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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马-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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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天天非把它拉出去溜溜不可;老马先生因而得着这份美差。玛力姑娘劝她母亲好几回,不叫老马带狗出去。她听说中国人吃狗肉,万一老马一犯馋,半道儿上用小刀把拿破仑宰了,开开斋,可怎么好!“我问过马老先生,他说中国人不吃狗。”温都太太板着脸说。

“我明白你了,妈!”玛力成心戏弄她的母亲:“他爱花儿,爱狗,就差爱小孩子啦!”

(英国普通人以为一个人爱花爱狗爱儿女便是好丈夫。玛力的意思是:温都太太爱上老马啦。)

温都寡妇没言语,半恼半笑的瞪了她女儿一眼。

马威也劝过他父亲不用带小狗儿出去,因为他看见好几次:他父亲拉着狗在街上或是空地上转,一群孩子在后面跟着起哄:

“瞧这个老黄脸!瞧他的脸!又黄又肿!……”

一个没有门牙的黄毛孩子还过去揪马老先生的衣裳。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瘦孩子,抱起拿破仑就跑,成心叫老马先生追他。他一追,别的孩子全扯着脖子嚷:“看他的腿呀!看他的腿呀!Qī。shū。ωǎng。和哈吧狗一样呀!”……“陶马!”——大概那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瘦孩子叫陶马——“快呀!别叫他追上!”……“陶马!”一个尖嗓儿的小姑娘,头发差不多和脸一样红,喊:“好好抱着狗,别摔了它!”

英国的普通学校里教历史是不教中国事的。知道中国事的人只是到过中国做买卖的,传教的;这两种人对中国人自然没有好感,回国来说中国事儿,自然不会往好里说。又搭着中国不强,海军不成海军,陆军不成陆军,怎么不叫专以海陆军的好坏定文明程度高低的欧洲人看低了!再说,中国还没出一个惊动世界的科学家,文学家,探险家——甚至连在万国运动会下场的人材都没有,你想想,人家怎能看得起咱们!

马威劝了父亲,父亲不听。他(马老先生)积攒了好些洋烟画儿,想去贿赂那群小淘气儿;这么一来,小孩子们更闹得欢了。

“叫他Chink!叫他Chink!一叫他,他就给烟卷画儿!”……“陶马!抢他的狗哇!”……

在蓝加司特街的一所小红房子里,伊太太下了命令:请马家父子,温都母女,和她自己的哥哥吃饭。第一个说“得令”的,自然是伊牧师。伊夫人在家庭里的势力对于伊牧师是绝对的。她的儿女,(现在都长成人了)有时候还不能完全服从她。儿女是越大越难管,丈夫是越老越好管教;要不怎么西洋女子多数挑着老家伙嫁呢。

伊太太不但嘴里出命令,干脆的说,她一身全是命令。她一睁眼,——两只大黄眼睛,比她丈夫的至少大三倍,而且眼皮老肿着一点儿——丈夫,女儿,儿子全鸦雀无声,屋子里比法庭还严肃一些。

她长着一部小黑胡子,挺软挺黑还挺长;要不然伊牧师怎不敢留胡子呢,他要是也有胡子,那不是有意和她竞争吗!她的身量比伊牧师高出一头来,高,大,外带着真结实。脸上没什么肉,可是所有的那些,全好象洋灰和麻刀作成的,真叫有筋骨!鼻子两旁有两条不浅的小沟,一直通到嘴犄角上;哭的时候,(连伊太太有时候也哭一回!)眼泪很容易流到嘴里去,而且是随流随干,不占什么时间。她的头发已经半白了,歇歇松松的在脑后挽着个髻儿,不留神看,好象一团絮鞋底子的破干棉花。

伊牧师是在天津遇见她的,那时候她鼻子旁边的沟儿已经不浅,可是脑后的髻儿还不完全象干棉花。伊牧师是急于成家,她是不反对有个丈夫,于是他们三七二十一的就结了婚。

她的哥哥,亚力山大,不大喜欢作这门子亲,他是个买卖人,自然看不起讲道德说仁义,而挣不了多少钱的一个小牧师;可是他并没说什么;看着她脸上的两条沟儿,和头上那团有名无实的头发,他心里说:“嫁个人也好,管他是牧师不是呢!再搁几年,她脸上的沟儿变成河道,还许连个牧师也弄不到手呢!”这么一想,亚力山大自己笑了一阵,没对他妹妹说什么。到了结婚的那天,他还给他们买了一对福建漆瓶。到如今伊太太看见这对瓶子就说:“哥哥多么有审美的能力!这对瓶子至少还不值六七镑钱!”除了这对瓶子,亚力山大还给了妹妹四十镑钱的一张支票。

