谁还能来跟我一起念叨那五味俱全的往事……
  我终于明白:爱人是可以更换的,而母亲却是唯一的。

  人的一生其实是不断地失去他所爱的人的过程,而且是永远地失去。这是每个
人必经的最大的伤痛。
  在这样的变故后,我已非我。新的我将是怎样,也很难预测。妈,您一定不知
道,您又创造了我的另一个生命。
  我还有什么奢求吗?我等不及和妈来世的缘份,她不能解脱我想念妈的苦情。
我只求妈多给我托些梦,让我在梦里再对她说一次,妈,请您原谅我!
  纵使我写尽所有的文字,我能写尽妈对我那报答不尽、也无法报答的爱吗?
  我能写尽对她的欠疚吗?
  我能写尽对她的思念吗?
  妈,既然您终将弃我而去,您又何必送我到这个世界上来走一遭,让我倍受与
您别离的怆痛?妈,您过去老说:“我不能死,我死了你怎么办呢?”妈,现在,
真的,我怎么办呢?

            写自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一九九三年七月十四号于
                   纽约脱稿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一日定稿 




谁生活得更美好 
 
  1176号汽车上新换了一个售票员。
  售票员姑娘生得那么纤巧,那么单薄,像个不经折腾的玻璃人。每当她吃力地
在人缝里挤来挤去卖票的时候,施亚男不由地担心:会不会把她挤碎了?而吴欢就
会想:少卖一张票又怎么样?汽车公司绝不会因为这几分钱发财或是倒闭,何必这
么小家子气?
  她的嘴角有点上翘,总像是在微笑。长在她那瘦削而苍白的脸上的那双眼睛,
显得深邃而动人,好像它的焦点总没有落在眼前的人或物上,而是落在更远一点的
什么地方,给人一种若有所思的、梦幻般的感觉。
  当那双若有所思的、梦幻般的眼睛文静地瞧着你,彬彬有礼地询问你去哪里,
要不要买票的时候,人们不由地就会想起久已被人遗忘的教养和礼貌。不管刮多大
的风,下多大的雨,她从不偷懒、马虎,总是下车收票,还用她那细瘦的胳膊,用
力地推着乘客的后背,帮着他们挤上汽车。
  售票员繁重的工作显然使她有些力不胜任。就是在这还离不开棉衣的初春天气,
她那可爱的小鼻子尖上也会凝着细小的汗珠,一缕额发也会凑热闹似地从卡子上滑
落下来,遮住她的眉毛,挡住她的眼睛。假如不是因为和她素不相识,也许有人会
温存地帮她把这缕额发撩上去。
  在她面前,小伙子们不知为什么感到拘束。只有吴欢,像往常一样,向他的同
伴刻薄地品评着刚从后门上车的一个小青年:“瞧那个‘土鳖’,身上那件西装准
是刚从委托商店买来的!”
  几个小伙子笑了,并且有点感谢吴欢把他们从那种拘束的感觉里解脱出来。
  施亚男朝售票员姑娘瞟了一眼。她什么也没有听见,正在专心地数着毛票,给
乘客找着零钱。她带着的那双尼龙手套显出饱经沧桑的样子,食指和拇指间的两侧
都已经磨破了,露出了她那纤细的手指。
  要是他没有看错,好像吴欢也很快地、几乎让人察觉不出来地瞟了售票员姑娘
一眼。
  厂子里的青年们各有各的“小集体”。这种结合,是生活自然筛选的结果。施
亚男他们这个“集体”,绝不同于那些“土鳖”。他们从不跟在姑娘的后头吹口哨、
起哄,或是怪声叫好;也不会用那些不伦不类的穿戴把自己打扮得非常寒伧,比起
那帮“小市民”,他们的趣味似乎高雅多了。
  有谁能像吴欢那样经常捧着一本斯宾诺沙的书?不过人们并不知道,他之所以
读那些书,多半是因为它晦涩、难懂!
  光凭这晦涩、难懂,就会让人感到他趣味高雅,思想深奥。别管我们这个纷纭
的地球上发生了什么,也休想让他愤怒地慷慨陈词;或是改变一下他那有板有眼的
生活秩序,让他夜不成寐、茶饭无味;或是惹得他洒下一滴同情的泪。要是施亚男
为电影或小说中主人公的命运长吁短叹,几乎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他便会打着哈欠,
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膀,说:“何必动真的呢?”就连越南侵略柬埔寨,他也不过是
三年早知道地说上一句:“我早就估计到了!”也就没有下文了。
  说到人生,说到人间的烟火味儿,吴欢总是现出深恶痛绝的样子,鄙夷不屑地
挖苦一通,样样事情他都看着不顺眼,好像他还没出生以前,这个世界就欠了他什
么!
  施亚男在吴欢面前,常感到自己粗鄙、庸俗,因为他不能像吴欢那样,做一个
清心寡欲、悲观厌世的道学家。他是那么喜爱光线、色彩、音响……一切有情致的
生活琐事:哪怕是春节举行的环城赛跑;邮局门前买《广播节目报》的长队;甚至
发生在这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上的小插曲……他还不喜欢吴欢那录音磁带上香港歌
