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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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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困,饥饿之中,开始看明白:他们的前途只是死亡!这时候,他们才知道了“恨”。恨,在合适的地点与时期,是崇高的,因为它会使人从绝望中转回身来另找活路,使闭目受死改成杀出重围,使惧怕变为愤怒,使冰变成火!因为有了恨,他们才有的不管结果如何而逃出城投军:有的不管是杀头还是凌迟,且先冷不防的把敌人的头割了下来;有的破出死命,夜里去烧满载军火的火车;有的给井里下了毒药。可惜,他们得不到炸药,假若能有够用的炸药,他们必能把铁道上的铁桥炸断,把敌兵的营房炸翻。

这样,他们的生计一天比一天困苦,可是他们的心里好象倒舒服了一点点,因为他们已经会恨,而且把恨用行动表现出来。他们知道敌人给他们的惩罚是极重极重的,但是连他们的小孩也晓得,只有牺牲才能获得希望。牺牲,既是牺牲,就不能算计得失;牺牲不是算盘珠子上的事。敌人感觉到了文城表面上的静寂并不健全。静寂之中,却有冒着火的眼睛,与报仇的心。他们知道死寂是他们所希望的效果,可是现在又看出来,死寂也有危险,死寂曾一声不响的掐住他们的咽喉,使他们象埋在冰窖里那样的死去。

他们开始想教文城热闹,想教未被屠杀完的人民变成他们的朋友。他们开始创办“聚乐部”,把妓女,鸦片烟与宝盒子摆在一处,教文城的人们来享受。这里,可以高声的笑,可以哼哼梆子腔与二黄,可以消遣到夜里十二点钟,吸烟的可以欢笑,因为他们已经一半是鬼。

敌人也开了恳亲会,教快饿死的人们去听讲演与留声机。每逢有敌人的官长来往,文城的人们必须拿起纸旗去到车站上欢迎或欢送。他们把关帝庙修理起来,旗杆与庙门都油刷得比血还红。他们说:他们是被关老爷引进文城来的,关老爷保佑文城的人民,也保佑他们。

这样,敌人以为文城的人们必定会感激他们,而有说有笑的,甘心乐意的,作他们的顺民。

可是,文城人们的脸上似乎已不会笑。他们来开会,来欢迎或欢送,来拜神;无论他们是干什么,他们的眼睛永远蒙着一层似泪非泪,似油非油的光。他们仿佛没有注意到任何东西,而只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心——心中是愤恨!他们恨敌人,也更恨王举人,刘二狗,和其他的走狗们。

他们的金银细软,鸡鸭,妇女,货物,粮食,甚至于生命,都被敌人夺去,而刘二狗们的一切丝毫未受到损失。反之,刘二狗们的消息灵通,凡是敌人要办而未办的事,他们先给自己找到便宜,然后再帮助敌人去强迫施行。对文城的人们,他们或者比敌人还更厉害,因为他们随时为自己的便宜而给敌人献计;他们的主意比敌人的更狠更多。可是,文城的人们不易把刀子刺进刘二狗们的胸口去,虽然他们久想这样作。刘二狗们永远跟在敌人的身后,象些最卑贱的狗。因此,他们日夜盼望我们的大军能忽然自天而降,给他们报仇。假若作不到这个,就是来一位英雄好汉,先把刘二狗暗杀了,他们也必烧高香谢天谢地!

十四

文城的人们所希望于王举人的,是当敌人进城的时候,他会关起大门,在书房里上吊,或是一把火连人带房全烧净。至不济,他们想,他也会偷偷逃出城去,受点流离之苦。他是读书人,应当有点气节。在他们想,刘二狗给敌人作事,是在情理之中,因为他本来是一条狗。王举人不是刘二狗,他一定会在这“国乱显忠臣”的时节,证明他活着死去都无负于大家的钦崇爱戴。

可是,他附了逆。文城的人们恨他比恨刘二狗还厉害:他们不敢希望狗变成人,而绝对不去希望人变成狗。

事实上,举人公的心里并不十分舒服。他并不希望因给敌人作事,而得到更多的金钱与好处,他只希望能保住他原有的财产。圣贤们都有理想,而理想是无可避免的包括着牺牲。

他不愿意牺牲他的家产,因为田地房屋不全是他自己挣来的,而大部分是前辈留下的,他以为,他须对得住祖先,对得住祖先不也是圣贤们所乐于主张的么?一个走离开大道的人,会立在小径上看看眼前的风物;明知走错,却以看到一点新的风景自慰;王举人须象这样,明知得罪了圣贤,可是还希望圣贤会原谅他。

他以为,敌人的请他出山,不过是“利用”他而已,他并不希望得到什么实权,他晓得自己已经衰老,精神体力,都已不够支持独当一面的“差事”。他不能不自傲——到底是举人公啊!假若没有这个功名,当这改朝换代的时候,他用什么来保护自己和自己的财产呢?