他们的儿女(正好一儿一女,不多不少,不偏不向。)都是在中国生的,可是都不很会说中国话。伊太太的教育原理是:小孩子们一开口就学下等言语——如中国话,印度话等等。——以后绝对不能有高尚的思想。比如一个中国小孩儿在怀抱里便说英国话,成啦,这个孩子长大成人不会象普通中国人那么讨厌。反之,假如一个英国孩子一学话的时候就说中国话,无论怎样,这孩子也不会有起色!英国的茄子用中国水浇,还能长得薄皮大肚一兜儿水吗!她不许她的儿女和中国小孩子们一块儿玩,只许他们对中国人说必不可少的那几句话,象是:“拿茶来!”“去!”“一只小鸡!”……每句话后面带着个“!”。

伊牧师不很赞成这个办法,本着他的英国世传实利主义,他很愿意叫他的儿女学点中国话,将来回国或者也是挣钱的一条道儿。可是他不敢公然和他的夫人挑战;再说伊太太也不是不明白实利主义的人,她不是不许他们说中国话吗,可是她不反对他们学法文呢。其实伊太太又何尝看得起法文呢;天下还有比英国话再好的!英国贵族,有学问的人,都要学学法文,所以她也不情愿甘落人后;要不然,学法文?*Y!……她的儿子叫保罗,女儿叫凯萨林。保罗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到英国来念书,到了英国把所知道的那些中国话全忘了,只剩下最得意的那几句骂街的话。凯萨林是在中国的外国学校念书的,而且背着母亲学了不少中国话,拿着字典也能念浅近的中国书。

…………

“凯!”伊太太在厨房下了命令:“预备个甜米布丁!中国人爱吃米!”

“可是中国人不爱吃搁了牛奶和糖的米,妈!”凯萨林姑娘说。

“你知道多少中国事?你知道的比我多?”伊太太梗着脖子说。她向来是不许世界上再有第二个人知道中国事象她自己知道的那么多。什么驻华公使咧,中国文学教授咧,她全没看在眼里。她常对伊牧师说:(跟别人说总得多费几句话。)“马公使懂得什么?白拉西博士懂得什么?也许他们懂得一点半点的中国事,可是咱们才真明白中国人,中国人的灵魂!”

凯萨林知道母亲的脾气,没说什么,低着头预备甜米布丁去了。

伊太太的哥哥来了。

“俩中国人还没来?”亚力山大在他妹妹的乱头发底下鼻子上边找了块空地亲了一亲。

“没哪,进去坐着吧。”伊太太说,说完又到厨房去预备饭。

亚力山大来的目的是在吃饭,并不要和伊牧师谈天,跟个传教师有什么可说的。

伊牧师把烟荷包递给亚力山大。

“不,谢谢,我有——”亚力山大随手把半尺长的一个金盒子掏出来,挑了支吕宋烟递给伊牧师。自己又挑了一支插在嘴里。噌的一声划着一枝火柴,腮梆子一凹,吸了一口;然后一凸,噗!把烟喷出老远。看了看烟,微微笑了一笑,顺手把火柴往烟碟儿里一扔。

亚力山大跟他的妹妹一样高,宽肩膀,粗脖子,秃脑袋,一嘴假牙。两腮非常的红,老象刚挨过两个很激烈的嘴巴似的。衣裳穿得讲究,从头至脚没有一点含忽的地方。他一手夹着吕宋烟,一手在脑门上按着,好象想什么事,想了半天:

“我说,那个中国人叫什么来着?天津美利公司跑外的,楞头磕脑的那小子。你明白我的意思?”

“张元。”伊牧师拿着那根吕宋烟,始终没点,又不好意思放下,叫人家看出没有吃吕宋的本事。

“对!张元!我爱那小子;你看,我告诉你:”亚力山大跟着吸了一口烟,又噗的一下把烟喷了个满堂红:“别看他傻头傻脑的,他,更聪明。你看我的中国话有限,他又不会英文,可是我们办事非常快当。你看,他进来说‘二千块!’我一点头;他把货单子递给我。

我说:“写名字?‘他点点头;我把货单签了字。你看,完事!”说到这里,亚力山大捧着肚子,哈哈的乐开了,吕宋烟的灰一层一层的全落在地毯上,直乐得脑皮和脸蛋一样红了,才怪不高兴的止住。

伊牧师觉不出有什么可笑来,推了推眼镜,咧着嘴看着地毯上的烟灰。

马家父子和温都太太来了。她穿着件黄色的衫子,戴着宽沿的草帽。一进门被吕宋烟呛的咳嗽了两声。马老先生手里捧着黑呢帽,不知道放在那里好。马威把帽子接过去,挂在衣架上,马老先生才觉得舒坦一点。

“嘿喽!温都太太!”亚力山大没等别人说话,站起来,举着吕宋烟,瓮声瓮气的说:“有几年没看见你了!温都先生好?他作什么买卖呢?”

