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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马-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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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了!别说了!”马老先生揉着眼睛说:“不刮脸啦,行不行?”

“回来伊牧师不是要和咱们一块儿出去哪吗——”“不去,行不行?”

马威没言语,把水倒在漱口盂里,递给父亲。

马老先生漱口的当儿,马威把昨天晚上来的箱子打开,问父亲换衣裳不换。马老先生是一脑门子官司,没理马威。马威本想告诉父亲:在英国就得随着英国办法走;一看父亲脸上的神气,他一声没出,溜出去了。

马老先生越想越有气:“这是上外国吗?没事找罪受吗!——找罪受吗!起晚了不行,热水没有!没有!早知道这么着,要命也不来!”想了半天:“有啦!住旅馆去!多少钱也花,自要不受这个臭罪!”跟着看了看箱子什么的,心里又冷静下去一点:“东西太多,搬着太麻烦!”又待了一会儿,气更少了:“先在这儿忍着吧,有合适的地方再搬吧!”这么一想,气全没有了,戴上大眼镜,拿起烟袋往书房里去了。

思想是生命里最贱的东西:想一回,觉着有点理;再想一回,觉得第一次所想的并不怎么高明;第三次再想——老实呆着吧,越想越糊涂!于是以前所想的全算白饶!马先生的由“住旅馆去!”到“忍着吧!”便是这么一档子事;要不怎么他轻易不思想呢!

温都太太专等着马先生起来问她要早饭,她好抡圆了给他个钉子碰;头一次钉子碰得疼,管保他不再想碰第二次。她听见他起来了,约摸着他已经梳洗完,她嘴里哼唧着往楼上走。走到马先生的屋门外,门儿半开着,一点声儿没有。忽然听见马先生咳嗽了两声,她回头一看,书房的门也开着呢:马先生叼着烟袋在椅子上坐着呢。

“怪不得伊牧师说:中国人有些神魔鬼道儿的,”她心里说:“你不给他早饭吃,他更好,连问也不问!好!你就饿着!”

马先生一动也没动,吧嗒着烟袋,头上一圈一圈的冒着蓝烟。

伊牧师到十一点多钟才来,他没见温都太太,在街门口问马威:“你父亲呢?出去不出去?”马威跑到楼上去问父亲,马老先生摇了把头,把头上绕着的蓝烟圈弄散开一些。马威跑下来告诉伊牧师:他父亲还没歇过来,不打算出去,于是他自己和伊牧师走下去了。

民族要是老了,人人生下来就是“出窝儿老”。出窝老是生下来便眼花耳聋痰喘咳嗽的!一国里要有这么四万万出窝老,这个老国便越来越老,直到老得爬也爬不动,便一声不出的呜呼哀哉了!

“我们的文明比你们的,先生,老得多呀!”到欧洲宣传中国文化的先生们撇着嘴对洋鬼子说:“再说四万万人民,大国!大国!”看这“老”字和“大”字用得多么有劲头儿!

“要是‘老的’便是‘好的’,为什么贵国老而不见得好呢?”不得人心的老鬼子笑着回答:“要是四万万人都是饭桶,再添四万万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这些宣传中国文化的先生们,(凡是上西洋来念书的,都是以宣传中国文化为主,念鬼子书不过是那么一回事;鬼子书多么不好念!)听了这类的话,只好溜到中国人唯一的海外事业,中国饭馆,去吃顿叉烧肉,把肚子中的恶气往外挤一挤。

马则仁先生是一点不含糊的“老”民族里的一个“老”分子。由这两层“老”的关系,可以断定:他一辈子不但没用过他的脑子,就是他的眼睛也没有一回钉在一件东西上看三分钟的。为什么活着?为作官!怎么能作官?先请客运动呀!为什么要娶老婆?年岁到了吗!

怎么娶?先找媒人呀!娶了老婆干吗还讨姨太太?一个不够吗!……这些东西满够老民族的人们享受一辈子的了。马老先生的志愿也自然止于此。

他到英国来,真象个摸不清的梦:作买卖他不懂;不但不懂,而且向?纯床黄鹱髀?卖的人。发财大道是作官;作买卖,拿着血汗挣钱,没出息!不高明!俗气!一点目的没有,一点计划没有,还叼着烟袋在书房里坐着。“已到了英国,”坐腻了,忽然这么想:“马威有机会念书,将来回去作官!……咱呢?吃太平饭吧!哈哈!……”除此以外,连把窗帘打开看看到底伦敦的胡同什么样子都没看;已经到了伦敦,干什么还看,这不是多此一举吗!不但没有看一看伦敦,北京什么样儿也有点记不清了,虽然才离开了四五十天的工夫。到底四牌楼南边有个饽饽铺没有?想不起来了!哎呀,北京的饽饽也吃不着了,这是怎话说的!这么一来,想家的心更重了,把别的事全忘了。咳!——北京的饽饽!

