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蛤藻集-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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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板子胡同去,他们要二十块钱;没钱,他们撕——”车夫捂上了眼,手一劲儿的哆嗦。过了一会儿,把手放下来,好象忘了一切,呆呆的立着。忽然,极惨的笑了一声,仿佛悲苦怨恨已经到了极点,只好忽然把它们变成一笑,象顶黑的夜里的一条白闪。“二十块?哼,我?好几年了,我就没见过一块现洋!我去见了巡长,给他磕了三个头;没用!他说我顶好是凑二十块钱,把大利赎回来。用得着他说!我上哪里凑钱去,我?卖没的卖,当没的当!从板子胡同回来,我就张罗钱;连老姨身上的一件小褂都剥了下来;哼,先生,一共我弄出五块钱来;实在想不出法儿来,我去给车厂子的掌柜磕了头。我拉过十年他的车了,没欠过车份儿;我跟他开口借十五块钱;以后每天还他一角,还给他出利钱。崔掌柜还算不错,给了我五块钱。虽然我还差着十块,可是不好意思再逼他。他说得明白,那五块钱不要利钱,教我慢慢的还。他这么够朋友,我怎好再为难他呢?”说到这里,他仿佛暂时忘了痛苦,而天真的从腰间摸出两张五元的票子来,象小孩子献摆新玩艺似的,一手提着一张,给金先生看。“到底你找我来干吗?”金先生已经猜到车夫的来意,可是愿意明白车夫怎的想到了他。他不十分热心去想是否应当帮助眼前这个苦人,假如车夫是来告帮,而一心的要晓得他自己在这件事中有什么样的地位与能力——说不定也许有点危险呢!

“是这么回事,先生,”车夫极小心的把两张钞票收好。“崔掌柜见我很为难,给我出了个主意:他说,老冯呀,你去求求金先生吧!板子胡同的那所房是金先生的。到了那儿,老冯你就应该说:金先生,你一来是个外场人,很讲义气;二来那所房是你的,万一他们真撕了——我丢了儿子,你脏了房,都不是好事。这是崔掌柜教给我的话,先生。我跟先生不认识,实在没脸来求你,可是我真没了法子。先生自当打牌多输了几块,救救命!再说,崔掌柜说得也有理:万一脏了房,先生也吃亏不小!”车夫用小毛巾擦了擦嘴,两眼不错眼珠的看着金先生。

金先生为了难:车夫是要十元钱,不错,这很简单。不过,萍水相逢,白给十元钱,不大象回事儿。再说,焉知车夫不是骗子呢,骗子都会鼻一把泪一把的装模作样。假如车夫说的是真话,的确是怪惨的;假若他是骗局呢,金先生岂不是成了冤大脑袋。作善积德,偶一为之,原无不可;可是不能随便被人骗了钱去。顶好是去打听打听,或是车夫自己拿出真证实据;有了充足的证据,再拿钱才妥当,虽然自己并没有一定拿钱的责任。但是,为这件事,金先生不便自己出马去打听;好,巡警们都躲干净,自己又不是现任的地方官,干吗把新鞋往泥塘里蹅。至于跟车夫要更充足的证据,也不十分妥当;假若这回事是千真万确,而车夫一趟八趟的上这里来,教虾仁们知道了才妙呢!干脆把车夫打发走,别教他在这儿死腻。怎能打发他呢?大概是非给钱不可!不给他钱,他也许再来,早晚是非被虾仁们知道了不拉倒。况且,车夫的话若是不假,花几块钱省得脏了房也的确是个便宜。好,真要把票儿撕在自己的房子里,虾仁们有搬走的那一天,而自己的产业永远成了凶宅,那才窝心!自然,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又是个车夫的儿子——就是遇了害,大概也不会闹鬼。不过,到底不好听,房子是吃不住人血的!算了吧,给他钱,打发他走就完了。说不定,为这个善举,感动了上天,还许教虾仁们早些搬开呢!

金先生心中大致的有了这么个决定。可是还不肯马上执行,唯恐忙中有错,作的不妥当。他挪挪茶碗,摸摸脖子,看看车夫……仿佛是希望在这些小动作中能得到意外的灵感。

再也想不出高明的主意来,他极慢的,先转过身去,掏出皮夹来。皮夹里分类的装着两张钞票,一张十元的,一张五元的;一打儿毛票,大概有七八毛钱的样子;两毛缺角的旧票,和几张名片在一块儿。他细数了一遍,更整齐的从新按类放好。然后又拿起那张十元的,看了看,放下;把那张五元的提出来。

“五块,拿去!”金先生的动作加快了许多。“别再来!别跟人说板子胡同的房是我的!快走!”