伊太太和凯萨林正进来,伊太太忙着把哥哥的话接过来:“亚力!温都先生已经不在了!温都太太!谢谢你来!温都姑娘呢?”

“嘿喽!马先生!”亚力山大没管他妹妹,扑过马老先生来握手:“常听我妹妹说道你们!你从上海来的?上海的买卖怎么样?近来闹很多的乱子,是不是?北京还是老张管着吧?那老家伙成!我告诉你,他管东三省这么些年啦,没闹过一回排外的风潮!你明白我的意思?在天津的时候我告诉他,不用管——”

“亚力!饭好了,请到饭厅坐吧!”伊太太用全身之力气喊;不然,简直的压不过去他哥哥的声音。

“怎么着?饭得了?有什么喝的没有?”亚力山大把吕宋烟扔下,跟着大家走出客厅来。

“姜汁啤酒!”伊太太梗着脖子说。——她爱她的哥哥,又有点怕他,不然,她连啤酒也不预备。

大家都坐好了,亚力山大又嚷起来了:“至不济还不来瓶香槟!”

英国人本来是最讲规矩的,亚力山大少年的时候也是规矩礼道一点不差;自从到中国作买卖,他觉得对中国人不屑于讲礼貌,对他手下的中国人永远是吹胡子瞪眼睛,所以现在要改也改不了啦。因为他这么乱嚷不客气,许多的老朋友现在全不理他了;这是他肯上伊牧师家来吃饭的原因;要是他朋友多,到处受欢迎,他那肯到这里来受罪,喝姜汁啤酒!“伊太太,保罗呢?”温都太太问。

“他到乡下去啦,还没回来。”伊太太说,跟着用鼻子一指伊牧师:“伊牧师,祷告谢饭!”

伊牧师从心里腻烦亚力山大,始终没什么说话,现在他得着机会,没结没完的祷告;他准知道亚力山大不愿意,成心叫他多饿一会儿。亚力山大睁开好几回眼看桌上的啤酒,心里一个劲儿骂伊牧师。伊牧师刚说“阿门!”他就把瓶子抓起来,替大家斟起来,一边斟酒一边问马老先生:“看英国怎样?”

“美极了!”马老先生近来跟温都太太学的,什么问题全答以:好极了!美极了!对极了!……“什么意思?美?”亚力山大透着有点糊涂,他心里想不到什么叫做美,除非告诉他“美”值多少钱一斤。他知道古玩铺的大彩瓶美,展览会的画儿美,因为都号着价码。