假若他不是举人公,他还不是被敌人随便的杀了,象上街的野狗似的么?他的小黑眼珠发出含着笑的光来。同时,他以为,敌人只须利用他的名望,而不来打扰他,他就可以坐在屋中,温一温《东莱博议》,吸几袋黄烟,以遣余年,保全住性命,家族,财产,与《东莱博议》,于愿足矣。至多,至多,他想,也不过在端阳和中秋请两桌客,把日本的官长请来喝喝酒,也就算了。

万没料到,敌人是那么罗嗦,那么好事,那么认真,他们一天到晚来找他议事,使他绝对没有温读《东莱博议》的工夫。一切的规章,命令,公文,他都须签盖,若只是签名盖章也就还简单;不,他们还教他发表意见。他根本没意见。当他年富力强作官的时候,对上司他只有点头称是;对属下他只须端着水烟袋发个极简单的命令。他不会发表意见。连作文章的时候,他也没有意见,而只有抄袭——把前人说过的再说一遍。

即使他有意见,也无从发表,因为日本人已事先把一切都商量好,而他并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商量的。可是,他们教他发表意见。他说不出什么来,他们等着。最后,他点着小瘦脑袋,连说:“好!好!”他们教他签字盖章,倒好象是他们所商议好的事,都是他最乐意作的,而结果如何,他应当负全责!他想敷衍,他们教他负责,他的带着深沟的干脑门上冒出一溜汗珠!

赶到他签过字盖过章的公文,或公文内应办的事情,发生了毛病,日本人会把公文摔在他的脸上,而命令他设法矫正错误。日本人,在喝他的酒,吃他的饭的时候是那么高兴,客气,他万没想到他们会翻脸不认人,把公文摔在他的脸上。

双手按在膝盖上,低着头,他的泪一行行的往下流。

他后悔,但是无法摆脱。为田地房屋,他还得和日本人鬼混,不管受多大的污辱。他知道,假若他敢辞职,日本人就会马上没收他全部的财产,连裤子也不给他剩一条!

他想教刘二狗——他的秘书——多负一点责,但是刘二狗比他更没能力。所不同者,他知道,并且承认,自己没有能力,而刘二狗却一点也不晓得自己是饭桶。刘二狗只要穿着洋服在日本人屁股后头走,就精神百倍的以为自己满有作皇上的资格。二狗愚蠢无知,所以觉得自己聪明绝顶。最教举人公难过的是明知刘二狗的意见绝不高明,可还没法不向他咨询,因为举人公自己根本没有主意。刘二狗呢,只要举人公——或任何人——向他要主意,他马上就能有所决定。因此,举人公愿意教刘二狗多负一点责,而刘二狗也就毫不谦退的乱说乱作一气。及至把事作坏了,日本人可是向举人公大发雷霆。

举人公不能辞职,又不能把责任移交给刘二狗,只好怠工。“等着,我等着,他们免我的职好了!”他自言自语的说:“他们免我的职,大概不好意思没收我的财产吧?”

可是,日本人一点没有免他的职的意思。日本人似乎专爱用庸碌无能的人!他好象身子已在井里,而还抓住井口的人;撒手,便落在井内,不撒手,手又筋疲力尽。他只好喊“救命!”

向谁喊?他的亲人只有梦莲,而梦莲已经多少日子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他后悔,为什么当初降敌的时候不和梦莲商议商议!为什么糊里糊涂把刘二狗当作了心腹人!

后悔,象放馊了的豆腐,虽还是那么一块东西,而毫无用处。他须作一点什么,好教她回心转意。即使她也没法子救他,父女抱着痛哭一场,至少也会教心里舒服一阵啊!