车夫接过票子去,不知要说什么好,他知道五块钱不够,可是要先谢谢金先生,而后再央求;央求也怪不好意思了,可是儿子的命——他心中非常的乱。

金先生把车夫一切的话都拦了回去:“拿了钱就走吧!还得等我央告你吗?”

“先生,我,真——”车夫心中更乱起来,一句话也找不到了。

“快走!”

快晌午了,老冯紧紧握着三张票子,到板子胡同去。他心中这么想:钱是没凑够,可是办法已都想尽;再去跑上一天,也未必能有什么好处;而大利是越早出来越好。好吧,就去交款吧。绑票的事是常有的,差不多听说过的都是要三千五千,至少也得几百。这回,一要才要二十块,那么,交上十五,再央告央告,大概也就可以把孩子领出来了!情理,希望,和爱子的心切,都使老冯觉到事情很可以就这么了结。有了大利,以后他还能高高兴兴的苦奔;等大利能自己挣饭吃,自己一闭眼也就放心了。这么一想,他心中似乎得到了一些安慰,觉到黑暗中还有不少的光明。他承认大利被绑是件事实,这件事能解决,快快的解决,便一天云雾散;明天再说明天的,而且大利能平安的出来,明天还是很有希望的。他不想什么法律,正义,民族,国家等问题。这些似乎永远没到他心中来过。就是这件事的对与不对,他似乎也不愿去想,仿佛一个外国人绑去他的儿子是除了拿钱去赎,别无办法的。他着急,可是不生气,巡警们没生气,金先生没生气,老冯自己也不敢生气。他只求快快解决了这桩事,越快越好;他脚底下加了劲,张着嘴的破鞋噗喳噗喳的象一对快要干死的大鱼。

到了板子胡同,他敲了敲门。出来一个金先生所谓的虾仁。一见是老冯,虾仁说了声“妈×”。老冯知道虾仁们的中国话是以这两个字为中心的,一点也不以为新奇,更说不到生气来。他掏出那三张票子来。虾仁的眼睛亮了些,为表示一点感情,又说了声“妈×”。

老冯留了个心眼:非见到大利,不能交钱;万一钱交过去,而他们变了卦呢!他很规矩的,勉强的陪笑,说明了这个意思。虾仁似乎听清楚,又似乎没听清楚,走了进去,老冯也跟进去。到了院中,从屋里又走出一对虾仁来,都丧胆游魄的,脸上没有什么血色,仿佛是活腻了的样子。“爸爸!”屋门中探出个圆头来,“爸爸!”

圆头上挨了一拳,又缩了回去,可是还叫:“爸爸!带来烧饼了吗?他们不给我饭吃!”说完,圆头又伸了出来,虽然又挨了一拳,可是没有退回去;大利一下子跑出来,抱住爸的腿:“爸爸你怎么不早来呢!我饿!”

一个虾仁想把大利揪过去,大利照准了手给了一口:“我爸爸来了,我一点不怕你!”

虾仁捂住了手,似乎生了气,可是没发作。老冯赶紧叱呼大利,同时笑脸相迎的把钱递给了头一个虾仁。

虾仁接过钱去,数了数:“妈×,妈×,五块少!”“老爷!”老冯一手摸着大利的头,一手作势,帮助加重求怜的恳切:“老爷!苦人哪!以后再孝敬吧!”

虾仁们嘀咕了一会儿。过来两个,拉住大利的胳臂。“爸爸!”大利本能的觉到危险,脸上登时没了血色。“爸爸!别教他们打死我!我从此乖乖的,再也不淘气!”

“五块少,死妈×!”一个虾仁用力拉了大利一下子。“爸爸!”

老冯跪下了:“老爷们,善心吧!就是这么一条根啊!”

屋里又出来一对虾仁,用眼神鼓励了拉着大利的那两个一下。那两个一蹲身,一人抄住大利一条腿。大利哆嗦开了,眼睛冒着一股冷火。岔了音的喊了声:“爸爸!”刚喊出来,老冯眼前看见了一片红!