星梦菲菲演唱的什么《蓝耳环》、《出人头地》之类的流行歌曲,每唱一个字,就
像狠狠地咬下一口艮萝卜。可是他从不好意思流露出来,因为那准会让吴欢觉得他
“嫩”,嘲笑他还够不上一个男子汉。
  男子汉?男子汉!为什么今天吴欢交给他那封信的时候,他的脸竟像进了油锅
的大虾,“刷”地一下子来了个“大烧盘”?
  他觉着别扭透了。脸红什么哟!这一脸红,吴欢会想到哪儿去呢?
  看着他那绯红的脸,吴欢淡淡地问:“谁来的?”
  施亚男就连一句搪塞的话都想不出来。
  “情书?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了女朋友?”
  施亚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姑且让他以为是情书吧,那也比让他知道真正的底
细更好。要是吴欢知道了他背地里偷偷地写诗,他会怎样地取笑他哟!
  等到只剩下施亚男一个人的时候,他才掏出那个中式信封,长久地瞧着那遒劲
的笔迹和信封下面的落款。仿佛他所崇拜的这位作者就站在他的面前一样,他感到
欢悦,惶惑,甚至还有点不知所措。他并不认识这位作者,不过是在报刊上读到过
他写的诗。那些诗,像一阵清新的风,拂动了张在他心上的那些弦。弦上颤动起一
片微弱的和弦。唯恐这和弦会随风消散,他匆忙地记录下来,寄给了这位作者。他
没有想到,他那封唐突的、充满孩子气的冲动的信,竟然得到了作者诚挚的回答:
随便什么时候他都可以去找他一同探讨诗歌的创作问题。但是,一想到真要把他那
蹩脚的诗文放到这位有才华的作者面前,他便感到了一种赤身裸体似的羞愧,失去
了求教的勇气。
  车上忽然显得拥挤起来。一位老大妈要买一张到西单商场的票,售票员姑娘正
在默想着该卖多少钱一张的票,旁边一个快嘴的小痞子说道:“一毛一张!”
  买票的人太多了,售票员姑娘没来得及细想,正准备撕下一张一角钱的车票,
吴欢低声说道:“不是一毛,是五分!”
  她眨巴着眼睛想了想,立刻涨红了脸,她害臊了:因为忙乱,差点卖错票。她
感激地瞧了瞧吴欢,嘴角往上翘得更厉害了。
  快嘴的小痞子怪模怪样地笑着,吴欢往他跟前凑了凑,对方一看见吴欢那运动
员似的体魄,立刻收敛了脸上的那副怪相。
  施亚男不得不佩服吴欢,一切对他都显得那么容易,就连取得一个姑娘的好感
也是那么轻而易举。
  可是,吴欢为什么又嘲大伙得意地、甚至是卖弄地一笑呢?施亚男想起了平时
吴欢那种讲究“门第”的根深蒂固的观念。于是,吴欢的笑容,在施亚男的心上引
起了一种近乎忧郁的感觉。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售票员姑娘和他们全都熟悉了。要是他们当中有谁没赶上
这趟车,虽然她并不说些什么,可她的眼睛里就会流露出一种十分关切的神情,好
像在问:“怎么没见那个穿皮夹克的小伙子呢?他是不是病了?”虽说如此,到了
查票的时候,却是不肯含糊,认真得有点死心眼儿。吴欢似乎有意拿她的死心眼寻
开心,从来不肯老老实实地拿出他的月票,一定要她问上几句:“同志,您的票呢?”
吴欢这才慢吞吞地去摸口袋。他或是把工作证拉到衣袋边上虚晃一枪,或是挥挥钱
包搪塞一下,总是这么来来回回折腾一通,才会把月票掏出来。
  可是,等到他来了兴致,又会变得像个天使,帮她维持车内的秩序;帮她给坐
在远处的乘客传递车票和车钱;留神着下车的人是不是都有车票……这一切他都做
得那么自然,那么随便,使那些想为售票员姑娘做些什么却又羞于失去男性尊严的
小伙子们自叹不如。不过这种骑士般的行为让施亚男看来总有一种做游戏的味道,
或是使他想起戏剧学校表演系的学生所做的小品。
  为了要乘她当班的这趟车,吴欢甚至改变了总是迟到的习惯,特意早早地等在
总站;下班之后也不像过去那么急于回到舒适的家,而是站在风地里,在汽车站上
空空地放过一辆又一辆公共汽车,直到1176号汽车来了才肯上车。慢慢地,大伙全
都和他开起玩笑来,除了施亚男,谁都以为他已经掉进了情网,照一般人那样地爱
上她了。这些玩笑,不但不让施亚男觉得好笑,反而在他的心里激起一种无名的恼
怒,好像他们全都污辱了那位可尊敬的、和善的、诚恳的售票员姑娘。
  吴欢嘻笑地问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当真要和她怎么样吗?”
  “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然后又像大人捉弄孩子似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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