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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度夕阳红-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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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楚……痛楚得麻木、麻木中又混著尖锐的痛楚。痛得她什么感觉都没有,脑中昏沉,四肢
无力,浑身冷汗淋漓。那女人继续在说话,她已经把握不住任何一个字的声浪,那些句子从
她耳边轻飘飘的溜过……在她自己昏乱的思潮中,她只有一个固执而强烈的念头:“抓住何
慕天,撕碎他!杀死他!”可是,在更深更深的,接踵而来的痛楚中,这个念头也消灭而无
痕。她看到的是自己那份被残酷的现实所践踏的爱情,一切美的、好的、诗一般的、梦一般
的感情全破灭在最最丑恶,最最无情的境况中,破灭得那样干净,连一丁点痕迹都找不出
来。那位“何太太”继续在说著话,她一定说了许多许多,不过,梦竹是什么都无法听进去
了。可是,那女人走到了她的身边,俯下身子,塞了些东西到她的手里面。她低头看,是一
卷钞票!顿时间,她所有的意识回复了!她听到那位“何太太”在说:“……我知道李小姐
是好人家的女儿,未见得看上这一点钱,但是,李小姐老远的跑这么一趟,总不能让你空著
手回去呀!慕天做的糊涂事也真不少,好在李小姐年纪还轻,将来可以找个好丈夫嫁……”

    梦竹一唬的站起身来,那一卷钞票散落在地下,他们给她钱!打发她走!一瞬间,她想
狂歌狂笑狂哭!她的爱情:一卷钞票!远远的从重庆跋涉二十天,追寻到这样一份“真
实”!提起了她的旅行袋,她踉跄的冲向门口,咬紧了牙关,阻止那即将从体内迸裂出来的
哀号。那个“何太太”追到门口,拉住了她的衣服:“李小姐,李小姐!你多少要收一点钱
呀,我总得代慕天表示一点歉意,是不是?……”

    梦竹挣脱了那个女人的掌握,跑出了那宽大的院子,一直冲向大门口,拉开大门,她脚
步不稳的“跌”了出去。扶著墙,她一步一步的向巷口走。刺骨的冷风对著她躁热的面颊上
扑来,那旅行袋有几千斤似的沉重。风逼住了她的呼吸,泪蒙住了她的眼睛,她靠在巷口的
墙上喘息,浑身上下,如同被几千万个人拉扯著,撕裂著。……炉火,水仙花,四壁琳琅的
书画,茶叶香,小巧精致的书房,家的气氛,美丽的环境……一切一切,幻灭得如此迅速!
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爱情”?这就是她宁可牺牲所有的东西来换取的“爱情”?她用拳头
堵住了嘴,倚在墙上,痛苦的摇著头,心里在不断的,反复的呼喊:“不!不!不!不!
不!”

    “不!不!不!不!不!”

    有个人影从街头晃了过来,她把拳头从嘴上放下,怔怔的望著那个人影:何慕天!他显
然已喝了酒,围巾松松的绕在脖子上,头发零乱,步履蹒跚。何慕天一瞬间,她想冲上前
去,抓住这个男人,狠抽他两记耳光。但是,接著而来的被玩弄及欺骗后的那种痛楚感又捉
住了她,抽他,打他,撕裂他,把他烧成灰,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受伤的感情不会被弥
合,幻灭的梦想也不会再恢复原有的美丽!你碰到了一个魔鬼,还有什么话好说?你误把丑
恶当作美丽,除了自责识人不深之外,抽他,打他,又有什么用呢?她把头转开,扶著墙,
向街道的另一头跌跌冲冲的走过去。她想到何慕天的脚步声踉跄的从她身后掠过,这脚步仿
佛践踏著她的心脏,辗轧过她的四肢,她觉得全身全心都已碎成千千万万片了。

    许多时候,“意识”是人最大敌人。当梦竹无目的的在寒风瑟瑟的街头闲荡著时,她最
希望的,是能没有意识,没有思想。希望自己能化为一缕烟,一片飞灰,被风吹过,就消灭
得无影无痕!但是,她有思想,有意识,她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她感觉到那始终彻骨彻心
的疼痛。当被冷风吹得四肢冰冻,而疲倦得无力再举步的时候,她找了一家小客栈,开了一
间房间。关上房门,她跌坐在床沿上,用手捧住焚烧著的头颅,喃喃的说:“现在,我还剩
下什么?”