半夜里,他睡醒了一觉,不能再睡。这是后悔的最好时候。一切似乎都入了梦,只有他的已经衰弱了的心还在跳动。一会儿,他觉得心中很热,手心脚心都出了点汗;想掀开点被子,可是没有去动手。一会儿,他又觉得全身都冷噤噤的,想哼哼两声,可是没敢出声。蜷着干瘦的小身子,象被世界遗弃了的一堆骨头似的,他一动不动的抱着那颗装满了苦痛的心。

忽然,他坐起来。稀须子微动着对自己嘟囔:“走!问她去!她说逃走,逃走!她说烧房,烧房!只是不能再受这个折磨!”一边嘟囔,一边用他的干枯而有鸡眼的脚去摸拖鞋。

脚心碰到凉凉的鞋底,他楞住了,随手抓了一件也许是被单,也许是大衫,披在身上,呆呆的在床沿上坐着,右手习惯的去撕弄那稀疏的须子。“不!不!不能跟她那么说;那太激烈!那么一说,假若她真要逃走呢?真要烧房呢?那还了得!”他立起来,两手握紧身上的那件东西,轻轻的往外走:“央告她!对!央告她!只要她肯跟我说几句话,以后再慢慢想万全之策!”

梦莲的屋中还有灯光。屏着气,王老头子立在窗外。她好象正在低声的读念一些什么,可是忽然停止住。他的心跳起来好高。她的小拖鞋,在地上蹭了两下——是走呢?还是急躁不安的在地上搓脚呢?他想问,而嘴象堵着一团什么。他又急又愧。屋里的是他唯一的亲爱的女儿;他与她只隔着一道窗子,可是好象隔着一片大海。好容易,他找到了声音。极柔和,极低细的他叫出来:“莲!莲!”眼中不由的湿起来。“梦莲!开开门!”

屋里变成了空的,丝毫没有响动。

“开开门,梦莲!”

屋里还是空的。一手抓着衣服,一手扶在窗台上,他觉得屋里仿佛充满了象烟雾似的,带着毒素的怒气,把灯光遮得暗了许多。

“梦莲!难道还教我给你下跪吗?”他吸了吸鼻子。屋里的灯光灭了。

十五

王举人,象一切琐碎而不识大体的人一样,把心中所有的怒气与委屈全团在了一块儿,而把梦莲放在正中间,好象个果子的心核。他干不过日本人,但是可以逗一逗梦莲。无论她怎样倔强,怎样厉害,反正她是他的女儿。他自有办法惩治她!

在这以前,刘二狗已经透露过几次:“一山那小子已经当了兵,早晚是要吃一两颗枪弹的;梦莲岂不守了女儿寡?假若一山那小子有胆量,敢回文城来呢,他和举人公都有逮捕他,交给日本人的责任;而一交给日本人,一山那小子的人头就必定被切下来。”意在言外,举人公应当及早给她另找个妥靠的人,而最妥靠的人当然是二狗自己。二狗甚至于表示出:“你是个老胡涂虫。要不仗着我,你怎会巴结得上日本人呢?因此,慢说是明媒正娶,就是咱二狗硬要她作姨太太,你也应当赶快把她双手送过来!”

举人公原本看不起二狗,可是自从二人合作以来,他颇有点怕二狗这家伙——这家伙是那么没有修养,没有脑子,没有规矩,可是会跟在日本人屁股后头到处发威。一个读过书的,越到乱世越会镇定,他会以那不可移易的气节把自己系结在正义与光荣上;他会以不应付去应付一切。一个没有读过书的真的工人或农民,遇到变乱也会镇定,因为平日就以诚实勤苦维持生活,到大难临头也还会不慌不忙的去找正路儿走。王举人,可怜的王举人,既没有“真”读过古书,又没有真读过社会的活书,遇到变乱,他象卷在大风里的一个蝴蝶,哪怕是一堆牛粪呢,他也想赶紧落在上面,省得被风吹碎,他抓到二狗,甘心的把自己落在牛粪上。梦莲得罪了他,他也想把她交给那堆牛粪。

他原本就不大喜欢丁一山,因为一山家贫。现在,一山,既然当了兵,是生是死都很难保。那么,老教梦莲在家中瞎闹,未免太危险。女儿是最会给父母丢脸的东西!至于说到二狗,他有出息也罢,没出息也罢,反正家中有钱,而且自身又勾结上了日本人,前途或许就未可限量。且不说辽远的前途吧,就拿目前说,王家与刘家联姻,二狗就必定死心塌地的帮忙老岳父,而老岳父就一定可以省些心,不至于常常受日本人的辱骂。他一定把梦莲引领到“正路”上来。

可是,他还是有些怕梦莲。他很想一手托着水烟袋,一手指着梦莲,小眼珠钉在她的脸上,堂堂正正的说,我的主意,我的命令,你嫁给刘二狗!愿意,也这样;不愿意,也得这样!我是你的爸爸,我应当给你主婚!