快一点钟了,马老先生的肚子微微响了几声;还勉强吸着烟,烟下去之后,肚子透着分外的空得慌。心里说:“看这样儿,是非吃点什么不可呀!”好几次要下楼去向房东说,总觉得还是不开口好。站起来走了几步,不行,越活动越饿。又坐下,从新装上一装烟;没抽,把烟袋又放下了。又坐了半天,肚子不但响,也有点疼了。“下楼试试去!”站起来慢慢往楼下走。

“马先生,夜里睡得好吧?”温都太太带着点讥讽的意思问。

“很好!很好!”马先生回答:“温都太太,你好?姑娘出去了吧?”

温都寡妇哼儿哈儿的回答。马先生好几回话到嘴边——要吃饭——又吞回去了;而且问她的话越来越离“吃饭”远:“天气还是冷呀?啊!姑娘出去了?——呕,已经问过了,对不起!拿破仑呢?”

温都太太把拿破仑叫来,马老先生把它抱起来,拿破仑喜欢极了,直舐马先生的耳朵。

“小狗真聪明!”马先生开始夸奖拿破仑。

温都太太早已不耐烦了,可是一听老马称赞狗,登时拉不断扯不断的和他说起来。

“中国人也爱狗吗?”她问。

“爱狗!我妻子活着的时候,她养着三个哈吧狗,一只小兔,四只小东西在一块儿吃食,决不打架!”他回答。“真有趣!有趣极了!”

他又告诉了她一些中国狗的故事,她越听越爱听。马先生是没事儿惯会和三姥姥五姨儿谈天的,所以他对温都太太满有话回答;妇女全是一样的,据他瞧,所不同的,是西洋妇女的鼻子比中国老娘儿们的高一点儿罢了。

说完了狗事,马先生还是不说他要吃饭。温都太太是无论怎么也想不到:他是饿了。英国人是事事讲法律的,履行条件,便完事大吉,不管别的。早饭他没吃,因为他起晚了,起晚了没早饭吃是当然的。午饭呢,租房的时候交待明白了,不管午饭。温都太太在条件上没有作午饭的责任,谁还管你饿不饿呢。

马先生看着没希望,爽得饿一回试试!把拿破仑放下,往楼上走。拿破仑好象很喜爱马先生,摇着尾巴追了上来。马先生又归了位坐下,拿破仑是东咬西抓跟他一个劲儿闹:一会儿藏在椅子背儿后面揪他的衣襟,一会儿绕到前面啃他的皮鞋。

“我说,见好儿就收,别过了火!”马先生对拿破仑说:“你吃饱了,在这儿乱蹦;不管别人肚子里有东西没有!……”

温都太太不放心拿破仑,上楼来看;走到书房门口,门是开着的,正听见马先生对拿破仑报委屈。

“呕!马先生,我不知道你要吃饭,我以为你出去吃饭呢!”“没什么,还不十分——”

“你要吃,我可以给你弄点什么,一个先令一顿。”“算我两个先令吧,多弄点!”

待了半天,温都太太给他端上来一壶茶,一盘子凉牛肉,几片面包,还有一点青菜。马先生一看东西都是凉的,(除了那壶茶。)皱了皱眉;可是真饿,不吃真不行。慢慢的把茶全喝了,凉牛肉只吃了一半,面包和青菜一点没剩。吃饱喝足又回到椅子上一坐,打了几个沈重的嗝儿,然后撅短了一根火柴当牙签,有滋有味的剔着牙缝。

拿破仑还在那里,斜着眼儿等着马先生和它闹着玩。马先生没心再逗它,它委委屈屈的在椅子旁边一卧。温都太太进来收拾家伙;看见拿破仑,赶快放下东西,走过来跪在地毯上,把狗抱起来,问它和马先生干什么玩来着。

马先生从一进门到现在,始终没敢正眼看温都太太;君子人吗,那能随便看妇人呢。现在她的头发上的香味,他闻得真真的。心里未免一热,跟着一颤,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温都夫人问他:北京一年开多少次“赛狗会”,中国法律上对于狗有什么保护,哈吧狗是由中国来的不是……马先生对于“狗学”和“科学”一样的没有研究,只好敷衍她几句;反正找她爱听的说,不至于出错儿。一边说,一边放大了胆子看着她。她虽然已经差不多有三十七八岁了,可是脸上还不显得老。身上的衣裳穿得干净抹腻,更显得年青一些。

他由静而动的试着伸手去逗拿破仑。她不但不躲,反倒把狗往前送了一送;马先生的手差点儿没贴着她的胸脯儿。——他身上一哆嗦!忽然一阵明白,把椅子让给温都太太坐,自己搬过一只小凳儿来。两个人由狗学一?碧傅阶髀蚵簦坪醵加行┚椤?