    抬起头来,她望著那镂花的窗格发呆,对自己凄然微笑,自语的说:“当什么都不剩的
时候,又该怎么办?”她自己找到了答案:“死亡!”她眯起眼睛,继续微笑,心头各种纷
杂的思想已经合而为一,像山谷中的回音般反复撞击的响著:“死亡!死亡!死亡!……”
可是,在这一片的“死亡”呼号声中,她看到了一张脸,母亲的脸!曾被她诅咒过,痛恨
过,责备过的那张母亲的脸,她似乎又听到母亲的声音,带著忍耐的,伤感的语气在说: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我也不要来管你,就因为你是我
的女儿,我关心你,爱护你,才宁愿让你恨我,而要保护你的名誉,维持你的清白。你想
想,那个何慕天……你知道他家里有太太没有?……名誉弄坏了,他再来个撒手不管,……
你怎么办?……女孩子,有了一点点错,一生都无法做人……将来有一天,你会了解我为什
么这样做……”她咀嚼著母亲的话,回味著母亲的话,在极度的懊悔和五脏翻腾的痛楚中,
冲口而迸出一声呼唤:

    “妈妈!我的母亲!”喊出这一声,她扑倒在床上,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而痛哭
失声。在眼泪和哭声里,她耳边又模糊的响起奶妈的叮嘱:“……梦竹,别以为你妈不爱
你……她是爱你的,你去了以后,和何慕天能够好好的过日子便罢,假若这个何慕天欺侮了
你哦,日子过不下去的话,还是回家来吧……”

    梦竹在枕头里摇著头,哭著喊:“妈妈!妈妈!妈妈!我为什么不听你的话?我一定要
跌倒了才会相信你是要扶我,不是要推我!妈妈!妈妈!妈妈!”她哭著,不断的哭著,哭
得神志迷惘,头脑昏乱。“死”的念头和意识又来了,她摇头,和自己挣扎,仰视著窗子,
她低低的说:“不!我现在还不能死!要死,我也要死在妈妈的脚前!我要让她知道我的忏
悔!我要取得她的原谅!她原谅了我,我才能死!”于是,一个强烈的念头抓住了她:“回
家去!找妈妈去!”如同一个溺水的人,“母亲”成了最后的一块浮木。心中所有的欲望全
集中成一串求救似的呼喊:

    “母亲!母亲!母亲!”

    二十几天后,梦竹回到了沙坪坝。

    带著满心的创痕,满身的尘土,梦竹扑进了家门。来开门的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年的奶
妈,她颤巍巍的扶著门,以不相信的眼光望著憔悴得几无人形的梦竹。梦竹喘息著靠在门
上,闪动著泪眼,急迫的问:

    “妈妈呢?”“你?你,”奶妈口吃的望著梦竹,把一只颤抖的手压在梦竹的肩膀上:
“你,你怎么回,回来了?”

    梦竹闭了闭眼睛,憋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抑制住狂跳著的心脏,哑著嗓子说:“妈妈
呢?我要妈妈。”

    “你,”奶妈的眼光直直的望著梦竹的脸,做梦似的说:“你妈妈?”“奶妈,你怎么
了?”梦竹嚷著说:“我要妈妈!”

    推开奶妈的手,她穿过院子,向房里跑去,冲进了堂屋,她陡的站住了。神案前的方桌
上,正陈列著李老太太的一张放大的照片,无数祭供的食品堆在照片前面,两支白蜡烛高高
的燃烧著……她两腿颤抖,浑身发软,一下子跌倒在地下。攀住一张椅子,她仰视著烛光下
母亲的脸,瞪大了眼睛,眼光从母亲的照片上移到香案前的几支香上,嘴唇剧烈的颤抖,像
入定般呆朵的跪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一只手落在她的肩上,她回过头来,接触到奶妈泪眼婆娑的脸。捞起了衣服下摆,奶妈
擦了擦眼睛,哽咽著,断断续续的说:“……你走了没多久,她就病了,我请医生来,吃了
药也没效,总共不过病了一星期,就……就……就去了。她……她……一直记挂著你,
要……要……要我告诉你,你从家里逃出去那天,她根本是知道的……她说,你过得幸福,
也就好了……要你体谅她一生好强,无法对你屈服……她……她说,那个何慕天,只要对你
好,她做母亲的,还有什么更……更好的愿望呢?……”梦竹从地上站了起来,瞪大眼睛望
著奶妈的脸,奶妈还在继续的述说:“……丧事全是你那年轻朋友来帮著料理的,一个姓杨
的和姓王的帮忙最多……田地已经卖了,现在,只剩下这栋房子,你妈说……房子,给
你……给你作陪嫁……”几度夕烟红51/78