他这样的想过多少次。想过之后,他把水烟袋托在手中,预备去冲锋陷阵,可是,燃着火纸,吸了几口烟,他的勇气和烟灰一齐落在了地上。二狗催他从速执行。他鼓起勇气,托起水烟袋找了她去。走到她的门外,他觉得屋里好象有那么一股正气,他停住了脚步。屋里没有声音,而只有那么一股气。那股气象圣庙大殿里那样的严肃,象前些日子唐连长脸上的神色那样可畏。他没有胆子冲进去,那股气会教他窒息,会教他的皮肤烧焦。假装的在院中散步,低着头,绕了个小圈,他慢慢的退回来。他切盼在院中散步的时候,梦莲能含着泪跑出来,叫他一声爸爸,抱住他的腿,求他饶恕她。假若是那样,他可以马上原谅她,而父女坐在一处,心平气和的商议个最妥当的办法。可是,梦莲连大气也没有出。她简直没有拿他当人待!

“就说汉奸不是人,我总还是你的爸爸哪!”举人公连连的对自己嘟囔,而且几乎把手拍在自己的腿上。

二狗又来催。他答以“你有本事,自己去办吧!你办好办坏,我总不会反对!”

自从敌人进了文城,二狗的一切都有显然的“进步”。他发了胖,因为天天喝一大海碗鸡汤。身量可是矮了一点,因为学日本人走路,把腿罗圈起来,所以身子短了一块。嘴唇上,他也留下小胡子,有不甚黑的地方,他抹上一点皮鞋油。表面上的变动是内心的倾向的标记。二狗的心灵,正象他唇上的小毛刷子,也慢慢的成了日本式的。他学会了“狠”。对文城的人,无论男女老幼,他用皮鞋替唇舌,先狠命的踢上两脚再说!他的手,除了在日本人面前,老握成拳头,随便的砸在人们的鼻子上,砸出血来。他的牙,经常的咬得吱吱的响,而且会象狗夺食似的那样露出来。这些脚拳牙的活动,给他极大的安慰与满意。他报了仇:“看你们还敢叫我二狗不敢!我是活阎王,我是二太爷!”

他的学问,没有进步,也没有退步,而恰好足以使他满意——他写的中文,和日本人所为的,正好差不多,日本人不能明白王举人的《东莱博议》的笔法,而很能欣赏二狗的别字错字与不通的词句。在详细推敲之后,二狗和日本人能琢磨出天下最奇怪最不通的公文与布告来,不象中文,也不象日文。而给他们自己以最大的满足。

当王举人允许了二狗去自由行动,二狗马上找了梦莲去。梦莲正在屋中读着一本书。什么书?书中说的是什么?她完全不晓得。眼睛看着书,可是她并没有看见一个字!

假若没有战争、流血、屠杀、灭亡、饥饿、毒刑,梦莲大概只是梦莲——用她的小小的聪明,调动着自己的生活: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散散步;一会儿享受着恋爱,一会儿,又厌弃了爱情……她必定象一朵随时变换颜色的花,生活在微风与日光中,永不会想到什么狂风暴雨。她会象小溪的流水,老在波动,也永远清鲜;虽然终久要流入那茫茫的海洋,可是要经过很长时间的游戏与享受,每一寸光阴都有它的可爱之处。

可是,她遇到了战争,流血,与它们带来的一切不幸与恐怖。她不能再只是她自己。象遇到了风暴的行人,她不能再游山观景,而须马上决定如何抵抗或如何逃避。不,还不止于此,她甚至于要去想如何停止了风暴。这是不可能的。然而她必须去想,因为只有停止住风暴方是彻底的解决。她的那小小的一颗纯洁的心,要飞到黄云里去把雷闪捉到她的手掌里,象双手一合就擒住一个苍蝇那样。她想,想!想!但是,想不出办法!在爱的小宇宙里,她会成为爱的灵魂:接受并发放爱的香味给父亲,朋友,和一切的人,象一朵兰花会把一间小屋充满了香味那样。现在,一切都变了。一个好象无限大的什么东西,把她的温暖的香美的小宇宙打碎,她是赤裸裸的立在血海与黑风中。一切都变了,她的最亲密的文城变成了死城。她的老父亲变成活在地狱的“人鬼”。她的家庭变成囚狱,随着微风到来的只是悲声与门外烟馆的大烟味道。她怎办?一切的人怎办?她想不出,而一定要想。战争教一朵花和一棵草都与血、炮、铁蹄,发生了无可逃避的关系!