“现在作买卖顶要紧的是广告。”她说。

“我卖古玩,广告似乎没用!”他回答。

“就是卖古玩,也非有广告不行!”

“可不是!”他很快的由辩论而承认,反倒吓了她一跳。她站起来说:

“把拿破仑留在这儿吧?”

他知道拿破仑是不可轻视的,连忙接过来。

她把家伙都收拾在托盘里,临走的时候对小狗说:“好好的!不准淘气!”

她出去了,老马先生把狗放在地上,在卧椅上一躺又睡着了。

…………

马威到六点多钟才回来,累得脑筋涨起多高,白眼珠上横着几条血丝儿。伊牧师带他先上了伦敦故宫,(就手儿看伦敦桥。)圣保罗教堂和上下议院。伦敦不是一天能逛完的,也不是一天就能看懂的;伊牧师只带他逛了这三处,其余的博物院,美术馆,动物园什么的,等他慢慢的把伦敦走熟了再自己去。上圣保罗教堂的时候,伊牧师就手儿指给马威,他伯父的古玩铺就正在教堂左边的一个小巷儿里。

伊牧师的两条秫秸棍儿腿是真走得快,马威把腰躬起一点,还追不上;可是他到底不肯折脖子,拚命和伊牧师赛了半天的跑。

他刚进门,温都姑娘也回来了,走的很热,她脸更红得好看。他搭讪着要告诉她刚才看见的东西,可是她往厨房跑了去。

马威到楼上去看父亲,马老先生还叼着烟袋在书房里坐着。马威一一把看见的东西告诉了父亲,马老先生并没十分注意的听。直说到古玩铺,马老先生忽然想起个主意来:“马威!明天咱们先上你伯父的坟,然后到铺子去看一眼,别忘了!”

铃儿响了,父子到饭厅去吃饭。

吃完饭,温都寡妇忙着刷洗家伙。马老先生又回到书房去吃烟。

马威一个人在客厅里坐着,温都姑娘忽然跑进来:“看见我的皮夹儿没有?”

马威刚要答声,她又跑出去了,一边跑一边说:“对了,在厨房里呢。”

马威站在客厅门口看着她,她从厨房把小皮夹找着,跑上来,慌着忙着把帽子扣上。

“出去吗?”他问。

“可不是,看电影去。”

马威从客厅的窗户往外看:她和一个男的,挨着肩膀一路说笑走下去了。

马老先生想起上坟,也就手儿想起哥哥来了;夜里梦见哥哥好几回,彼此都吊了几个眼泪。想起哥哥的好处来,心中稍有一点发愧:花过哥哥多少钱!哥哥的钱是容易挣得!不但净花哥哥的钱,那回哥哥寄来钱,还喝得醉猫儿似的,叫两个巡警把他搀回家去。拿哥哥的钱喝酒!还醉得人事不知!……可是又说回来了,过去的事反正是过去的了,还想它作什么?……现在呢,在伦敦当掌柜的,纵然没有作官那么荣耀,到底总得说八字儿不错,命星儿有起色!……对了,怎么没带本阴阳合历来呢!明天上坟是好日子不是呢?……信基督教的人什么也不怕,上帝的势力比别的神都大的多;太岁?不行!太岁还敢跟上帝比比劲头儿!……可是……种种问题,七个上来,八个下去,叫他一夜没能睡实在了。

第二天早晨,天还是阴的很沉,东风也挺凉。老马先生把驼绒紧身法兰绒汗衫,厚青呢衣裤,全穿上了。还怕出去着了凉,试着把小棉袄絮在汗衫上面,可是棉袄太肥,穿上系不上裤子。于是骂了鬼子衣裳一顿,又把棉袄脱下来了。……要不怎么说,东西文化不能调和呢!看,小棉袄和洋裤子就弄不到一块儿!……

吃过早饭,吧嗒了几袋烟,才张罗着出去。

马威领着父亲出了戈登胡同,穿过陶灵吞大院,一直往牛津街走。马威一边走,一边问父亲:是坐地道火车去,还是坐公众汽车去。坟地的地点,他昨天已经和伊牧师打听明白了。马老先生没有主意,只说了声:“到街上再说吧。”