    “奶妈!”梦竹猛然发出一声狂喊,就用两只手抓住了奶妈的肩膀,一阵乱摇,嘴里乱
七八糟的嚷著说:“奶妈!不不!不!奶妈!不!不!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她哭了
起来,把奶妈摇得更厉害:“妈妈在哪儿?你告诉我,妈妈在哪儿?妈妈在哪儿?妈妈在哪
儿?……”她停下来,奶妈被摇得白发零乱,脸色苍白。她凝视奶妈,再掉头望著桌上的香
案灵牌,呆了片刻,默默的摇头,自言自语的说:“不会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命运不
会待我这样残忍……”再望著灵牌,突来的意识将她全身撕裂,她把拳头塞进嘴里,用牙咬
住手指,泪水迸流,跺著脚,狂喊著说:“奶妈!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
这样?”

    嚷著,她转过身子,忽然夺门而出,向外面狂奔而去。穿过街道,奔出小镇,她在寒风
和夜色里,扑向嘉陵江边。流水在呼唤她,死亡在等待她,她哭著跑向那熟悉的枯柳之下,
越过草丛,对著那滚滚涛涛的江流冲去……她扑进了一个男人的怀里,一只胳膊承住了她的
身子,一个男性的声音沉著的响了起来:“什么事值得寻死?梦竹?我跟了你半天了!”

    她抬起头来,是杨明远!她挣扎著,哭叫著喊:

    “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

    嚷完,她浑身一软,就昏然的失去了知觉。

    24

    这是一个安静的、严肃的、小小的婚礼,在重庆市一家不著名的小餐厅内举行。从新
人,到宾客,到证婚人等,总共只有一桌酒席。证婚人是王孝城,主婚人由于男女双方都无
家长,也就省略了。简单的填了结婚证书,交换了戒指,就算婚礼完成。没有人致辞,也没
有人闹酒,只放了一串小小的鞭炮。喜宴上的空气凝肃而不自然。梦竹穿著件水红色的旗
袍,淡淡的施了些脂粉。因为还在戴孝期中,鬓边簪著一朵白色的小绒花。乌黑的披肩长
发,衬托出一张白皙、消瘦、楚楚可怜的脸庞。和一般新娘不同,她的眉目间找不到丝毫的
喜气,相反的,却带著一抹淡淡的忧郁。那对大大的沉默的眸子里,似乎时时刻刻都蒙著一
层泪影。每当客人和她说话时,她的长睫毛闪动之间,总给人一种立即要堕泪的感觉。杨明
远呢?一件簇新的锦缎长衫替换了平日的阴丹士林布。这是和往日唯一的一点不同的地方。
他也没有一般新郎的洋洋得意,只显得稳重、沉著、和严肃。由于新郎新娘都那样若有所思
和默默无言,客人们也就没有一个提得起兴致来笑闹。

    王孝城竭力想放松桌上的空气,暗暗的拉了拉小罗的衣襟,示意小罗活泼一些。但,平
日爱闹爱笑的小罗,今日却成了个没嘴的葫芦,除了闷闷的喝酒吃菜之外,几乎什么话都不
说。其他的客人,像胖子吴、许鹤龄、大宝、二宝、三宝……等,也都闷不开腔,以前那份
豪情逸兴,似乎已荡然无存。王孝城咳了一声,眼光在席间溜了一圈,没话找话说:

    “南北社成立了半年多,总算撮合了一对好姻缘,不知道我们之中,谁会做第二对结婚
的?小罗,该轮到你们了吧?还是胖子吴?想起来,大家在国泰戏院里第一次相遇,好像还
是昨天的事一样……”“可不是!”小罗勉强提起精神来应和:“我还记得那天我在戏院里
闹笑话,在戏院门口出丑,假若不是何慕天……”

    萧燕在桌子底下,狠狠的捏了小罗一把,小罗痛得叫了起来,话打断了,他愣愣的瞪著
萧燕,嘟起了嘴。王孝城立即打了一声哈哈,乱以他语说:

    “我还记得小罗追求过舒绣文,不知写了多少封情书!”

    “见鬼!”小罗叫:“喂喂,包涵点好不好?”