她厌恶二狗,象厌恶狾犬与毒蛇一样。她一时无法变成个能够去杀敌除奸的男子汉;她的手脚都不是为战斗预备的,她只能消极的去厌恶,厌恶给她一点痛苦的快感。

看见二狗进来,她想用冷淡表示出她的厌恶。可是,她忽觉得那太消极,太微弱。她应当有点更有力的表示,她须动作。

她想要镇静,可是她的眉头不由的皱在一块,小脸上有点发青,脑门上轻易不显露的一根青筋暴涨起来。“你?”她噎了一下,不能再说下去。

二狗的眼光从鞋尖移到梦莲的脸上,嘴慢慢的往左右拉,露出许多的白牙来。

“我、我……”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而往前凑了两步,颇有马上搂住她的意思。在他眼中,她现在已经不是娇美的梦莲,而是日本人心中所有的,那个特别下贱的女性。

“你?”梦莲也往前凑一步,她的手与唇都有点发颤,但是她迎上前来,只有勇敢,才能保卫她自己。即使面前是个日本野兽,她也决定迎上去,这是任何一个妇女在抗战中起码应作到的事。

他站住了。

她也站住。眼睛对准了他的,她用她的很小很硬的声音命令他:“你滚出去!”说出这个,她才把右手抬起来,用小小的食指指着门。

象忽然被马蜂螫了,他稍一楞,马上感到疼痛;疼痛刺戟起他怒气,他想扑灭那个马蜂,他扑过她去。

她的眼睁到极大,象一匹受了惊的小鹿。她极快的退到八仙桌前,摸到桌子,也就摸到了一个茶碗。摸到,她完全没加思索的把碗扔出去。

二狗的眼被血迷住。

梦莲楞住了。她心中很乱,可是极坚决。她等着他二次的袭击。她应当喊叫,但是她不肯。她的心跳得很快,她可是要用自己的坚决把心定住。敢作敢当,等着事情的发展。

出她意料之外,二狗一手握着脸,哟了两声,莫名其妙的跑了出去。

极快的,象脚未擦地的,她往外追。追到门口,她站住了,手扶着门口,象多疑的小鸟刚落在地上的时候那样,她极快的往左右望了两望。她只看见了一点他的后影。低下头,看见阶石上有个鲜红的小圆点,一滴血。腿一软,她坐在了门坎上;用小手托住她的有点发热的腮。

十六

已经是深夜,梦莲的屋中还点着小烛。她知道自己闯了祸,她需要一点光明。每逢把头钻进被筒里去,她便看到阶石上那一滴血。那一滴红的汁浆渐次扩大,变成监狱,行刑场。

她怕监狱,怕死灭。赶快她把头伸出来。看见灯光,她心中轻快了一些。她是作了一件应当作的事,一件得意的事,假若二狗去向日本人控诉她,她会不皱一皱眉头的随他到案。监狱是可怕的,刑罚是可怕的,可是苟且贪生是更可怕的。她害怕,她感到光荣;她乱想,可是还很坚决。

她不想从父亲那里得到援助或安慰。她只盼丁一山会忽然自天外飞来,把她救出重围。

她向来没有感到这么孤独过,也向来没有这样想念一山过。虽然她和一山已定了婚,虽然一山对她老象用双手捧护着风里的灯光那样的珍爱,她可永远没有过什么火热的表示。qǐζǔü她爱一山,一点不假,但是她永远把爱埋在心里,象萝卜似的,红的部分在土内,外面只露出一些绿的叶儿。每逢他问她:“你为什么这样冷呢?”她会微微的一笑的说:“我跟你好!”她只说“好”,不说“爱”,虽然她很需要爱。在一山离开文城以后,她没有因为想念他而流过泪。她有许多小事情占据她的心,她永远不把目光注射在某一点上,呆视好久。一山的形影,不错,时常出现在她的心眼中;但只是一闪便逝,象湖水上的翡翠鸟的影子似的。他的来信里面是永远这些极富感情的话。这些信教她感到生命的充实。但是,她的回信,几乎永远找不到一个“爱”字。她的信简单,用的字更简单,倒好象一个字有多少多少不同的意思。她简直不象个女人,而又的确是个女人。

现在,她可是非常的想念一山。还不是热情,而是盼望他来与她立在一处,去应付,抵抗,一切困难与危险。明知无望,还要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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