“啊?”马老先生不知说什么好,翻了翻白眼。

“亚力!”伊太太说:“递给温都太太盐瓶儿!”“对不起!”亚力山大把盐瓶抓起来送给温都太太,就手儿差点把胡椒面瓶碰倒了。

“马威,你爱吃肥的,还是爱吃瘦的?”伊姑娘问。

伊太太没等马威说话,梗着脖子说:“中国人都爱吃肥的!”跟着一手用叉子按着牛肉,一手用刀切;嘴唇咧着一点,一条眉毛往上挑着,好象要把谁杀了的神气。

“好极了!”马老先生忽然又用了个温都太太的字眼,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说的。

牛肉吃完了,甜米布丁上来了。

“你能吃这个呀?”伊姑娘问马威。

“可以,”马威向她一笑。

“中国人没有不爱吃米的,是不是?马先生!”伊太太看着凯萨林,问马先生。

“对极了!”马老先生点着头说。

亚力山大笑开了,笑得红脸蛋全变紫了。没有人理他,他妹妹也没管他,直笑到嘴咧的有点疼了,他自己停住了。

马威舀了一匙子甜米布丁,放在嘴唇上,半天没敢往嘴里送。马老先生吞了一口布丁,伸着脖子半天没转眼珠,似乎是要晕过去。

“要点凉水吧?”伊姑娘问马威。马威点了点头。

“你也要点凉水?”温都太太很亲热的问马老先生。

马老先生还伸着脖子,极不自然的向温都太太一笑。亚力山大又乐起来了。

“亚力!再来一点布丁?”伊太太斜着眼问。

伊牧师没言语,慢慢的给马家父子倒了两碗凉水。他们一口布丁,一口凉水,算是把这场罪忍过去了。“我说个笑话!”亚力山大对大伙儿说,一点没管人家爱听不爱听。

温都太太用小手轻轻的拍了几下,欢迎亚力山大说笑话。

马老先生见她鼓掌,忙着说了好几个:“好极了!”“那年我到北京,”亚力山大把大拇指插在背心的小兜儿里,两腿一直伸出去,脊梁在椅子背上放平了。“我告诉你们,北京,穷地方!一个大铺子没有,一个工厂没有,街上挺脏!有人告诉我北京很好看,我看不出来;脏和美搀不到一块!明白我的意思?”

“凯!”伊太太看见马威的脸有点发红,赶紧说:“你带马威去看看你兄弟的书房,回来咱们在客厅里喝咖啡。保罗搜集了不少的书籍,他的书房简直是个小图书馆,马威,你同凯去看看。”

“你听着呀!”亚力山大有点不愿意的样子:“我住在北京饭店,真叫好地方,你说喝酒,打台球,跳舞,赌钱,全行!北京只有这么一个好地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吃完饭没事,我到楼下打台球,球房里站着个黑胡子老头儿,中国人,老派的中国人;我就是爱老派的中国人,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一打,他撅着胡子嘴一笑。我心里说,这个老家伙倒怪有意思的。我打完球,他还在那里站着。我过去问他,用中国话问的,‘喝酒不喝?’”亚力山大说这四个中国字的时候,脖子一仰,把拳头搁在嘴上,闭着眼,嘴里“*辍钡南炝艘簧е泄说木俣?

伊太太乘着他学中国人的机会,赶紧说:“请到客厅坐吧!”

伊牧师忙着站起来去开门,亚力山大奔过马老先生去,想继续说他的笑话。温都太太很想听到过中国的人说中国事,对亚力山大说:

“到客厅里去说,叫大家听。”

“温都太太,你的黄衫子可真是好看!”伊太太设尽方法想打断亚力山大的笑话。

“好看极了!”老马给伊太太补了一句。

大家到了客厅,伊太太给他们倒咖啡。

伊牧师笑着对温都太太说:“听话匣子吧?爱听什么片子?”

“好极了!可是请等兰茉先生说完了笑话。”(兰茉是亚力山大的姓。)

伊牧师无法,端起咖啡坐下了。亚力山大嗽了两声,继续说他的笑话,心里十分高兴。

“温都太太,你看,我问他喝酒不喝,他点了点头,又笑了。我在前头走,他在后面跟着,象个老狗——”“亚力,递给温都太太一个——,温都太太,爱吃苹果,还是香蕉?”

亚力山大把果碟子递给她,马不停蹄的往下说:“‘你喝什么?’我说。‘你喝什么?’他说。‘我喝灰色剂,’我说。‘我陪着,’他说。我们一对一个的喝起来了,老家伙真成,陪着我喝了五个,一点不含忽!”

“哈哈,兰茉先生,你在中国敢情教给人家中国人喝灰色剂呀!”温都太太笑着说。

伊牧师和伊太太一齐想张嘴说话,把亚力山大的笑话岔过去;可是两个人同时开口,谁也没听出谁的话来,亚力山大乘着机会又说下去了:“喝完了酒,更新新了,那个老家伙给了酒钱。会了账,他可开了口啦,问我上海赛马的马票怎么买,还是一定求我给他买,你们中国人都好赌钱,是不是?”他问马老先生。马老先生点了点头。

温都太太嘴里嚼着一点香蕉,低声儿说:“教给人家赛马赌钱,还说人家——”

她还没说完,伊牧师说:“温都太太,张伯伦牧师还在——”

伊太太也开了口:“马先生,你礼拜到那里作礼拜去呢?”