    大家都笑了起来,但这笑声那么短暂和尴尬,每个人都像戴了面具般虚伪和不自然。尽
管人人都有心调和席间的气氛,可是,欢乐已悄悄流逝,不知何时起,往日这无拘无束的一
群,已蒙上了一层成熟的忧郁。没有人能出自肺腑的欢笑,也没有人说得出由衷的祝贺。一
餐喜宴,很早就草草的结束了。杨明远和梦竹站在餐馆门口送客,大家带著勉强的笑容,和
一对新人一一握别,喃喃的说一些模棱的祝福。到最后一向沉默寡言的许鹤龄和梦竹握手
时,才突然激动的拥住了梦竹,含著泪说:“梦竹,我们都那么喜欢你,希望你能得到快
乐,真正的快乐。一切苦难,都该远离开你!你那么美,那么好,那么无辜和善良!”梦竹
迅速的转开了头,泪水在她眼眶中汹涌,她必须用她的全力去遏制住想大哭一场的冲动。许
鹤龄这几句真心话一说,倒把大家的假面具都揭掉了,萧燕也冲了上来,握紧了梦竹的手
说:“真的,梦竹,你不要再躲开我们,南北社依然存在,让我们继续在一块儿玩,继续追
寻欢乐!”

    接著,男孩子们也一涌而上,把一对新人包围在中间。小罗抓住杨明远的肩膀说:“明
远!好好珍惜你得到的!好好照顾我们中间这朵最娇嫩的小花!”于是,你一句,我一句
的,场面重新热闹了起来,真正的祝福像潮水般涌到。梦竹含著泪,被这群热情的朋友弄得
情绪激动。明远带著个淡淡的微笑,沉静的接受著大家的鼓励和祝贺。终于,客人们去了。
王孝城是最后离开的一个,他一只手握著明远的手,另一只手握著梦竹的手,微笑的凝视著
他们。然后,他把梦竹的手放进明远的手中,用自己的手紧紧的阖著它们,含蓄而语重心长
的说:

    “姻缘都是前生注定,别辜负月下老人为你们费心牵上的红线,希望你们的手永远握在
一起!”

    说完,他微微一笑,掉头而去。梦竹目送他的影子消失,泪光迷蒙中,什么都看不清楚
了。

    踏著月色,一对新人在春寒恻恻中回到沙坪坝,新房设在梦竹的旧居中,就用梦竹原来
住的那间屋子,换上一张双人床,算是新房,两人走进屋内,奶妈迎了上来,吃力的挪动著
小脚,先抓住梦竹的手,老眼中闪著泪光,颤抖著声音说:“恭喜小姐!”然后,她双腿一
屈,就对明远跪了下去,泪水沿著脸上的皱纹奔流,颤巍巍的说:

    “奶妈给姑爷请安!”“哎呀,奶妈,你这是做什么?”明远一惊,慌忙拉住奶妈。奶
妈用衣服下摆擦了擦眼睛,哽咽著说:

    “我们小姐年纪轻,不懂事,姑爷要多多原谅她一点。”

    明远点点头,深深望著奶妈说:

    “你放心,奶妈。”奶妈剔亮了桌上的灯,罩好了灯罩,悄悄的拭去了眼角的泪珠,再
泪眼模糊的望了明远和梦竹一眼,就向门外走去,一面轻声的说了句:“天不早了,你们也
早些睡吧!”

    门关了起来,室内剩下明远和梦竹两个人了。

    梦竹倚著桌子伫立著,低垂著头,望著桌子的灯影发呆。灯光射在她的脸上,小小的脸
庞微漾著红晕,眼睛是黑蒙蒙的,若有所思的凝视著桌面。明远轻轻的走到她的身边,用手
指绕起她的一绺黑发,然后,他的胳膊圈住了她,温柔的低唤了声:“梦竹!”“嗯?”
“想什么?为什么不抬起头来?”

    梦竹慢慢的抬起了头,眼光怯怯的迎住明远的眼光,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她微蹙著眉
梢,低低的说:

    “明远,你不会后悔?”

    “后悔?”明远故意不解问,“后悔什么?”

    “娶我。”她轻轻的吐出两个字。

    明远凝视著她,好一会儿,才说:

    “梦竹,我认为我已经对你说得很明白了,你肯嫁我,是我的光荣和快乐,”他把她的
头揽在自己的胸前。“你放心,梦竹,我会爱那个孩子,像爱我自己的孩子一样。以前的事
都过去了,别再把它放在心上。让我们一起来创造一个最美满的,最可爱的小家庭。好
吗?”