到了牛津街,街上的汽车东往的西来的,一串一串,你顶着我,我挤着你。大汽车中间夹着小汽车,小汽车后面紧钉着摩托自行车,好象走欢了的驼鸟带着一群小驼鸟。好象都要挤在一块儿碰个粉碎,也不是怎股劲儿没挤上;都象要把前面的车顶出多远去,打个毛跟头,也不怎么没顶上。车后面突突的冒着蓝烟,车轮磁拉磁拉的响,喇叭也有仆仆的,有的吧吧的乱叫。远处也是车,近处也是车,前后左右也全是车:全冒着烟,全磁拉磁拉的响,全仆仆吧吧的叫,把这条大街整个儿的作成一条“车海”。两旁便道上的人,男女老少全象丢了点东西似的,扯着脖子往前跑。往下看,只看见一把儿一把儿的腿,往上看只见一片脑袋一点一点的动;正象“车海”的波浪把两岸的沙石冲得一动一动的。

马老先生抬头看看天,阴得灰糊糊的;本想告诉马威不去了,又不好意思;呆了一会儿,看见街心站着一溜汽车:“马威,这些车可以雇吗?”

“价钱可贵呢!”马威说。

“贵也得雇!”马老先生越看那些大公众汽车越眼晕。“坐地道火车呢?”马威问。

“地道里我出不来气儿!”马先生想起到伦敦那天坐地道车的经验。

“咱们可别太费钱哪。”马威笑着说。

“你是怎么着?——不但雇车,还得告诉赶车的绕着走,找清静道儿走!我告诉你!

晕!——“

马威无法,只得叫了辆汽车,并且嘱咐赶车的绕着走。

上了车,马老先生还不放心:不定那一时就碰个脑浆迸裂呀!低着声说:

“怎么没带本宪书来呢!这东西赶上‘点儿低’,非死不可呀!”

“带宪书干吗?”马威问。

“我跟我自己说呢,少搭碴儿!”马老先生斜着眼瞪了马威一眼。

赶车的真是挑着清静道儿走。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往西,绕过一片草地,又进了一个小胡同……走了四五十分钟,到了个空场儿。空场四围圈着一人来高的铁栅栏,栅栏里面绕着圈儿种着一行小树。草地上高高矮矮的都是石桩和石碑。伦敦真有点奇怪:热闹的地方是真热闹,清静的地方是真清静。

车顺着铁栏杆转,直转到一个小铁门才站住。父子下了车,马威打算把车打发了,马老先生非叫车等着不可。小铁门里边有间小红房子,孤孤零仃的在那群石桩子前面站着山墙上的小烟筒曲曲弯弯的冒着一股烟儿。他们敲了敲那个小铁门,小红屋子的门开了一个缝儿。

门缝儿越开越大,慢慢的一个又圆又胖的脸探出来了。两腮一凸一凹的大概是正嚼着东西。

门又开大了一些,这个胖脸和脸以下的那些东西全露出来,把这些东西凑在一块儿,原来是个矮胖的小老太太。

老太太的脸上好象没长着什么玩艺儿,光是“光出溜的”一个软肉球。身上要是把胳臂腿儿去了,整个儿是个小圆辘轴。她一面用围裙擦着嘴,一面问他们找谁的坟墓。她走到他们跟前,他们才看出来:她的脸上确是五官俱全,而且两只小眼睛是笑眯眯的;说话的时候露出嘴里只有一个牙,因为没有什么陪衬,这一个牙看着又长又宽,颇有独霸一方的劲儿。

“我们找马先生的坟,一个中国人。”马威向老太太说。她已经擦完了嘴,用力把手往上凑,大概是要擦眼睛。“我知道,记得!去年秋天死的!怪可怜的!”老太太又要往起撩围裙:“棺材上有三个花圈,记得!秋天——十月七号。头一个中国人埋在这里,头一个!

可怜!“说着,老太太的眼泪在脸上横流;脸上肉太多,泪珠不容易一直流下来。”你们跟我来,我知道,记得!“老太太开始向前走,小短腿象刚孵出来的小鸭子的;走的时候,脸上的肉一哆嗦一哆嗦的动,好象冬天吃的鱼冻儿。

他们跟着老太太走,走了几箭远,她指着一个小石桩子说:“那里!”马家父子忙着过去,石桩上的姓名是个外国人的。他们刚要问她,她又说了,“不对!不对!还得走!我知道,记得!那里——头一个中国人!”