亚力山大一口跟着一口喝他的咖啡,越想自己的笑话越可笑;结果,哈哈的乐起来了。

在保罗的书房里,伊姑娘坐在她兄弟的转椅上,马威站在书架前面看:书架里大概有二三十本书,莎士比亚的全集已经占去十五六本。墙上挂着三四张彩印的名画,都是保罗由小市上六个铜子一张买来的。书架旁边一张小桌上摆着一根鸦片烟枪,一对新小脚儿鞋,一个破三彩鼻烟壶儿,和一对半绣花的旧荷包。

保罗的朋友都知道他是在中国生的,所以他不能不给他们些中国东西看。每逢朋友来的时候,他总是把这几件宝贝编成一套说词:裹着小脚儿抽鸦片,这是装鸦片的小壶,这是装小壶之荷包。好在英国小孩子不懂得中国事,他怎说怎好。

“这就是保罗的收藏啊?”马威回过身来向凯萨林笑着说。伊姑娘点了点头。

她大概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象她父亲,身量不高,眼睛大,可是眼珠儿小。头发和她母亲的一样多,因为她没有她妈妈那样高大的身量,这一脑袋头发好象把她的全身全压得不轻俏了。可是她并不难看,尤其是坐着的时候,小脊梁一挺,带光的黄头发往后垂着,颇有一点东方妇女的静美。说话的时候,嘴唇上老带着点笑意,可是不常笑出来。两只手特别肥润好看,不时的抬起来拢拢脑后的长头发。

“马威,你在英国还舒服吧?”伊姑娘看着他问。“可不是!”

“真的?”她微微的一笑。

马威低着头摆弄桌上那个小烟壶,待了半天才说:“英国人对待我们的态度,我不很注意。父亲的事业可是——我一想起来就揪心!你知道,姐姐!”他在中国叫惯了她姐姐,现在还改不过来:“中国人的脾气,看不起买卖人,父亲简直的对作买卖一点不经心!现在我们指着这个铺子吃饭,不经心成吗!我的话,他不听;李子荣的话,他也不听。他能一天不到铺子去,给温都太太种花草。到铺子去的时候,一听照顾主儿夸奖中国东西,他就能白给人家点什么。伯父留下的那点钱,我们来了这么几个月,已经花了二百多镑。他今天请人吃饭,明天请人喝酒,姐姐,你看这不糟心吗!自要人家一说中国人好,他非请人家吃饭不可;人家再一夸他的饭好,得,非请第二回不可。这还不提,人家问他什么,他老顺着人家的意思爬:普通英国人知道的中国事没有一件是好的,他们最喜把这些坏事在中国人嘴里证明了。比如人家问他有几个妻子,他说‘五六个!’我一问他,他急扯白脸的说:”人家信中国人都有好几个妻子,为什么不随着他们说,讨他们的喜欢!‘有些个老头儿老太太都把他爱成宝贝似的,因为他老随着他们的意思说话吗!

“那天高耳将军讲演英国往上海送兵的事,特意请父亲去听。高耳将军讲到半中腰,指着我父亲说:”英国兵要老在中国,是不是中国人的福气造化?我们问问中国人,马先生,你说——‘好,父亲站起来规规矩矩的说:“欢迎英国兵!’”那天有位老太太告诉他,中国衣裳好看。他第二天穿上绸子大褂满街上走,招得一群小孩子在后面叫他Chink!他要是自动的穿中国衣裳也本来没有什么;不是,他只是为穿上讨那位老太婆的喜欢。姐姐,你知道,我父亲那一辈的中国人是被外国人打怕了,一听外国人夸奖他们几句,他们觉得非常的光荣。他连一钉点国家观念也没有,没有——“伊姑娘笑着叹了一口气。

“国家主义。姐姐,只有国家主义能救中国!我不赞成中国人,象日本人一样,造大炮飞艇和一切杀人的利器;可是在今日的世界上,大炮飞艇就是文明的表现!普通的英国人全咧着嘴笑我们,因为我们的陆海军不成。我们打算抬起头来,非打一回不可!——这个不合人道,可是不如此我们便永久不用想在世界上站住脚!”

“马威!”伊姑娘拉住马威的手:“马威!好好的念书,不用管别的!我知道你的苦处,你受的刺激!可是空暴燥一回,能把中国就变好了吗?不能!当国家乱的时候,没人跟你表同情。你就是把嘴说破了,告诉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我们是古国,古国变新了是不容易的,你们应当跟我们表同情呀,不应当借火打劫呀!‘这不是白饶吗!人家看你弱就欺侮你,看你起革命就讥笑你,国与国的关系本来是你死我活的事。除非你们自己把国变好了,变强了,没人看得起你,没人跟你讲交情。马威,听我的话,只有念书能救国;中国不但短大炮飞艇,也短各样的人材;除了你成了个人材,你不配说什么救国不救国!!现在你总算有这个机会到外国来,看看外国的错处,看看自己国家的错处,——咱们都有错处,是不是?——然后冷静的想一想。不必因着外面的些个刺激,便瞎生气。英国的危险是英国人不念书;看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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