    梦竹把头埋在明远的怀里,不能遏止自己的泪水迸流。依稀恍惚,她回到河边寻死的那
一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河边的草地上,明远正用一块大手帕掬了清凉的河水敷在她的额
上。然后,在小茶馆中,她哭泣著,和盘托出自己整个的故事,明远深深的凝视著她,静静
的倾听著她。她呢,就像走投无路的人突然找到一个亲人一般,把自己所有的委屈、悲哀、
隐秘都一股脑儿的倾泄了出来,说了哭,哭了说,自己也不知道说了多久。于是,明远握住
了她的手,用种坚定的,果决的声音说:“嫁给我!梦竹,我要你,和那个孩子!”

    她吃惊的张大了嘴,抬起泪雾朦胧的眼睛,怔怔的望著他。“你懂吗?”他继续说:
“我向你求婚,梦竹。”

    她呆了好一会儿,才愣愣的摇了摇头。

    “谢谢你,明远,”她说,叹息了一声。“你是个好人,我不愿意拖累你。你不必这样
做……”

    “你根本不明白,”明远用一种迫切的语气说:“我要你,你懂吗?我爱你,你懂吗?
如果你不嫌我穷,看得起我,请你嫁我吧。我会好好待你和你的孩子。我不会芥蒂你以前的
事的!”梦竹仍然摇头。“不!”她轻声说。

    “请你!梦竹。”他恳求的望著她:“请你!你的孩子是无辜的,生下他来,我愿意负
起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请你接受我的求婚!”“可是,”梦竹凝视著他说:“这是不合
理的,你为什么要做这种牺牲呢?”“牺牲!”明远叫,握紧了她的手:“如果能得到你,
是我最大的光荣和快乐!我娶你,不为了你需要解决问题,而是为了我爱你,渴望能得到
你!”

    梦竹凄然一笑,幽幽的说:

    “明远,你是个好人,你这样说,是为了顾全我的自尊心,是吗?”泪水滑下她的面
颊,她把他的手贴在自己满是泪痕的脸上。“到现在,我还有什么自尊?你不嫌弃我,不鄙
视我,我还有什么话说?如果你真要我,你有那么大的胸襟和气度,那么,我愿意服侍你一
辈子!”几度夕烟红52/78

    就这样,两度订婚、却嫁了第三个人!人生的事情何等的不可思议,倚在明远胸前,她
的泪浸湿了他的衣服,明远托起她的脸来,拭去她颊上的泪痕,对她安慰而鼓励的笑了笑:
“新婚第一夜,怎么就这样眼泪汪汪的,好意思吗?”

    她闪动著睫毛,新的泪又涌了出来。用手环抱著他的腰,她激动的紧倚著他喊:“明
远!你那么好,那么好,那么好!我只有尽我的全力来做一个好妻子,才能报答你这一片深
情!”

    何慕天终于回到了沙坪坝。

    他怀中是张离婚证书,经过了将近三个月的苦战,他总算得到了这张离婚证书!蕴文签
这张证书时那森冷的微笑仍然浮在他的眼前,她那恶意的诅咒也依然荡在他的耳边:

    “她不会嫁给你!她绝不会嫁给你了!你就是有了这张证书也等于零,你不会得到她
的!”

    “我会得到她!”“你不会!”她大笑著。“我的情报比你多,她已经嫁人了!”

    “你撒谎!”他说。“信不信由你!”她说,把证书丢在他的脚前:“拿去吧!去娶你
的李梦竹,你的小粉蝶儿吧!只是,不知道这小粉蝶儿已飞向何家?”不会!他肯定这一
点,梦竹会等待他!尽管他逾期不回,尽管他曾因为情绪恶劣和酗酒而有长时间没给她写
信,但他知道她会等待他!现在,他将把一切真相向她坦白,她会原谅,她会了解,他知
道!梦竹,那个小小的,善解人意的女孩!每当他想到她的时候,他总觉得她就是他心脏的
一部份,那样亲近,那样密切,又那样的与他不能分割!

    推开了他们曾共同居住的那间小屋的门,迎接著他的是厚厚的灰尘和凉凉的空气。他愕
然的四面张望,空洞洞的房子里没有一丝一毫“人”的气息,桌子、椅子上全是尘土,阖拢
的窗格上,一只蜘蛛正悠然自在的结著网。他在室内兜了一圈,无意识的喊了一声:

    “梦竹!”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内散开,显得单调、落寞、而寂寥。拉开橱门,他的衣
服箱笼等仍然好好的放在里面,梦竹的东西却已全部失踪,只有那只白毛的玩具狗满是灰尘
的缩在墙角。他像旋风似的卷到了房门口,吃惊而惶乱的喊:

    “梦竹!”房东老太太从走廊的那一头走过来,扶著拐杖,对他点点头说:“何先生,
你的房租已欠了两个月!你还租不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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