又走了一两箭远,马威眼快,看见左边一块小石碑,上面刻着中国字;他拉了马老先生一把,两个人一齐走过去。“对了!就是那里!记得!知道!”老太太在后面用胖手指着他们已经找着的石碑说。

石碑不过有二尺来高,上面刻着马威伯父的名字,马唯仁,名字下面刻着生死年月。碑是用人造石作的,浅灰的地儿,灰紫色的花纹。石碑前面的花圈已经叫雨水冲得没有什么颜色了,上面的纸条已早被风刮去了。石碑前面的草地上,淡淡的开着几朵浅黄野花,花瓣儿上带着几点露水,好象泪珠儿。天上的黑云,地上的石碑和零散的花圈,都带出一股凄凉惨淡的气象;马老先生心中一阵难过,不由的落下泪来;马威虽然没有看见过他的伯父,眼圈儿也红了。

马老先生没管马威和那个老太太,跪在石碑前头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低声的说:“哥哥!保佑你兄弟发财,把你的灵运回中国去吧!”说到这里,他不觉的哭得失了声。

马威在父亲背后向石碑行了三鞠躬礼。老太太已经走过来,哭得满脸是水,小短胳臂连围裙都撩不起来了,只好用手在脸上横来竖去的抹。

哭着哭着,她说了话:“要鲜花不要?我有!”“多少钱?”马威问。

“拿来!”马老先生在那里跪着说。

“是,我拿去,拿去。”老太太说完,撩着裙子,意思是要快跑,可是腿腕始终没有一点弯的趋向,干跺着脚,前仰后合的走了。去了老大半天才慢慢的扭回来,连脖子带脸全红得象间小红房子的砖一样。一手撩着裙子,一手拿着一把儿杏黄的郁金香。

“先生,花儿来了。真新鲜!知道——”说着,哆哩哆嗦的把花交给马老先生。他捡起一个花圈来,从新把铁条紧了一紧,把花儿都插上;插好了,把花圈放在石碑前面;然后退了两步,端详了一番,眼泪又落下来了。

他哭了,老太太也又哭了。“钱呢!”她正哭得高兴,忽然把手伸出来:“钱呢!”

马老先生没言语,掏出一张十个先令的票子递给她了。她看了看钱票,抬起头来细细的看了看马老先生:“谢谢!谢谢!头一个中国人埋在这里。谢谢!我知道。谢谢!盼着多死几个中国人,都埋在这里!”这末两句话本来是她对自己说的,可是马家父子听得真真的。

太阳忽然从一块破云彩射出一条光来,正把他们的影子遮在石碑上,把那点地方——埋着人的那点地方——弄得特别的惨淡。马老先生叹了一口气,擦了擦眼泪,回头看了看马威:“马威,咱们走吧!”

爷儿俩慢慢的往外走,老太太在后面跟着跑,问他们还要花儿不要,她还有别样的。马威看了她一眼,马老先生摇了摇头。两个人走到小铁门,已经把老太太落下老远,可是还听得见她说:“头一个中国人……”

父子又上了车。马老先生闭着眼睛想:怎么把哥哥的灵运回去。又想到哥哥不到六十岁就死了,自己呢,现在已奔着五十走啦!生命就是个梦呀!有什么意思!——梦!

马威也还没把坟地上那点印象忘了,斜靠着车角,两眼直瞪着驶车的宽脊梁背儿。心里想:伯父,英雄!到国外来作事业!英雄!自然卖古玩算不了什么大事业,可是,挣外国的钱,——总算可以!父亲是没用的,他看了马老先生一眼,不是作官,便是弄盅酒充穷酸。

作官,名士,该死!真本事是——拿真知识挣公道钱!

AK

马家的小古玩铺是在圣保罗教堂左边一个小斜胡同儿里。站在铺子外边,可以看见教堂塔尖的一部分,好象一牙儿西瓜。铺子是一间门面,左边有个小门,门的右边是通上到下的琉璃窗户。窗子里摆着些磁器,铜器,旧扇面,小佛像,和些个零七八碎儿的。窗子右边还有个小门,是楼上那家修理汗伞、箱子的出入口儿。铺子左边是一连气三个小铺子,紧靠马家的铺子也是个卖古玩的。铺子右边是个大衣装存货的地方,门前放着两辆马车,人们出来进去的往车上搬货。铺子的对面,没有什么,只有一溜山墙。

马家父子正在铺子外面左右前后的端详,李子荣从铺子里出来了。他笑着向他们说:“马先生吧?请进来。”

马老先生看了看李子荣:脸上还没有什么下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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