老冯怎样出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向是望着天走路,现在他深深的低着头。他看不见路,看不见人,看不见一切;眼前只有些红光。红光忽然结成一片,里面是大利的上半身,向他张着口,无声的喊爸爸。忽然红光散成多少片,一片红光包着大利的肠,另一片包着大利的胃,都鲜红的,颤抖着,在空中上下飞动。上下左右还有许多片红光与红星,是大利的眼,手,脚指,都颤动着,都无声的喊叫,哭泣,象肉店的肉块五脏都忽然疯了似的在空中乱飞,用力的眨一眨眼,他眼前的红光散尽,仿佛大利就在他身旁呢,他用手去拉,忽然在老远的来了一声“爸爸”,大利又在红光里从远处飞来,眼睁得很大,到了老冯面前,那双眼睛就那么闭了一闭,象刀在脖子上的时候的羊眼。老冯忽然的哭起来,哭不出声,胸中发热,从腹下抽起,抽到腮上,干裂着嘴。

他就这样恍恍惚惚的来到家中。老姨身上披着两张旧报纸在炕上坐着呢。他没说什么,她也没发问。老冯象醉了似的在屋里由这头摸到那头,自言自语的:“肠子!手!大利!大利!爸给你报仇!”摸了半天,他把菜刀摸到手中,用小毛巾包好,又走了出来。

出了门,他的眼前不那么乱了,心中好似也清楚了些。着急的时期已经过去,现在他想着给大利报仇。不用再求人,不用再想办法,不用再说好话,手中有刀,刀会解决一切。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有了赚头,很简单。他挺起瘦胸,眼望着天,看得清清楚楚,天上有几块白云,时来时去,掩住又放开日光。他仿佛永未曾看见过这样爽朗的天气,他自己心中也永没有这样充实痛快过。他觉到自己是条汉子,再也用不着给谁磕头请安,刀是天下最硬棒的东西。他一点也不怀疑自己的力量不足,或下不去手杀人;他已忘了自己,自己好似只是一口正气,刀是正气的唇舌。

非常从容的敲了两下门,把刀上的小毛巾解了下来。一个虾仁来开门,刚一露头,刀正抹在气嗓上,血溅出老远,一声没出,便歪了下去。

老冯一直走了进去,大利两腿岔得很宽的还在地上躺着。老冯只叫了声:“大利,爸来了!”一别头,走过去。拉开屋门,四个虾仁都在屋中坐着吸烟呢,屋中满是烟气,呛得老冯嗽了一声。他们看见老冯拿着刀,并不着慌,只彼此对看了看,好象是说:“有人杀咱们来了,怎办?”大概是当亡国奴当惯了,所以拿挨杀当作理应如此的事。老冯没顾得选择,照准最前面的那个就是一刀。其余的那三个,开始要想往外跑;害怕,可是还打不起精神逃命,宁可早送一会儿命,也不肯快走一步。他们也不想抵抗;好似天生成的一种动物,专找不抵抗的去欺侮,而遇着厉害的自己也就不抵抗。有一种癞狗就是如此。

老冯杀上了火来,见人就砍,不久,血已顺着手往下流。他红了眼,听着刀碰肉咯哧咯哧的声响,心中分外的痛快。他没想到杀人是这么容易的事,更没想到虾仁们能这么容易杀。他们眼睛贼似的目留着他的刀,东奔西躲。他们越这样贼滑,他越发怒;“给你们磕头,你们把我的孩子劈了;太爷拿来刀,你们又不斗,我×你们十八辈的祖宗!”他一边骂,一边往前走,刀落在他们身上,他们闭闭眼。砍倒了两个,带伤跑出去两个。老冯在砍倒的两个身上象剁菜似的砍了一阵。两个断了气,老冯的刀再也拔不出来,他的汗已把衣裳湿透,身上满是血点。他努着最后的力气,走到院中。看见大利的尸身,他忽然手脚全软了,一头扑在地上,搂着大利的圆头,恸哭起来;他现在有了眼泪。

哭了不知多久,他收了声,低声的说:“大利!爸爸给你报了仇!跟爸爸走吧,小子,我的宝贝!”一面说,一面把大利的腿并起来,而后到屋中找了条被子,把孩子包起来。“大利,走吧!”抱着孩子走到门口,一眼看见倒在那里的那个虾仁,他把大利的头轻轻的拉出来:“大利!大利!看哪!爸给你报了仇,真的!”说完,他忽然心中一动,蹲下身去,在那个人身上摸了摸,摸到了那三张钞票。“大利,你有了棺材!搧!”

走到胡同口上,遇见了本段上的巡长,老冯认识他。

“刘巡长,大利!”老冯指了指被子,“撕了!”“你快别声张!”巡长的脸色忽然变了。“老哥儿们了,别给地面上惹事!我告诉你什么来着?教你凑钱,你作为没听见!你,得了,快走吧!”巡长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为地面上的安全,不便于再多说,“快走吧!”

“巡长,我砍死他们三个!”

“什么?”

“杀了三个,伤了俩!”

“得,马蜂窝是扌通了!全得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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